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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堵(短篇小说)

2020-03-13黄玮霜

滇池 2020年3期
关键词:粪坑排水管马桶

黄玮霜

意识朦胧中,有个声响仿佛在耳边,细细密密地持续响起,以规律但蛮横的姿态盘踞了整个屋内。

S睁着惺松的双眼,发愣地瞪着天花板,整副躯壳尚未苏醒。昨夜他陷在迷蒙的睡意间,隐隐约约感觉屋外下起了瓢泼大雨,身体慢慢泛起凉意,觉得全身像浸泡在潮湿的沼泽里,睡意更浓了。早晨的空气中饱含着湿气,还混凝着泥土与植株的气息。他置身在梦寐里,尚未清醒过来。老房子经过夜里雨水侵袭,浓重的湿气聚锁在四面的木板墙里,水气遍遍弥漫,仿佛被洗刷过,长年积累在家具表面的锈迹和斑驳色泽全显露出来。客厅的古老挂钟突然无预警地响彻起来,突如其来的响声吓着了S,他倏地惊醒。钟内的小钟摆缓缓摇摆报时,发出沉重的声响。

时间分秒流逝,他的视线定焦在天花板角落一片污浊的水渍。现在是雨季,暴雨从阒黑的天际像勺子舀水般迅疾地倾泻而下,重击着年久失修,早已有裂痕的屋顶。雨水慢慢渗透天花板,经年累月积聚成发黄的水渍。浓重的湿气在房内挥之不去,墙身表面剥落,发霉的边角,宛如绽放朵朵暗沉阴郁的花。那股噪音仍继续麻痹耳膜。他揣想着此时母亲纤瘦的身影正忙碌焦灼地穿梭于屋内每个空间。直到微温的晨光徐徐拂照在窗帘,投映在他脸上时,他发现母亲在房门外停伫。

S从床上坐起。

母亲猛拍打着门扉,“我进来了喔!”不等S回应,她已掀门入内。母亲提着吸尘机往房里各处吸尘,那阵阵刻板的“簌簌簌”声响持续发出。她弯下腰,将吸尘管子探进床底吸尘。母亲的洁癖好像越来越严重,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在一天里需要打扫数次,直到彻底干净才肯罢休。他曾规劝过母亲,但她不听劝,反而变本加厉。

“你有闻到一股很浓重的臭味吗?”母亲抬头瞟向坐在床上的他,吸尘声不止,她在吵杂声的缝隙里,突然问道。

他微眯着眼,想也未想就含糊说着:“不就是后面养鸡场飘来的鸡粪味吗?”

“是吗?”母亲在吸尘机上按了暂停键,“可是总觉得,这股臭味不太一样……”她继续喃喃自语,按下启动键,走向窗边。“咻”地掀开窗帘,晨光猝不及防地照晒整个房间,掠过他苍白无神的脸上。他抬起手背遮挡阳光,索性起身,情緒微愠,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房内继续传来愈加烦躁的吸尘声。

S洗漱、换衣。经过客厅时,电视机正播放着长寿的乡土剧,似乎连续播放了好几年还没完结。荧幕上相似的情节依旧上演着,一对夫妻正扯开大嗓门吵架,看似有点面善的演员,却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字。父亲在沙发上瘫坐着,鼾声阵阵。他的面容略显苍白憔悴,身形日渐消瘦、羸弱。他的右腿摊在矮桌上,左腿自然垂落,毛帽底下发量稀疏的头颅正往后靠着墙身,干涩的嘴微启,双手挨着沙发扶手睡着了。像往常般,电视节目播放的声音具有一股魔力,父亲仿佛被催眠般,缓缓沉睡,坠入一个无烦忧的梦寐世界里。

这样惬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S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来到路口的小候车站,倚在栏杆上等巴士。

他想起患病前的父亲,也总是在客厅看戏时睡着,显现初老症状。那时,父亲仍健康,仍然每天早出晚归,骑着摩托车奔驰穿越长堤,到蕞尔小岛的建筑大楼工地当起建筑工人。搬运砖头、制作建筑板模、搭鹰架、砌泥墙等,日日在高楼鹰架上穿梭。父亲很早就辍学,从学徒做起,后来累积了经验,当起工头,多年来工地的粗重劳务不断耗损着身体。每当夜晚降临,父亲神情疲惫地回家,衣裤和脸庞都沾上石灰尘屑,劳累让他觉得身体不再是自己的,身体是归属虚空的,精神是呆滞的,灵魂腾空飘飞,没有力气紧紧抓住。他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扭开电视,荧幕上的嬉笑怒骂与喧哗却奇异地洗涤他的全身筋骨,使他放松了全副心神,缓缓睡着。

后来,他体力日衰,慢慢从建筑工地退下。退休以后,他晨跑、与友人下棋、喝茶聊天,日子也过得悠闲。留在家中的时间多了,母亲逐渐厌烦父亲赋闲在家的模样,两人时有口角争执。父亲的精神状况可能是在那时慢慢变差的,或许更早,在他们都毫无察觉的时候。父亲频繁的午睡与他的沉默成正比。母亲以为父亲爱睡午觉是借口,是因为懒散和逃避心态作祟,对父亲更加不满。他们争吵的内容总是从这样的小事开始,不知不觉就会提及过去的旧事,那是母亲始终跨不过去的一个深坎。父亲就会默默不说话,任由母亲继续叨念。直到父亲患病以后,母亲才停止争吵。虽然父亲面对S时不致于沉默不语,但也仅说些日常话语,父子总有年岁的隔阂,无法谈及内心。父亲年轻时严肃呆板,S对他极其敬畏,直到父亲年老后,对他的理解更是贫乏而苍白。

此时,一辆残旧的巴士从远处摇摇晃晃地驶来,看清车号后,他马上挥手招停,动作利索地上了巴士。还没选定座位,司机就猛踩油门,往前方道路疾驰。

每天黎明时分,他也会搭上早班车,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前往城市南端,在一家简陋的艺术学院上课。说是艺术学院,充其量只是两间相通的双层店屋罢了。他经常觉得饿,不是以面包裹腹,就是一餐当两餐吃。为了未来就业考量,他放弃了想读的纯美术,退而求其次,选择商业美术系。院长愿意让他在学院半工半读,抵免一些学费。课余时间,S也会兼职,超市收银员、高尔夫球杆弟、儿童美术老师等,只要是能补贴学费的工作他都做。

这样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尽头。

路程有些颠簸,经过乡镇平房和低矮的商店,驶入市区,渐渐看见高矗的店屋及大厦,公寓楼房林立,大桥横亘在河面上,永远修筑中的马路和建筑工程散布城市各地。玻璃窗投映的是他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脸庞。

那也是一张迷惘的脸。

巴士穿梭于市区,最后抵达街市南端,他连忙按铃下车,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些店面,来到一栋日渐没落的商场。商场刚开始营业,冷冷清清的,他搭电扶梯上楼,走进一家陈旧的美术用品店。周围的商店已经关闭日久,只剩几家店还苟延残喘地经营着,美术用品店就是其中一家。一踏入狭窄的店面,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凝滞气息,而且莫名感到一股压迫感,由地面往上一直延伸而上的是整面玻璃展示橱柜,橱柜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美术用品和彩色颜料。S畏缩地徐步走入室内,仿佛那些美术用品随时会崩塌下来,朝他砸去似的。

柜臺坐着一名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

“我想找水彩和广告彩。”S抬头问道。

“在那里。”中年男子不假思索地指着旁边橱柜上的各种颜料。

S俯身往那个矮柜里搜寻他要买的颜料,从中取出artist'salphawatercolour和bunchopostercolour。他又转身询问老板:“我想买一本300gm厚的滑面水彩纸,还有一般笔刷0.1及0.3各一支,平头笔刷2及5各一支。”

中年男子听了,熟练地找出来,逐一放在柜台上。

“有……折扣吗?”S迟疑了一下。

“好,给你折扣10%吧!”他把那些用品和颜料装进袋子里交给S,随口一问:“你是美术系的学生?”

“是。”

“念美术系,以后很难找工作喔!”中年男子补了一句。

“嗯,我……念商业美术。”S尴尬地说,然后赶紧付了钱,拿过东西就匆匆离开,再次搭巴士返家。

回到家,才刚经过客厅,父亲突然惊醒过来,茫然地瞅着S手上的袋子。

“去买了颜料……你醒了?”S不自然地对父亲说。

父亲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依然呆滞。

“再多睡一会儿吧!今天你的鼻子还好吗?”他问道。

“老样子,闻不出什么味道……”父亲无奈地回应。

“喔……”S不再多问,默默走开。

父亲长年置身在建筑工地,身上经常沾满石灰粉末和木屑,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悄悄地在他的躯体里埋下永久的伤害。他有鼻塞毛病,对气味和味道的灵敏度逐日下降,日久积成恶疾,鼻子失去了嗅觉功能,再也无法嗅到日常的气味。在美食面前,也只剩下视觉和味觉的飨宴,始终闻不出它们的香味。

这样的情况在父亲退休后愈发严重。

经过走廊,母亲迎面而来,她提着水桶和拖把,准备再次打扫和清理家里,每天都会重复几次。从最初每天打扫一次,到现在的数次,母亲这种过度洁癖的行为,似乎和父亲有关。他曾经劝过母亲,提醒她家事过于频密,但她却置若罔闻,一直告诉S家里很脏,如果没有清洗干净,细菌容易滋生,“你看你阿爸就是这样!”

他快步钻进书房,避免母亲又要唠叨,少不了就是家中琐事、缺钱或父亲的病。

书房面积不大,打开门就看到一扇窗,薄纱窗帘在门扉掀开的霎那轻轻飘飞,日光筛落纱帘上,透出微弱的光,照射在泛旧的木质画架上。这个画架是他在美术学院的后巷捡到的,一路扛着回家。无数的夜晚,他埋头彩绘着各种水彩画作,努力编织着遥不可及的梦想。一旁书架上摆着各类美术书和插画集,还有各种类型的书籍。正中央的画架上有一幅拟好草图的画。他取出刚才买的水彩和广告彩颜料,开始专注地上色。画中有一个女孩正拉着小提琴,还有一个绑着马尾的小女孩背对着画面,在弹钢琴。有个写着“Lost”的英文牌子,象征着她们要找回遗失的梦想。他在厚画纸上涂了一层浅浅的彩色颜料,当他为女孩们上色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化成画中的小人儿,随着流动的色彩轻轻飘浮在绚丽的音乐世界里,演译一首首悠扬动人的曲子。

当他落力地将颜料涂抹在画纸上时,隐隐约约有股难闻的气味慢慢地占据整间书房。起初,他只觉得有股细微的气味,不知从何处的缝隙钻进来,可能是从那扇窗的缝隙或门缝边缘闯入,像这种新村房子,一半砖头一半木板的建筑结构,最容易溜进壁虎、蟑螂或小虫子,更甭说各种气味了,简直是无孔不入。

臭味越来越重,他不禁放下画笔,走出书房查看。

是鸡粪味吗?附近的养鸡场经常随风传来难闻的鸡粪味。有点像,却又不像是。现在臭味就像影子般追着他,鬼魅地藏匿在比较难察觉的角落。他以为是厨房,将那些炊煮器具翻找一遍,检查煤气炉是否漏气。母亲走进厨房,问他有闻到臭味吗?他点点头,仍继续查看,最后他们走到屋子后方独立的厕所。

就是这臭味!

母亲突然嚷道。她趋近蹲式马桶,一股浓浊的臭味马上冒出来。母亲嘴里嚷着谁刚才上了厕所,她洪亮的急躁声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缓步前来,身在S的背后探看,脸上写满了困惑。

“是你刚用厕所吗?”母亲的眼神瞟向父亲。

“是啊!怎么了?”他声音虚弱地道。

“你有冲水吗?”

“有啊……”

“还是好臭!不行,我要再洗一遍才行!”母亲扭开旁边设置的水龙头,盛着满满的水,然后拿起洗刷用具,往马桶各处、粗粝的瓷砖地面洒满泡沫粉液,拼了命地洗刷,仿佛马桶里的污迹,以及那些瓷砖都是无比顽强的胎记,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彻底剥落。

直到阳光渐渐昏暗,周围景物开始模糊,需要开灯才能清楚照亮厕所时,母亲才停止她的疯狂行径。

那天以后,臭味依然飘散在屋子里。每天,母亲不断地洗刷厕所,清洗那些顽固的污迹,往马桶喷洒清香剂,按压出水闸,让水冲进马桶底部形成浓稠的蓝色泡沫。这股芳香味能暂时麻痹并安抚母亲焦躁的情绪,而父亲依然嗅不出那股臭味。

那时,母亲陪父亲到政府医院挂耳鼻喉科门诊。一大清早,等候看诊区就聚集了很多人潮。看诊,鼻子X光检验,等待检验报告,再看诊,取药,付款。每个程序都需要等待,一天时光就这样消逝,一天好比人的一生。

检验报告指出:父亲的鼻子里长有恶性肿瘤,也就是鼻咽癌。

医生看着检验报告,神情肃穆地看着他们。

需要马上进行治疗,迅急得无法好好思索,也来不及悲伤。

那天之后,父亲都需要在预定的时间去医院接受化疗。每次化疗过后,他的精神会变差,掉头发、呕吐、没有食欲,整个人迅速消瘦,身躯轻盈得仿佛强风一来就能吹走似的。味蕾变得不太敏感,尝不出一些味道,美食当前,也食之无味。鼻子依然闻不到气味,有时还会流鼻血,那俨然只是一个供装饰的器官,失去了实质的功用。

父亲更沉默寡言了。

在醫院治疗期间,向来与父亲时有争执的母亲,忽然安静了。她每天都会来医院陪伴父亲,帮他调整病床的高度,拿水给他喝,替他擦背,父亲呕吐时帮他拍背,他做检查时她就默默等待……父亲沉睡时,母亲就静静地坐着,望着他日渐憔悴的面容而伤神。有时S从学院下课后,就直接搭巴士前来医院,与母亲轮替看顾父亲,于是看见了母亲哀伤的眼神。在他小时候,他曾见过这样哀伤的眼神。他对那时的情景已经有点模糊了,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刚睡醒,听见父母在房里吵架,他从门缝里窥见母亲拉着父亲的臂膀不放,口里嚷着一个女人:“说!你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父亲一直想甩开她的纠缠,不耐烦地矢口否认,母亲颓坐在床沿,露出无比哀伤的神情。记忆中的画面就停格在这道眼神里,其他画面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后来父母有没有和好,他不知道。但那天以后,他们的相处变得冷淡,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可引发争执。母亲变得勤于打扫,觉得家里到处都很肮脏,每天总是不停地清洗,洗涤家里一切的污垢。

S照顾父亲时,父亲会问他是否有吃饱,问他在校的学习状况,问他是否有钱缴学费,但更多的时候,两人是沉默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视播映的通俗剧,他拿出课本温习。后来时间多得难以消磨,他开始画起父亲。以前,他从未想过画父亲,生活中可以画的事物太多了,灵感总是源源不绝,而父亲从来就不是他画画题材的选项。但是,自从父亲患病以后,他的脑海里却常常闪过父亲的面容。他仔细凝视父亲的睡容,忽然发现他老了,憔悴了,他一笔一画描绘父亲脸上的皱纹与细微的纹路,就像画着一个全然陌生的老人。许多角度是他从未注视过的,不论是躺着,坐着用食,看报,发呆,化疗前后,各种面貌的父亲,他都一一画出来了。

厕所马桶传来的臭味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

一次,S如厕冲水的时候,马桶发生了故障。

当时,S拉下冲水闸,怎料当水流冲往马桶底部时,水流却无法贯通到底,排泄物悬浮在水面上,慢慢溢流上来,滞留不散。一股恶臭的气息倏地暴冲上来,惹来他喷嚏连连。他舀起水,往马桶冲去,粪便仍下不去。他拿起旁边的泵水棒,不停地挤泵马桶内里,越拼命地挤压泵通,越无法使水流进通道,直达排水管里。更糟的是,浊黄色的屎尿慢慢地从底层的通道溢上来,马桶里原本清澈的水马上浸染了浑浊的色泽,夹带着屎尿的臊臭味猛然冒出。他立即捂住鼻子,以免遭受恶臭味的袭击。那浊黄的液体忽然从马桶里流溢出来,有一些流到了地砖上。他急得把泵水棒抽回来,在来回挤压下,马桶里的液体突然喷溅上来,溅到了他的脸颊和上衣。

啊──

他哀叫一声,立刻冲到盥洗台,扭开水头龙,拼命往脸上泼水。看着被脏水淋湿的上衣,他无奈地直摇头,母亲闻声而至,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愣住了。

她瞥了厕所一眼,见马桶满溢而出的惨况时,脸色沉下来,问明原由后,又展开一轮洗刷工作。

母亲终于停歇,已经是下午了。

“冲水时,马桶的水一直下不去,还溢出来,可能是粪坑满了。”父亲虚弱地坐在沙发上。

“你确定吗?”母亲发出疑问。

“依这种情况来看,应该是的。”

“那……要挖粪?”S不确定地问。

“只有这个办法了。”

S明白,父亲庞大的医疗开销已成为他们经济压力的来源,没有余钱请人来解决厕所的问题。毫无疑问的,这项任务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决定在雨天进行这项任务。

周末这天,乌云密布。

灰蒙蒙的天,沉甸甸的云团,从渺远的天际一直蔓延过来。渐渐地,阒黑的乌云聚拢成团,像一朵朵沾湿了水气的绵花球。

他一直注意着天气的变化。昨天电视台气象节目已预测今天会有阵雨。

他从厨房拿了杯水,站在后门口啜饮,望着天边的乌云发愣。旁边是厕所,浊重的恶臭味从厕所一直蔓延到屋后空地。新村自建的房子,土地面积大,厕所建在屋后面,连粪坑也在厕所旁边。他们家这种半砖半木板的旧式房子,已经越来越少,附近邻居的房子,大部分都改建成现代化设计的排屋了。

屋后是一片由母亲悉心照料的小菜圃。菜圃里种着许多果菜,番石榴、木瓜、芦荟、菜心、白菜、四季豆、羊角豆等。葱绿的菜叶沿着梳理过的路径整齐地排列着,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郁郁的色泽。番石榴树和木瓜树疏落地分布在旁,悬挂着累累的果实,这些果实用透明袋子和报纸团团包裹着,避免被虫子侵袭。另一端是一个储水塔,下雨时方便储存水。再过去的狭长走道上栽植了几盆富贵花、指甲花、万年青及藤蔓植株。

他等待,雨降落。

乌云笼罩天际,低垂得仿佛越来越逼近屋檐,风开始刮起来。整间屋子从冗长的睡眠中惊醒过来。风声穿梭于屋子木板缝隙间,发出唰唰声,门板被震得砰砰作响,屋里的走廊、地面和天花板微微震颤,整间屋子像个垂垂老矣的老头般哆嗦、颤抖。天花板和梁柱上发出壁虎和白蚁爬动乱窜的窸窣声,陈旧的日光灯使用经年,灯光暗沉,照得室内光线昏暗。父亲躺在沙发上歇息,电视声浪伴随着风声,仿佛淹没了他佝偻的身躯。

雨,还不来。

S脸色凝重,目光闪烁,在厨房里来回踱步,不时挨近门边,仰望天空,又环顾周遭环境。他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梳理台上,然后走进房间。

口罩、塑料手套、雨衣、雨鞋,备妥。

他拿着挖粪的小铲子,来到厨房后门。

母亲走来,“要开始了吗?”

他点点头,不多说什么,走向后面的厕所。

此时,尖细如针的雨丝徐徐落下,落在菜叶上,激起美丽的小水花。

滴滴答答的,他听见了。

细雨滋润了青葱的菜叶,使叶面颜色更加深郁。空气中饱含湿气,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人清爽多了。水气中夹杂着浓稠的泥土气味、菜叶、果树和花丛的淡淡芳香味。

母亲守在厨房门边,嚷着:“小心点哪!”风吹起她的衣服下摆,她紧紧压着那掀动的上衣不放。

屋子像浸泡在潮湿的水气中,风雨飘进门扉,她稍微后退了些。每当下大雨,雨水会慢慢渗透屋子墙面、天花板,墨绿的青苔淤积在墙角和木板凹陷处,久了会长出乌黑的霉菌,在各处角落蔓延,散发腐旧的霉味及浓重的湿气。

母亲焦灼地看雨势越来越大,她奔向屋内,拿出几个水桶,熟练地摆在房间及客厅地上,只见雨丝从破陋的屋顶缝隙断断续续地滴落在水桶里。屋里有了凉意,驱散了原本滞留在室内的闷热气息。

耳畔传来潇潇风雨声,冷风挥打在他的脸上。

雨越下越大了。

厕所里的气味变得愈加浓重。他走向距离厕所约三公尺远的低矮粪坑。粪坑直径约一公尺,整体呈四方形,上方有两块长形的大石板。他俯身抓着其中一面石板的圆环把柄,猛力地将把柄往上拉,沉重的石板缓缓地被打开,坑内浓烈的粪气马上直往上冲,几乎使他松开手。他身子晃动了一下,微喘着气,再次用力拉起把柄,持续了一阵,才打开了石板的一面。雨水顺着他的额头蜿蜒流向身上的雨衣,再滴落而下。他擦拭额头上的雨水,又抓着另一边石板的把柄,倏地喊了一声,挺直背,吃尽奶力地拉起把柄,另一面的石板也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黑漆漆的圆形粪坑。坑里密密麻麻布满暗黑褐色的固状物,看似和一般泥土没多大差别,只是色泽更浑浊、暗沉。他意识到那层固状物就是日积月累凝固而成的屎粪,喉咙深处突然有股欲呕的感觉,直冒上来,戴了口罩的他,仍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雨倾盆而下,狂暴而凌厉。

天空暴怒着,咆哮起来,雨水如硕长的鞭子般,无情地持续鞭打在他身上。雨声汹涌激昂,冲击着他的耳朵。他拿起小铲子,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往粪坑里掏粪。上层是凝固的屎粪,一开始掏时有种硬邦邦的感觉,他费了不少力气才铲开最上层的固状物;下面是中层的屎粪,像潮湿的烂泥般窜出难闻的气味,作呕的感觉更强烈了。他停下来,作出一番心理调整后,才继续挖掘。他每掏出满满的屎粪,就将它抛向粪坑旁边的大沟渠,顺着急涌的雨水流向地下水道或壤土里。在雨水的冲刷下,屎粪的恶臭味变得没有那么浓重,但却飘散着黏腻潮湿的气味。

雨势减弱了,转变成霏霏细雨。

他见雨变小,动作也渐缓了。俯看粪坑里的屎粪情况,觉得挖得差不多,应该不会再塞满了。于是,他逐一盖上两面石板,拿起工具,快步走到屋后走道,脱下雨衣雨鞋,才进入屋内。他无法忍受身上的屎粪味,马上去洗澡。母亲见他在浴室,拍了拍门扉,问他情况怎么样,他含糊地说没问题了。这一洗,整整洗了一个小时,不论怎么洗,他总觉得那股恶臭味仍然残留在身上。晚餐时间,他食不下咽,向父母交代后,就回房休息了。

隔天,他觉得好像感冒了,那场混杂着屎粪的雨水,着实让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已经崩毁了,他的双手不再属于画画的。

那天之后,厕所的臭味改善了,S相信事情已经解决了。他继续画着“Lost”梦想系列,毕业的时间愈近了,但他对未来只感到迷茫。他继续上课、打工、画画、陪父亲化疗。在上次诊断中,医生说父亲鼻子里的肿瘤没有变小,反而有逐渐扩散的迹象。这世上是否会有奇迹,S真的很想知道。

生活仍然朝倾斜的方向滑去。那股恶臭味再次卷土重来,萦绕整个屋子。

好几次如厕冲水后,水流无法顺利流到马桶底部,又满溢出来,粪气也流窜上来。屋里的木板墙缝隙、石砖墙、石灰地板、天花板,随处都弥漫着这股浓烈的臭味。S甚至觉得它已悄悄侵入他的肌肤纹理与毛细孔,使他的感官知觉变得麻木,心神不宁。他们开了家庭会议,讨论后的共识就是再次挖掘粪坑,查探问题的根源,彻底解决这件困扰的事。

降雨时,S穿戴齐全,拿着铲子走近粪坑。他耗了几许力气总算打开粪坑上的石板,然后蹲低身体,往下掏出屎粪。起初,最上层的依旧是暗沉的固状物,越往下掏,充满湿气的软黏粪土尽现眼帘。他觉得胃在不停翻搅着,不自觉产生恶心感,觉得快呕吐了。他努力抑制这股难受的感觉,不停蒙骗自己在挖的是普通的泥土,而不是一堆臭气熏天的屎粪!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拼命眨着眼,让水珠从睫毛处轻轻滑落。坑里的屎粪已往下凹陷,雨水从天而降,倾泻到坑里,增加了挖粪的困难度。那些被他掏起的屎粪填满了好几桶,他不时需要将它们倒向大沟渠,随雨水冲走。空气中充满雨水滋润蔬菜、果树和泥土的气味,也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及黏湿湿的屎粪味。当他无法再往下掏时,只好无奈地跳进坑里,继续掏粪。虽然拿着铲子,双手也戴着手套,仍会不经意碰到那些粪便,可以感觉到软绵绵的潮湿触感,让他此刻很想飙出脏话来。他在心里呐喊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想象此刻的手正握着画笔,在画着一幅美好的画作……

他觉得自己的感觉神经已经麻痹了,现在只想尽快完成任务,找出问题并解决它。他想,每次如厕后最先从排水管流出的,是最下层掺和着液体的粪水,所以如果排水管没有阻塞,马桶里的水就不会逆流溢出,产生异味。于是,他充满了动力,继续不懈地挖掘。就在這个时候,他看见坑里最下方有一个圆弧的洞,觉得应该就是排水管了。他拿了一根短竹竿,往排水管里捅,发现无法轻易捅进去,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滞不通,他又试了几次,仍然行不通,决定放弃。他爬上来,将石板扳回去,将此事告诉父亲。

“排水管阻塞,那是坏了,换个新的吧!”父亲说着。

“换新的?”他发出疑问。

“对,在粪坑上方的石灰壁上凿个洞口,装上新的排水管通道,让排水管直通向大沟渠。”父亲解释道,眼神散发着坚定的目光。

“新的通道……”S望着父亲,从父亲的瞳孔里看见了模糊的自己。

隔天,天气晴朗,S再次趋近粪坑。这次不用再跳进粪坑里掏粪了,他暗自庆幸。父亲原本应该好好休养,但仍坚持要亲自协助S进行最后的修缮工作,母亲力劝无效,只好搬来椅子让父亲坐着。S在父亲指示下,选定要凿开洞口的位置,衡量新排水管流通的通道位置,此通道将通往旁边的大沟渠,以此作为粪水流泻而下的出口,接着,他将那个位置标上准确的记号,测量排水管的宽度与高度,以便顺利地衔接排水管。待测量工作完成后,他举起大槌子往标记排水管位置的石灰地面猛力敲打,碎裂的石灰块四处飞溅,他动作敏捷地闪避碎屑和石灰块。石灰地约有六公分的深度,他耗尽了力气才敲碎它,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将石灰地敲成长条状的通道。他放下大槌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喘气。父亲叫他歇息一阵再继续。

随后,他把目标移往粪坑的石灰壁,打算要凿开洞口。他用大槌子往石灰壁上的洞口位置捶了几下,再用铁椎往石灰壁上的裂缝敲下去,敲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看到坑里流出恶臭的粪水。他马上把之前买好的新排水管,按照通道的位置装上去,最后再用事先掺和了细沙和水的石灰泥,涂抹洞口周围以及排水管旁边碎裂的缝隙。直到灼热的阳光照在石灰地,他的修缮工作才总算完成。

彩霞似火般,烧红了整片天空。S从书房出来,来到屋后的石灰地,发现父母站在大沟渠边,眺望前方笼罩在绯红霞光下的低矮屋舍。经过大半天阳光猛烈的曝晒后,从粪坑衔接新排水管的洞口已经密合,排水管旁边补缀的石灰泥看似已经凝固了,那些石灰泥弯曲的痕迹,像蛇蜿蜒爬行的路径,如同溪河分流形成自然的歧路,汇聚在新排水管的出口处。原本堵塞的旧排水管,已遭弃置,渐渐地也会像石灰泥般彻底硬化,消融成凝滞的固状物,再也无法疏通了。

S来到父母身边,同他们静静注视着前方景致。他久久看着父亲,仿佛可以从父亲深幽的瞳孔里照见他平静无波澜的内心。新排水管隐约传来簌簌的声音,倏地从出口处排泄出恶臭难耐的黑褐色粪水。那深沉的、浓重的、污秽的浑浊液体,不止歇地喷洒而出,流进大水沟里,随着污水流向夕阳慢慢沉落的黑暗夜色中。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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