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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上的105个针眼

2020-01-03代应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酒桌上爬楼梯苦瓜

代应坤

我最怕的就是进医院。然而,这次我是没法子了,好几种疾病对我围追堵截,我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病房有三张床铺,我是2号,1号是一位老爷子,脚趾头溃烂得厉害,刚结痂,看上去像炮仗药炸的一样,灰黑灰黑的,他半夜会痛苦得大喊大叫,但不知啥原因,在我住进来的次日就出院了,随后住进一位气宇轩昂的警官;3号是一位乡村来的农民,姓安,比我大6岁,据他说,他承包了30亩土地,农闲时去做瓦工,四乡八邻遇有红白事都请他做主厨,也是有偿服务,几笔收入下来,年收入不低于5万元。

我正跟老安聊到兴头上,护士来了,她说,每天的早上6点到晚上9点30分,病人原则上要住在医院内,不得外出,如有特殊情况需要外出,要履行请假手续;每天的餐前、餐后2小时,夜间9点30分,要测血糖,这就意味着病人的手指头每天要被针刺7次!这还不包括吊水和抽血化验给人体带来的创伤。

我家虽然距离医院仅三千多米,可我晚上不能回家,我怕从这个特殊的场合夜间回家,打破了家中的静谧;家中的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有汤,可是我只能吃着10元钱一份的盒饭,或者跑到医院餐厅吃没油没盐的菜肴,一荤一素一个馍。吃完饭,一个人在路上溜达,然后爬楼梯,从一楼爬到十楼,往返着,凑齐40分钟的运动量。

这种运动不是医生要求的,也不是从书本学的,是老安发明的——其实,也不是老安发明的,是老安亲戚发明的。老安说,他有两位亲戚,一位是退休老头儿,血糖血压血脂“三高”俱全,什么药都用过,附近的大小医院都去了,就是不见好转,于是,他开始锻炼,每天晚上跑步5公里,风雨无阻,结果一年后“三高”全没有了,所有的药也用不上了;还有一位是一家私营公司的业务员,三十多岁脂肪肝、糖尿病就尾随其身,公司垮台后,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咬着牙干起了瓦工,谁知半年下来,脂肪肝和糖尿病都跑得无影无踪!

坦白地说,我是成天屁股不离板凳的人,老安讲得绘声绘色,满脸红光的时候,我没有跟他辩论,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没想到,他一个近60岁的人,说到做到,每天从一楼到十楼,上下爬6次楼梯,踏过2880个台阶,每次检测餐后血糖,他总是快活得孩子似的高叫“又降下去了!”我终于信他的话了,开始跟他爬楼梯。

长期不劳动的人耐力真的不行,而医生又规定了一日三餐多吃素,少吃荤,每天摄取的营养相对是不够的,所以,我爬起楼梯不是很利索,爬到后来,腿甚至有抽筋的感觉,但是我不停步,咬着牙,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水,把既定的目标完成。想起这些年来我生吞苦瓜,一天仅吃4两米饭的经历,爬楼梯又算得了什么?

十二年前,我刚走出镇政府大门,迈进安徽省六安市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明显消瘦,体重一下子下降了15斤。一检查,是糖尿病。医生说,糖尿病本身不可怕,并发症引起的双目失明,双腿截肢,肾衰竭,才最可怕,我当时迈着软软的步子走到租房内,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

我是学农的,又当过几年高中生物教师,知道点儿医学的皮毛,我就想:只要控制好血糖,再吃一些对胰腺有辅助作用的食物,会治愈好糖尿病的。控制血糖,就要管住自己的嘴,水果类、糖类、啤酒是坚决不能摄取的,白酒也尽量不喝。遗憾的是,其他都做到了,唯独白酒我没能控制住,向来逞强好胜的我,在酒桌上从来经不住激将,更经不住挑战,每周总有两三次醉酒,而一旦喝了白酒我就不敢沾米或面,一次在农村喝喜酒,24小时居然没进主食,但是,血糖检测还是偏高,达7.5以上!

有人给我出主意:吃苦瓜,苦瓜可以治愈糖尿病。我信,笃信!新鲜苦瓜买到家,用水洗干净,一切两半,瓤子去了,直接嚼着吃,开始时,直吃得口干舌苦,吃得眼睛发黑,吃得浑身发冷。慢慢地,有些适应了,吃完一根苦瓜,喝点儿温水,甜甜的滋味跑进五脏六腑。2014年夏天,我的血糖终于回到正常值,我吃了两年的降糖药也停下了,我天真地认为我已经告别了糖尿病,却没有想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我前功尽弃!

那天晚上,我在岳父所在的村跟几位村干部吃饭,开始喝的是白酒,半斤白酒下肚,他们又要喝啤酒,我说,血糖正常还不到一个月,不能喝啤酒,他们说既然正常了,喝啤酒肯定没有事。于是,11年来我破天荒地端起了啤酒,只喝了两瓶啤酒,第二天查血糖,8.2!这一飙升再也降不下去了,我吃苦瓜,喝玉米须,吃降糖药,高血糖始终稳居体内,不仅如此,糖尿病还把它的近亲——高血压也带给了我。

喝白酒经常过量,酒后又不吃主食,我的胃也出现了状况,除了胃痛,呼吸时口腔还带有腥臭味儿。前年春,我忍受较大的痛苦,做了胃镜检测,被诊断为浅表性胃炎、贲门返流,我把诊断结果在酒桌上展示,大家居然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这算什么呀,毛毛雨,是人都会有胃病;我把血糖检验单拿出来,说我的糖尿病已经很重,不能喝酒,他们说,你不喝,我们也不喝了,大家都有糖尿病,只有你知道珍惜生命?这样的场景,演绎了两三次,自己都觉得没情趣,酒桌上是不讲道理的,而我偏偏又不喜欢在酒桌上因为喝酒问题多理论,怕别人说“律师的嘴,邮差的腿,谁信呢!”

这次住院,我再一次做了胃镜,诊断结果依旧可怕:胃糜烂!我又做了彩超、CT、核磁共振,胆囊息肉已经从单个变成多发。

由于1號和3号两位病人先我出院,暂时病房没有新病人住进,深夜,我一个人躺在三人间病房内,孤独和恐惧感悄悄袭上我的心底。闭上眼睛,梦中就会出现有儿童站在床边,也会在睡梦中被楼前、楼下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惊醒,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故去,故去的人解脱了,解脱不了的是活着的亲人。

我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接受着每天7次的指头刺血,4天一次的抽血化验,每天2瓶的吊水,肉体是疼痛的,大脑却异常的冷静,过去30多年来未曾开悟的东西,突然间醍醐灌顶。人,不经过岁月的洗礼,世事的打磨,人间的辛酸,是不会大彻大悟的。尽管在我住院之前,已经患糖尿病15年,胃病8年,脂肪肝8年,胆囊息肉4年,但没有人认为我有病,有什么病呢?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酒桌上气场喷人,宁愿喝醉也不讲孬话,精神的愉悦掩盖了体质的不完美。可谁能知道,我离开酒桌以后,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诚然,我参加的大部分酒宴,不是贵宾,也是主宾,或者是重要陪客者,人家请一次客不容易,大多是有求于人的,如果因为我的不喝酒,出现“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是对不起东道主的。其实,我也许想错了:这个世界谁也不欠谁什么,这个世界最不值钱的可能就是重情重义,你考虑了别人的感受,谁又会考虑你的感受?你给了别人面子,谁又给了你面子?半强迫性的喝酒本身就是不给你面子,你还值得考虑他的面子?

掰指一算,我出院已经好几天了,红肿的手指头依然疼痛。10个手指,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他8个指头都被轮换针刺过,共有105个针眼儿。长这么大,我吃的苦不少,但这次受的是肉体之苦,切肤之痛。与我邻床的病友是一位公安刑警,才45岁,他在歹徒的刀枪面前都不曾惧怕过,但是就惧怕针刺,他常常需要妻子安慰才能接受针刺,扭过脸去,不看针头,龇牙咧嘴的,不是他矫情,毕竟十指连心。不知通过这次住院,我、老安、刑警,这三个在酒桌上不讲孬话的人,以后在喝酒场合一想起密密麻麻的针眼儿,会不会再拼酒了?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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