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

上车的民工更多，车上人却下不去，踩住别人的脚，那人叫唤起来，这人用更大的口气喊，我踩你跟你踩别人一样。有人被卡住半个身子，就喊，后面的谁，帮忙踹我一脚啊，我下不了车了。我踹了他一脚，因为我也急着下车。

在三明市之前刚报站时我们就往门口挤，偶尔一只脚拔起松松筋骨，落下去便没了空隙，就要在另一只脚的侧面再挤出一个缝，塞进去。我给她讲这些年坐绿皮车的经历，小偷女人，民工警察，这般那般，让她心理上缓解此刻拥挤的难受。她笑了，我和她错开站着，左肩对着右肩，每过一站都要上来不少人，距离越来越近。

我同意跟她一起回老家过年，恋人朋友情人都不是，一起混吃混喝的邻居而已，她说，就当是旅游也挺划算，本姑娘陪你畅游闽北名山。我说，陪着过年回家，女方要给冒充的男朋友付费的。那别去了，咱们分道扬镳，年后见啦。

雪包裹了山，平处像溜冰场，落地小冰凌很快化去，大点的会成为蓝色的刀片。她结实地坐在冰上，我拉住她的手，很沉。她说，你跟着我一起溜冰回家吧。我也当然滑入白色梦境里。上车后，她看着窗外，分辨不出眼神里是什么企图，快速闪过的景色空白接着空白。她家在乡下，下火车后先乘大巴去县城，然后再上乡村公交车，她说旅程会很辛苦，我却想到一路上景色全是空白，有点遗憾。

她不长的头发罩住多半个脸，漏下来两只耳环，银饰暗淡，偶尔一闪，阳光很干脆地打进来。神情陷在树影里，斑驳变幻难以判断，白色羽绒服，像过度涤净过，非常刺人。突然感觉，她比刚认识那会瘦了许多，颊骨明显，也许是旅途劳累的缘故，雪落着融化着，在发间恰好湿润着，有了微不足道的亮泽。

车站广播一遍遍通告，班车停运，让大家及时想办法离开。她说，看来只能住下了，明天是晴天，会通车。她从洗手间出来，已描眉涂脂，虽然轻度，也让我堵塞。昨天出行前，她说回老家或许还要去见一个人，我没问是谁，想见谁都行。那时候我还在为去不去犹豫，后来答应，就当她是陪我行走，或者继续演戏一样，边走边演。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我陪，她说，安全。这个词是褒是贬且不谈，认识至今，我原则上没在她身上花过心思。有次酒醉，她扶我回家，我搂着那副柔软的身体上楼，一起扔在床上，后来我说，你的身材不错，高的不算太高，低的也不算太低。是不是真说过这句话想不起来，是她后来说的，我想了想，很有可能说过。她说，既不是兄弟姊妹又不是陌生人，暧昧着就好。我说，暧昧就是从头至尾什么都不是。

打车进城中，司机问准确位置，她不语，我猜想每座城都有广场，先在广场附近落身。司机还在问话，你们从哪里来的，是旅游吧，临近春节门票有打折，这里吃住有特色，夜市很便宜实惠。广场很快就到了，身边有个怀揣着神秘意图的女人，我脑子里满是新鲜感。

太阳时而出来，林荫大道围拢着广场，上班的人在雪水里穿梭。总不会大老远跑这里来开房吧，我们当邻居多方便啊，隔墙捶打几下就知道谁的骚劲发了。看到快捷酒店标志，她进去登记，这可能是我提出的，我们不是来溜广场的，两圈了够了没。那一刻，自己是一头蒙住眼睛的驴，在一座城里兜圈，在大磨盘边，她牵着我，我牵着她，两耳轰鸣恨不得在眼睛里再戳个透亮的洞看清远方。横压马路竖穿巷，越过无数条斑马线，她才站住。

我问开一间还是两间，她说一间，然后同时问了服务生是不是双床。这段细节我记得清楚，因为服务员是个眼睛很迷的女孩，笑起来白净的脸庞只有两线眼睫毛，惹得我多看了几眼，跟线描侍女图，一笔带过，韵味深含。拿房卡那一刻，我想好了，陪送任务至此算是已完成了一半，好好睡一觉，至于她想干嘛干嘛去，不关我事，我也不管事，最坏的可能是失踪，各自为对方报个警。把她往坏想，由不得我，她跟我根本没啥关联，不过是邻居而已，谁若问我，跟着她来到这里，就是暧昧，暧昧就暧昧。

饭桌上，她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你的白羽绒服真醒目，有点气质。她一笑，我们之间开始缓缓套近。我觉得若是这样遇见该多好。或者俩人同时吃完，正好一起结账，互相推让一番，最终还是各买各单，其实就是互不认账。走出店门，也会留下无意识的关照，怎么下雪了，起风就寒冷，今冬第一场雪啊，你真有福气。说着，雪又胡乱下来一层，将刚才踩开的痕迹遮住。反正今天走不了，她又说一遍。

你看靠近门口那个位置，我要找的就是这样一個人，但不确定见不见，所以这次来就请你陪我走一趟。她抬头正看我背后，我望了一眼，男人短发，差不多秃顶，很明显的标志，年龄显得比我大许多，五官清晰可辨，背景街道上，人与树都在奔跑。他正好抬头正对我，眼线钩挂住几秒。我说，你可以过去跟他喝杯茶。菜很辣，没多会我就有点胃痛。她告诉我，半小时后去附近网吧。我看墙钟是十三点二十五分。以前她曾告诉过我，下午两点都要跟一个人网聊几句。我说，是要跟这个秃子聊聊吗？我有点自损地问她，如果连这个男人都看中，那我在她眼里也不是个好模型。我做到仇视时面带微笑。

进入房间，她舒了口气，坐在床边，我有了释重感。床头各种电源开关，开一个关一个，噼啪不停，今夜要开几个灯，还是在黑暗中摸索。她走了，我在房间等待答案。无聊地看电视，无聊地洗澡，无聊地躺在床，拉开无聊的窗帘，看着那些无聊的车，灯光射线无聊地交错在一起。怎么不约好今夜见面，却要下午网约，直接打个电话说不是更便捷吗。我可以将这间房子让出，出去消磨无聊的时光，我骂自己真无聊。可以确认，在那个时间段里，所有的猜想都患了无聊漂移症。现在还要写这些字，度过半天的虚幻。见到他了，帅呆了，没法说。我想到她回来会狂热一阵子，也算对得起这段长途旅行，当然还有多种可能，我备好不同的答案。电视里正在法治进行时，案情的几套分析过于简单，我的设想是，她根本没有进网吧，而是按事先约定的路线，穿越半个广场，一直往东，大街步行五分钟后进入第一个右拐道，这里要注意车辆，一般没有警察，安全靠公民素质，再前行二百米，这段路较长，是个老街，几乎没有便道，地上的砖块坑坑洼洼，总有百八十年了，宽厚与城墙砖差不多，越磨损越宝贝，那就踩上去，别扭了脚就好，遇见一个左胡同，隐约可见招牌，上书三个篆字，西辽堂。我还没考证出西辽的来历，不会是宋元时的西辽，德宗皇帝跟这个小城市也没什么关联，以后再考究这个堂吧，她一跨过门槛，里面那个男子收住纸扇，顺手一指，坐。他长袍马褂装扮，极像晚清医师。她落座对面，两人相望许久，眼线搭成横梁，错综复杂的解构，显现在图纸上至少需要三十余张，这该是她与他早先设计好的吧，看他们在茶桌上慢慢垒砌了千万条丝线，我想，他应该是她久慕之人，曾经的少年情人，或是江湖萍逢的故人，各自怀着旧念，像藏着一件珍宝，现在徐徐打开，外人如何看懂，后来他取下小圆帽，置于桌边，靠近左手一侧，将扇子挪过来，靠在一起，她要说你老了许多，话语间，我从悬着帘子的正堂前经过，一眼就认出了他，没有人具备他这样醒目的标志，在这个年份，小城，西辽堂，此前，我与他曾在某处对视过一眼，秃顶如此光滑，智慧肯定用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视频了一会，原先还以为从此见不上了呢。没想到她很快回来，答案三言两语。洗涮声渐渐引起了我烦躁，电视里正好案件告破，主持人叨叨没完，把前面过程翻出来，数落一二。我喊，你们聊视频要跑到这地方来折腾吗，多无聊啊。

墙上有张画，我一直没注意，黑压压的，像一群麻雀，唧唧喳喳，落下了不走，那里隐藏着某些秘密的种子。我回想从出发地乘车，K字头从福州始发，在这里撂下我们，继续往山北行进。我幻想过会有人走到我们面前，让我不知所措地接走她，我在这里等返程车过来，回甘蔗过年。我想，火车如果一开始就走反了多好，背后时大海，无边无际，再大的愿望见到海总会死心的。就在电视案件告破那一刻，我找到原因，她比我晚来到这个世界十一年，我沉浸在那一代人的悲哀，时光流逝这么快，她说隔三年就有代沟，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无论怎么走都到达不了今天的梦想。

我的事情是有点麻烦，会处理好的，你别管我了。她说这番话，可能是房间很暗的缘故，听起来有点生硬，冰凉，像含了块冰糕，局部一激灵，心火还是压不下去。床头的灯噼啪噼啪地按着，一明一暗，暗的时候脂粉气荡然无存，却又在亮的瞬间突然附在了脸上。她去洗浴前让我转身，她穿上睡衣很快就晃荡了过去。两张床上悬浮着两个灵魂，彼此吸引着来到这里，最后会不知所终，现在是两张皮囊失去了主人的那种尴尬，我们都不是自己的主人。

后来的事，照实记下。我摸索过去，但手不能放她身上，说不，那就不。坐在她旁边，第一次见她时就是这样面容干净，所以靠近她，动心不是什么错。她表情含糊，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手心湿热，和床单粘在一起。女人有两张脸，一张面孔，另一张是身体。我从来没吻过她，她将被子蒙住了脸，女人失去了面孔，墙的每一面都蔓延着一种恐惧的颜色。

泪在脸上积着，一动就要倾泻，眼睑里含着的那颗黑痣饱满了。她猛然掀开被子，大吼一声，男人怎么都这样。怎样了。你是不是想图谋不轨。一个极度苍白的女人面孔，显示无所顾忌的姿态，与性有关吗，这不容回避。为什么要图谋，谁图谋谁。我在回忆中又看见了她耳垂上那颗痣，一个盲目的暗示，也像嘲笑我的眼睛，在很远的或更远的地方。

我盘腿在床上，柔软的白色单子上，左腿全部压在右腿上，轻轻摁下去，陷在床单里，我的姿态已经摆正，面前是墙，一幅拾麦穗女人的画悬在那里，动作僵硬，像杂技演员被保险丝吊在昏暗的半空，只留着床头两盏灯，一个是我，一个是她，亮着各自的心事。继续看拾麦穗的女人，她们手中的麦穗与我拥有的是不同时间里的粮食，我们的生活各行其道。

午夜，她一直叫热，我就一度一度降低空调，直到胃凉，磨牙。我写下这些字，是想说暧昧的空间越小，越微不足道。

她正式赴约去，我又看到眼睑里隐藏的那颗痣，昨晚她没睡安稳。要是觉得不放心，可以跟着我，但不要离我太近。显然她不会这样说，我也没有等到她出门前的嘱咐，除了去见一个男人，其余一无所知。

能不能告诉我，这又是怎么回事。这么一问显得我自己都不安，造作，但我真担心雪会再来，阳光脆弱，我们都迷失在途中。她说，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一会见了就明了。让我先去车站买车票，中午出发。是前进还是返回，一说出口我都觉得搞笑。她说，当然是回去过年，还能去哪里，你不想陪我了吗？我自言自语，那个男人究竟是个啥样，他还没有显身，我就想撤退，妖精对神经也是关公战秦琼。

她下台阶，插入上班族的队伍，迈过斑马线，沿着绿荫道，渐渐远去，每一辆公交车擦过，就要重新辨认一次，那一抹漂移不定的白色，走到最远处像飘去一张纸片，再没人捡起就彻底丢失。目的地在她心里，我的怀疑有心无力，只能悄悄跟随。狗不怕冷，拉下热气腾腾的废物，冻结成整个上午的狗屎运。她可以在视线里消失，但必须很快又出现，如果有一条导盲犬该多好，我就当导盲犬，自嘲笑有什么用。只有跟着她，在那些熟悉的脸上找到陌生的微小的痣，在层层叠叠的人群里翻找出她的踪影。

遛狗的最后遛一根空绳，挂手腕上不敢回家。我把她跟丢了，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不在意，否则不会奔波几百公里来这里，是她故意的也不一定，昨天她也说过，既然是来陪，想跟的话就远远地跟，有距保持，维护安全感。当时我很不情愿，她让我陪着来这里，然后变成我想跟着她走，白天的话经过一夜就发酵变酸了。不过，我倒也认了，谁都不希望谁真的走丢。

她好像闪了一下，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不见了踪影。是错觉吧，如果一直盯着一张白纸，几分钟后会怎样，我没有试过，但能想象到幻影，白纸在我晕眩时会轻柔地飘起，然后我会跟着走出书房，穿越客厅，进入厨房，抽油烟机，塑料气管，烟消云散。她就是这样在眼皮底下消失的，再往前，就是整齐划一的门店，琳琅满目。墙面是广告牌，侧面是旅馆，城市随处可见的小旅馆。服务台的妞说，没见一男一女进来。我指明是白色服饰的女子，小妞不搭理了。我说，周围楼房施工太近，我上去看看房间的情况再定是否住宿。

一楼办公二楼整面出租三楼才是客房，原来这个旅馆与一些公司混杂一起。三楼一排五间，第一间是空房，里面三床一桌，一台电视机，简单之极。第二间闭门。第三间闭门，有老头说话声，还咳嗽。第四间门微开，几双鞋排满了视线的缝隙，没有熟悉的。第五间是洗浴间，门口一台洗衣机快要搅不动了，扣子在滚筒里依然哗啦哗啦一遍遍地划着。这样的观察，我觉得还算仔细，如果她确实在其中某一间，那就用排除法，剩下一个二。

返回第二间，没有动静，没有任何理由证明她在其中，以及他也在其中。即便是警察是侦探，也只能埋怨自己，跟丢了目标多么麻烦。走到楼梯口，心有不甘，再返回，走进第一间空房。窗外高楼林立，搅拌机的声音节奏有序，從脚心震到心尖，眼看就要过年了怎么还在施工啊。咣当，咣当，一下一下结结实实。

思绪万千，需要再一次将刚发生的事情捋一捋，找出头绪来，她已进入另一个情节，而我还在旧事里沉淀。是否可以就此离开我自己走，自问。那会我感觉手腕上只有一根空绳子，或是脖子上只有一个圈套，牵挂突然消失了，像流浪狗。一个人站在盲目的空房间里，机械越加厚实的力量从多方位多角度捶打进来，这座小楼房不过是桌子上竖起的火柴盒，被一只魔掌尽情地拍打，在震荡中渐渐恶心起来，身不由己，以及病态发狂的潜伏被挑动起来。

震荡后的气息穿墙而来，难道是她。我站到二门前把手指拢紧，卷曲食指与中指，为什么要敲门，如果背后有人问，那该怎么回答，妞也会说，你是住店还是找人。上楼前，我就没有回答妞的这个问题，只说看看。看看，要看啥呢。为什么要看他们，看了能怎样。举了半会手，二指伸开又收拢，我犯了舉棋不定的老毛病。我还在分析，如果门开了，他说不认识我，我说认识她，我与他将进入认识的程序，有必要吗。她来开门，我怎么说好，妞也会说，你是个骗子，找人就是找人，还说住店，你们三人怎么回事啊。

出来一个男人的一小部分，约三十岁左右，个头稍低些，往上看，明亮的前额，再往上，我差点笑出来，整个谢顶，油性很大，对着我轻轻摇晃了几下。可能我看了他脑袋时间超过了三四秒，再看背后就视线暗淡，被子暗红色，不是富贵牡丹就是菊花山茶之类。也许还睡着个人，被子隆起。

你找谁。还用问吗？对话精确到字数不能再少，以至于写到这里反复回忆，是否记忆出错。我们完全有可能多交流几句，与她无关的，诸如天气，职场，下水道，下午预报有雨，还有下水道，小城市的井盖也遗失不少，私家车多骑单车的少，治安还行，对了，这里是接近闽赣省界，说什么方言的都有。我也该做出道歉的样子，白天敲错门，夜里摸错门，这是常有的事。他不应该见怪，更不应该用生气撩拨我。你找谁。语气比蓝色刀片还要生硬，他又问一遍。我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晃，并穿过黑暗的房间里，枕头边上叠整齐一件白衣在暗淡的空间里，让我眼睛一亮，二指与剩下的三指并拢收屈紧紧。

回忆这一拳时，还有转身前看了一眼他的脸，开花的程度。写下这些字，在回忆中解答种种疑问。现在遇见谢顶男人和白衣女子还会恍然隔世之觉。还有，右手腕一直有突然生疼的毛病，医生说是痛风，不是扭伤。我想起那天雪晴，风越来越大，阳光穿透一切，我已经站在十字路口斑马线上。我不习惯使用暴力，打小就被别人揍惯，少有还手，站着不动看对方，直到无法再扬起手来，我用眼神逼退对手，生死都不顾。那刚才是怎么了，我来这里扮演一个什么角色，设计好的台词还没用上，就匆匆出场，每次回想都觉得这原本是一场动作戏，硬被我改编成情感剧。人们走过斑马线，我却不知道该不该过，她还不出现，我没有目的，像之前的生活。

等了很久吧。是我问还是她问这句话，我们都要修饰一下重新见面的心情，我抓住了栏杆说，现在去车站，可以回家了。是啊，不走的话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鬼知道。你怎么不吭气，饿了，先去买票，然后吃饭。

我问，刚才那一拳吓着你没。什么拳，你跟人打架了吗？哦，没有，看你现在的样子，跟那个就是对面马路那个差不多。那是个漂亮女人，前面有人捧着鲜花在恭迎她的到来，你看她在张望，气质多好。我写下这次相遇的对话，反复看过几遍，至今还在疑惑，那天，我的拳头是砸到鼻脸，还是砸在一团棉絮。

你们去开房了。是，他说在这个路口往北一百米的这个旅店门口等我，我们总不能站在路边吧，多冷啊，有些重要的事情不坐下来是说不清的，你介意吗。然后就上床了，也说清楚了。你这人，开房就是上床，你嫉妒了吗，你不是说过跟我没什么关系吗。暧昧真扯淡。最后登记时我说不登了，有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话就行，就去总台旁边的茶室了。你们没在三楼，那个二号房间里。什么三楼二号。那个男人个头不高吧。是不高。他谢顶。是啊，谢的不太厉害，吃饭时候我还给你指过一个人，就那个样子。

食指的骨尖上那根筋有点胀痛，她看见我一直在揉手指，温柔了点，问怎么了。我说没事，就继续问，我去过茶室怎没看见你们。我们还去屋顶了，那里真好，旁边在打桩，搅拌的声音将这个五层楼就要掘起来，我感觉自己正在沉陷下去。你们在楼顶干什么，谈天吗？他说能看到对面，我曾经的学校，现在拆除了成了花园，这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上车，她发出低低的呼噜声。看着她累，我也累。她是我的邻居，有时互称兄弟，有时互道姊妹。可是关于爱，既没有说，也没有做，近距离相处如果发生点意外也不为过。醒来时，她扒住耳朵问我，前天晚上，是真想图谋不轨吗？我没理她，雪后路滑，汽车有时比蜗牛还慢。她说，老司机都很小心，慢慢走才安全。

下车，她说感觉怎么样，还有力气没，还要走五里路，这鬼天气，三轮车都不出来。离家越近她的话也多了起来，她说，没想到你会这么暴力。我没有回应，一阵子没说话，嘴巴都冻僵了，她又聊起期待中的春游，那是我讨厌的话题。我说，你大老远去见那个人，到底什么个意思。她笑着呵出一长串白雾，他是我的同桌，我的初恋，我想见最后一面，这就是目的，你会很失望吗？她的羽绒服那么亮白，如果远处有人看过来，会以为只有我独自一人在雪地晃晃悠悠。路看不到头，我搀扶着她别再摔跤，她的胳膊夹在我的胳膊中，像一节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