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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城沙画与冥想净界

2020-02-11白浩

艺术广角 2020年1期
关键词:道场沙画诗学

白浩

万玛才旦电影具有影视语言上的道场效应:在客体世界建构上,万玛才旦具有坛城沙画的内容表现形式;在主体建构方式上,具有“观想”性质。以魔幻现实主义为形,将藏文化的宗教信仰和民间文学的两脉打通,三位一体,形成其简洁诗学和宁静诗学。《撞死了一只羊》标志着表达藏文化精神电影的独立与成熟。

一、道场效应

万玛才旦电影的突出特征是极致化的表现手法。做到极致的空镜头、长镜头,简直已经成为艺术电影的标配符号。这当然带来纪实风,同时也是反抗流俗浮躁观影心态的强烈的先锋艺术挑战姿态。《撞死了一只羊》开篇的荒原行车,《塔洛》多次出现的荒原、孤独的牧羊人与羊群,《老狗》(2011)的县城街道,这些形式上单一化的镜头,在视觉上既造成压迫性效果,但同时也充满陌生化的吸引力,故而形式上的单一却具有内涵上的丰富和深邃性。这种效应类似于《拯救大兵瑞恩》开篇的血腥战斗场景,看似单一,但其实细看静景中,具有变化的活力,人物也具有西部荒凉呆滞与粗犷活力兼具的硬汉风情,动静之中暗藏匠心,如此结合反而走向另一极端,即突破视觉疲劳后产生的强悍冲击力以及内涵的召唤性,这种单一符码的召唤力需要在后面的影片中不断得到回应和充实,为形式注入更多内涵。这种外在形式的召唤性压迫,对于内涵的期待,加之叙事节奏的拖沓迟缓和气氛的凝滞,会造成藏文化中特有的道场效应。道场建构除了视觉之外,听觉也极其重要,《静静的嘛呢石》中的诵经声、《寻找智美更登》(2009)中的藏戏《智美更登》的表演与唱段、《塔洛》中的背诵语录声、《撞死了一只羊》中的歌曲《我的太阳》、《老狗》中的街道嘈杂噪音……都是萦绕不散的。

万玛才旦的影片,往往一开篇就进入特定的道场,而在后面的叙事中道场形式和符码得到内涵上的不断加持,待到回过头再看时,简单符码与丰富内涵之间形成追逐互动的持续张力。道场效应一旦形成,就会产生符码的联动效应,一些简单的符码也就会产生寓言般的隐喻效果,比如从塔洛的小辫子到光头、从褴褛旧羽绒衣到皮衣、从喂奶的羊羔到半途熄火的摩托等系列的符码转换。又比如,《撞死了一只羊》中车上的女儿与活佛的吊牌翻覆、抽烟的不同方式、啤酒的不同牌子与不同喝法、杀手的木碗与酒馆的酒杯等等,都仿佛是上帝说了一句“要有光”,它们便瞬间灵动和鲜活了起来。

二、简洁诗学的三位一体與坛城冥想

视听语言与影像技术的先锋化先声夺人,继而展开的是内容的极简化。简单的故事,简单的人物,简洁深邃的哲理,带来纯净如水的洁净感和庄严如钟的静穆感,这是万玛才旦的简洁诗学与宁静诗学的显影。简洁诗学的背后是主题的简明化,即执着的信仰。

万玛才旦作品具有很强的冥想气质,也有更为纯粹的民族文化意识,他以魔幻现实主义为形,将藏文化的宗教信仰和民间文学的两脉打通、融汇一炉,三位一体,传统与现代均获得精神主体的新建构。《撞死了一只羊》中两个金巴构成了反差,无论从人物外形到性格、经济状况等都被有意地对立起来,并由此生成电影的叙事张力,“魔幻”只是药引子,而宗教教义和民间文化才是万玛真正想要打通的任督二脉。《撞死了一只羊》的“孱弱杀手”故事,最终呈现出的是一个典型的藏文化观念下才可能发生的有关宽恕与慈悲的故事。杀手金巴眼见仇敌的衰老,岁月已经惩罚了他;他更眼见仇敌的虔诚向佛,自责与忏悔已经惩罚了他;又眼见仇敌一家的幸福,杀戮会造成新的恶,最终,杀手在痛哭中放弃了蓄谋已久的杀戮。在藏文化观中,每一世都是一种修炼,既是前世的果,又是后世的因,人正是在这种多世、多人的多重修炼中得以度化和“圆满”。电影展开了双重杀生叙事,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重外在的杀生,尤其在荒野中出现的很可能是放生羊,司机金巴以超度化解了精神的危机。但还埋着另一重杀生可能的暗线,司机金巴担心自己的另一重“杀生”可能,寻踪而来,也体味着杀手金巴这种慈悲和宽恕的功德,这也是自己的另一重功德。最终,司机金巴在梦中完成了杀人,这既是潜意识里的情节完成,更是司机金巴对于杀手金巴的“圆满”,是对“不负如来不负卿”矛盾的另一重表达,也是对教义逻辑和民间复仇逻辑的融汇,由此,才能实现愿望和彻底放下,才获得真正的灵魂宁静,杀手金巴的放弃也才不是痛苦的,没有留下遗憾和负罪感,而是大慈悲、大圆满的。导演以两个金巴的同名方式连接起两个故事,建构起两个人的精神纽带,堪称电影改编的神来之笔,是对藏文化观的升华,也是电影的点睛之笔,化繁为简,这是万玛才旦对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和次仁罗布小说《杀手》的超越。

万玛才旦小说大多具有“观想”性质,是对小说人物生存可能性的展开和冥想,众生相皆着我相,不同人物、不同情节都可能是魔鬼或者菩萨圣灵的演化,是对主体的心性锤炼和考验,也是度化。《撞死了一只羊》以两个金巴人物、双重杀生叙事、双重拯救叙事来完成新的观想。对于世界的冥想,对于心性的锤炼,藏传佛教中还有一种表现形式,即坛城沙画。繁杂辉煌的坛城沙画固然是有形的,但反映的是对于世界构成和秩序的冥想,最终洋洋大观的沙画毁于一瞬,世界本质归于无常、幻化、不执着、空性的佛法本质。

三、藏文化电影的建构与当代意义

万玛才旦作品的“静”令人沉迷,很多人都指出了他作品的佛学风格,但他写的显然又并非纯粹出世的僧侣文学,而是现代文明中民间世俗生活和精神家园的体验者。万玛才旦的冥想世界是封闭和传统的,其经验和资源都来自于传统农牧世界和循环论世界观,无论是经验层面还是哲学层面,都很容易被打上前现代的标签被冷落一旁;而这样的世界却又恰恰出现在后现代社会,它在西方世界的灾难想象(如电影《2012》)中被视为救世的“诺亚方舟”,这种文化上的悖论值得细思。

从藏族题材电影、藏语言电影再到表现藏文化精神的电影,万玛经历了一个拓荒过程。从《静静的嘛呢石》对现代文明的童真式窥探,到《塔洛》中的迷失,以及《寻找智美更登》中的寻找,再到《撞死了一只羊》不再左顾右盼而是心无旁骛地致力于藏文化内部的阐释建构——这不仅仅是形式的变化和拾级而上的过程,到了《撞死了一只羊》,对藏文化精神气质和文化主体的建构已然独立和成熟。有了这个里程碑,万玛才旦配得上藏文化电影开创者的名号。作为中华多民族文化建构使命的一个当代承担者,《撞死了一只羊》也是对中国当代文化精神危机、灵魂空洞、信仰缺失的发声与回应,他所要表现的是藏文化的沉静自省、宽容慈悲,以及它对于世界的完整阐释与文化的自信。哪怕单就电影领域的成就而言,万玛所取得的也是与电影工业美学相对的有关灵魂诗学的可敬实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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