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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有奇树》之“奇树”试解

2020-01-07杨萍徐国荣

天中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槐树槐花

杨萍,徐国荣

《庭中有奇树》之“奇树”试解

杨萍,徐国荣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产生于汉魏时期的《庭中有奇树》是一首怀人诗,全诗就“奇树”展开,但历来注者无人说明此树是什么树。联系诗歌内容,可知槐树的种植位置和生物特征与“奇树”一一吻合,因此,“奇树”当为槐树。同时,结合对槐树文化意蕴的探讨,亦可深入理解汉魏古诗比兴艺术与感物传统之关系。

《古诗十九首》;奇树;槐树文化;种植位置;生物特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1]411这是李善注《文选》卷二十九“杂诗”类所载《古诗十九首》中的第九首。从题意看,这很明显是一首以“奇树”为比兴的怀人诗。或以为是思妇居家怀远之诗,或认作怀友之诗。而无论是哪一种,学人对于此诗的怀人之旨与感物比兴的手法均无异辞。但此“奇树”究竟是什么树呢?从唐朝李善注直到今天,论者皆言其为“嘉树”“珍木”而已,没有说明“奇树”究竟是什么树。事实上,如果我们进一步探究“奇树”的具体所指及其蕴含的意义,不仅可以看出此诗和汉魏古诗比兴艺术与感物传统的关系,还可对其怀人之思之题旨有更加深切的理解,对于究竟是“思妇怀远”还是“思友”也可一探其微。

从诗意看,此树种植于“庭中”或“庭前”,有绿叶,可开花而馨香,此花可攀条而折,可作为礼物或贡物。联系汉魏时期的文化背景,可以判断,此诗作者既是感物而兴,自是于实际生活中有所本,其所见“奇树”当是槐树。因为槐树不但符合诗中所述之树的生物特征,同时,槐树在汉魏时期还有其特殊的文化意蕴,而此意蕴也正切合此诗的怀人之旨。

一、“奇树”的种植位置

此诗最早见于萧统《文选》中的“古诗十九首”之第九首。《文选》自萧统编选后就开始流传,唐代习之者甚众,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一些唐代的写本和抄本,然皆残缺不全。故完整流传至今者,最早的只有唐代李善注《文选》和五臣注《文选》,此两者现存最早皆宋代刻本。《庭中有奇树》一诗,李善注本与五臣注本皆载,只是个别字有异文而已,而现存唐代的敦煌写本、吐鲁番写本和《文选集注》均阙而不载。另外,此诗又载于《玉台新咏》卷一,标为汉代枚乘《杂诗九首》之第七首,亦仅个别字词有异而已。将其作为西汉枚乘之作,古今学者大都并不认同,但《玉台新咏》编于唐前之梁陈时,其文献价值自不待言。就此诗而言,其第一句“庭中有奇树”,李善注本如此,刘跃进比较了《文选》的几个重要版本,认为:“中,尤袤《李善与五臣同异附见于后》:‘五臣中作前。’九条本旁记亦谓五臣本作前。陈八郎本、朝鲜正德本、奎章阁本、《玉台新咏》也作‘前’。奎章阁本注记:善本作中字。”[2]看来,究竟是“庭中”还是“庭前”,事实上以认可后者之人居多,而且已有人注意到这个差异,故韩国奎章阁本特作注记。历来鲜有学者对“庭前”这一异文展开研究,似乎无须多做解释,而吴淇却对此大有观照,在《古诗十九首定论》中说:“奇树之有,而曰‘庭前’,其义有四:曰‘庭’者,见植身之正,与闲花野草异矣;曰‘庭前’者,见此树之奇,本自天生,‘既有此内美’,而近在庭前,易为剪培,‘又重之以修能’也。”[3]71显然,吴淇认为此处应作“庭前”,且关注到“庭前”二字大有意味。当然,他也未具体指出“奇树”究竟是什么树,只是强调此树植在庭前,有其特殊含义。

当然,“庭前”的所指非常明确,而“庭中”则稍有含糊,既可理解为具体庭院的“中间”,也可理解为较为笼统的庭院的前后左右的大致位置。曹丕《感物赋》序曰:“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斯赋。”[4]600先是很明确地说是“种诸蔗于中庭”,可是到了正文中却说成是:“掘中堂而为圃,植诸蔗于前庭。”[4]600可见他并未区别“中庭”与“前庭”,只是把“中庭”当作庭院前面的一个表述。就《庭中有奇树》一诗而言,究竟是“庭中”还是“庭前”,对于诗意的理解并不会产生异义。重要的是,“庭中”“庭前”都与“庭”密切相关,而且“庭”的周围常常植树。

刘向《九叹•思古》“藜棘树于中庭”,洪兴祖注曰:“堂下谓之庭。”[5]此言指出了古代房屋的两个组成部分——“堂”与“庭”。古代房屋格局复杂,从周朝开始,人们便用墙垣把住宅围住,垣有门,门内为庭,即院子。汉魏时期,一般住宅会设两道门,大门与二门之间的院落为外庭,二门以内的院落为内庭,穿过大门至庭院,便是居住的主体。主体建筑又由堂、室、房组成。《说文解字》曰:“庭,宫中也。”[6]448此宫非为皇宫,而是指围墙以内之空间,即围墙内宫室屋宇等建筑四周的空地。这一时期,无论是皇室建筑还是家庭住宅,都有庭院,且都会在庭院中或其前后种植树木。所植树木自有多种,而槐树是其中最为常用的种类之一。《后汉书•五行志》载:“(灵帝熹平)五年十月壬午,御所居殿后槐树,皆六七围,自拔,倒树根在上。”[7]此条记载灵帝昏聩,宫内槐树自倒,时人便认为汉代将亡,据此可看出槐树在汉魏时期的寓意,也可知槐树在当时房屋前后种植的风俗。魏晋南北朝的诗文中更是多有这样的记载,甚至有专咏槐树的赋作。

曹丕《槐赋》:“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周长廊而开趾,夹通门而骈罗。承文昌之邃宇,望迎风之曲阿。”[8]1075赋为赞扬文昌殿前槐树有“令”质,承日月之光辉。曹植《魏德论》:“武帝执政日,白鹊集于庭槐。”[8]1148此处虽曰“庭槐”,实则也是指文昌殿前之槐树。王粲《槐赋》:“惟中堂之奇树,禀天然之淑姿,超畴亩而登殖,作阶庭之华晖。”[9]689王粲直接称槐树为“中堂奇树”,其意义有二:一来点明了槐树的位置,上文已经指出房屋主体建筑分堂、室、房,这里王粲既用“中堂”写槐树位置,便也指出了槐树在汉魏时期常种于庭院中,即与上文所提曹丕《感物赋》中“中堂”“前庭”之言无二异;二来指出槐树天然淑资,形炜条畅,光华奕奕,植根弘深的特点。晋王济《槐树赋》中也称槐树:“朗明过乎八闼,重阴逾于九房。”[8]1622据此可观汉魏晋时期人们于庭院前后种槐的普遍行为。

清代陈淏子《花镜•花木类考》这样记载槐树:“人多庭前植之,一取其荫,一取三槐吉兆,期许子孙三公之意。”[10]89此处“人多庭前植之”便也说明槐树不仅能种于庭而且常种于庭前。结合此条与汉魏晋时期的诗文对于槐树的记载,便可知《庭中有奇树》一诗中的“奇树”极大可能就是槐树,而且此“奇树”极有可能具体地植于庭前。何以人们常在庭前这样重要的位置种植槐树?据陈淏子的说法,原因有二:槐树特有的生物特征和文化意蕴。

二、“奇树”的生物特征

吴淇《古诗十九首解》称《庭中有奇树》:“通篇只就‘奇树’一意写到底,中间却具千回百折,而妙在由‘树’而‘条’而‘荣’而‘馨香’,层层写来以见美盛。”[3]89诚如斯言,整首诗歌以“奇”作始,娓娓道来“奇树”的相关特征:奇树生绿叶,奇树多繁花,摘花需攀条,其花味馨香。除却上文提及的种植位置,“奇树”的这些生物特征,亦与槐树吻合。

槐树枝叶蓊郁,颜色青翠。所谓“绿叶发华滋”点出了“奇树”的三个重要生物特征,其中两个特征指向枝叶的颜色和浓密。关于槐树的此两种生物特征,时人多有记载。魏繁钦有《槐树诗》称:“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旖旎随风动,柔色纷陆离。”[9]689槐树的枝叶翠绿,“翠”字足可证。另,魏傅巽亦有《槐树赋》称槐树“延袤千里,蓊郁晻蔼”[8]1247。魏文帝《槐赋》亦云:“修干纷其漼错,绿叶萋而重阴。上幽蔼而云覆,下茎立而擢心。”[8]1075王粲《槐树赋》也称槐树:“形炜炜以条畅,色采采而鲜明。丰茂叶之幽蔼,履中夏而敷荣。”[9]689这些诗文都在强调槐树枝叶蓊郁,颜色青翠。此外,清代陈淏子在《花镜•花木类考》中也明确指出:“槐一名櫰,一名盘槐,一名守宫槐。树高大而质松脆。叶细如豆瓣,季春之初,五日如兔目,十日如鼠耳。更旬始规,二旬叶成,扶疏可观。”[10]89“扶疏”二词便直言槐树枝叶繁茂。另外,通过这些文献记载,可知槐树非常高大,也正印证上文槐树常种于庭前之因——“一取其荫”。

槐树多花,攀条可摘。“绿叶发华滋”指出的第三个生物特征是奇树多花,结合整首诗歌还可知此花攀条便可折,而这一特征也正是槐树的特征。槐树种类繁多,原产于古代中国,所以又被称为国槐,常见的是黄槐和白槐,都属于国槐。无论哪种槐树,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满树开花。这一特点在古代诗文中也俯拾皆是,比如唐代罗邺《入关》诗曰:“古道槐花满树开,入关时节一蝉催。”[11]4080关于槐树多花且易采摘,《中国花经》称:“黄槐树姿优美,开花时满树黄花……总状花序腋生,疏松悬垂。”[12]343许多槐树“小枝均下垂,树冠呈伞状”[12]343,因此人们摘取槐花时只需攀着枝条便可采得。

采摘槐花历来为人喜爱。唐代赵嘏《赵宣州送判官》曾言:“来时健笔佐嫖姚,去折槐花度野桥。”[11]3464由赵嘏为折槐花而度野桥可以看出,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折槐花这一行为都非常受人喜爱,因为槐花不仅外形美丽,还可食用。槐树虽然树形高大,但采摘槐花的方法却简单。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绿叶发华滋”在不同版本中也出现了异文。《事文类聚》就将“绿叶”写作“缘叶”。《说文解字》:“绿,帛青黄色也。”[6]656古作“綠”。“缘,衣纯也”[6]661。古作“緣”。“缘”有“沿着”的意思。如《孟子•梁惠王上》:“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此处便取缘“沿着”之意。很多人认为“缘”字是《事文类聚》的编写者因其字形与“绿”相似而抄写错误,如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称“《事文类聚》误作‘缘’”[13],但笔者认为此说未必然。其一,正如田晓菲所言,想要找寻产生在手抄本文化时代的诗歌原本是不可能的;其二,正如我们熟知的“悠然见南山”,其实苏轼以前诸本均作“悠然望南山”一样,既然无法知道苏轼是否见过另一版本的《文选》作“见”,所以我们也不能排除《事文类聚》的编写者是否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文选》作“缘”,因为作“缘”讲不仅不影响我们对诗歌的理解,还能帮助解释后文“滋”的含义。“滋,益也”[6]557,即花草茂盛。槐树沿着叶子开花,自是能呈现花叶茂盛之景,因此,无论是“绿”,还是“缘”,都不影响对诗歌的解读,用在此处都是在说明“奇树”的枝叶特点,都能证此树“花叶”之奇。

槐花馨香,用途广泛。所谓“馨香盈怀袖”即说明奇树的另一生物特征——花香浓郁。槐树虽然种类多样,但多数槐花是有浓郁香味的。梁萧纲有“槐香欲覆井,杨柳正藏鸦”[14]赞槐花香味浓郁。《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三《香部三•槐香》载嵇含《槐香赋序》:

余以太簇之月,登于历山之阳,仰眺崇峦,俯视幽坂,乃睹槐香,生蒙楚之间。曾见斯草,殖于广夏之庭,或披帝王之圃。怪其遐弃,遂迁树于中唐。华丽则殊彩婀娜,芳实则可以藏书。又感其弃本高崖,委身阶庭,似传说显殷,四叟归汉,故因实制名蒙蒙绿叶摇摇弱茎[15]4351。

《太平御览》将槐香归于《香部》可见槐花之香。唐刘言史称“花颔红鬃一向偏,绿槐香陌欲朝天”[11]2917,也赞叹槐花之香味。白居易《夏夜宿直》中亦写“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生”[11]2707。槐花香味既能“覆井”“香陌”“满院气”,更不必说“盈怀袖”。

另外结合下文“此物何足贡”可知,这种花木可作“贡品”。关于到底是“何足贵”还是“何足贡”的问题,历来学者都有争论,但大抵都是各言各话而致莫衷一是。李善注本这样说:“物或为荣,贡或作贵。”[1]411换言之,李善虽然无法肯定原本是“贵”还是“贡”,却在正文中选择了“贡”字作为文本,而在注中加以说明。木斋在《古诗:阿阁宫闱背景下的情话——以曹植为中心》一文中有过这样一段论述,也是建立在此句作“贡”讲的基础上:“‘此物何足贡’,道出了两者之间名分上的君臣关系。‘贡’的本意是‘进献方物于朝廷’。而甄氏在黄初二年春天,早已经由世子夫人的身份升格为皇后,虽然甄后并未入京接受这一封号,但作为曹植来说,采用‘贡’字,也许说明曹植此时希望和甄氏疏离,这样对双方都有益。”[16]木斋将“贡”作为论据论述《庭中有奇树》系曹植写与甄宓以作疏离之意。此说正确与否暂且不论,但李善注本《文选》的“贡”字与别本不同却引发了笔者思考。《说文解字》称:“贡,献功也。”[6]282《广雅•释诂》:“贡,上也。”[17]也就是说木斋有一点论述是正确的——这种奇花抑或说这种奇树是可以作为贡品的。很明显,这种物品是作为土贡品上贡的。

《尚书•禹贡》称:“禹别九州,随山濬川,任土作贡。”[18]意即“大禹区划九州,沿着大山砍削树木做标记,疏通江河,并且根据各州土壤的承负能力制定贡赋。”从先秦开始便出现了“土贡”制度,该制度规定由地方政府向朝廷进献土产或者珍宝等财物。汉代是中国土贡制度发展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期。《汉书•高祖纪》载:“二月,诏曰:‘欲省赋甚。今献未有程,吏或多赋以为献,而诸侯王尤多,民疾之。令诸侯王、通侯常以十月献朝,及郡各以其口数率,人岁六十三钱,以给献费。’”[19]此条说明,汉朝时期“土贡”制度开始成为一种独立运行的经济制度。现代学者王毓铨曾在《民族与汉代封建制度》中揭示了汉代臣民必须向皇帝进贡特产的经济压力,据此可知贡品是非常珍贵的,不是任何物品都可以作为贡品的。《禹贡》记载当时的贡品可以有果品、渔猎所获的禽兽皮毛、祭祀活动的祭品等,而从文献记载来看,汉代的贡品,其中重要的几项便是名果异树、药材、香料。

汉武帝建元三年修建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丽”[20]6。《西京杂记》卷一记载了这些名果异树的名字:“林檎十铢,枇杷十铢……槐六百四十株,千年长生树十株……守宫槐十株……”[20]7这里提到了槐树两次,意味着槐树有作为贡树的先例。虽然学界对于《西京杂记》向来争讼不绝,但越来越多的资料证明此书并非全是向壁虚构。以上列举的这些树木也都是平常之树,而且以理推之,古代帝王修建园林常有,那么臣下进献树木也就正常不过。李善注引《汉官典职》称“宫中种奇木嘉树”,而槐树作为“守宫槐”(《尔雅》中便有此说),无论是在两汉还是魏晋时期,都非常受人青睐。两汉时期已不必多言,魏晋时期,槐树更是有“大邦美树”之盛誉。“遍检魏晋南北朝诗文,写槐的诗文作品共157篇,出现166次”[21]。魏文帝《槐赋》称:“有大邦之美树,惟令质之可嘉。托灵根于丰壤,被日月之光华……”[8]1075这里便用了“美”“嘉”“灵”三词来赞颂文昌殿前的槐树。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庭中有奇树》中的奇树作为贡品上贡可以是槐树。

李善注还称:“‘物’或为‘荣’。”言下之意,这种树木盛开的花朵也可以作为贡品。槐花为什么能够作为贡品,大抵有两个原因:一是药用(食用)价值高;二是可作为香料。

汉代贡品中非常重要的一项便是药材。晋张华《博物志》卷二:“魏文帝黄初三年,武都西部都尉王褒献石胆二十斤,四年,献三斤。”[22]石胆:药名,主名目,又名胆矾。《太平御览》卷九百八十四:“郡旧因计吏献药,阙而不修,惭悸交集,无辞自文。今道少通,谨遣五官孙艾贡伏苓十斤、紫芝六枝、鹿茸五斤、五味一升,计吏发行,辄复表贡。”[15]4359据此可知,每年郡国都要向朝廷进献药材。而槐花不但好看,而且好吃,不仅可以做菜,还能入药。南北朝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写道:“庾肩吾常服槐实,年七十余,目看细字,须发犹黑。”[23]这说明早在南北朝时期人们就知道槐花能明目、护肤、美发。《本草纲目》也有记载,将槐花“炒香频嚼,治失音及喉痹,又疗吐血、崩中漏下”[24]。此外,槐花还能美颜。《神农本草经》记载,常食槐花也能“益气”,使得“头不白”。另,《日华子诸家本草》称:“(槐花)治五痔、心痛、眼赤,杀腹藏虫及热;治皮肤风并肠风泻血、赤白痢……”[25]因此,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喜欢采摘槐花。那么,作为药材的一种,地方将槐花上贡给中央也有可能。

同时,槐花还是很好的香料。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载:“鬱鬯,百草之华,远方鬱人所贡芳草,合酿之以降神。”段玉裁注:“谓凡言鬰鬯者,用中国百草之华及远方鬱人所贡芳草,二者合而酿之。芬芳条畅,可用降神,是曰鬱鬯,此别一义也。”[6]219据许慎所言,汉代郡国还要向朝廷进献香料,有的香料还可以酿酒。食用花草从屈原开始就有传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即谓此也。梁简文帝有采菊酿酒之举,《酒小史》载苏东坡用槐花酿酒。结合上文可知,槐花作为香料自然可以作为贡品,槐花是否用以酿酒而上贡,也是值得研究者探究的。

另外,槐树有一非常重要的生物特征:生长迅速。《中国树木文化》称:“槐树是硬质用材树中少有的生长迅速的树种……”[26]关于这一生物特征,古代诗文中也有记叙。明李东阳《庭槐》诗云:“去年长比人,今年高过屋。好雨东南来,依稀满庭绿。”[27]1778由此可见,同样的树龄,槐树远比其他树木生长迅速,这也是它能称“奇”之因。

以上可知,槐树符合“奇树”的所有生物特征,但就此定“奇树”之名,仍属谬悠之语,还需引槐树的文化意蕴为奥援。

三、槐树的文化意蕴

将“奇树”具体到“槐树”这一植物,是因为槐树不但符合诗中所述之树的生物特征,同时,其在汉魏时期还有特殊的文化意蕴,此意蕴也正切合于此诗的怀人之旨。

槐树寓神明。古人崇槐、敬槐,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便开始了对槐树的崇拜。槐树是中国先民最早用火、取火之物。《周礼》称“秋取槐、檀生火”,《淮南子》也说“老槐生火”。由此可见,早在先秦时期,人们便用槐树生火。以槐树之启火功能与原始宗教巫术结合,形成生火巫术,应该是人们崇拜槐树的根本原因之一。同时,槐树在先秦时期还被尊为“社树”。《尚书》称“北社为槐”,意即槐树是掌管北社的神明。中国古代有“社稷”之说。社,代表土地;稷,代表禾谷。古人奉“社”为土神,稷为谷神,合称“社稷”。商周时期,人们对各种神灵祭祀重视非凡,而社神又是非常重要的神灵,是掌管“北社”(大社以北六里所建的祭祀土神的地方)的神明,因此商周时期人们便已经开始崇槐、敬槐。

槐树自周代便被赋予了“吉祥而神秘”的特性。《太公金匮》载:“武王问太公曰:‘天下神来甚众,恐有试者,何以待之。’太公请树槐于王门内,有益者入,无益者距之。”[27]1769姜太公认为槐树可分辨神鬼,让武王在宫内多植。《春秋纬说题辞》也称:“槐木者,虚星之精。”[6]689此二处文献均在说明槐树具有神异吉祥色彩。迨至汉朝,谶纬之学盛行,人们更是重视树木“吉凶”,这个时期,深受“天人感应”思想的影响,槐树的荣枯在汉魏时期还被视为国运兴衰的征兆,这点在第一节已有论及。

槐树寓官品。槐树在周代便已是“三公”的代名词。据《周礼•秋官•朝士》记载:“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28]101这也是成语“三槐九棘”的来源,意思是左右各栽植九棵棘树,南边栽植三棵槐树,以便太师、太傅、太保这“三公”上朝时找准自己的站位,即所谓的“三公位焉”。太师、太傅、太保是周代三种职位最高的官职,后人也因此用“三槐”指代“三公”。人们都希望能在有槐的环境中生活和学习,此种厚槐之风影响深远,以至槐树后来成为达官贵人园林中的必植之树,所以又得了“宫槐”的别称。西汉时,人们遍植槐树,更有趣地将政府机构称为“槐衙”,把读书人聚集的会市称为“槐市”,《艺文类聚》引《三辅黄图》记载:“元始四年,起明堂辟雍,为博士舍三十区,为会市,但列槐树数百行。”[4]1517槐树象征着高官厚禄。由此据见槐树在汉魏时期的重要地位。

槐树安天下。槐树从自然之树向精灵之木的衍化中逐渐附着了更高一层的寓意,即政治寓意。《周礼》注曰:“槐者,怀来远人也。欲与之谋”[28]101。《说文解字》解释:“槐者,怀也。”[6]248两汉时期,槐树不仅象征着“三公”,还兼具怀来人才的寓意。迨至魏晋,国家分裂,文人多忧思,渴望天下太平统一,此时槐树以其高大、繁盛的形象被视为恩荫广庇,便又有怀归天下之意,喻指“槐安天下”。槐树崇拜在这一时期极为突出,被赋予“大槐安国”的政治寄寓,为统治者所推崇。同时槐树具有社树功能,为百姓所尊奉。故汉魏时期,文人之流,诸如曹丕,王粲、曹植、傅巽、挚虞、庾儵、嵇含等人都先后作《槐赋》赞誉槐树安国。曹丕《槐赋》用“大邦美树”盛赞槐树,认为槐树承文昌邃宇,修干蒙阴,上下通合,国家清和。曹植在《魏德赋》借文昌殿前槐树广集白鹊,来赞颂曹操广纳天下才俊,在《槐赋》中极力表现槐树“良木尊华”之容,誉槐树承华殿之恩,扬阴覆叶,恩垂天下。王粲《槐赋》也认为槐树植根弘深,百鸟朝圣,众望所归。就连何晏的《景福殿赋》写及景福殿前槐树,也是借以赞颂曹魏政权,表达槐安天下之意。

槐树寄哀愁。“槐”与“怀”谐音,有怀想、怀思、怀归等意。作为社树的槐树,还有怀归、怀家的文化意蕴。魏晋诗文常常借助“槐”抒发个体情感,表达哀愁。比如萧纲《饯庐陵内史王修应令诗》曰:“饯行临上节,开筵命羽觞……疏槐未合影,仄日暂流光。”[4]520这里说槐影尚未相合却又离别在即,便自然产生不舍之情,借疏槐吐露饯别的难舍之情。此外,庾信等人还经常借“槐树”抒发哀情,如《拟咏怀》中有“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29]之说。

要之,槐树种植位置突出,在汉魏时期有着特殊的文化意蕴,既是荫蔽众人的“神树”,又寄托了安家定国的政治意蕴,加之自身的生物特征,同期更是被多人赞为“嘉树”“奇树”。槐树寄寓哀愁的意蕴,便正切合于《庭中有奇树》这首诗歌的怀人之旨:无论摘花之人是思妇居家怀远,友人因物悟时,感别离之久,还是臣不得于君,而托兴奇树,都是因伤怀而借槐抒情。故此,笔者认为《古诗十九首》中的“奇树”品种当为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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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Interpretation of “Wonderful Trees” in

YANG Ping, XU Guorong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 a poem of cherishing the memory of friends originated in the Han and Wei Dynasties(1900 years ago). The whole poem unfolds on “wonderful trees”, but no one has ever explained what the tree is. Connecting with the content of the poem, we can find that the planting location and bi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scholartree are consistent with the “wonderful trees”. Therefore, “wonderful trees” should be Chinese scholartrees. Combining with the discussion of the cultural meaning of Chinese scholartree, we can also understand the art of transferred epithet used in the poems in Han and Wei dynasties.

; wonderful trees; Chinese scholartree culture; planting position; biosignature

2019-05-23

杨萍(1995―),女,四川乐山人,硕士研究生;徐国荣(1965―),男,安徽庐江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

A

1006–5261(2020)01–0072–07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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