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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声

2020-02-25孙尤侠

北京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三婶小媳妇布谷

孙尤侠

母亲人在城里,心在老家。门前一方小菜园,种瓜种豆,四季常绿,隔三岔五回家看看。这几日大雨小雨不断,急坏了母亲,嘴里总是念叨:“熟了熟了,要摘毛豆了。”

今日有空,便陪父母回老家摘豆子。园子里有豆有瓜还有葱, 毛豆角鼓鼓,甚是喜人;冬瓜南瓜疯长起来,绿色溢出菜园,爬上藤蔓,爬上树梢。

母亲忙着摘毛豆,父亲要去稻田里看看。我看到篱笆上高高挂着大大小小的四季豆,便去拣一些嫩的,摘下来。我问母亲:“这么多四季豆都老了,怎么没有人来摘去吃呢?”母亲说:“谁家没有呢,村上能有几家有人呢?”

母亲说的是。整个村庄静悄悄的,许久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一排排红砖红瓦的小院,悄悄地掩映在高大的柳树下面。邻家的菜园里,黄瓜一条条挂在瓜架上,似乎许久无人问津,一棵伸出院子的大桃树,遮住了半边天,上面结满黄色桃子,有的红了,有的满是虫眼,有的掉在地上。亭亭玉立的玉米在蒸腾的暑气里,还在努力向上拔节。

偶尔也能听到一两声狗叫。村子里还是有人的,多数是老人,这些庄稼,大多是老人种的;年轻人大都在城里,在县城的偶尔回家看看,远居大城市的回家更是稀少。

突然,天空中传来布谷鸟接连不断的叫声,声声凄厉。这久违的声音,穿越时空一般,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又那么心酸。

忆起童年,布谷鸟叫声都是在小满芒种之前到来,每每听到这声音,我都会去天空寻找它的影子。但是,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总是找不到它的踪迹;偶尔看到一回,总要拉着祖母一起看它,能和我一起分享的人也只有祖母。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工作,母亲总是去生产队里干活,祖母负责耕种门前屋后庄稼地和做饭,还管理着我和弟弟们,还有叔叔家的弟弟妹妹。以祖母为中心的大家庭,和我同辈的七八个小孩中,我是老大,母亲常常让我帮忙干活,祖母却舍不得,还时常给我讲故事。

那一次,我拉着祖母问:“鸟儿说的是什么?”祖母认真地给我讲了一个凄凉的故事:“从前,有个童养媳妇,十几岁嫁到婆家,婆家就把她当大人使唤。婆家是个大家庭,每天都有几十口人吃饭,婆婆每天都让这小媳妇拐磨。拐磨,和推磨是不一样的,那磨也分上盘和下盘,但只能一个人握住磨轴,架起两只胳膊,用力地让上盘磨转动;谷子倒进磨眼,磨出的面粉,或者是面糊糊就顺着磨心向四周流出。小媳妇整天地磨,每天要磨很多谷子,总也不夠一大家人吃的。恶婆婆不给小媳妇吃饭,瞌睡了还要挨打。一天,小媳妇连累加饿不行了,就偷偷吃了一口面糊糊,被恶婆婆看到了,婆婆就往死里打,小媳妇活活地被打死在石磨旁。婆家没有通知小媳妇娘家人,草草地将她埋了。第二天,一只灰色的鸟在这家上空盘旋,嘴里滴血,叫声凄厉,不停地喊着:‘拐拐拐谷,拐拐拐谷。吓得恶婆婆不敢出门。乡邻说是这家小媳妇来喊冤了,人们都叫它‘拐谷鸟。”

祖母看我睁着大眼,满脸疑问地望她,就接着说:“它说的是‘拐磨拐谷子。”

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我很饥饿,加上祖母的故事,更让我悲从心来。心想长大一定不能当小媳妇,不要恶婆婆。我就跟着祖母,吃着榆钱叶玉米面子饼,心里也美滋滋的。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好像能吃饱饭了。春天的田野长满青草,我每天下午早早放学,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去割猪草。一望无边的田野里,是我们这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撒欢的地方。男孩子去寻一些野蒜来吃,女孩子就跑到稀疏的油菜花地里,掐几朵油菜花戴在头上。男孩子们特会寻吃的,看我们女孩子采菜花,他们就跑来捉蜜蜂,用镰刀尖刮蜜蜂肚底的蜜吃。这时候,天空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大家就一起学布谷鸟叫,布谷鸟叫一声,我们就跟着叫一声:“拐拐拐谷”。脸仰向海蓝的天空,看鸟儿在白云间穿梭,我们就像小鸟一样,挥舞镰刀、篮子,跟着鸟儿奔跑起来,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布谷鸟停歇,我们也就坐在地上歇息,对着远方地平线上那火红的晚霞唱歌:

“我是公社小社员啊,小社员哪,手拿小镰刀哪,身背小竹篮哪,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拴麦穗,越干越喜欢,哎哟嘿,哎哟嘿,……”

吃过了,玩过了,疯足了,开始割猪草。在无际的长满盐碱的田地上,庄稼长得稀稀朗朗,却遍地都是我们喜欢的“扁扁红”草,这种草,嫩嫩的,猪喜欢吃。一会儿篮子满了,朝着炊烟的方向,寻着大人们的呼唤声,赶快回家。领头的大一些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计划着明天放学后去割草的地方。每逢这时,我总是期待明天,期待那蓝天,那鸟儿,那花儿。

上中学时,我在书本上学到关于这“拐谷鸟”的知识,其实,它的学名叫大杜鹃,别名郭公、布谷、鸠、喀咕,也叫子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叫它“布谷鸟”了。

我喜欢“布谷鸟”这个名字,因为,布谷鸟是勤劳的象征。宋代的蔡襄有诗云:“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荷锄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化犊时。”诗圣杜甫的《洗兵马》中也有一句“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春天来了,布谷鸟催促人们“快快布谷”,人们便走向田间,开始播种;小满过后,布谷鸟在天空喊着“快快收割”;农家有句谚语是“蚕老一时,麦老一晌”。布谷鸟的叫声,增加了农人的紧迫感,不能让麦穗掉头,不能让雨水淹了麦子,跟着布谷鸟的节奏快快抢收麦子,确保颗粒归仓。所以,在我心里,布谷鸟不仅象征勤劳,还代表春天、希望、幸福、吉祥。

大多文人为了表达离别愁绪,更喜欢用“杜鹃”“子规”这个名字。

南宋词人朱希真的“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苏轼的一首词:“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文天祥《金陵驿二首》:“从今却别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每每读到这样的诗句,我又会想起祖母那凄惨的故事,那故事在我心里总有化不开的情结。虽说我们早已走进盛世年华,过上富裕美好的生活,人们开始追求品位生活,精神享受,而那带血的故事和传说永远只属于那个饥饿的年代,属于历史。但是,有关子规引发的别情愁绪却永远烙刻在我的心头。

眼前这空空荡荡的村庄,异常寂静 。布谷鸟在村庄上空叫了许久,没有人去理会,也沒有一群孩子出来呼应它,学它的声音。还记得从前,有时候回娘家来,村头总有一些大人孩子迎过来,大爹大奶喊我乳名,叔叔婶婶比着孩子叫大姐,孩子们有喊姐姐有喊姑姑的。每次都热情得叫我不好意思,而我也亲亲地喊着他们,握一握他们的手,问一声他们身体可好,问问三婶堂妹可曾回家来。如今,老家真如母亲说的没有几个人了么?

三婶,我想到了三婶。我的三叔几年前去世了,三婶的大女儿前几年也病逝了;小女儿——我的堂妹在南京打工,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城,一个在镇上,三婶一个人种点园地,替两个儿子看家。 我想,三婶一定在家。正想去她家看看,三婶拄着拐杖向我走来。我喊了声“三婶”,心里涌出复杂的情绪;三婶年轻时候会唱歌,在宣传队里蹦蹦跳跳的,日子虽然过得穷些,可是三婶乐观,不会发愁,成天乐呵呵的。祖母曾经半开玩笑地骂她“不知愁的傻女人”。可是,今天看到的三婶,头发全白了,脸上的颧骨突出,拄着拐杖,腿有些弯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上次见到三婶,是半年前,三婶心脏不好住院;半年时间,怎么三婶一下子老了?我扶着三婶坐下,问她还能种地么?三婶说,能。是的,三婶虽然身体不好,还有腿疼病,但种菜、照顾自己还是可以的。叫她不种地,她也受不了那份“闲罪”,就像我的父母,住进城里,还要回家种地。他们这一代人,离不开土地。

说到孩子们,三婶很知足,两个儿子都过得不错,一个孙子是老板,一个孙子在读大学;只要孩子们在外面过得好,她就开心,她就安心守着这个家,守着这片土地。

三婶说,老家要拆迁了,你要常回来看看,不然以后就没有家可回了。三婶的话让我心里一阵酸楚。老家再旧再破再没有人,也比没有好啊!真要有一天,再也没有家回了,我到哪里去寻根,寻找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

我对三婶说:“三婶,我会常来的。请您对小妹说,常回家看看,到时我们一大家聚聚,就在您的院子里。”

对三婶说这话时,眼里已经噙着泪水,脑海里浮现柳永《安公子》两句诗:“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突然觉得,这泥泞小路,这一排排老屋,这院子前前后后的菜园、果树,还有布谷鸟的叫声,都倍加亲切起来,那些老屋都像是我的亲人,静静地等候我归来。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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