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菏泽方言中的子尾音变现象

2020-01-11林珈亦

现代语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弱化

林珈亦

摘  要:在菏泽市境内的多数区县方言中,作用和意义相当于普通话“子尾”的音节读成了[t?],并依据前行音节韵母的不同而存在其他读音变体。同时,在不同区县方言中,这一词尾也有音值差异。通过对菏泽境内9个区县的实地调查与总结,描写、归纳了不同区县里[t?]尾的具体音值,并对其形成原因、音变过程进行了解释。可见,[t?]尾是山东方言中子尾音变链条上重要的一环。

关键词:菏泽方言;子尾音变;[t?]尾;弱化;同化

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子尾”一般读为轻声音节,具有时长短、音强弱的特点,在语流中容易发生音变,因而在各地方言里呈现出多种读音类型,表现出较有特色的语音变化。在山东大部分地区的方言里①,相当于普通话“子”的词尾表现为一个独立的音节,未与前行音节合音,但这个音节的读音却不一定与当地方言中“子”的读音相同,而是存在多种读音类型。如烟台芝罘区、栖霞等地,子尾音节声母为闪音;位于鲁中地区的博山、淄川及胶东地区的海阳等地,子尾失去声母,只余一个央中元音[?];位于鲁西北的临邑地区,子尾则读为后高元音等。在各种音变子尾类型中,[t?]型②分布面积较广,主要集中在菏泽一带。这一现象已引起学界的注意,如《定陶方言志》的词汇部分中,子尾音标都标成[t?0],列举如下[1](P65-104):

雪花儿:雪花子[su?213~24xuɑ213t?0]

坟墓:墓子[mu412~41t?0]

生计/日期:日子[??213t?0]

孩子:[x?52t?0]

丈夫的妹妹:小姑子[si?55ku0t?0]

冰雹:雹子[p?52t?0]

大坝:坝子[pɑ412~41t?0]

围墙:围子[uei52t?0]

再如邵平和、亓秀梅在《山东单县方言“子”尾的变体》一文中指出,“在山东单县方言里,普通话里的后缀‘子尾,分化为‘恁和‘得,其分化是语音演变的结果”[2]。此外,还有相关介绍散见于关于鲁西南地区方言的语音报告及学位论文中,涉及子尾读音问题时基本以描写为主,描写结果差异不大,故不再一一列举。

如果把菏泽各区县的子尾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就会发现不同方言点中的音变子尾并非整齐地全读成[t?],而是存在内部差异;在同一方言点中,也会因前行音节不同出现不同变体。因此,有必要对其进行详细考察。

一、菏泽方言音系介绍

菏泽市位于山东省西南部,按照《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的划分,菏泽方言属于中原官话兖菏片[3](B1-5);据山东方言分区的划分,则属于西区西鲁片[4]。菏泽市下辖2个区:牡丹区、定陶区;7个县:巨野县、鄄城县、郓城县、成武县、曹县、东明县、单县。由于各区县内部各乡镇之间子尾读音一致性较强,我们以每个区县的老县城作为代表点、选取65岁以上的老年男性作为发音人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显示,除郓城和巨野两县以外,其余7点均存在子尾音变现象。

以菏泽市政府所在地牡丹区作为代表,将菏泽音系归纳如下:

二、[t?]尾的性质、意义和用法

(一)[t?]尾的性质

在菏泽境内存在子尾音变现象的方言中,实词“子”读为[ts?],与子尾词的后缀读音差别较大。那么,我们为何认定[t?]为子尾、而非其他形式呢?理由有如下四点:

1.菏泽境内无“子尾音变”方言中的“子尾”可与[t?]尾形成整齐对应。以定陶和巨野为例,举例词如表4所示:

巨野和定陶两县接壤,地理上相距不远,方言和文化上的差异也比较小,多数方言词汇说法都是一致的。两相对比来看,[t?]及其变体来源于“子”的可能性最大。

2.在有子尾音变的方言中,有成系统的儿化形式,而且在意义和用法上常与[t?]尾词互补。以牡丹区方言为例,当“盖儿”读作[k?r312]时,一般指小瓶盖;如果读成[k?31t?0],则相当于井盖或锅盖大小。

3.[t?]尾在多数方言里能找到儿化形式。在有卷舌型儿化的方言中,[t?]尾儿化往往读作[t?r]。不过,在定陶农村地区老派发音人的方言里,表小称时有卷舌和变韵两种方式,其中,舌尖元音[?]的小称变韵形式为[ei],央中元音[?]则为卷舌,如方言中“刺”音为[ts??312],“(小)刺儿”读作[ts?ei312];“壳”音为[k??13],“(鸡蛋)壳儿”读作[k??r13]。在县城及年轻发音人口中,这种平舌型的小称变韵已经很少见了,但口语中有些子尾词仍保留着把[t?]尾读作[tei]的现象,如“小男孩儿”在菏泽地区普遍说成“小小子儿”,该词在牡丹区读作[?i?44?i?44t?r0],而定陶话则读作[?i?44?i?44tei0]。按照定陶话的儿化规律,[t?]尾韵母为[?],表小称时应该卷舌,但实际读音中遵循的却是舌尖元音[?]的平舌变韵规律。这种变韵现象说明[t?]尾韵母在定陶方言中曾经读[?],与之相拼的又只能是舌尖前[ts ts? s]组声母,这就证明了[t?]尾的原始形式应该就是[ts?],而且由[ts?]变[t?]的时间晚于小称变韵的产生时间。

4.母语者的判断。在调查过程中,当地人谈起自己的方言特点时,都会提到“没有‘子这个说法”,“普通话的‘子方言里一般念成‘嘚或‘呢”。这是母方言者的普遍共识,他们对于自己方言特征的看法也值得我们参考。

(二)[t?]尾在方言中的使用情况

在鲁西南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儿化形式用得相对较少,子尾词则较多。在这些方言中,很多普通话常见的儿化词是以子尾形式来表示的,这种特点在有子尾音变现象的方言中就体现为[t?]尾词的大量使用。以牡丹区方言为例:

1.普通話中的儿化形式方言中用[t?]尾表达。如表5所示:

2.与普通话说法有相同的核心语素,但多出一个“[t?]尾”的词。如表6所示:

3.与普通话说法不同、具有地域特色的[t?]尾词。如表7所示:

三、[t?]尾的变体

(一)不同前行音节后的[t?]尾读音

除牡丹区以外,在其他有子尾音变的区县方言中,子尾音节声母随前行音节韵母的不同而存在两个变体:当前行音节为鼻化元音或有鼻尾韵时,声母读为鼻音;其他情况下则读为塞音。韵母通常读为央中元音[?],与鼻音声母相拼的韵母多有鼻化色彩,读作[??]或偏前的[e?];有时在音节结尾处增生一个短暂的[-?]尾。以曹县方言为例:

(二)不同方言点中的[t?]尾读音差异

1.声母差异

如上文例词记音所示,[t?]尾同其他方言中的子尾一样读成轻声。当语速较快时,读得轻而短的[t?]会发生弱化,使得塞音声母[t]带有浊化特征,因此多数情况下语流中的[t?]实际音值为[t??]。唯一例外的是定陶区,处于口元音后的子尾音节声母即使在语流中也读为典型的清塞音,未见浊化,原因是在于定陶方言的轻声音节在音强和时长方面与非轻声音节差别较小。为证实子尾声母的浊化与轻而短的发音特征相关,我们选取了一些例词,分别测量了定陶和曹县方言中的子尾时长,并计算出子尾占整个音节的比重,对二者进行对比。具体如表9所示:

从测量及计算结果来看,在双音节子尾词中,曹县方言中的子尾时长占子尾词音节总时长的40%左右,不足一半,子尾音节声母有浊化特点;而定陶方言的子尾几乎占了一半时长,与词根音节平分秋色,子尾音节声母无浊化特点。这一结果与我们的听感是一致的。

2.韵母差异

子尾元音音值在不同方言点中略有差异,在同一方言点中也存在个体差异。总体来看,差别较小,彼此之间不影响交流。当前行音节韵母为口元音时,读央中元音[?]的情况是最普遍的;语流中[?]有时也变读成[e/ei/?]等。在多数地区中,其变读无明显规律,属自由变读,只有东明属于例外。以[?]为参照,东明方言(除焦园乡以外)中的子尾元音舌位偏低,接触点靠前,开口度略大,可记为[?]。

当前行音节韵母是鼻化元音或有后鼻尾韵时,除牡丹区以外的各点韵母都受到了鼻音的影响,或带有不同程度的鼻化特点,或增生了鼻尾韵,韵母受鼻音影响的程度存在个体差异和地域差异。与此同时,有的发音人在元音鼻化的同时舌位抬高、接触点前移,实际音值接近[e?]。

3.各点子尾读音比较

总的来看,菏泽境内的音变子尾读音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三、菏泽音变子尾的成因分析

对于[t?]型子尾形成原因的解释,有观点认为“是古音的遗留,证实了钱大昕的‘古无舌上音的中国语音理论”[5]。我们不同意这种观点。从读[ts?]的实词“子”到音变子尾,菏泽境内的[t?]型子尾及其变体的形成应该有更合理的解释。我们认为,主要有两条途径:一是声韵弱化;二是受到前行音节的同化作用。

在语流中读成轻声的音节,首先失去的是声调的完整性,即声调弱化;当这种弱化持续进行下去时,声母、韵母的部分特征便相继失去,音值就受到了影响。塞擦音[ts]的发音过程包括阻塞和摩擦两个阶段,几乎在除阻的同时产生摩擦,弱化的表现是阻塞和摩擦特点的逐步消减:气流的通路从完全闭塞到渐开,随着通路的扩大,气流自间隙而出时产生的摩擦也逐渐减弱。[t?]型子尾音节辅音失落得更彻底的是摩擦特征,保留得相对完整的是阻塞特征。与之并行发展的是主要分布于鲁中、鲁北的[z?]型子尾,后缀声母阻力不断减小,直到阻塞特征特征可以忽略不计,听感上即为浊擦音。

当子尾词的前行音节韵母是鼻化元音或带有鼻尾韵时,子尾音节声母也读成了鼻音,其形成方式或可解释为前行音节韵母作用于后一音节上的同化。除同化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方式,即鼻辅音[n]由同部位塞音[t]弱化而来。换言之,[n??/ne?/n??]与[t?]虽然在共时平面内以互补状态共存,但实际上两者处于同一弱化链条中的不同发展阶段。仅从音理上看,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n]的确是比[t]更弱的辅音。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子尾音节声母的弱化在不同前行音节之后是不同步的,鼻化元音或鼻尾韵后的子尾声母在弱化进程上领先一步。同时,各方言点的子尾音变速度也具有不平衡的特点,牡丹区方言中的子尾没有[n]声母,因此处在相对落后的阶段。不过,即使是将[n]的来源归因于[t],也依然无法回避顺同化作用的影响,否则就无法解释[n]声母为什么会首先出现在鼻音尾后。至于牡丹区未来是否会像其他县区那样衍生出[n??/ne?/n??]型子尾、[n]的分布范围是否会扩张到前行音节为口元音的子尾词中,我们目前还无法推断。

再来看元音的弱化。子尾音节韵母读为央[?]的情况最为常见,这是符合元音弱化规律的。梅耶曾说道:“在某些语言中,非重读元音会同时失去它的长度的一部分和本来的音色的大部分:于是常常变成带有一个多少有些中性的音色。”[6](P89-90)央元音就是一種“中性的音色”,与舌尖前元音[?]相比,央元音的发音位置处在中间,发音更为省力。它不仅在菏泽子尾中频频出现,还广泛分布在山东其他方言的音变子尾里,如鲁中的淄川、博山,烟台海阳、威海乳山等地,在这些地区的方言中,子尾声母脱落,只余一个央中元音[?]。实际上,[?]元音还时常在口语中,成为“了”“着”“的”等虚词的弱化形式,这样的用法在山东境内方言中也比较常见。

为了使表述更有条理,我们将子尾弱化分为声母和韵母两方面来讨论,实际上声母和韵母的弱化是并行的,也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音位系统具有组织性,一种方言中的音节构成是有一定规则的,在子尾发生音变的过程中,音节内部某个音位的变化有时也会影响到其他音位。如果仅考虑声韵各自的弱化规律,类似[t?][l?][n?]的音节从理论上讲也可以产生,但我们调查的实际读音中并未见到这样的读法。这是因为这样的拼合方式超出了基础结构,也违反了发音的省力原则。因此,央[?]的广泛存在除了符合元音本身的弱化规律外,还缘于这一音素与辅音之间有较高的适配性。

四、[t?]尾在子尾音变链条中的过渡性

在山东境内方言中,音变子尾除[t?]型外,还有不少失落声母、子尾仅余元音的音变形式,这类子尾的读音形式更加复杂多样。由于菏泽的[t?]型子尾声韵俱全,较之于失落辅音的子尾读音更为稳定,其音值受前行音节的影响有限。如果把存在于山东方言共时平面中的子尾读音类型进行比较并建立演化链条的话,就会发现[t?]型子尾实际处于演化链条中相对原始的阶段。前文提到的“擦音声母型”子尾可以看作是与[t?]型处于同一阶段的另一种音变结果。那么,是否还能找到从[ts?]到[t?]的中间状态呢?我们认为,可以将[ts]的浊化读音看作声母弱化的第一步。在無子尾音变现象的方言里,发子尾音节时语速较快、[ts]声母发得含混不清时,就自然带有了浊化色彩。在发音部位相同的情况下,浊音的摩擦一般要小于清音,摩擦性降低是辅音弱化的一种表现。而浊擦音与浊化的塞擦音相比,主要区别是在于阻塞程度无限减弱,当这种发音习惯固定下来,固化为一种类型时,也就是上文提到的[z?]型子尾。

无论是失去阻塞特征,还是失去摩擦特征,都是塞擦音弱化的起始阶段。当所有的特征完全丢失以后,辅音也就不存在了,此时便进入了仅余元音的子尾阶段。就此来说,菏泽的[t?]型子尾是子尾弱化链条中重要的过渡环节。

五、余论

如前所述,烟台芝罘区一带有[??]型子尾,缓读时也读作[l?]。从塞擦音到边音或闪音的变化很难解释,而菏泽的[t?]型子尾或可成为补齐链条的一环。之所以得出这样的判断,还与菏泽境内方言中的另一种音变现象有关。

我们发现,除了子尾有弱化现象外,菏泽方言中还有将助词“的”说成[li0/ lei0/l?0]的现象,以牡丹区方言为例:

(1)我的姐姐是教书的。

[?u?44l?0t?i?44t?i?0s?312t?i?213fu213l?0]

(2)他做的饭是给病人的。

[t?a213tsou31l?0fa?31s?312t?i44pi?31?e?53l?0]

“的”音[t?],将“的”发成[l]声母音节,同样可以解释为由轻声音节在语流中弱化而导致的音变。从音理上来看,流音是“口腔中有一定阻碍、但气流仍可自由流出的音”[7]。与塞音[t]相比,[l]的阻塞程度大大降低,强度显然更弱。在发[t]时,舌尖有上提的动作,舌尖接触前齿背根部的位置,与发[l]音时的动作、接触点都比较接近,只是阻塞减弱、强度降低,所以两音之间可以形成比较自然的过渡。

如果将“的”发成[l]声母音节看作是由[t]向[l]弱化的实例,那么我们也可以大胆猜想,烟台方言中的[??/l?]型子尾也有可能经历了类似菏泽[t?]型子尾的发展阶段。

参考文献:

[1]王淑霞,张艳华.定陶方言志[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

[2]邵平和,亓秀梅.山东单县方言“子”尾的变体[J].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08,(3).

[3]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学语言资讯科学研究中心.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汉语方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4]钱曾怡,高文达,张志静.山东方言的分区[J].方言, 1985,(4).

[5]冯文娟.菏泽方言中的语缀“的”[J].贵州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

[6][法]梅耶.历史语言学中的比较方法[M].岑麒祥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社,2008.

[7]朱晓农.说流音[J].语言研究,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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