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怡心

《一一》是杨德昌导演离世之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不同于同时代台湾导演侯孝贤把视野放在乡村田野，杨德昌导演更偏向于将镜头对准台湾城市真实的样貌，深刻冷峻，把真实的一面赤裸裸地揭开。这样一部蛰伏五年的影片用近乎三个小时的时长，讲述了台北一个简单平凡的家庭背后三代人的故事，却不显冗长赘余，不使人困倦，多处令人意犹未尽，就像一首散文诗，值得咀嚼回味。影片将一场温馨幸福的婚礼作为开场，用一场悲恸克制的丧礼作为结束，生命也如这般循环往复，影片真实的力量使其更具张力。

一、成长的哲学：洋洋

《一一》中最年幼的洋洋年仅八岁，虽是童真稚嫩的眼光，但最为独特。即使他还处在人生懵懂阶段，但他通过童年的视角来观察认识世界，他的存在与发声很大程度上直接表达出影片的主题所在。洋洋就像他的父亲简南峻一样，内敛少言，在学校被女生围着欺负，被主任针对、批评羞辱，他也不多加辩解。他喜欢拿起照相机，用自己的方式默默记录。每当他略带疑惑时说出的话，听上去总是很有道理，充满了哲学意味。他默默在家中观察着每一个人，有了自己的思考与行动，能用“你自己看不到，我给你看”的方式告诉其他人，生活中存在着看不到的那一面深刻又难以参透的道理。洋洋也在影片中有了自己的成长。面对曾经讨厌的“小老婆”，一次无意中躲藏在放映雷电的教室角落，瞥见了小女生的显眼的白色内裤，洋洋从幼稚男孩渐渐有了关于“性”的生理意识。黑暗中洋洋的主观镜头停留在女生身上许久，唯美的侧面剪影与画外音讲解词“我们地球的一切生命，应该就是闪电创造的……”具有强烈的暗示性。男女两性之间的萌动如同正负电子交汇，也是洋洋心中惊现的一道闪电。之后，他看到泳池里女生姣好匀称初显曲线的身材目不转睛，回家就在脸池中练习憋气，当最后他沉下水面成功之后，十分欣喜。面对婆婆的离去，洋洋没有似孩童一般哭闹，而是将自己所有的感情抒发为一段话，在灵柩前念出，道出了真谛。这也是影片中众多人的心灵状态与生命状态。生活近在咫尺之间，却谁也无法把握，这是导演真诚的心灵告白。影片甚至借着洋洋之口道出“我也老了”这样无奈的感慨，一老一少前后对应，亦如生命最初与最后的模样。

二、青春的朦胧：婷婷

青春期的少年，奔跑在阳光中，拥有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温暖明亮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敏感的情绪，如藤蔓一般肆意生长。一盆小小的绿色的植物，在影片中出现于女儿婷婷周边。影片开头，喜庆的婚礼中，婷婷穿着唯一亮眼的红色中式裙子，却没有十分开心，情绪上显得与服饰、环境不那么和谐。当婆婆昏迷，她整夜未睡，啜泣着忏悔自己的失误导致婆婆中风。这样乖巧可爱、懂事听话的婷婷，在课堂上却被老师点名笑话，课桌边也是那一绿色的盆栽。但她也同样处在青春的迷惘焦虑和对异性开始产生情感的青春期。第一次从楼上看到莉莉与胖子在一起，她是好奇的；第二次看到他们拉扯着争吵，内心已有丝丝波澜。她卷入了莉莉、胖子的三角关系中，与李安导演《饮食男女》中三女儿家宁和国伦的爱情极其相似，从最初的传话人到之后与男生越走越近，与朋友疏远。可结局截然相反，没有李安导演温馨团圆的结局，而是延续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残酷现实风格，婷婷在中间帮邻居死党莉莉“调和”的过程中与胖子产生情愫，但又很快被胖子抛弃，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失恋，令人心寒。

在街头红绿灯处，第一次与胖子接吻的段落，杨德昌导演选择与同在日本的父亲NJ交换剪切，但婷婷与胖子的画面风格相比在日本的暧昧气息，会更暗沉一些，表明两人地下恋情的隐秘，貌似见不得光。而在两人接吻时，依然采用小全景的画幅，远远观望的镜头，没有将其推上去，更能侧面表现出两人当时的感情的朦胧以及青春的气息。当碰到胖子和莉莉重归于好，婷婷故作独立骄傲，隐忍着失恋的苦痛，上前若无其事和胖子解释，得到的却是胖子濒临崩溃的咆哮。婷婷径直走回了家，伤心地哭泣，伏在婆婆膝头，倾诉着爱情幻灭的痛苦：“我没有做什么坏事情，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婆婆，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呢？”也许婆婆没能给出答案，但是在亲人离别、朋友反目、爱人抛弃的过程中，婷婷也如那盆栽，继续生长。

三、儒者的困惑：简南峻

真实的生活就好比一把刻刀，锋利尖锐，不因时间的久远而变得笨钝。它会把人的棱角磨灭，改造成一块木头，丧失梦想、动力以及那股子“劲儿”。电影中的NJ简南峻，给人老实可靠的印象，可这样的“好人”活得却比其他人困难压抑。每一次的宴会聚餐，他从来不是上前起哄热闹的人，他不善言谈，不是人群中的焦点，总是守着角落。他有着自己坚守信奉的原则——“真”。“诚意可以装，老实可以装，交朋友可以装，做生意也可以装，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可在生意场中，却与周围对比之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与日本商人大田的一段交往，他像遇到了知音，可也在一次次利益与真挚的友情中痛苦挣扎。他无疑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会生气合作的伙伴太过于势利，会因为伤害大田这样一个好人而内疚。生活抛给他的不止如此，回到家中，面对卧床的婆婆、敏感的妻子，以及突然间闯入的初恋情人阿瑞，他又是摇摆不定的状态。当与阿瑞在日本相遇时，两人重温旧梦。镜头在阿瑞与NJ日本街头对话的场景以及在台北的婷婷和胖子牵手的画面之间不断切换，四个人的爱情交错并行、同时推进、互为呼应。当镜头对向街头川流不息的车辆、五彩光影重叠的大楼，简南峻戴上耳机，享受悠扬动人的旋律，寻找内心的平静。

四、导演的自身观照

导演杨德昌说：“电影延长了人类三倍的生命。”我们的确在电影中形塑着我们的世界观，扩充着我们的想象，在影像空间中寻找着自我。现在的我们，高速运转，常常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向前推进，盲目并且麻木，日复一日不知所措，生命也在点点滴滴中流逝，难以追回。《一一》这部电影从一个家庭小的视角切入，正是在这样一个较小的社会单位中，每一个平凡人的故事才更加真实可感。如同我们身边的事情，一层一层情绪递进，最后迎来每个人的结局。导演杨德昌是一个好讲故事的人，踏入影坛多年，他始终忠于自我，毫不妥协，并带有独特的社会观察角度，在影片中注入自己对于时代的思考与人文关怀，这在同时期的台湾电影中很少见到。

五、结语

在影片《一一》中，杨德昌导演通过扎实的导演功底，向观众展示了一副三世同堂的台湾家庭浮世绘。有人曾说，电影对于杨德昌导演来说，好比音乐对于大田，相机对于洋洋。生命就像一条河流，匆匆几十年，循环往复，从孩提牙牙学语到青少年，到为了生计奔波的中年以及静默的老年，代代交替，我们都是过客。每一个阶段都有着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在时代的审视下，我们依然要努力生活，因为“每一天”都是“第一次”，“每个早晨”都是崭新的，害怕未知原地彷徨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是看不到的那一面，导演杨德昌也没有丢掉勇气，他使我们对台湾电影发展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