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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隐匿的距离和东西

2020-02-25贾劲松

北京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教务处方方校长

杜剑平主持教务处工作两年了,最终还是没能当上处长。

一些同事有些惋惜,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但结果就这样,好多事情都这样了,无法改变。

杜剑平是学历史的,研究中国历史文献学。让他到教务处当副处长,是因为早些年历史学院出了个副校长,他推荐了杜剑平。副校长是中国历史文献学的大学者,是个国宝,活文献,但这世界上现在没有几个人愿意弄中国历史文献学这个东西了。副校长快六十岁之前的几年都没有招收到研究生,更别说博士生了,这时候杜剑平出现了,他考上了副校长的研究生,学历史文献学专业。

当年全中国只有杜剑平考副校长的研究生,讓副校长高兴又心酸,这样,杜剑平就与副校长结下了不解之缘。

副校长决意培养好杜剑平,让他成为本专业的继承人。

副校长去世前,叫杜剑平到书房,这时候的杜剑平已是历史学院的副教授了,导师说,我经过慎重考虑,还是向学校有关方面推荐你去教务处做副处长,刚好有个空缺。

杜剑平说,我不太想做官,做点学问算了。

副校长说,你看看这世道,满校园内谁都在往行政楼钻,你能洁身自好已经不错了,可是我一离开人世,你的资源就一落千丈,没有了资源,我担心这个专业就终结了,没有人来学就是取消的最好理由,你能去教务处先做副处长,日后若是努力做到可掌控本校一定的位置,这个专业还会有点生机。

杜剑平恍然大悟,有些悲怆和感动。副校长终归是大学者,十分珍惜本专业,终身奋斗不息,这满屋的书都是他穷尽一辈子的积蓄购买的。平常他就在校园转悠,什么爱好都没有,就只爱招收男生,他的研究生、博士生都没有女的。有一些硕导、博导专招女生,进密室,不钻研学问,只钻研其他地方,弄得导师与女生都相继荒疏学业。而副校长不招女生,因此学富五车,学问做得高深莫测,被学术界誉为国宝级人物。

杜剑平接受了导师的嘱托和推荐,当上了教务处副处长。

不只是为了自己而做副处长,他就努力了。好不容易等到前任处长调任别的部门,他接到学校有关方面的通知,却是由他来主持教务处的工作,代理教务处长。

代理工作两年了,学校一直没有要将他扶正的意思。他就代理着处长,渐渐代理出一些感觉来了。以前专心历史文献学研究,哪有这样的感觉?一次熬到夜深人静了,十分疲惫,妻子等了小半夜,想与他一起做一些运动,他也明白了她的眼神,说了声先去洗一下,结果在浴缸中睡着了,妻子听到呼呼的鼾声,跑到洗澡间,见他边打鼾边在浴缸的水中下滑,大惊失色地喊起来,杜剑平你要死啊!你看看你累的都快不知死活了。

妻子救了他一命,从此不让他用浴缸了。他曾对妻子说过生活中没有太多的乐趣,历史文献学那些书陈腐的味道,让他时常不想进图书馆的历史文献学书架去找书,特别是那些线装书,他越来越感觉自己都快复古了,有些可怕。

生活中有两件事情还可以让他享受一下,一样就是与妻子睡一觉,不是普通的睡一觉,普通的睡一觉也没有多少意思了。另一样就是泡在浴缸里,这时候他就能想一些历史文献学之外的东西,可以去见见某个女电影明星,有时也想想本校某个清纯美丽的女生,他们一起会有一些男女之间的活动,不过这都是秘密。妻子并不知道他有这样的爱好和秘密。

有几次他这么糊弄之后就有些自责,不该在浴缸里放荡、意淫女性。

但自从那次事故发生后,妻子不让他用浴缸,他就失去了两样享受中的一样。不过他也不太遗憾,做学问的状态让他满足和充实。再说他还有妻子可以享受,这是关键的地方。

代理教务长一段时间后就老是做梦,梦的东西大多与能否做教务处长相关。

杜剑平没想到自己的梦难以成真,做不了教务处长了。

学校一公布教务处长是马小东,他心里漫过一股悲凉和失落的东西:既然不让我当处长,你们为何还要让我代理两年?

教务处副处长马小东出人意料地当上了教务处长。

马小东比杜剑平来教务处要晚一年多,两人以前面熟,但没什么交往。杜剑平在历史学院的那些年,大多是两点一线的生活,家里至教学楼,别看路程简单,但这一线走得并不容易,他用了三年时间走完了助教,然后再用三年时间走完讲师,当上了副教授,如果计算从前的历史生活,到副教授这位置他共用了三十七年生命。

马小东来教务处时还只是个讲师,这样他叫杜剑平杜老师,有时也叫杜教授或杜处长,后边的叫法都是在公开场合下这么叫的,当然谁都喜欢听这样的称呼。

马小东能说会道,告诉杜老师说,他祖籍在小城市的郊区。他还告诉杜剑平说,他真是不想做个什么狗屁校官,他从小看到父亲在更大的官面前低三下四的,就心生厌恶。可是自己不想做这个狗屁校官,却就让他来做了,有点那个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味道。

但杜剑平听得别扭,不就是个教务处的副处长吗?就说自己是校官了,怎么说得出口?

尽管如此,杜剑平还是被马小东的话触动了,毕竟马小东说他来教务处做副处长不是主动来的,于是也告诉马小东,他们两个当上教务副处长的情况有点相似。

有些话渐渐谈得投机了,于是告诉马小东他来教务处的前因后果,说,我这人天性好静,做点学问于人于己于国家都好,只是碍于老板的好意,不好推辞,遂了他的心愿。

称导师为老板,这本是杜剑平十分厌恶的,但周围的人都这么叫,潜移默化,自己的学生也这么叫,第一次听到学生喊自己老板时,还被吓了一跳,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后来有一次他对马小东说,习惯是人生的重要课题,习惯成自然,然后就习惯了,唉,怎么会这样。

马小东说,杜处,你要从历史文献学的浩瀚书海中走出来,脱胎换骨,这样就真能习惯了。

马小东又说,你还这么年轻,又是国学大家,像您这样既有真学问又做处长的人并不多,杜处长您肯定前途无量,会当上校长的。

杜剑平听了耳顺,但嘴上却说,我不是那块料,也不想是那块料,你看吴校长多累。

吴校长就是分管教务处的副校长,早年做过杜剑平本科生时的班主任,后来吴校长改专业,攻读教育学,读研究生,读博士生,留校,当博士生导师,官至副校长。

马小东附和着说,那是那是,可人与人不一样,你有学问又有能力,不像吴校长,书生气十足,书呆子一个,遇事较真,弄得别人活不好,自己也活得辛苦。

杜剑平瞪大眼看着马小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吴校长。不过杜剑平很快又想,马小东跟自己是一样的,都不太喜欢吴校长这种活法,成天哭丧着脸,皱着眉头。

晚上回到家,杜剑平与妻子黎方方兴奋交流的时候,将马小东的一些话说给她听,黎方方说,别太听,也别太不听。

黎方方以前也很看不起校官,但后来却看得起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嘲热讽。两人其实都是学历史出身的,不过杜剑平是在本校的历史系毕业,而黎方方是在北京大学学的历史,走到一起来是在某年的一次中学同学聚会上,黎方方很简单地看上了他。他们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天南海北,她一直并没有特别留意杜剑平。但那次回故乡中学同学聚会,两人相互就看上了。过程很简单。

杜剑平开始不太习惯了,以前习惯了安排别人做事,现在虽然还可以安排一些人,但要被马小东安排了,马小东比他年纪小,这个年龄关系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也是让他不高兴的缘故。

十一月初的一天,马小东说,老杜,你去省教育考试院开个会吧,是关于四、六级英语考试的,顺便说一下,以后你就分管这个算了。

杜剑平一时半会儿没理顺关系,有点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小东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杜剑平没有反应过来是因为原来这个工作由马小东分管,现在倒过来了让他分管,杜剑平心里边有丝丝掠过的不快,脸上有些发胀了,却又没有可发泄的对象和理由。以前是你安排马小东负责这个,那是因为你在主持处里的工作,现在是他当处长,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处长,去掉了那代理、主持工作的字眼,马小东有十足的理由安排你去开这个会。

杜剑平就去省教育考试院参加了一个小型会议,这次省里只选择了十多所学校教务处分管处长来参加会议,议题是评比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两年一次的先进工作者和集体,让大家一起商量评比方案,让大家出主意想些好办法,让评比尽量公平公正合理。

虽然马小东分配工作时杜剑平有些不快活,但一到省里参加会议后,心情却又改变了。会后因为到了吃饭时间,省里又留下他们一起吃了饭,弄了些酒水让大家喝,气氛好,杜剑平借此机会又认识了好几所别的高校教务处分管处长,有两所著名大学的教务长还亲自参加了会议,这让杜剑平有些意外,以前不认识他们,这次就认识了,往后多交流也是好事。

但以前马小东参加省里的会议,回去就向他抱怨说不想参加这种会议,说省里的人太张狂傲气,不将他放在眼里,杜剑平听了也以为省里的人不是东西。这次自己回归到副处长位置,顶替马小东过去的角色参加会议,看到的情况却不像马小东说的那么邪恶,也不像马小东认为的那样,省里都是衙门作风,门难进脸难看。而是恰恰相反,这帮管理四、六级考试工作的人还都谦虚谨慎,说话低调也不霸道,会后还留下大家吃工作餐,吃饭时也不铺张浪费,根本就不是传说的花天酒地,吃完饭他们还都与大家一一握手,像是送别亲朋好友,这样,杜剑平就有些好感了。

感觉一好,杜剑平就心平气和了一些,会议本身没让他产生什么不快,可是一回去问题就来了,他得将会议的情况说给马小东听,程序上的说法是去给马小东汇报,按照省里的要求,此事也应该向分管校长汇报。过去是马小东给他汇报,他向分管校长汇报,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要反过来,有些别扭,心理有了障碍,就有好几天没有跟马小东谈这次省里会议的事。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将这次会议忘得一干二净,但随着秋天渐渐向冬季移动,校园落叶一天天堆积得更厚,风声更大了,天气更冷了,杜剑平的心境就不太好,静下来时就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想事情就不能入睡,黎方方见他翻来覆去,影响自己的睡眠,几次提醒他,要他安静点,别自个儿折腾而不顾一旁还有一个女人要睡觉。又说明天一大早就有课,不是平常的课,明天的课还很重要,你们教务处通知说教育部高教司有人来学校考察,要听我的课。

杜剑平一听,便问道,我是教务处的,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这个事,高教司的人来难道我都不知道?

没想到黎方方出言不逊,脱口而出说,你还当你是处长?是你们马小东亲自打电话通知我的。

妻子的话让他脑子里一阵阵地热血涌动,但又找不到可说话的道理,他一时就没有动静了,就这么一会儿,黎方方的鼾声轻柔地发出,入睡了。

杜剑平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也不敢辗转反侧了,怕将黎方方弄醒,以前有过这情况,将妻子弄醒了,她就会醒到天亮,堅强执着,但早晨一起床,妻子就要他看她眼眶,说这就是你的功劳,都黑了。妻子教训他有时就是点到为止,从不深入下去,仿佛他是她的学生,她上课时都是这样,点到为止。学生还很喜欢她,上她的课不累,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次高教司组织专家来学校就让他们听她的课了,但你马小东就不能将这个情况先告诉我一下吗?弄得我在妻子前一点面子也没有。

杜剑平睁着眼睛,忽然就记起了一件事情,前年十二月份这个马小东当副处长的时候就这么弄过,那次省里召开四、六级考试考务培训会,马小东负责这项工作,他去参加会,会上提出来领试卷必须得有教务处分管处长亲自带队去保密点领取,不但副处长要亲自去,还得有公安人员保卫试卷。参加完会后,马小东被分管的校长带到东北出差了,他出差了,却什么也没有告诉杜剑平。结果领试卷时,杜剑平就没有亲自出马,自己没有去领试卷,也没有安排别的副处长带队去领。这样试卷就没有领回来,省里要求学校必须去一位副处长才能拿回试卷,没办法,杜剑平不好叫别人去,自己赶到试卷保密地点,才将试卷领了回来。但这事不知怎么让出差的副校长知道了,副校长在东北的路上打电话,口气就不太好,说,这么一点业务都不精通、都不懂,你是怎么主持教务处工作的?我校是一所有影响的大学,什么时候都要考虑到如何维护学校的声誉,不能因小失大,得罪省教育考试院对学校没好处。杜剑平接电话时没有思想准备,挨了副校长批评,脑子一片空白,这边刚刚接到省教育考试院通知来处长接卷,那边分管校长在千里之外怎么就知道了?放下手机,杜剑平额角上渗出了汗珠,当时天气其实有点冷了。

这次要黎方方上课给教育部高教司的人看,马小东也用同样的做法让他在有点冷的这个深夜里,额角上渗出汗。他暗暗地骂道,狗日的马小东,怎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尽管骂,但不敢有动静,明天的事不是小事,弄不好就会弄出教学事故,这对别人可能没什么,但对妻子这样认真负责的老师就是天塌下来了。

杜剑平轻轻翻过身,背对黎方方,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口,那地方一片漆黑,深不可测,他的脑袋乱糟糟,在心烦意乱中,他听到了妻子的梦话,她重复了入睡前的那一句,只是变换了语气轻柔地说,你千万别再当自己是教务长哈。

第二天晚上处里接待教育部客人,也没有叫上他。去接待的人也都有些神经兮兮的,见到杜剑平脸上就藏不住矛盾的模样,看不出真面目。

回到家,妻子将饭菜都做好了,桌上还摆了一瓶茅台酒,过去有点高兴事,偶尔桌上能看到这东西,比如上次晋升教授,黎方方就让他喝了大半瓶茅台酒。

这次就让他有点奇怪了,至少他是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发生,好长日子平平淡淡的,应酬也少,以前还有应酬,应酬多反而少了许多平淡。现在没有了,在处里时不时地却有别扭发生。那就是妻子有好事了。也許上午的课上得让教育部那帮人很满意,给了十分的好评。但黎方方说,今天不为别的,就是想叫你喝酒,开开窍。

后来她说她也听到了教务处程冬雨悄悄告诉她的话,这次安排全程都没有杜剑平的事,就是听她课的事也没人告诉杜剑平一声,不知道马小东为何要这样。程冬雨说完还摇摇头,露出不屑的样子给黎方方看,分明是告诉黎方方,教务处还是有人同情杜剑平的,站在杜剑平这一边。

黎方方当时就对马小东有想法了,不太高兴了,但她涵养深,不动声色,心里就有了回家让杜剑平喝茅台酒的想法。所以下午也没出门,从冰箱拿了库存的肉鱼鸡青菜,四点多钟就开始做了,等到杜剑平一回来就可以给他一次意想不到的晚餐。

两人坐到桌前,又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黎方方往杜剑平饭碗里弄了几筷子菜,竟然有甲鱼,甲鱼腿和裙边。

有茅台酒有甲鱼,杜剑平心情一下子就开朗了,端起酒杯往黎方方那边一举说,来干一杯。黎方方很配合,这次也特别温柔,她举起酒杯,两人喝干了茅台酒。

两人心照不宣,都往别的话题去说,喝到第五杯时,杜剑平开始讲多年前他这边同学第一次大聚会的事,杜剑平说,想不到他们在校时有的人四年没说上几句话,这次见面竟然抱头痛哭流涕。他说的是一对分在天南海北的男女同学,这次见面,男同学对女同学说早年在学校一直暗恋她,女同学一听,仿佛触了电,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你怎么不早说啊,你怎么不早点说?后来才弄明白,原来女同学一进校就是男同学接待的,男同学早几天到学校报到,报到后就积极投入接待新生了。男同学长得秀气,不太高,又来自农村,因为这个就有些自卑,所以虽然很喜欢这女同学,但后来就没有再同女同学说上几句话。女同学也有一见钟情的感觉,可惜的是女同学来自小城市,从小接受母亲的教育,是要等到男人开口求爱、来提亲,女孩子千万不能主动向男人求爱。她一直等待男同学在某一天向她示爱,结果等到毕业时也没有等到。多年后的这次重逢,两人都有了孩子,胆子也大了,不同的是,女同学有了孩子又带着孩子离婚了。虽然痛哭流涕,但抹去眼泪鼻涕后,女同学又坐直了身子。两人仿佛又还原了当年的状态,男同学因为自卑不敢表达爱情,女同学因为等待对方表白而错过一见钟情的男生,阴错阳差,让世间多少美好的东西毁掉。

来,不说了,干!杜剑平高举酒杯,满脸红光,与黎方方干了酒,还将杯子翻过来给她看杯底不留一滴酒。

但妻子这次只是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说,好多人都因为这样失去了幸福,当然我要不是参加那次中学同学聚会,不是也错过去了吗?她指的就是那次中学同学聚会,她喜欢上他了,她记得聚会时杜剑平慷慨激昂演说的情景。

她又说,要不是我积极主动,咱们也完蛋了,是不是?

杜剑平瞪大眼睛看着妻子,却又什么都不说,他慢慢地举起杯,举过头顶,又用力抿住嘴唇,仿佛有无数要说出的话又被无数的东西挡回了老地方,他摇晃脑袋,停下摇晃时,极快地一口喝掉了酒。

这时候妻子被感动了,也默默深情地端起杯子一张嘴,就喝下了。

两人都忘记了今天这个晚餐弄得这么隆重的原因了,从开始到现在他们默契地不提,也不往那边去想,一直都在回忆杜剑平大学同学的事,一直就朝他们那次中学同学聚会时一幕幕动人的情景上靠拢。

虽然回忆的主要是杜剑平这边同学的往事,但两人感觉是借题发挥,其实是在重温他们自己当年至今的幸福,加上这瓶茅台酒是真酒,两人喝得精神焕发,像是都洗了一次心脏和大脑,完全将不愉快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又像是都换了生殖细胞,换了生殖系统,都不由两人自己控制了,一瓶茅台酒还没有喝完,两人就如同两块雌雄磁铁,隔着桌子挪动。后来发现,桌子很讨嫌,挡着身子不让靠拢,两人傻子一样,笑了笑,才知道有点犯错,要从桌子旁边才能靠拢。一旦明白了,两人都是智商高人,一下子就吸附一起了,这才知道,有好长时间没有被对方吸附了,又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此时此刻也不容去多想,像烈火附上干柴,就地燃烧起来。

等到燃尽用料,杜剑平率先意识到地面已经是冬季的地面了,好在地面是木板镶嵌,好在燃烧时,杜剑平一直是柴,黎方方一直是火。所以黎方方的情绪还被余热烘托着,不觉得冷。但杜剑平觉得有冷气朝背脊袭来,就拍了拍黎方方的屁股说,这酒是真的。就将自己和妻子一起扶坐起来,妻子还眯着眼睛,脸颊红润,双手抱着他的颈子,嘴巴送过来,又亲热了一遍,杜剑平这才抱着妻子一路缠绵进了洗澡间。又缠绵着洗完了澡,缠绵着互相帮助,后来关水龙头时就有些松懈了,不太紧了,两人上床就再也没有力量缠绵了,一会儿都进入了梦乡,黎方方有细致的鼾声,但被杜剑平的鼾声盖住了。

因为没关紧水龙头,让水缠绵地流淌了,中間杜剑平在鼾声如雷的间隙被自己惊醒了,翻动一下,听到水声,仿佛是窗外下雨,没在意,又睡过去了。天亮时,黎方方先醒来,想上厕所,就先听到了水流声,她坐起来,头脑晕晕的,脚挪到床下,刚触到地板,就大叫起来,原来两人只顾缠绵了,一条毛巾落下刚好遮住了地漏,他们找到别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身子。这条落在地上的毛巾让没关紧的掉在浴缸外的淋浴花洒流下的水缓慢地渗漏,后来渗漏不透彻,又跟不上趟,多余的水就越积越多,终于在他们熟睡中流到了卧室,水已流到了床铺下,卧室里都是水了,又流向客厅浸湿了大半边。

黎方方大喊大叫了几声,杜剑平就被惊醒,昏头昏脑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说完就看到了妻子无可奈何的眼神,再看地下,也大叫了一声,弹跳到床下,赤脚站在水中。冷水一浸,杜剑平就清醒了,但黎方方仿佛还没有清醒,呆若木鸡地盯着水看,也不说话。于是杜剑平就跑到了洗澡间,看到了淋浴花洒在缓缓流水,想起来昨晚就听到过,因为酒劲发作了,又遇到妻子好长时间没有出现过的激情,弄得自己疲惫不堪,就出故障了,就大意了,就昏睡了。

这时门铃响了,杜剑平一听心里就有点惊惶,不用说也知道是楼下的人醒过来了,他去开门,到了门前发现不对头,又折回来,向卧室跑去找衣服穿上。这时黎方方也听到了门铃声,正在穿睡裤,手忙脚乱的杜剑平这才再向门前跑去,打开门,果然是楼下的林教授。

林教授的头发十分少,头顶光溜溜的,旁边围一圈较长的毛发,时常要将它们朝中间堆放,盖住秃顶。他虽然平常很注意做这项保养,但这会儿显然是顾及不了,没来得及梳理打扮一下,因此他周边的头发就很糟糕,以前他保养得好,有些遮掩,但这次杜剑平就看清了林教授的本来面目,原来他的周边头发还真长,走廊里的灯光不太明亮,林教授看上去有些狰狞。其实老先生人很和善,与世无争,以前也多次犯过侵害林教授家的事,因为装修质量不到位,常常朝林教授家里渗水,不过都发生在厨房,大多时候都是在什么地方碰到面,林教授不经意中说出来:你们家厨房下水道是不是堵了,麻烦你找人看看好吗?仿佛过错在下水道自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弄得杜剑平很感动。但这次林教授不修边幅,一大早跑上来,必然是出了大事。

果然林教授说,杜老师啊,不得了了,你家卧室的水都淹到我的床上了,以前都是厨房漏,怎么这次跑到卧室漏水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时杜剑平也看到林教授没戴眼镜,要不是他开口说话,险些没认出来。

杜剑平连忙赔不是,连忙道歉,好在林教授听到道歉没有再说什么。

杜剑平感觉这天早晨是平生以来最糟糕的一个早晨。

倘若楼下不是林教授一家住着,倘若换了别人,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结果。因为渗漏不是太急太大,水从林教授家吊灯的地方缓慢渗下,直到快天亮时才滴落到林教授的床上,才让两位熟睡的老人发现。

这么说,原来给林教授家安吊灯的人,将孔隙打到了接近杜剑平卧室的地面上了,水长时间浸渍,就渗漏下去了。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次满卧室都是水,就发生了。

杜剑平觉得很对不起林教授,要赔偿,但林教授夫妇决意不接受。半年之后的暑假,杜剑平与黎方方一起去东北旅游,途经岫岩县,黎方方与杜剑平一商量,给林教授买了一对岫玉健身球,给林教授老伴买了一对岫玉镯子。这是后话了。

但这时杜剑平知道了自己的卧室地板原来这么脆弱不堪,一经水浸渍就能漏,这么说来,声音也会漏下去,虽然从来没听到林教授夫妇的动静漏上来,但自己与黎方方有时候弄的动静就很大。比如昨晚黎方方就没有控制好声音,呻吟喊叫声很大,会不会漏到两位老人的耳朵里?

不过杜剑平又安慰自己,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意,也许这两个老人心态好,听到了也仿佛没听到,或者他们睡眠质量高,或者根本就不想听。

这件事让杜剑平胡思乱想,当天处理完淹水事故后,去教务处上班的路上,他觉得自己身心疲倦。本来昨晚黎方方弄的饭菜就有些不正常,以前遇到好事情,弄几个菜,与妻子一起喝上几杯庆贺,还可以理解。这次因为教育部组织专家来听妻子课的事,马小东不与自己通气,仿佛自己不是教务处的人,弄得自己没面子,妻子好心做点菜安抚一下自己,如果只是单纯安抚一下自己,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遗憾的是,妻子与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激情和冲动呢?

有些事反其道而行之,以前庆贺高兴的事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激情和冲动。这次却弄出个事故,本来快乐开心的事,却给自己和妻子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乐极生悲。

杜剑平心里很不舒服。

不过,做不成教务处处长,性欲却疯狂增长了,这一点又让他高兴。

处里开会,马小东说,明天下午三点钟,柏校长要来我们教务处看看,柏校长说自从他来学校后,都快三年了,还没有与教务处的员工交流一次,所以柏校长要与我们处里的人座谈,吴校长也要参加,今天的会就是商量如何安排明天下午的座谈会,这是头等大事,只能开好,不能让柏校长留下坏印象。

接下来大家都纷纷发表想法,出主意,杜剑平坐在旁边,一直都不开口说话。后来马小东就看过来说,杜老师,您说说看。

杜剑平这次听到马小东叫杜老师,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自从马小东当处长后,一直都喊他老杜,这次改叫杜老师,重现了几年前马小东刚来教务处时的情景,杜剑平就有些不习惯,因为不习惯,就起鸡皮疙瘩,觉得喉咙里都是鸡皮疙瘩,也就懒得说什么,然后就笑了笑,摆摆手说,你们安排吧。

但马小东喊他杜老师显然不是平白无故,马小东担心杜剑平明天下午座谈时说些不利于自己的话来,所以就喊起了杜老师。

杜剑平明白他的心计,如果杜剑平明天参加座谈会,要想说点什么,就能被你喊这么一声老师给摆平了?况且杜剑平虽然不做这个教务处长了,可他在本校的学术研究赫赫有名,真要想说点什么不利于马小东的话,也用不着非得等到开什么座谈会的时候,他随时都可以找校长这类官说说,但那可不是杜剑平的为人风格和风骨。

这样马小东就作了会议小结,进行安排,講了三点。一是大家都要重视,都要当成份内的事,这可是校长亲自来与大家座谈。二是座谈时要讲有利教务处的话,不能乱说。三是要拍照摄影,通知校报网站记者来照,我们自己也要有人照,但要照好,柏校长的牙齿大家都知道,有些不适合照出来,因此照的时候要等到他不笑的时候,嘴唇刚闭拢的时候照,这就要用心,要抢拍,要抓住关键,这些不用我多说了。

杜剑平断断续续地听着,总觉得有鱼刺梗阻在什么器官上,想吐又吐不出来。这时,手机响了,正说话的马小东望过来,别的人也一齐望过来,以前他主持工作,电话响了,他接听时,其他人都得等着他讲完话才吭气,但现在不一样,都望过来,有眼神令他讨厌的那一种,鱼刺仿佛又梗阻到另一个地方,让心脏堵得慌。

好在是短信,铃声短。他已经习惯这种声音了,年纪越大越固守这种声音,他喜欢老式铃声。

有一次程冬雨劝他将老式电话铃声换一个音乐的,比如笛子、二胡、萨克斯什么的。她还说,萨克斯的那个昨日重现还有我心永恒回家什么的都特别好听,情真意切,扣人心弦,让人浮想联翩。她乱七八糟地说着,杜剑平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没办法改变。

他不主持处里的工作了,还是这个老式铃声,程冬雨依然锲而不舍地劝他换个曲子,说人的听觉渴望新东西、新声音、新的音乐,终极目的是安抚心情。

有一天她突然对杜剑平说,杜老师,我觉得你会喜欢埙曲的。杜剑平问什么曲子,她就说了一个,苏武牧羊。

杜剑平问道,特别好听吗?

程冬雨就笑他,一个搞历史文献的专家竟然不知道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对?

程冬雨找机会下载了苏武牧羊曲,让他听,果然不出程冬雨所料,他真的有些喜欢苏武牧羊曲了。但并没有换掉老式电话铃声。

杜剑平低下头,将眼镜往上扶了扶,仔细看短信,原来这是大学同学并同在本校教书的翟天赋发过来的,正看着,手机又叫了,他看到翟天赋发过来的另一个短信,这个短信有点长,原来是几个短信联在一起发过来的。

杜剑平看第一个短信:老师说,以后写文章不要自称笔者,因为现在没有人用笔。学生问道,那应该叫什么?老师答,键人。学生又问,哦,那些只用鼠标的呢?老师说,鼠辈。学生依然问,可是,现在大家都用智能手机了,都是触摸式的,那应该叫什么呢?老师干脆地说,叫触生。

这个短信看过后,杜剑平忽然觉得一股凉气从背后往大脑袭来,他又重复地看了两遍,就有了许多的感叹,这短信从以后写文章不要自称笔者开始了逻辑设计和延伸的陷阱,它让人看到了这个国家人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的一面,那叫什么?叫进步?如果用笔是不是相反的情况,是保守落后、是非当代非存在的表现?这些年来,杜剑平其实总在想这个问题,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变成古文献资料了。

纠结中,杜剑平快速往下拉短信,看到短信二:孩子说,爸爸,我们学校成立了一个乐队,我想去参加,学校还说乐器要自己带。父亲盯了儿子半天,递过一根筷子说,孩子,咱家穷,你能不能争取去当指挥?

杜剑平会心地笑了一下,接着看紧跟在后边的短信:办公室一女性同事刚上完厕所回来,顺便摸了摸坐旁边的一男同事的头, 夸他今天发型不错。男同事怒道,不要用你刚上过厕所的手摸我的头!女同事沉默2秒,说,你以为我上厕所需要和你一样用手拿着?这个短信看完杜剑平就发自内心地笑了,是一些什么人如此有才,编制了这些优秀的东西?让他这会儿忘掉了前边那个短信带给自己的纠结?

座谈会如期举行,柏校长兑现了承诺。

照相的竟然是程冬雨,杜剑平做梦也不会想到是她。不过会后去餐馆请柏校长吃饭的路上,处里有人说,马处长让程冬雨照相是看她毕业于美术学院,懂艺术的人,会欣赏,会从最佳角度取景。

果然如此,程冬雨就没有辜负马处长的精细化想法和希望,拍照时就尽等柏校长嘴唇不张开的瞬间照,等待柏校长嘴巴关闭瞬间的微笑照,还给周边的人看,让他们提意见,看是不是照出了柏校长牙齿的破绽。如果没有照出那破绽的牙齿,是不是照出了他的神采奕奕、风度翩翩。

十二月份的气候,虽然有中央空调,但会议室大,暖气不太充足,房间有些冷意。不过这没有影响程冬雨,她让同事给她照的像片提意见时,同事们都感受到了她身上释放出来的热量,她的额角上挂着一些汗水,令人难忘。

这次座谈会柏校长没能听到杜剑平的意见,只看到杜剑平抿着嘴巴的一点笑,仿佛是学习柏校长似的,严守自己的嘴巴不出现什么故障和有损形象的动作。杜剑平还微微抬起手摆了摆,意思是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也有一些客气的东西透过他的手势传送到柏校长的眼中。

有一天女儿突然打来电话说,爸爸我下周末回来哈。

杜剑平听到女儿的声音一时半会儿没悟过来就说,元旦提前放假了?

女儿说,不放假就不能回来看您和妈妈吗?告诉老爸我元旦要与同事一起去马尔代夫旅游,所以我就提前回来了,爸爸您好像不太欢迎我回来似的。

杜剑平连忙说,不会不会,怎么会不欢迎我宝贝女儿回来?天天在身边爸爸才高兴。可是,你刚参加工作,怎么会有那么长的时间让你去旅游?

女儿说,请几天假不就可以了吗?

杜剑平说道,那多不好,你刚工作不到半年,别人怎么看你,单位领导……

不等杜剑平说完,女儿就打断他的话说,爸爸您真啰唆,没事的,您放心好了,没事的哈,我周末坐晚上七点多钟的飞机,票已经订了。

杜剑平还想说话,女儿节奏很快地说,就这样哈,我挂了。仿佛边说边挂断了手机。

杜剑平摇摇头,这一代人怎么跟我们那一代人考虑问题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他们就不怕同事批评,不怕让领导不高兴给小鞋穿吗?他们明显地不怕领导,这就是代沟吗?

杜剑平心里却很高兴,女儿真的长大了,懂得元旦不能回家就提前回家看望爸爸妈妈,以前就不会这样,要去什么地方,即使是春节了,不回家也不会提前给点父母安慰。但高兴了一会儿,担心的想法如潮而涌,那么远的地方,要坐好长时间飞机,整个世界这些年都不安宁,到处都是恐怖活动,可自己这么想女儿并不知道,这比她知道他的担心还让他难受。

不过担心归担心,这些年女儿天南海北地出行,不都是她自己負责自己?有时候去美国,要飞行大半天,一个人在旅途上所有的事情还不是她自己处理的?在美国的日子里也是如此,回想起来,自己其实仅仅就是担心、牵挂,并不能实际上帮助女儿解决旅途上哪怕一点点的事情。都是靠她自己。

收了手机,准备去图书馆查资料。

于是就关了办公室电脑,又给黎方方发了短信,告诉女儿提前回家看望父母大人的好事情,就兴冲冲走出办公室,锁了门,也没有告诉谁他要去哪儿,仿佛只是上趟厕所无须告诉别人。

出了行政楼大门,十二月的寒风吹过来,杜剑平头脑清爽了许多,忽然就想起自从听导师的话,进教务处一晃六年了,六年来再也没有在图书馆认真地坐过查找需要的资料,没有查找资料,就表明自己已有六年没有正经八百地做学问了,现在每年发表的一些论文都是原始积累的东西,有些论文还是硕士或者博士生先弄好初稿再交他审阅改定,所谓的笔者不过就是那个短信中说的键人,自己没有动脑筋,文章就出来了,只需要自己的名字署在论文的前面就行了。

这阵北风将自己吹得有些发冷了,多年没去图书馆认真坐下来查阅资料,只在学生写出的文章前面签一下自己的名字,想到这些过去了的事情,就有点惭愧,所以浑身发冷可能与这个有直接关系。再往前走时,觉得自己这几年不想这些让自己惭愧的东西,原因简单,就是做了教务处的副处长、主持工作的教务处副处长。

现在惭愧了,关键就是不再主持工作,这个结果让自己重新评估自己,定位自己,想起了自己应该是做什么的。

可是以前就没有这样想过,或者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唉,杜剑平仰天一笑,自己虽然是研究中国历史文献学的,太懂得中国人的历史了,太明白中国人打小就开始的追求了,所谓荣华富贵、荣归故里、衣锦还乡,都是要做官要做大官才配得上这些东西。杜剑平想起古时候的岳飞有首著名的《满江红》词,词说岳飞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后边就不说了,这个功名在那个时候就是做官,做将军。虽然岳将军将这些东西视为尘与土,但应该是他在奉诏被迫班师到入狱这段日子,才将自己历来非常重视的功名视为尘与土。此前可能不是这样。

没想到自己骨子里都是官本位这个东西,不能视为尘与土,与岳飞有差距。不就是一个校官,还只是学校一个部门的官,部门里的官还是个副职,做副职主持工作的时候神态自若神采奕奕神魂颠倒,现在不让做主持了,就要彻底颠覆了?就要神不守舍神思恍惚神经过敏?杜剑平迎着从北边吹来的寒风,眼角湿润,想起岳飞,杜剑平叹息摇头,朝图书馆走去,也想写一首满江红词了。

杜剑平的脚刚刚踏进久别了的图书馆大门,电话铃响了,他打开手机听到是程冬雨的声音说,杜处长您在哪儿?吴校长到您办公室找您有事。

杜剑平哦了一声说,我刚到医院在看病哩,你问一下看有什么重要的事再告诉我。

程冬雨说,好,我问下马处长,他陪吴校长在聊天。

后来程冬雨回电话说吴校长明天上午再找他,就再没有电话进来了。

要找他的是不久前接替退休的副校长、现在分管教务处的副校长吴乐山,吴校长也就是多年前杜剑平刚进校时的班主任。

杜剑平就去了图书馆古籍特藏阅览室,杜剑平这次要查找唐朝衰亡期有关的材料,因为早些年在英国的Nature杂志上发表了一个德国科学小组的论文,这个论文涉及中国唐朝的灭亡历史,他们似乎在对湖泊沉积物的研究分析中,发现了导致中国唐朝灭亡的根本原因,是季风变化和长期干旱。但这个结论并不是最终的判定,引起了许多研究唐朝历史的学者之间的争论。

自从不再主持教务处工作后的某个深夜,触景生情,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这个历史争议,他决定重整旗鼓重操旧业,再将这个历史争议认真地研究一下,他的论题是:关于唐朝灭亡原因的再分析。

刚一坐下,杜剑平忽然对这个论题的结局没有太大的信心,论文出来后,又能怎么样?能将唐朝灭亡的结果给改变吗?即使改变了又能怎样?再说这论文放在什么地方出版?出版会带来什么影响吗?倘若有人将这个纯学术的论文给歪曲了,说是借古讽今怎么办?

这个可能性太大了,谁都看得出来我国这几年老是灾害不断,不是接二连三的台风,就是地震;不是地震,就是洪水;不是洪水泛滥就是极低寒的大雪。这种状态能带给一些人太多的联想,现在大学里有些人就专门干这种事,他们会浮想联翩,联系实际,理直气壮地无中生有、捕风捉影陷害别人,他们一定会说,杜剑平写这篇论文的目的是影射什么,而论文的传播将会影响社会的安宁。

他将双手托着腮帮,面对整理干净的古籍书本,若有所思,竟然想起了这次柏校长参加教务处座谈会后去菊园餐馆进餐的事,都去敬了酒,有一些人特别卖力地敬,说的话听得全身能起鸡皮疙瘩,他们却坦荡自然地说着,丝毫没有他这样的感受。马小东这次倒没有多说什么,几次敬酒都还算正常。当然马小东用不着要在这种场合来肉麻别人,他有他的套路。

想起来就只有自己没去敬柏校长酒,是柏校长下桌子打圈敬酒时敬到他这儿,出于礼貌杜剑平站起来与柏校长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酒也没喝下一滴,只是嘴唇抿了一抿。

但是以前不这样,特别是主持处里工作的那些日子里的应酬,要是请动柏校长了,杜剑平在宴席开始的时候,就要下位去敬柏校长,自己先干掉三杯,然后再从第四杯开始,倘若柏校长端起杯,他会说校长别动就坐着喝吧。倘若柏校长要来真的,他会劝柏校长表示一下就行了,不让他真喝。他其实当时不了解这位调来本校三年多的校长,他以为他这么做了,这位校长会满意他的态度端正,喝酒讲礼貌,尊敬校长。结果适得其反,这位校长与前任都不太一样,挺能喝酒,关键的是柏校长具有校长特别的个性,他不喜欢别人敬酒时阻止自己真喝酒,说这样喝酒没意思,酒风看作风,一场酒宴,他要起带头作用,要不就别弄什么酒宴,浪费了食材不说,还埋没了人类难移的本性,不是性情中人,他是特别瞧不起的。遇到这样的时候,马小东去敬酒,就都满足了柏校长的性情需求量,每当马小东喝到蠢蠢欲动的时候,会端上满满一盏酒去到柏校长面前,要与他痛快淋漓地一醉方休,柏校长竟然毫不犹豫地同马小东干掉了。但马小东能做到的,杜剑平总是做不到。

杜剑平一直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他没有当上教务处处长。现在这一切都灰飞烟灭成为历史了,历史,这东西再过几百年,也就是这堆古籍了,如果人们翻阅时,要是有这么一节记载说,曾经在这所大学里有一位教授因为敬酒操作不当,因此没当上教务处长,那个看古籍材料的人会不会面红耳赤呢?嘴角会不会有一丝讥讽的笑容呢?会不会在疑惑中说,原来几百年前我们的大学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啊,真是奇迹。

不过杜剑平不等几百年后要发生的事情就自己问自己,以前怎么就能主动去敬柏校长,现在为何又不主动了?还等柏校长亲自下位来敬自己的酒,柏校长敬酒了,自己还只是嘴唇抿了一口,滴酒都没进到嘴巴里。

说到底还是自己骨子里恋恋不舍这个教务处长的位置。

第二天上班,程冬雨到办公室送个材料,刚转身离开,又折返回来说,杜处长,别人说你昨天没去医院,在校图书馆待了一下午,都告到吴校长那里去了。

杜剑平一听头皮有要炸裂的感觉,没想到自己不会撒谎,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想在图书馆待一下,找点资料,竟然被人间谍般跟踪了?

杜剑平笑了笑说,告密的人还蛮厉害的,放在本校有点屈才了。又突然问程冬雨,你知道是谁告的吗?

程冬雨摇摇头说,我还真不知道是谁,只听马处长说,吴校长不太高兴,说你以前不这样,以前别人都撒谎你都不会撒谎,现在怎么也学会了撒谎?

杜剑平就没有忍住情绪,脱口骂道,狗日的,这什么世道。

程冬雨没再劝什么,只是说,杜处长,以后谨慎一些哈,现在有几个人能静下来做学问,听说你在古籍库待了一下午,能在那地方待一下午的人更是稀世之宝,你真不容易。

程冬雨走后,杜剑平下了决心要将思考的论文写出来,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论文出来后会带来什么议论。

冬季的风吹打着窗子,风很大,从缝隙中往里灌,缝隙小,寒风就往里边发送呜咽的气息,紧一阵歇一阵的轮番叫唤,杜剑平觉得自己的心境符合这风声鹤唳的气场,并不厌烦寒风的到来。

杜剑平要干一件事情就会去干好,导师认准了他这一点,很器重他,作为对关门弟子的呵护,将终身所学传授给他。

导师原想让杜剑平先做个处长,随后能做个副校长,导师的愿望并不高,只是想在杜剑平做了副校长后,掌握资源和权力,本专业在本校就不会取消,就会继承下去。导师担心的是他百年之后,这个专业被取消,就失传了。

导师将自己的愿望寄托在权位上,可见他虽然熟读四书五经,学问博大精深,学富五车,也没能摆脱掉对权势的借用,难听一点是仰仗权势来达到自己保护专业得以传承的这点愿望。杜剑平一想到大学校园也如此仰仗权势,就觉得特别窝囊,就替导师伤感,导师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学者,竟也在权势面前折腰了。导师是在多么矛盾的心境下或者说是在多么悲愤的心境下产生这样的思维方式,他在去世前的那些日子里,精神上一定是备受煎熬。

现在杜剑平没能当上处长,以后当副校长就不可能,所以他觉得惭愧,对不起导师。

但他想在专业上不能愧对导师,所以他要尽可能在专业上重整旗鼓。

在听到程冬雨传递过来的信息后,他马上想到要去图书馆再待上今天其余的时间。

杜剑平刚下行政楼,手机短信铃声响了,他打开手机查看,又是同学翟天赋发来的,刚要看又响了,原来他还是发三个短信,杜剑平想这家伙改不了喜欢三的习惯,不过这也同大多数男人爱好小三一样,道理基本靠近,都不喜欢二。杜剑平刚才心里不太舒服,现在看到翟天赋发来的短信,一下子就舒服了。翟天赋喜欢开玩笑,从大学开始就幽默,特别风趣,这回发的短信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短信一:天冷了,丈夫找毛衣。妻子说:洗了一下,小了,送给我哥了。丈夫又找毛裤。 妻子又说:洗了一下,小了,送给我弟了。 丈夫火了:你把我也洗一下,送给你妹吧!

短信二:一少妇倒垃圾,不小心滑倒在垃圾堆里,正要爬起,被一撿破烂的老头搂在怀里,老头感慨地说:城里人就是不会过日子,这么好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了。

短信三:公交车上一年轻的妈妈给宝宝喂奶,宝宝吃得不老实,年轻的妈妈生气说,孩子,吃不吃?不吃我给旁边的叔叔吃了。一连说了几次。坐旁边的叔叔忍不住说:我的小少爷,吃不吃给个准信,叔叔都坐超两站了 。

翟天赋将后边两个短信连在一起发过来,所以,虽然是三条短信,但铃声只响了两次。翟天赋知道了教务处发生的事情,知道他不再主持工作了,以前翟天赋没这么频繁给他发短信,只是过年过节时,有同学来了要聚会之类的发发。但最近就不一样,时常发过来一些短信,开头杜剑平找不出原因,后来就找到了理由,一定是翟天赋知道他做不成教务处长心里不痛快,发这些东西让他开怀笑一下,算是别致的安慰。想到这里,杜剑平就对翟天赋心存感激,觉得世上不管多么变化多端,同学就是同学,关键时刻会悄悄地送来安慰。于是,以前对短信不太当回事的杜剑平,这次就深感翟天赋发来的短信价值连城了,他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就记住了。

一出门,就遇到几片樟树叶被吹到脚下,又有几片梧桐树叶吹到樟树叶中挨在一起,樟树叶青翠,梧桐树叶枯黄,杜剑平看着又感叹了一番,同是树叶,寒冬季节里一枯一绿,虽然殊途同归,都被寒风扫落到地面,但展现的状态和生命不一样,算怎么回事?纯属是上帝觉得有趣,作弄同是植物的东西,但这是不公平的作弄。

他正想着,快要走上去图书馆的台阶时听到有人喊,请问你可是杜剑平?

杜剑平抬头看去,一位年过半百的瘦削女子朝他这边看来,因为刚喊过,声音也不太大,寒风卷走了她的气息,又让她显然的孱弱抵近他的眼睛,她旁边站着一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另一边挽着她的手臂的是一位小伙子。

杜剑平一眼没认出她是谁,不过听声音仿佛十分熟悉。杜剑平就问,我是杜剑平,请问你们是……

瘦削的女子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围巾,戴着毛线织的帽子,声音从那围巾中再次飘过来说,你是杜剑平啊,我还真认出你了,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赵紫玉啊。

杜剑平听了大惊,一个多月前同学聚会还说赵紫玉得了乳腺癌,癌细胞转移了,大家正在筹集资金,为她募捐一点钱帮她治病,她怎么忽然就回母校了?

记忆中赵紫玉大学毕业分配到湖北十堰房县后,就一直在中学里教书,一直没再调动过,仿佛隐居世外。

上个世纪的一九九八年同学们在母校聚了第一次,活动搞得比较大,虽然大家都不算富裕,聚会时要交一千元钱,但大家都很高兴交钱聚会。

当时大家交钱还不知道有人要赞助,后来知道有个做生意的同学要赞助一些主要的行程、餐饮的费用,一下子就将聚会的档次提高了许多,筹备的人员用钱时就特别大方大气,敞开照了许多像,因为是国庆节期间,正值江南螃蟹横行,又让来自外省外乡的同学吃了许多这里特产的螃蟹。

夜里的烛光会中,不知是否因为吃了螃蟹,还是大学期间原始积累的缘故,好几对男女同学竟然不回避其他同学,坐在情景交融缠绵悱恻的地方相拥亲吻,有男同学轻拂女同学的头发丝,仿佛回到校园的恋爱,他们轻拂一次又轻拂一次,不觉动容起来,竟然有失控者抱头痛哭。但赵紫玉没能来吃螃蟹,也没能看到这个烛光晚会的情景。

毕业二十年时又聚了一次,这次是由南方的同学主持的,南方一位特别有钱的同学决定不要大家出一分钱就能参加聚会,聚会时还给每人送了纪念玉佩,据说是专门到新疆订制的和田玉,虽然不是和田羊脂玉,但价格也不便宜。聚会期间还发了一套统一的服装,旁人看了他们的装扮像是一群中年人参加什么体育运动会。

这次大型聚会期间传出一对男女同学同居了一夜,聚会之后回去,双方找尽理由离婚,由于有一方没能离成婚,最终他们还是很遗憾没能再婚,没能走到一起。

恰好应了那句话: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他们刚好只拆散了其中的一对,另一对没拆成。

但他们毕竟同居了一夜,了却一些大学时及后来毕业后没有实现的心愿。

这件事赵紫玉肯定也不知道,虽然南方那位富裕的同学大气磅礴的架势让同学们很满意,但赵紫玉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参加聚会。

那次聚会中同学们仿佛将她给遗忘了,都全身心投入到聚会的开怀畅饮、乐不可支、乐不思蜀中去了,杜剑平没听到谁提起过赵紫玉。

再后来就以进校三十年为由回母校聚集,这次没有富豪同学出资,与母校同城的同学集体出资,就将聚会给办了。杜剑平是牵头人之一,动了许多脑筋,动用了一些社会资源,让来的同学住到了最好的宾馆,又租用了一条豪华游轮,在城市中间的长江上来回游览观光了夜景,了却了当年做学生时无钱到长江坐轮船看夜景的遗憾。大家都很兴奋,虽然兴奋,但这次大家很平静,不再像第一次大聚会时有男女同学相抱痛哭流涕,第二次聚会时觉得相抱痛哭流涕太麻烦,有男女同学就干脆上床去解决问题。而这次聚会大家显得平静,看上去像是深山老林里潺潺流淌的溪水,大家坐在豪华游轮上,静静地欣赏夜景,悄悄地低声细语,夜空中飘浮着温馨的、回味无穷的、沧桑的气息。

第三次聚会依然不见赵紫玉的踪影,但这次有同学说赵紫玉病得很重,因为病得很重,所以终于有同学记起她了。

杜剑平的敏感和直觉告诉他,赵紫玉回母校不是好事情,她的身体的孱弱明显地告诉杜剑平的直觉是对的。

杜剑平心里一酸说,赵紫玉,真是你啊,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好去接你?我们都商量好了,过几天就来看望你,这好,我马上通知同学中午就来见你。

说着话就伸出手去握住赵紫玉的双手,感觉她的手骨瘦如柴,喘息未定,虽然本质依在,但已完全不是几十年前的那个赵紫玉了,倘若不是这样见面,街道上碰到真不敢相认。她的手也是冰凉的,没有血色。

赵紫玉握着杜剑平的手介绍跟随的人说,这是我老伴,这是我儿子。又对儿子说,这是你杜伯伯,是妈妈同学中的骄傲,是教授。

杜剑平同两个男人也握了手后就拿手機打电话,刚要打又放下了说,你们住没住下?

赵紫玉说,不住了,我们看一下校园、宿舍、图书馆就准备今天回家去,火车票也订好了,大家都很忙,不给同学们添麻烦了。

杜剑平说,这怎么行,来之前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来了又要走,这说不过去,要不是我碰到你,那不是同学们都不知道你回母校了?

赵紫玉说,我就是不想麻烦同学们,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图书馆门前碰到你,碰到你也就行了,别去惊动其他同学。

杜剑平说,无论如何你们不能走,既来之则安之,这样,我陪你们先看图书馆,然后就去菊园宾馆住下,就是以前那片茂密林子的地方,现在做宾馆了。

杜剑平不再让他们多说什么了,拉着他们上图书馆,边走边说,火车票一会儿我叫人退掉。

赵紫玉上台阶有些吃力,步子蹒跚,边走边说,这多麻烦你,这多麻烦同学。

杜剑平硬是将赵紫玉一家人留下来了,又打电话叫个研究生到图书馆来找他,帮助去退票。刚说完接着打电话给翟天赋说赵紫玉一家来了,说自己正陪他们看图书馆,让他去菊园订到豆蔻年华餐厅,并通知本市其他同学中午十二点前赶到。

弄完这些后,一抬头遇到了图书馆馆长正等着要给他打招呼,打完招呼馆长就问,听说你现在要重操旧业了?又凑近前悄声说,他们说你昨天到图书馆的事被校长批评了?娘稀匹的,一帮不学无术的家伙专干这种事。馆长是浙江省人,喜欢做学问,以前别人都不肯来图书馆,他就来了,但不是做馆长。后来图书馆有些变化,他也当馆长了,说这里书多不算什么,这里读书氛围浓,这个比较好。

馆长回头看了看一旁的三人说,来客人了?

杜剑平悄声对馆长说,大学同学,病得很重,专程回母校到图书馆、宿舍、校园各处看看。喂,正好碰到你了,本来也要找你的,你能带我同学进三楼古籍特藏阅览室参观吗?我们读大学那几年的阅览室是在三楼。

馆长仔细看了眼一旁的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说,这个要是别人我就不破例,不会带的,你没问题。

于是一行人跟着馆长走,馆长边走边告诉众人,三楼现在藏的是本馆搜集到的珍贵文献资料和一些孤本,要进来查看,必须办很严格的手续,没有我的批准谁都不能进去,有些古籍校长也一样得办手续得我同意才能看。

杜剑平说,校长怎么会来,怕是你请都请不来吧,他还能屈尊给你办手续让你签字?他还会去闻上千年孤本的腐化味道吗?

馆长说,也是的,我言过其实,给你开玩笑,只要是本校老师和相关专业研究生,都是可以到古籍特藏室阅览的,校长真的从未来过,我自作多情了,随便说说。

虽然开放给老师和专业研究生,杜剑平知道来的人也不多,昨天来的时候就只他和文学院的一位研究宋朝文学史的老先生,在里边查看一个孤本文献资料。

大家缓慢走上三楼,赵紫玉有些气喘吁吁。三楼门是防盗门,赵紫玉记得从前只是两扇木门,记忆中的那两扇木门似乎永远是敞开的。现在的门不但安了防盗设施,门的对面墙上还高挂着电子监控器。

馆长说,里边也有报警器和其他防盗机关。

门的一侧显眼处一块精致的牌子上写着古籍特藏阅览室读者须知,赵紫玉抬头仔细看着,嘴角微动,有些吃力的样子。

须知果真有很严格的规定:

一、古籍文献是我校的珍贵文献资源,具有重要的文献参考和文物保护价值,仅对教师和相关专业研究生开放,阅览时读者须凭本人借阅证阅览;其他读者如有需要,需持本人身份证明及有关介绍信,经馆长批准后方可阅览。

二、本室只可携带铅笔、纸张入内。阅览时读者可根据本人需要提供索书单,由古籍管理员提供所需文献。

三、本室文献不可外借,只限室内阅览,读者未经允许,不得私自进入书库。

四、读者必须特别爱护本室文献,阅览时要轻拿、轻放、轻翻,严禁圈点、折页、污损,抄录时只准使用铅笔,抄录字数不能超过该册文献的三分之一。

五、古籍文献禁止拍照、复印。所藏孤本、善本等珍贵文献,需经馆长批准后在古籍管理员陪同下方可阅览或摘录,摘录时不得超过规定字数范围。

六、参观古籍特藏阅览室,须经馆长批准后方可入内。

杜剑平笑着说,还真得你批准才能进哩。

馆长说,必须的。

赵紫玉感叹地说,以前条件不好,没有这个专门的古籍特藏室,现在有了真好。

馆长却说,虽然有了,现在使用价值并不高。

赵紫玉若有所思地说,现在信息量太大了,途径也多,不像我们那个时候,要抢位子才能坐在图书馆学习。

进门后她接着说,杜剑平你还记得吗?我给你占过位子。

杜剑平看了一眼她先生,说,当然记得,当年我喜欢打排球,总要晚点吃饭,耽误到图书馆的时间,晚了就没位置可坐了。你帮了我不少的忙。

杜剑平本想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省了不少粮票不说,有时吃饭碰到一起总将碗里不多的几片肉夹给我。但不能往深处想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赵紫玉说,时过境迁,变化得我都不认得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不知是说图书馆变化大,还是指杜剑平变化大。

今天来古籍特藏阅览室的人也不多,甚至感觉十分空荡,这让赵紫玉有点失望。

特藏室虽然是古籍内容,但建设都很现代化,里边的墙壁上也有监控器能将整个房子的角角落落全覆盖,想在里边做点手脚,弄走孤本古籍不太容易。有能吸潮气的花草植物,显然被精心侍候过,滋润地点缀在合适的地方,所有的窗子都用粗壮的不锈钢管做防盗网,钢管擦拭得发亮。

有人同馆长打招呼,有馆员给杜剑平打招呼,喊杜处长,赵紫玉看过来,看杜剑平,以前她不知道杜剑平当处长,所以感觉不一样,但也只一会儿,看到杜剑平对别人喊他处长并不在意,就不再看杜剑平了,继续看宽敞干净现代化充满学术气息的古籍特藏阅览室。

不久就找到了他們原来占位子大概的地方,赵紫玉说,好像就这儿多一些,有时还是来晚了,别人先坐这里了,还得找别的位子,也有找不到位子的时候,晚自习的人太多,晚一点来就找不到。

杜剑平开玩笑说,有点像现在找不到停车位。

大家在赵紫玉和杜剑平以前座位的地方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后,杜剑平问馆长可否在这宝贵地方拍照?馆长稍纵即逝的犹豫赵紫玉看得一清二楚,但馆长大声说行行,没什么不行的!于是就拍照。先是赵紫玉全家在那地方照了像,然后杜剑平与馆长同他们全家合影,然后让赵紫玉独自照,变换了几个角度分别留影。照的时候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之后泪花闪动,再之后泪水就流了下来。

接着赵紫玉边流泪边叫杜剑平一起照了一张,然后离开,杜剑平看到赵紫玉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泪流满面。杜剑平没能忍住泪水,此情此景让他感到凄美、悲伤。

其他人沉默不语,眼角湿润。过了片刻,馆长仿佛想起什么说,要不一起看看我们馆收藏的孤本?杜剑平知道这些孤本一般不对外,但馆长今天破例了,于是就去看孤本。赵紫玉擦去泪水,一直也不再多说话,仿佛找到了从前占座位大概的地方,心满意足了。

这时杜剑平又接到翟天赋的短信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赵紫玉了。

于是就回复说,一会儿就到。

看完孤本就下楼来,馆长也一直送下楼,杜剑平说,要不中午咱们同甘共苦一次?

馆长连忙摆手并趋近杜剑平的耳边说,妻子今天在家休息,我得回去,中午说不定有好事等我回去弄哩。

杜剑平就没有挽留馆长,放他走了,又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陪同了好长时间,或是因为馆长知道杜剑平做学问了得,现在不能当教务处长了,本校损失了一个官员,但从此要保存一个大学者,馆长出于惜才和敬意才牺牲自己的时间。不仅如此,馆长是个多聪明的人,一定看出赵紫玉此行的非同寻常,一定看出来了赵紫玉已经是病入膏肓了,母校对她是多么地重要,所以他耐心细致又破例陪同了这么长时间。

杜剑平心存感激,赵紫玉也一直目送馆长离开,充满了深深的谢意。

送走馆长,杜剑平说,同学们都到餐厅了,要不吃完饭下午再去看宿舍?

赵紫玉说,好,好,先见同学们。我毕业后有些同学没见过。她伸出三个手指头说,有的都快三十年了没见到过。她的脸色透出一丝红润,看上去又有些不安,她轻轻地拂了一下头发,露出笑容,温和平静,显然她内心是太想见到同学们了。

菊园在学校东北边的山坡顶上,以前这里是一大片树林,那时朝西延伸的能走一辆小汽车的土路两旁,密集的梧桐树直冲云霄,北边沿着坡度下去到达湖水边,覆盖着差不多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樟树林,从山坡顶上眺望,枝叶茂盛,满目青翠,全是樟树的身影,倘若有北风吹来,枝叶婆娑起舞,沙沙响动,无论是春夏秋冬,都会随风飘来樟树释放出的馨人肺腑的香气。但站在这些树底下,时常就看不到蔚蓝的天空,不过那时大家也不太在意这个,因为天空蔚蓝是常态,不像现在,有时候几个月都见不到蔚蓝的天空,偶尔有一次见到蔚蓝色了,大家就会看到校园里有人拿相机照天空,也有没随身带相机的,就用手机抢拍,怕天空的蔚蓝色随时都会被乌云、雾气、雾霾或者附近正在拆迁的房屋混合修路的灰尘一起涌过眼睛上面,遮蔽了难得一见的蔚蓝天空。

一行人朝菊园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了菊园宾馆高大的楼房,赵紫玉说,以前都是树林,变化好大,我都不认得了,像不是回母校一样。

杜剑平说,做了一栋宾馆,南边竹林也没有了,做了学术交流中心。

赵紫玉问,那怎么叫菊园宾馆?以前都是树林竹林,没有菊花。

杜剑平说,在学术中心旁边砍了一片竹林,弄出一块地专门种菊花,当年做这个宾馆和学术中心时的校长喜欢菊花,所以学校基建处长就悄悄种了一片菊花。

哦,原来是这样。赵紫玉不再问什么,走了几步忽然又说,我闻到菊花香了,也好,菊花这东西有耐性,不怕寒,这校长喜欢菊花肯定个性好强。

杜剑平说,你说得对,是个一言堂的校长,学校好多房子都是他在位时建的,好在他没有一直待下去,要不树林都要砍光了,都建成了房子。

以前通往菊园宾馆这一带的路是土路,刚够一辆小轿车通过,虽然一般情况下没有车往里边开,但真要是两辆轿车相向开,路就不够宽了。现在的路修成了沥青路,路面刷了黑,因为寒冷,风很大,树上落叶不断飘向路面,小轿车也多,来来往往,大家只得走在人行道上。不过梧桐树还存活在路两边,一直往前都是,比起多年之前更加高大,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有一些坚守的叶子还在高枝上依稀可见,随风晃荡。

赵紫玉感叹地说,梧桐树虽然少了一些,留下的却长高了好多。

又看到梧桐树两边分别建了几栋七八层高的楼房,再往北边靠近湖的方向,错落有致地建了一片宿舍楼。杜剑平说,这些是教师宿舍楼,虽然解决了一些老师的住房问题,但学校历史地盘小,后来一扩招,就不够用了,别的学校向郊外转移,抢着圈地,越建越大,越建越像花园。我们学校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开窍,就在这地盘里边转悠,弄得好多树林都没了,有些树都是古树,也给砍了,一些老师有意见,写信向上面反映,弄不出动静,丝毫阻止不了。这么说着,就要到菊园宾馆了。

这时远远地就看到一些同学聚集在宾馆门前,赵紫玉身体虚弱,但视力没怎么下降,就依稀认出了一些同学,说出这是哪个,那个又是谁。脚步也稍快了一些,但终因身患重病,上午走了许多路,每抬一步都很吃力。

终于到菊园宾馆,一些同学快步过来,将赵紫玉拥在中间,女同学都与赵紫玉拥抱一起,赵紫玉一脸的幸福,开心地向大家介绍自己的先生和儿子,介绍儿子时就没能忍住眼泪,泪水涌出来,嘴唇抿着时都能看出来在颤动。

大家进到菊园宾馆,门口两边站着迎宾的姑娘,跟他们打招呼,喊起一样的欢迎词,声音很大,因为这伙中年人脸上有笑容,却又眼泪汪汪。她们喊的时候,眼神就有些吃惊和飘忽不定,但不断有人来宾館,她们顾不上更多了,接着喊相同的话,虽然没有谁统一指挥,喊的时候又有些整齐,赵紫玉几乎没见过这阵势,不时去看她们一眼,她们都长得有模有样,身穿红色连衣裙,发型一致,都在脑后盘一个髻。

到了豆蔻年华餐厅,赵紫玉看到餐厅很大,至少有二十把椅子,像是红木做的,虽然不是真红木椅子,但仿制得可以乱真。

杜剑平碰到了一个熟人,打了招呼后,回过头就让服务生倒茶,原来早已准备了红茶,有人说是翟天赋从家里带来的祁门红茶,但没看到翟天赋,有人就说翟天赋忘了什么又回家去拿去了。

正说着,翟天赋好大的声音传进门来说,到了到了,我来迟了,对不起。声音未落下,人已进门四处张望,接着说,我赵妹?我赵妹?

大家一齐笑了起来,翟天赋是当年这届同学中年龄最小的同学之一,居然叫赵紫玉做妹妹。他至少小赵紫玉三岁。

大家看到翟天赋手里提着一堆重物,原来他是去家里拿了三瓶茅台酒,两瓶红酒,有一瓶红酒标签的字是外国的,所以大家一时没弄明白是什么牌子、哪个国家的,他边放东西边对着要放下的酸奶说,这可是男同学最喜欢的东西,但今天男同学的嘴都别太馋,这酸奶得让女同学专用。

翟天赋放好了东西就跑到赵紫玉面前,伸出双手,将赵紫玉拥抱到怀中,手在赵紫玉背后轻轻地拍着,赵妹赵妹,我都二十多年没见到你了,你把哥给忘了,你终于来了,我想死妹妹了。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笑了起来。听了赵紫玉对家人的介绍后,翟天赋握了握赵紫玉先生和儿子的手,又拍着她儿子的肩膀说,叫舅舅,叫大舅舅。

赵紫玉儿子倒很大方,真的喊翟天赋大舅舅,叫得很亲热。

大家说笑着,谦让了一下就坐到桌旁,有同学叫杜剑平主持,坐到中间位置,杜剑平说,不了,不了,叫紫玉坐中间。

于是不再有人喊什么了,赵紫玉就坐中间,她先生坐左边,杜剑平坐右边,其他众同学都随意坐下,这才知道来参加聚会的同学加上赵紫玉一家人竟然有十六个。

大家坐下了,翟天赋就喊服务生倒酒,倒酸奶,又喊快上菜。

翟天赋喊时,杜剑平起身对赵紫玉说,我去洗手间一下。

赵紫玉就对自己的先生说,我也去洗手间。

于是赵紫玉在先生的陪同下,与杜剑平一起走出餐厅。

三人刚出门,杜剑平迎面就碰到了吴校长和校办的秘书,吴校长说,剑平,你有应酬呢?

杜剑平就告诉吴校长说,同学聚会。又说,吴校长您也来吃饭吗?

吴校长说,好好,同学聚会,好事情,我是接待外省高校的客人。

杜剑平就将赵紫玉介绍给吴校长,又将吴校长介绍给赵紫玉,说这就是原来的班主任吴老师。但现在的吴校长变化得不像以前的班主任了,赵紫玉一下子也没认出来,吴校长桃李满天下,也没认出其中的一个叫赵紫玉的学生,况且赵紫玉身患重病,消瘦得不成型,就更不能让吴校长认出来了。杜剑平看到吴校长说话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就没再往下谈。果然如此,吴校长同赵紫玉夫妇简单握手后,对杜剑平说,剑平你到这边来一下,我问个事情。

他们就到拐角电梯的对面,秘书站得远远的等着。

吴校长直接就问了,听说你在闹情绪?

仿佛知道吴校长要问这个,杜剑平说,都是别人瞎扯的,不会的。

吴校长说,有人说上次柏校长吃饭,你都没起身敬酒,以前都要敬酒,上次怎么啦?怎么就不起身去敬一下,倒要给别人话柄呢?还有人说,你昨天说去医院,其实没去医院,在图书馆待了一下午,可有此事?

杜剑平说,都反映到您这里了,这些小人。

吴校长就语重心长地说,以前你不是对做官看得很淡泊吗?怎么自己遇上了就犯糊涂了?不就是个教务处长吗?

吴校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倘若要是有当校长的机会,又不让你当,你难道还要得忧郁症,不想活了?无论如何,你是个学者,你给我记着,好的学者真的学者是不会被这种事给弄倒下的。

吴校长边说边转身,顺手拍了拍杜剑平的肩膀,又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于是杜剑平上厕所时心猿意马,将尿液弄到裤子上。返回餐厅时,双手就捂在裤子开口处,看上去倒显得斯斯文文,书生气十足。

回到座位,菜已上来三盘,赵紫玉夫妇也回到了餐厅。

杜剑平发现以前同学聚会,男同学无论是否抽烟,都会夹一支在手,或者叼在嘴唇,作抽烟状,但这回都不拿烟了。大家让赵紫玉猜一些事情,让她叫出每个同学的名字,说出大家的年龄,以前的绰号。有同学大声说,杜剑平绰号叫夜来欢,白天无精打采,可一到夜晚就来精神,不睡觉,在洗手间坐冷板凳、在蚊帐里打手电筒看书。有同学嚷嚷说,不对不对,是夜来香。但被别的同学打断了嚷嚷声,这个同学指着杜剑平旁边的说,他是红脸关公,那时长得黑,还黑里透红,现在的脸像是整了容,换了脸,成周瑜了。这个同学后来没当老师,考上了法学研究生,后来被监察机关看上,弄到检察院工作,现在是副厅级官员了,大家一直笑谈时,他就不怎么插话,显得老成持重。说到翟天赋的时候,问他怎么当赵紫玉的哥了,翟天赋就指着自己的头和两鬓说,这顶是那么好谢的?这头发是那么容易白的?不当回哥就太吃亏了。原来赵紫玉虽然病重,但并没有两鬓斑白。有人就叹了一口气说,想当哥的不容易,天赋人权,你其实还是做个弟弟顺其自然好。大家笑了一下,有人记起他当年的绰号叫教主,也有叫他特困生的,最大的特点就是会睡觉,雷打不动,上课也睡觉,所以叫教主、叫特困生。

这时菜上来了六道,但大家止不住回忆,搜寻有趣的事情,找绰号,不看桌上那六个菜。

于是,杜剑平清了清喉咙,说,同学们,我先提议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紫玉及家人回到母校。大家鼓了掌。

杜剑平接着说,来大家一起干了这杯酒,为我们多年的分别,为我们今天的相聚。于是大家都干了这杯酒、喝了酸奶。

这个对赵紫玉来说相隔二十多年的聚餐就这样开始了。

杜剑平感觉自己五味杂陈,赵紫玉不打招呼突然回母校让他高兴,她的重病又让他伤感,加上单位里的事情掺杂进来,他吃喝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潇洒自如了,仿佛手臂上一直绑着绳子。

黎方方今天回家比平时晚一些,因为心情不太好,所以下午上完课,没有电话告诉杜剑平,也没说晚上不回来吃饭的事,就直接去逛商店了。

逛商店也没有看中的东西,以前陪女儿来逛商店,总能有收获,虽然大部分是给女儿买的衣服化妆品什么的,但给女儿买东西等于是给自己买,等于是给自己买好心情。自己看中的東西想给女儿买,如果女儿不想要,自己还会不乐意,钱花不出去,心里还有些堵,觉得钱不是钱,像废纸却又不能扔掉。

但今天没有女儿陪伴,自己独个儿逛商店,时常就有头重脚轻的感觉,结果逛了几个小时,什么都看不顺眼,什么也没有买,中途还碰到一个服务员趁她离开时向同伙说她坏话,说她一看就是个没有钱的主,没有钱还装贵妇,来商场就是想让咱们侍候一下,满足做一回贵妇的虚荣心。弄得她想转身去同她们理论,又怕理论不赢她们,有时候学问高不见得就能理论得过这些久经沙场的女孩,再说也真没有带什么钱,没有钱还有什么底气呢?虽然你是教授,人家怎么看得出来,就是看出来了,她们就会表现出尊敬的样子来?现在的教授被各种舆论羞辱得不如一个流浪汉,流浪汉无论如何也是个人,是个汉子,而媒体舆论逮住某一个教授的事件无限扩张放大,弄到无止境的时候,就覆盖了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弄到无法用人的概念来羞辱这群教授的时候,就有两个字出现在网络、报刊、小报、微信和所有的谣言中:教兽。做媒体舆论的他们这一伙本来也都是有知识的人,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颠覆式的状态,都是有知识的人尽兴地羞辱有知识的人,直至弄到让那些非知识分子的人瞧不起、兴高采烈为止。想起来这种羞辱的行为方式是历史的沿袭、是传统。黎方方相信这几个卖服装的女孩一定知道这两个著名的字,看她们开心嘀咕的神态就可以肯定,没有钱你来这地方就是找骂找羞辱的。这地方全部是用钱堆起来的。

所以黎方方逛了好几个小时的商场,本想借五颜六色的商品化解一点心中的郁闷,结果更郁闷了:怎么中国的教授落到如此地步?不说校外,就是在校内有时校机关的一个办事员,也能头头是道将他们指点训斥得脑子发热、无地自容。

杜剑平还躺在沙发上睡觉,门一打开就能听到鼾声如雷,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都是在外应酬大醉之后睡在沙发上,但现在你不当教务处长了,还有什么需要和必要去应酬?黎方方感到自己的郁闷瞬间增加了许多倍,有些喘不过气来,又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去应酬,弄成这样烂醉如泥。于是就将包包往杜剑平的脚下丢去,虽然比平时用力一些,杜剑平并没有被弄醒,只是身子动了一下,又继续打鼾。

黎方方又将门用力地关上,发出砰的一声,杜剑平也无动于衷,继续睡。

满屋都是酒气,掺杂烟味,黎方方闻不惯烟味,对烟味条件反射,打喷嚏。虽然对酒气不太反感,有时候也喝几杯,比如上次与杜剑平一起喝茅台酒就不止几杯,有几两,喝出激情了,弄得两人都很开心很释放、都有快感幸福感、都很辛苦很累,只是这样的日子可遇不可求。杜剑平知道她不喜欢烟味,过去应酬都不怎么抽烟。屋里的烟味让黎方方鼻孔发痒,打了几个喷嚏,郁闷膨胀到生气。过去你主持教务处工作应酬都不抽烟,现在不当教务处长了,你回家还抽起烟来了,岂有此理。她看到了茶几上有个小盘子,盘子上堆积了十多个烟头。

黎方方换了鞋子,懒得去问寒问暖,让杜剑平继续打鼾。

黎方方今天太不高兴了,下午上课也不能集中精力,时常走神,时常想着上次教育部组织的专家听课的事,本来讲得不错,来的人也没贬低她什么。但教育部来人今天刚一走,教务处这边有人打电话说,黎老师,你那天的课是不是手机没关掉,有人反映你接听了电话。如果是真接听了,那就是一次教学事故,特别是这次听课非同一般,是教育部评估专家组的随堂听课,关系到对我校本科教学质量的整体评价,我们马处长想了解一下情况。当时黎方方一听,脑袋都要炸了,杜剑平怎么说还是教务处的一员,也还是个副处长,怎么这种事都不跟他说一下就直接打电话过来,这不是给杜剑平难堪吗?

本校规定教师上课接听、使用通讯工具,干扰了正常教学的属于教学事故之一,她是知道学校有关教学事故规定很严格的。本来不会出现这种事,但是因为教务处临时通知说,有教育部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专家来听课,她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又是教育部组织的,心里緊张就将平时很注意的事情都给疏忽大意了,一心只放在如何讲好课上去了,手机就忘记了关掉,上课时手机不分场合就叫起来,本来它叫起来关掉就是了,可是她看到来电显示的是女儿打来的电话,因为是女儿打来的电话,所以坐在下边的人就全被她不放在眼里了,仿佛他们都不存在,眼里只有女儿,黎方方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接了女儿电话。

虽然时间很短,又告诉女儿她正在上课,但为时已晚,下边就有人记住了她的这个行为,又是当着教育部本科教学工作水平评估专家的面接的电话,虽然他们并没有因为她这个插曲,否定她的教学课的良好状态,但跟随陪同的本校相关人员却不这样考虑,他们当时一定觉得颜面扫地,有损本校的声誉。放在平时学校的正常教学活动也就算了,但这次面对的是教育部,虽然是专家来听的课,他们代表的就是教育部,这就不能算了,本校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给这些专家留下不好的印象,是一次教学事故。

这次讲课的事情杜剑平一直也没提起过,黎方方也不好问什么,也不好告诉他什么,但她看得出杜剑平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今天上午教务处绕过杜剑平通知她要追究事件的责任,也就是说,教务处仿佛没杜剑平这个人存在了,所以她心里郁闷,所以下午上完课就去逛商场,原想逛商场后会有好心情,回来就与杜剑平说说这件事,因为没买东西,被商场里的服务员及她的同伙议论、讥笑,心情被弄得更糟,回家又碰上杜剑平大醉,睡沙发,抽烟,想给杜剑平说事的想法全没有了。

于是在杜剑平的鼾声如雷中,她打开了卧室的空调,脱掉衣服,到洗澡间洗澡。

这时一接触到水就感觉浑身有被洗的状态,不光是身子被洗,仿佛内心深处也在被洗。

过去没这样的感受,只是洗澡。这次洗澡就想杜剑平的事,忽然意识到自己最近以来一直不愉快,自觉或不自觉地出现郁闷,直接的原因就是杜剑平没能做上教务处长,不承认都不行,那种潜在的力量发挥着巨大无形的作用,悄悄地改变着一切。多年前杜剑平第一次由讲师评副教授没评上,也没有这回让她心情失落,看看本校哪个角落不被官本位气息填得满满的?教授这个群体都让那飘忽不定又无处不在的东西挤到了角落,挤到远远的边缘。

以前不赞成杜剑平到教务处做行政工作,但杜剑平开导她说,自己的导师盼望他做教务处长,又将导师的想法和盘托出,全是因为导师担心自己一生辛劳的专业失掉,导师晚年几乎为此得了抑郁症,还时常产生幻觉,掉进没有专业作底子的深渊,害怕得大呼小叫,弄得师母整天以泪洗面,弄得师母也恳求杜剑平,要他满足导师的愿望去教务处当处长。杜剑平不时地唠叨此事,开导黎方方,后来黎方方就被潜移默化了,也跟杜剑平的导师一样担忧,终于让杜剑平去了教务处。

现在好了,一切因教务处而发生,一切又因教务处而伤神、结束。

黎方方发现自己很郁闷,但不知向谁发泄、倾诉,没有对象,她很沮丧。她明明知道有些事是马小东弄成的,但又摸不清他是如何弄的,这次听课的事能说出马小东有什么不对的吗?倘若不是因为杜剑平的原因,放在平常有这样的机会,是对老师讲课能力的肯定,是代表学校的水平,马小东让你上课难道不是对你教学能力的认可吗?但怎么会这样?好事情放在自己的身上就那么别扭?

后来她找到了根源,就是马小东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与杜剑平通气,教务处悄无声息地将杜剑平边缘化了。

这种感觉铺天盖地遮住了马小东安排的一切,倘若黎方方不是杜剑平的妻子,倘若杜剑平没做过教务处代理处长,倘若马小东安排黎方方讲课的事和要通报她上课接听手机触犯了学校的规定,是一次教学事故等等都让杜剑平事先知道,由杜剑平回来告诉她,可能情况就会相反了。

黎方方洗着想着,感觉身心交瘁,越来越凉了,越来越冷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冲洗的水,水竟然是冷的。她走到电源前查看,原来电源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因为洗了一会儿,开始的水是热的,这样想来,电源被关掉不会太久,两人中是谁稀里糊涂关掉电源的?

许多人在一些事情上做得不动声色,让你不愉快但你就是找不出原因,或者找出原因了你也无法说什么,让你无可奈何。这些人是中国的高人,在机关行政事业单位这些人成群结队。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智慧涌入大学,结果大学中的这一类人快速增长,人满为患,青出于蓝胜于蓝。

黎方方长叹一声,心里想的是杜剑平成也教务处败也教务处,她擦掉身上的水,走出洗澡间时,杜剑平的鼾声扑面而来,酒气烟味依然在房间里飘荡,进到她的鼻孔里,她受到刺激,又因为后边的洗澡水是凉水,于是止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时她仿佛听到杜剑平叹了一口气,翻动了一下身子,接着又鼾声如雷。她听着杜剑平的鼾声,拿了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弄完这些后,看到杜剑平的手机在茶几上一闪一闪的,有人打电话进来,手机静音了,她走到近前拿起手机看,手机上的名字赵紫玉映入眼帘。

以前她从不关心杜剑平的手机,她相信杜剑平,但今天她心情不好,又被商场店员讥笑,这样的时候,杜剑平又去喝酒,喝酒也就算了,还喝得烂醉如泥,回家抽烟,现在又来电话了,是个女人的名字,黎方方就有些关心了。

手机依旧在闪烁,黎方方继续看杜剑平的手机屏幕,往下拉屏幕时,她发现了这个女人不但现在打了电话,几个小时之内打了多次。多次来电显示,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也许早就有了,只是在杜剑平清醒时都给删掉了,这次他烂醉如泥,没机会处理掉,就让她发现了。

那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明明知道杜剑平不接她的电话,还要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难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让这个女人穷追不舍,要解释什么要挽救什么要追究什么?她继续往下拉动屏幕时,又发现翟天赋打了三个电话,发了好几条短信,于是她就想打开屏幕,但看到杜剑平的手机设了密码,黎方方无法解开手机,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冷,叹息了一声。北风呜呜地叫唤,她感到万分委屈,又无法排解,杜剑平的手机屏上显示打了多次电话的这个女人,让她心里堵得慌,白天里发生的一切不愉快穿过黑暗,扑面而来,黎方方放下杜剑平的手机,眼泪夺眶而出。

半夜之后,杜剑平醒了,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想摸黎方方,没有摸着黎方方。

杜劍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漆黑一团,能听到北风不时撞击窗子,缝隙中渗进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风声,他朝黑暗中风声发出的地方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杜剑平被这风声弄得发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声呢? 杜剑平听着,问自己这是在哪儿,这里不像是在家里的床上,这地方有些冷,风很大。杜剑平用力抓扯了一下头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

杜剑平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昨天的事情仿佛都从记忆里擦掉了。

杜剑平浑身不舒服,现在开始集中到喉咙了,喉咙干燥、发苦,他用力张开嘴巴,就在这瞬间,他想起了昨天中午的事情,想起了赵紫玉回母校与同学一起聚会的事情。

只是无法还原整个过程,比如说赵紫玉他们是不是回去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与他们道别的呢?道别过没有?也许他们还住在学校宾馆,而这一切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杜剑平再次拍了一下脑袋,就知道自己是在家里,因为这时候黎方方刚好长叹了一声,黎方方接着说了一句以前时常要说的梦话:都是你干的好事。这句话听起来很亲切,让他立刻知道自己这是在家里,只是拿不准自己在家里的什么地方。

过去的许多年时不时地就来了激情,就不管是在厨房还是洗澡间,不等到上床就来了激情时,避孕就做得不好,放松警惕,只图自己的快乐快感,好几次都让黎方方轻松愉快地怀孕,又不能幸福开心地生下来,只好去流产。医生都认得黎方方了,批评她流产太勤奋,不能再这样了,这样下去对身体特别是对子宫不好,会留下可怕的后遗症,埋下子宫癌的隐患。

每一次黎方方流产回来,模样痛苦地要说上一句:都是你干的好事。这句话说得多了,后来就有些习惯性了,有时她做梦,好像是在激情的状态,黎方方都会冷不防地冒出来这句话。每次杜剑平趁她醒来时告诉她做的梦,不停地问她过程,又将她说的话收录到她所有经典的话里面去,说又是一条经典语,反而让她有些腼腆了,像少女。

但她很快有了激情又忘了痛苦,有时候比他要忘得快,忘得干净,很主动,很亢奋,不等他采取避孕措施就要激情。有一次,大约是她刚满四十岁时的一次活动,他要采取措施,她却等不及,嫌他烦琐,不高兴,结果弄得杜剑平也不太高兴,将欢乐的事情弄得不欢乐了,杜剑平就想她怎么会这样?这时候他还没有想到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生理学层面上去,只是以为她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因为这之前他刚好在网上看到英国有个女人每天都要做爱好几次才行,是因为大脑那地方长了一个什么东西,改变了她的荷尔蒙,弄得疲惫不堪。

有一段时间,杜剑平都怀疑黎方方的激情能量了,因为黎方方激情时还会将身外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有一次女儿从外地回家要接机,黎方方临出发前来了激情,于是杜剑平就与她快乐起来,中途杜剑平几次提醒她激情时间不能太长,她都像是没听见,一味地激情。于是杜剑平只好果断采取措施,将自己的主动权用得淋漓尽致,虽然这样做让黎方方很不高兴,很不满足,但女儿要回家这种事情特别重要,她也只好等待下一次激情了。

黎方方刚才的那句梦话触动了他,能触动一下说明以前的夫妻生活不错。不过他的情绪很快就跌落下来,回到喉咙上。那里火辣火辣的,干渴得要命。

杜剑平撑起身子,小心翼翼挪到了厨房,关上门,然后才开灯,找到了水瓶,但这天瓶里没有水,这天仿佛发生了什么,与以前不太一样,这天夜静更深时杜剑平打破常规,拧开自来水龙头,将水声弄到最小,他努力去做的是在醉醒之后,让晕头转向的大脑意识恢复正常,它们跳跃着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直到渐渐形成网状的记忆,看起来很简单,过程却是那么地艰难。他打开水龙头,洗了脸,抬起头时,水珠往下滴,他用手抹去水珠,再次低下脑袋,嘴巴伸到水下漱口,漱了口后他又喝下一口水,觉得自来水像甘泉一样甜。

过去杜剑平不敢也不愿喝自来水,总以为自来水有污染,不干净,这次就喝了,其实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这些本来处于静止状态的东西在这寒夜里复活,洗了他的脸,漱了口,让他一下子清醒复活了。

过去所有存在身边的东西都如同这水管里看不见的水一样,让人们习以为常,只有当它们在特殊的时候,比如今晚在他大醉之后,它们的生命和意义就充满了神奇的个性,改变人的一切认识一切感受。

杜剑平冷静中顿悟:那些无数排斥的过去也许正是人类渴望的明天。

他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三点多钟,现在他感觉五脏六腑好多了,于是他又到水龙头下喝了几大口水,就朝书房走去,经过卧室时,他听到黎方方细碎平和的呼噜像风一样掠过来,温柔地裹满了他全身。

杜剑平此时此刻竟有了从未有过的亲切幸福的快感向黑暗中弥漫,他有了冲动,他想起了黎方方刚刚说的梦话,他却止住了朝向卧室的脚步,他决定今夜余下的时间在书房里度过,用记忆拯救失落的记忆。

在这之前,那些过去的遗物渐渐淡忘,渐渐变得稀少了,一旦人们将那些过去丢弃得一干二净,就等于抽掉了一座房屋的立柱,他想到,如此这样存在的还能存在吗?

在书桌前渐渐静下来,杜剑平打开电脑,上网浏览网页,但看了几个网站,没有什么新鲜事,就毫无再浏览下去的欲望了。又将大学同学聚会的照片打开,从第一次大聚会看到最近的一次,因为没有赵紫玉的身影,杜剑平边看边觉得特别遗憾,看同学聚会照片的兴趣渐渐也没有了。终于不看了,想起了与赵紫玉见面的情景,她那瘦削的身体,病入膏肓的身影让他倍觉人生苦短凄凉,忽然有了想落泪的伤感,于是转过视线忍住不让泪水落下。于是去看书架,看书架上的几把紫砂壶,看自己出版的专著,有几本专著他放在显眼的地方,方便时常取出来翻阅。不过这两年做教务处代处长,没有再出专著了,书架上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空白。他摇摇头,视线回到电脑上,想起这两年没出书,电脑起的作用不大,将电脑的价值也给荒废了,像是对不起电脑似的,于是拍了拍电脑键盘,接着就点开了那个关于唐朝灭亡原因的论文,但头脑发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论文根本看不下去了。

而弄论文做学问正是吴校长对他的暗示或者是明确的希望。

这时就想到了吴校长。想到的吴校长并不是现在的吴校长,而是三十多年前的吴校长,时间跨度瞬间即逝了三十多年,当时的吴老师还只有二十多岁,是助教并兼职当杜剑平所在班的班主任。他们是一九七九年进校的大学生,吴老师遇到了一群爱睡懒觉的大孩子,虽然当时这帮人考进大学很艰辛,吃尽了苦头,但他们没能抗住自然规律和人类一些天生的惰性,他们战胜重重困难考进大学后,接着就懒散了。杜剑平这个年级三个班,他在一班,一班分三组,他在二组,结果二组七个同学像是往世就相约好了的,在一九七九年考上这所大学这座山这栋二十世纪初建起的学生宿舍二楼第三寝室里睡懒觉。第一个早操全班其他男女生都到了,除了二组的男生。吴老师就让班长带操,好在班长没分在二组,班长年纪比其他同学大好几岁,又是现役军人,规矩,好多场合走路都用正步。吴老师静悄悄地上了二楼,静悄悄地来到三室门前,静悄悄地站了一会儿就敲了几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面听起来仿佛没有人,于是,吴老师就将门推开了,七个男生裸着上半身睡在床上。虽然已是初秋,但依然有些热,门开时,他们全都将背部朝着床外,吳老师看到了大家的背脊,这时就发现他们的背脊有好多处被蚊子咬过的痕迹,吴老师就说,我来看看你们,昨晚是不是没睡好,蚊子多,咬了一晚上吧。大家一听知道是吴老师来了,第一次见面会就见过,大家以为吴老师会很凶,他的长相就不太温和,没想到吴老师如此说话,大家虽然还是有些担心,但组长先翻过身来,听到响声,别的同学也陆续翻过身来看吴老师,没想到吴老师的长相又温和了。吴老师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以前刚进校也这样过,你们躺着休息别起来,我们就这样聊聊天,行不行?吴老师不等大家回答,就近坐在靠门的杜剑平的床沿,杜剑平心里为没有能起床参加进校后的第一个早操惭愧,一直还没缓过来,现在吴老师又坐在自己的脚边,就不敢翻身不敢喘大气。

想到当年刚进校的这个开头的早操,杜剑平心里说,就像昨天发生的事,过得真快。

那天早晨许多细节还十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而当时聊天中有些内容确实忘记了,但几个关键的地方杜剑平记得清清楚楚。吴老师先开玩笑说,就给咱们的聊天起个名字叫早晨卧谈会怎么样?弄得大家都笑了,杜剑平说,吴老师,您还坐着啊。吴老师说,我当主持人行不行,主持人站着坐着卧着都是可以的,我现在选择坐着主持,你们不反对吧。当然不会反对,大家心里对吴老师有好感了。杜剑平对此情此景终身难忘,想起当时有一些闪念掠过脑子,如果将来自己能做大学老师,吴老师这个卧谈会的方式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可惜后来自己真当大学老师了,根本用不上,现在老师与学生的关系状态,能用得着、用得上吗?那些恍如隔世的美好,正被现实悄悄丢弃甚至被嘲笑嘲弄嘲讽,当年的吴老师要是给现在的大学生再来开早晨的寝室卧谈会,当主持人,会不会被学生们给轰出门呢?

人类经过的时间往往被正在时间中走动的人们淡化,但每个时段发生的影响社会的意识和观念却十分明显。想想当年大家与吴老师天南海北聊天的内容,杜剑平心里就会产生一股暖流,他还记得吴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卧在床上的同学们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一定都会犯错误的,也许只有植物才不会犯错。这句话让他好多年遇到好多事都会想起,提醒自己像吴老师那样处理与学生们的关系,处理沧桑世事。

对,就是这句话了,杜剑平猛然醒悟,所有的醉意、疲惫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他看看手表,已是清晨五点五十七分。冬天的校园还没有醒来,他拉开窗帘,沉寂的路灯穿过梧桐树稀疏的枝叶,在窗前蠕动的暗影融入杜剑平的视线中,那些碎片的东西展现着时间连续不断闪烁的点点滴滴,但杜剑平却无法也不能让这点点滴滴的东西,填补昨天大醉后直到夜里醒来这段时间的空白,此前发生的许多事情仿佛也跟随着被空白了。

十一

很快就到了女儿回家的这个周末,黎方方去机场接回来,大包小件的东西中,带给杜剑平的竟是去斯坦福大学读书那年,杜剑平再三权衡后买的一支派克笔,当时女儿欣然接过去,说要用这支笔开始记日记,回来给爸爸妈妈看。结果几年过去了,回国工作了,派克笔原封不动地跟随她飞往斯坦福,又跟随她飞回祖国,现在飞回老家了,转了一圈,落在原购买人的手中。

女儿说,爸爸这个送给您就作为元旦礼物了哈,这支笔凝聚了东西方最了不起的文化,它可是坐了不少的飞机,在世界著名的斯坦福大学里熏陶过,价值连城,现在只有您才配得上用它。女儿轻描淡写地说完,将派克笔递给他,又拥抱了杜剑平,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如当年送女儿出国杜剑平拥抱女儿时的情景的复制。

杜剑平就用这支笔开始写日记、写论著,给老同学写信。虽然有电脑有网络电子邮路,他决定从此以后在这三个方面放弃使用现代化的工具,特别是用纸笔给老同学写信,让他仿佛找回了什么,找回了某种多年前的感觉,他的许多最优秀的著作和论文就出自用笔写作的时候。

这年年底,传来赵紫玉病危的电话,不幸的消息很快在同学中传开,元旦时杜剑平就邀集了部分同学赶赴十堰市的房县,看望了在医院重症病房抢救中的赵紫玉,返回时大家都不怎么讲话,都知道赵紫玉活不久了。果然元旦一过不到一星期,赵紫玉与世长辞,是同学中第一个去世的女同学,一辈子都在那个崇山峻岭密布的县里度过,几乎没有离开方圆五十里地,只在去世之前她决意要回到阔别几十年的母校,见到了同学们,见到了当年的宿舍还在,见到了变化的校园保留下来的丛林、小路、花园、运动场、食堂和教学楼,见到了图书馆并找到了曾经的图书馆的座位和给杜剑平占位的地方,得到图书馆长的开恩,还见到了古籍特藏室里的一些珍贵的孤本。她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刻意悄悄回到母校见最后一面,蕴含了她对母校多么深厚的情结和怀念。也许这一次回母校对她是极大的安慰,让她得以坦然面对死亡,宁静无憾地离开人世。

赵紫玉的去世让杜剑平意识到一个时代的这群人渐渐开始永久地分离了。

经历了多年的间隔后,赵紫玉让他重新感觉到了时间中隐匿的距离和可怜的东西,它们持之以恒地制造这一切,却让人类不知不觉。

新年伊始,还有让杜剑平难以忘怀的事情。在接到赵紫玉去世的电话后,另一个电话打进来,告诉他学校正式发文通报黎方方教学事故的事情。杜剑平放下电话并没有发怒,而是十分平静地苦笑了一下,就想到了马小东,原来马小东元旦时没有来家里看望他,往年的元旦、春节等节日马小东都会来慰问一下杜剑平,有时候没有节日了,马小东也要制造一个节日的气氛上门来慰问杜剑平。今年元旦就没有见到马小东上门了,虽然元旦是货真价实的节日,但马小东将节日的门开到了别处,从此以后,杜家的门开在何地,即使有人引导,马小东也不会知道了。杜剑平又想,马小东说不定元旦那天一直信心十足地盼着我上他家去看望他哩。只是有一点杜剑平难以置信,自己还是教务处副处长,不要说黎方方是自己的妻子,就是换上要通报批评别的老师,也应该听听自己的意见,现在却不是这样,马小东悄悄地就将自己在教务处的位置给弄到边缘了,弄到边缘了,你还无话可说。

放下这些让他无话可说的事情,杜剑平记起还有一份江北那边一所大学的邀请信,邀请他于一月二十九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去参加校方举行的首届中国历史文献学研讨会。

杜劍平曾经因为教务处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丢三落四,但自从女儿送回派克笔后,重新用方格子稿纸写字做学问,一笔一画的墨水字竟让他心境平静了,也不再丢三落四了,于是就想起了这封邀请信是去年九月开学不久就寄来的,他当时就将一篇试析歌舞升平对唐朝走向没落的影响的论文,通过电子邮件发过去了,并没有指望有回复。后来人家不但回复了,还安排了在研讨会上发言,寄来了会议议程。

杜剑平这些年很明白现在的所谓学术交流会学术研讨会学术论坛之类的,大多都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现在重新看邀请信,看议程安排,就有些高兴,有些东西还是有人家认可的,于是上网查江北那所大学的情况,先查校长,以前不太关心江北这所大学,现在看着邀请信就开始关心人家了,想想自己也是有些世故的。

杜剑平认真仔细查了相关的人和事,就知道了江北那所大学为什么举办这个中国历史文献学研讨会了,原来江北这所大学校长是学历史专业的,专业方向也是中国历史文献学,前年一上任,原来历史系没有设中国历史文献学专业,他一上台就要设这个专业,于是很快就弄成了。又查到该校长姓启,启校长,这个姓氏不太多,北京一所著名大学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姓启,老人家离江北这所大学相隔千里,不知与此校长是否沾亲带故。网上介绍说,江北这所大学的启校长治学严谨,是个真正的学者,真正的学者一定是老实人,这次会议就是这位启校长亲自出马弄的。

遇到一位老实巴交的学者不太容易,又是本专业的同行,正如自己的导师所言,掌握了资源,本专业就有延续的希望,没有开本专业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力资源开设这个专业,发扬光大,启校长就这么轻而易举做到了。可见做校长多么重要。如果网上对启校长的一些说法和评介真实,不是谣言,那么这次学术交流会值得去。

于是杜剑平就按时去了。没想到自己在大会上的发言因研究那一段历史文献深入、观点新颖惊动四座,引起启校长的注意。大会中途休息时,启校长走上前攀谈,更让杜剑平没想到的是启校长年纪轻轻,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谈笑自若,不失风趣,儒雅有加,交谈中透露出早有所闻杜剑平的国学功底,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有明确的想挖墙脚调他到江北这所大学的意愿。

正说着话,又走上来一人大笑着要与杜剑平握手,杜剑平望过去,来人已停止了笑声,旁边有人快速反应,在他的笑声之后介绍此人,原来此人是江北这所大学的常务副校长马世国,头上谢顶厉害,两眼袋隆起,他打断介绍之人的话说,我老朽了,要退休之人,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前途无量前途无量。然后话锋一转说,犬子马小东也在贵校教务处,想不到你与他是同事,贵校真是藏龙卧虎之地,犬子回家却从未提起。

于是杜剑平知道了马小东是此常务副校长的犬子,杜剑平脑子里闪过网络上的一句话:富二代官二代就是没有了学二代。这马小东看上去虽然也做些学问,但又不老实做,多是蜻蜓点水,不老实的所谓的学者是假学者,何况马小东连假学者都不能沾上边,但马小东现在却是货真价实的教务处长。

言谈之中常务马副校长又告知说,我跟贵校校长柏浩林是老同学,他的儿子在本校学工处工作。旁边有人补充说,就是学工处柏处长。

杜剑平听了,只觉得头脑一阵发热,意识模糊,却在此混沌的状态中仿佛对世事大彻大悟了。

回来的路上,杜剑平一直在想,虽然与启校长接触时间短,但启校长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言语中明确提出来要调他过去,到他的学校去研究中国历史文献学。这次研讨会似乎也有利用这个平台发现专业人才,然后想办法弄到他们学校去,充实中国历史文献学研究的基础。

他又想,就是调过去了又能怎样?如果启校长真有此意,他还是得认真考虑和权衡利弊,必须先与黎方方商量好。

黎方方自从被学校通报批评后,就不太喜欢与他亲热了,以前性亢奋,现在没有性亢奋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了,听说这是一种病,想不到黎方方无意中得了此病,现在又被学校无意中治好了,从道理上说应该感谢学校的通报批评才是,具体地说应该感谢马小东,想不到因为他的努力,治好了黎方方的性亢奋,做了好事他却还不知道。

但黎方方虽然被学校治好了性亢奋,却又像是被学校弄了个性冷淡的病,昨晚就试了好长时間,累得满头大汗,黎方方也不让他亲热,事实上是有好长时间都不再让杜剑平亲热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性亢奋,也能让自己有三天两头甚至更多时间的快感,因此杜剑平一想到这些,就有说不出的难堪和怒火,对学校渐渐也失去了留恋,更有些厌恶马小东了。

要是启校长真想调自己去他们学校,就要捎带上黎方方,如果不调她,黎方方的性冷淡就会越来越重,那自己到了江北的这所大学又有何乐趣?就只是做个学问?所以这个事情重大,得与黎方方好好商量。

另外得征求吴校长的意见,吴校长虽然是副校长,但他是自己读大学时的老师。

他还想了一些别的事情,不过其他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将黎方方一起调过去才行。

杜剑平左思右想,后来发觉自己一直都处在幻想中,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责任编辑 子 兮

贾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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