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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雄的日子

2020-03-13施昌寿

闽都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不求人高雄老乡

施昌寿

20世纪40年代后期,父亲在高雄港务局任专员。我家住在市区一幢两层楼的员工宿舍里。这是日本侵占台湾时期的老建筑,位于如今高雄五福四路与鼓山一路交叉口。

我家和另几家港务局的员工都住在楼上,楼下无墙无门无人居住,所有金属构件都被日本人拆卸一空,下水管道渗水,阴暗潮湿,散发着腐臭。孩子们都不敢去那儿玩耍。“二战”结束台湾已光复三年了,高雄市政建设仍毫无起色。

在周边有路无市的这幢楼里,因有我们这几户人家居住,才平添了几分生气,与我们住同一楼道的其中三户人是福州老乡,一户姓陈,生有一个女儿和我同龄。因为还想生男孩,就按福州习惯给她取乳名抱弟。抱弟长得肥胖,因家长管束严,我们都不喜欢和她玩。住在中间一户是个单身女子,独来独往,不善与邻居交流,若不是有位音乐老师来找她,扯上福州话,我们还不知道她也是福州老乡。倒是那位音乐老师很健谈,他是日本投降后才到台湾来谋生的。他曾和父亲一同啍唱他们当学生时的福州学堂乐歌。我们很快也学会了,记得歌词是:“春天来了,春雨潇潇,春风飘飘,春花开放了。红的红来白的白,矮的矮来高的高,有的一瓣一瓣开放了,有的半开半放正含苞。花儿好,花儿娇,春花开放人人爱,爱她的颜色俏俏,模样儿妖娆。大姐姐、大姐姐,你爱哪种花?哪种花儿妙?告诉我们知道。”父亲说这首学堂乐歌,只要那个年代在福州念书的学生,几乎人人会唱。而那位独居的时尚姨姨却从来不唱,她经常唱的是当时流行的时代歌曲,如《夜来香》《花样年华》《五月的风》和《三轮车上的的小姐》之类的。到了夜晚,她便浓妆艳抹地出去过夜生活了。

这座楼房与我家隔壁的高姓人家,虽也是福州人,但因为不在同一楼梯,所以极少往来,倒是高家兄妹时常下楼上楼地找我们兄妹玩耍。哥哥名依秋,妹妹名依美。粤港澳民间习惯称呼“阿”字,如:阿叔、阿婶、阿明、阿标等,闽南亦然。福州一带则喜欢称呼“依”,如依伯、依姆、依弟、依妹,或是依明、依标等。高家兄妹都说福州方言,从不说普通话,当时叫“国语”。依秋年龄比我大,他教会我玩“贱骨头”,即陀螺。这是古代传统玩具,木制圆锥形,尖端插一铁钉,倒竖地上,用一根绳鞭不断地抽打,使其不停地旋转,否则就会倒下,于是便有福州大人责打孩子时说“你真是‘贱骨头’,不打不‘嘎闹’(滚动)”。春节前北平税务部门退休的祖父带着祖母老两口来到高雄,投靠独生子——我的父亲。他俩虽在外多年但乡音未改,不久家住福州仓山的堂叔也来我家,托父亲给找个事做。抱弟一家人更是不时茶余饭后过来串门。一位从淮海战场败退下来的国民党兵,是父亲少时英华斋的老同学,老福州人称学校为“斋”。他常来找父亲发牢骚,他们说的都是家乡话。我的算术(数学)老师是用闽南话教学,我听不懂,故成绩极差。父亲就延请一位老乡端木先生来给我补课。我才知道福州人称老师、医师为“先生”。端木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用福州腔极重的普通话教我。几年以后我回到福州,读到鲁迅的《藤野先生》,就会联想起我的端木先生。

这座楼堆积太多的福州元素,无异成了福州人的世界。我耳濡目染逐渐听懂了家乡方言,知晓了福州特产。最引起嘴馋的是赛园橄榄,最好奇的是大人们爱喝民天酒厂的“の半酒”,起初我以为这是日本酒,因为那“の”字分明是日文,其实是草书的“四”字,这也许是商家的广告艺术。在高雄,福州的特色工艺品是当时的稀罕物,我们这几户人家因是福州人,多少都会有一些,诸如脱胎漆器、油纸伞、牛角梳等。而父亲常用的是洪塘篦梳。现在的人基本不用篦梳了,而我儿时常看到人们用非常细密的篦梳把头皮屑篦出来,头发愈显得油光滑亮。

福州洪塘不仅产篦梳,还盛产“不求人”。这是一种挠痒痒的竹耙子,一尺多长,人们背后痒痒自己挠不到时就用它而不必求人帮忙,取名“不求人”真是福州人生动贴切的创意。它另外还有一个妙用,就是以此当作竹批来责打读书不努力的孩子手心或屁股,方言称:食“毛笋干炒肉”。但祖母的“不求人”只是她的专用物,我从来没有动过。还有一种自己捶背用的竹柄布槌子,也叫“不求人”。

赛园橄榄

洪塘篦梳

内九彩巷

祖母出生于福州城内蔡氏家族,虽是大家闺秀,却无甚文化;但是她会说许多福州掌故,我和高家兄妹还有抱弟都爱听,她说的福州急避巷(吉庇巷)的由来是我最旱听到关于三坊七巷的故事,她还津津乐道地和老乡们谈起福州许多老地名的俗称:韭菜巷、豆芽菜巷、鲎耶巷、酸枣营、笤篱巷、篦梳巷……不一而足。

若干年后,我回到福州,才看到这些街巷的土名俗称已有了正式的雅称,一一对应的是:九彩巷、大门彩巷、孝义巷、孙老营、早题巷、秘书巷等。现在号称美食一条街的达明路,20世纪50年代是名副其实的“弹棉河沿”。那时从双抛桥向北经元帅庙,水流湾有一条内河(今已填平),河沿经营着一排弹棉花的店铺,成天有节奏地传出“嘭嘭”的弹棉声。福州话“弹棉”与“达明”谐音,谁先谁后,无从考证。

孝义巷

话说这些福州老乡,离乡背井到台湾谋生,大家都很关切故乡。那年闻讯福州“做溪水”,洪灾严重,父亲主动牵头,发起了一个向福州同乡募捐的赈灾活动。整座楼不但户户踊跃捐款,还分头出去向全市的福州同乡募捐。我亲眼见过那枚印证收款的木质临时印章。据说那笔义款后来捐给了福州受灾较重的某私立学校。

春节临近,那时福州人都称“做年”。“年瞑兜到了”,准备灶糖灶饼“谢灶”是福州的习俗。高雄那时没有搭配齐全的现货,老乡们就分别零散地采购了“老鼠仔”(一种油炸淀粉条,小手指般粗细,甜的)、金钱饼、芝麻糖、花生咖还有我最爱吃的红纸包成麻将牌似的杏仁酥,五颜六色地盛满一个大盘子,彰显浓浓的年味。

福州灶糖灶饼

除夕前,这座楼的老乡还相约一同带上自家的孩子到新落成的市中心“五层楼”商场去给老人、小孩购置新衣服。那是台湾光复后新落成的高雄市区最高的建筑。此前高雄的建筑可能因防台风、防地震、防轰炸或是技术原因,从未超过四层。在那个年代,“五层楼”就和广州珠江边的爱群大厦一样,鹤立鸡群于全市之上。各家吃过年夜饭后,都按照福州习俗在家“守岁”,孩子们都拿了压岁钱到街上买“枝仔冰”(闽南语:冰棒)吃,而福州人冬天是不许孩子吃“冰箸”的,说吃了会“病泻”(拉肚子)。

大年初一之夜,各家都按习俗早早地入睡,父亲用福州话说这是“斗夜灯”,我听不明白,只知规矩如此。初二一早各家都带着孩子外出到亲朋好友家拜年,当然都是福州老乡,我去的好几家也都在案头上摆满红红的福橘,拜过年临走时,主人总要抓几粒塞给我“做意利”(图吉祥)。回到家里我分给邻居几个小伙伴,大人们都说“这是我们福州螺洲的特产,又有福又有吉”。于是祖母又给我们讲了田螺姑娘的民间故事,孩子只听得有趣,大人听着不禁勾起思乡之情。抱弟的爸是个闽剧戏迷,还会咿咿呀呀地哼上几句,虽然听不懂,但是我们都爱听他讲戏文,他讲的“贻顺哥烛蒂”“荔枝换绛桃”等掺杂着“半咸淡”的普通话和福州方言,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记得有一次讲到甘国宝在台湾当总兵的故事时,大人们还为了甘国宝是屏南人还是福州人争得面红耳赤。

不久,父亲调出了港务局,我家也就搬出了那幢宿舍楼,告别了那些福州老乡。那时战事吃紧,海峡两岸已不通航,父亲通过港务局老关系,率全家搭乘一艘油轮,绕道返回了大陆。我和抱弟还有高家兄妹等从此中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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