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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也曾温柔

2020-01-03李新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工地

出了火车站,吴向葵偏起脑袋看了看太阳。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到一个地方,先把太阳的方位确定下来,就分得清东南西北。

昏昏沉沉的日头正努力向西滑落,像个混日子的人,希望早点儿结束这一天。风沙弥漫的天空却像没疯够的浑小子,把贫血的太阳搓揉得像一枚掉进黄沙中的蛋黄,随时准备侵吞。太阳却也顽强,无论如何不让浮沙附着上去。浮沙只好从一侧进入,横着飞过太阳表面,又从另一侧滑出去。

要是在1999年之前,无论从哪里回来,双脚只要沾到这块叫廊坊的土地,吴向葵闭起眼睛都能分辨出东南西北。这里是他的故乡。

1999年规划东方大学城,圈地的时候他想,将来无论安置到什么地方,老家的大致方位,即便化成灰,他都能指认得出来。等大学城建好,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实验楼、图书馆、食堂、报告厅、影剧院、设计院、绿化带、道路、水渠、橱窗、车棚、操场,一应俱全,从前的村庄、小路、老树、田地、水窖、看庄稼的窝棚、老水井……一样都没有了,他便迷惘,怀疑自己出生在这里?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征地之后,他们便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去了香河县,门前有条潮白河,儿子吴潮白的名字由此而得。两年前,潮白河边上的房子被开发掉了,换成了几大叠钞票和两张拆迁证,钞票悉数供儿子留学美国。这小子倒好,出了国就成了国际公民,一年半时间,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短消息,更别说写哪怕只有一句话的书信了。吴向葵爱读书看报,借用曾经读过的一句话,他们一家就像水上的浮萍、风中的叶子,到了哪儿,都找不着自己的根。看,在这陌生的故乡,不看太阳,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看手机上的地图,就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二十多年时间啊,好像换了好几个世界。

北方九月底的傍晚已经起了凉意。而这时节,位于长江入海口的启东,暑热正盛,偶有凉风也似做客,十天半月不来一回,夜里倒是凉快许多。到十月份,白天才会起凉意,即使到了秋天,都还有秋老虎出没,冷不丁地,把人热得喘不过气。出门时他竟忘了自己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的天气,身上穿了件浅蓝色衬衫,背包里塞件灰夹克,把地里的活儿向孙小涓和幾个工人交代一番,就上这里来了。

把夹克拽出来穿上,不过举手之劳。吴向葵嫌麻烦。他往下拽了拽衬衣下摆,耸耸肩,把背上的牛仔包背正,迈开腿向龙珠骐达工地走去。四五辆摩的围上来问他要不要车,十块钱一个。他摆摆手。下火车之前,他在手机地图上查过,龙珠骐达工地就在火车站附近,出了火车站广场朝北,拐上新华路,走上一千六百多米,两千来步,到了金光道过马路,左拐便是。

吴向葵来找自己的老婆潘慧。

这一趟不为别的,只为跟她办离婚手续,他俩的户口都还在香河。

吴向葵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说喜,有二十多年一起承担过的风风雨雨,不可能说断、说舍、说离,就能断舍离;说悲,毕竟孩子大了,无须承受更多的来自孩子脆弱无助的成长悲哀。当然,一桩没有前景的婚姻终究是要了结的,早晚的事,早了结比晚了结对双方都好,断舍离之后,谁也没有机会互吐不快,摩擦的机会就没有了——既然没有好好年轻过,那就彼此撒手,各自认认真真变老。

想当初,他们也算相洽的一对儿,经人介绍认识,彼此满意对方。婚后,吴向葵的父母随他弟弟去天津做生意,定居在那头。潘慧只有一个老娘,爹早死了。她这娘却是个倔强强硬的人,寡居之后,先后相了一两百次亲,跟七八个形貌各异的老头儿生活过,她倒是有心跟人家相偕到老,可人家受不了她的臭脾气,长则两三年,短则两三个月,全都不欢而散。

潘慧的老娘本想靠潘慧的爹留下的房子换套新房,等了好多年,左等等不到拆迁,右等等不到开发,自己的婚姻大事左右不如意,实在耐不住性子,一气之下把三百多平方米的旧屋换成银行卡上的一串数字,跟他们住到香河去。

不住在一起倒也无妨,隔得远,再臭不熏人。住到一起,问题来了。别的老太婆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个老太婆看女婿越看越来气。不是嫌女婿眼不巧,就是嫌女婿不会哄孩子,要不就嫌女婿做的菜不合口味,还嫌女婿没事就喜欢讲古,她责备女婿说:“都是棺材里的事情,有啥好嚼舌头的?你的本分是好好干活儿,好好吃饭,而不是整天嘚吧嘚吧,用嘴巴挖祖坟!”

吴向葵呢,起先装憨,心想,您是长辈,您是潘慧的娘也就是咱的妈,您高兴教育几句就教育几句,您想要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咱拿耳朵听就是,不一定搁到心里去。日子久了,再好的脾气也憋不下了,尤其是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三分薄面都不给,得了,咱下地劳累回来做上饭菜端上桌,还嫌七嫌八,要落口味自己动手啊;咱吭哧吭哧干一天活儿,没找到个说话的人,还不允许咱吃饭的时候唠几句嗑?你们是咱的家人,咱在你们面前不说几句,难不成要让咱做哑巴……一来二去,就算交上火了。大仇恨没有,小矛盾不断。日积月累,也算一桩大功德。

等吴潮白到了叛逆期,吴向葵教育孩子要刻苦用心、要听老师的教导。话音未落,孩子立马用他老爹顶他外婆的事儿,反过来教育吴向葵,自己都没管好自己,有什么资格做他的爹!看你这窝囊劲儿,不张嘴猥琐得像孙子,一张嘴不是跟外婆干仗就是骂你的儿子,我像是你亲生的吗?到考取托福,他向儿子表示祝贺,儿子吴潮白指着他鼻子对他说:“吴向葵,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要跑那么远不是说我有多聪明,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抱负,而是,我耻于有你这样一个爹!我三百六十五天哪怕只看见你一眼,都觉得丢人!从此以后好了,你没我这儿子,我没你这爹,各人顾各人,眼不见心不烦,我讨口要饭也不来求你,饿死球朝天!”二十一岁的孩子,说这话,得攒多少年的不屑和蔑视?

那时候香河的安置房还没有建好,租住在城乡接合部。话说到这份儿上,吴向葵觉得香河也没必要待下去了,对孩子教育的失败,让吴向葵觉得自己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辛苦,再怎么忍耻含垢、茹苦含辛,都是失败。人生最大的失败,莫过于精心培养的孩子,竟成为自己最不期望的样子,成为自己的敌人。吴向葵把两套房的拆迁证卖掉一套,留了一套给老太太,带上潘慧,跟一帮闯世界闯出名堂的乡邻,到跟上海一江之隔的启东承包土地种菜。

人到中年,过去关系再好的两口子,都会各自背负一些不平和怨气。这种不平和怨气的生发滋长,跟生存的条件,比如家庭条件、家庭背景,甚至跟生活地的土壤和温度,都有极大关系,一旦机缘成熟,爆发起来,夫妻感情就像白瓷碗上的裂缝,越敲越大,直至破碎分裂,无法修补。从干燥的北方来到湿润的南方,潘慧尤其不适应的是,冬天屋子没有暖气,又湿又冷,钻心刺骨;到了梅雨天气,一天不搓身上的皮垢,便黏黏的腻歪得很,从头到脚像刷了层糨糊;夏秋风大,吹大风的时候,潘慧担心随时被吹到天上去;要是遇上台风,她便整天担心房子会腾空而起。

在启东过得不如意,潘慧就想香河了,哪怕那里没有家,没有孩子,毕竟还有个老娘。她开始念叨吴向葵,要是当初忍气,何至于把孩子言传身教成那番模样。吴向葵心灰意冷,潘慧有两个哥哥,两个都不待见他们的老娘,以媳妇不同意为由,拒绝接纳他们的老娘。是他一个做女婿的“收留”老太太,不但有吃有住,有病有痛都是他顶风冒雨蹬三轮车上医院,药费全包。孩子的外婆起初责骂吴向葵的时候,吴向葵希望潘慧替他主持公道,或者请她母亲悠着点儿,毕竟是母女,话轻话重都能自我消化,谁想潘慧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一句腔不搭,光顾照料儿子。等后来他跟潘慧的娘交上火,潘慧反倒为她老娘帮腔;等到孩子长到十二三岁,成长叛逆期,孩子一跟他顶嘴,那老太婆就在一边自说自话:“屋檐水点点滴,滴滴无差异。吴潮白是有样学样,都是跟吴向葵学的。老天有眼,真是报应!”吴潮白有了他外婆撑腰,越发不听吴向葵的。吴向葵便谁也不指望了,每天只认着当牛做马干活儿,生活毫无趣味,什么日子不日子,生活不生活,将就过呗,熬过一天算一天。

今年春天,一场谁都理不出头绪的吵架之后,潘慧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回到北方,一个月后发信息说,她在一个叫龙珠骐达的工地上做塔吊指挥。两个月前又发信息来说,孩子大了,没有其他负担,南方她过不习惯,大家好聚好散。她让吴向葵抽时间先到工地,然后一起回香河办离婚手续。眼看都是奔五十岁的人了,还有半世的人生,不如各自找个人,好好从头开始,翻篇继续。他想也是,从此以后,岳母的责骂一笔勾销,潘慧的责备一笔勾销,跟吴潮白的父子感情也一笔勾销,他便想都没多想,同意了。

潘慧给他发消息:有件事咱要先跟你说好,算咱求你,你来便来,不要惊动别人,也不要让别人看出咱离了婚,只要你不说,工地上便没有人知道咱离婚。她还说,到了这个年龄,重新单身,人家想骚便骚,想扰便扰,谁也不珍惜,谁也不在乎。

龙珠骐达工地大得超出想象,横向和竖向,各有两公里多,每个方向一道门,一共四道门出入。吴向葵根据太阳判断的方位,找到了西门。

太阳在天上彻底消失,风越发吹得起劲儿,冷意浓厚。站在西门边上,吴向葵到底抵抗不住寒气,把牛仔包移到胸前,拽出外套加上。

西门口,车辆只见出,不见进。因为大风,工地暂停夜班。楼房上刺目的灯光从脚手架和安全网中照射出来,明亮的地方比太阳底下还要明亮,背光的地方一片漆黑。

半个小时前,潘慧给他发微信,让他六点钟在西门口等她。此时,只见五六个年轻女子戴着安全帽向工地门口走来。女子右手腕上各自挎了个透明的塑料包裹,装着毛线球和小半截成品,口子上露出三根竹棒针。她们在准备过冬的毛衣。一个壮硕的男子挡在她们前面,扯开嗓门大吼:“不准上去!”头上的板寸,随他咬字的节奏一耸一耸的。

吴向葵心想,都快下工了,这群女子还进工地干吗呢?手上的毛线签子表明,他们不可能是工地上的工人。

一个长发大眼的年轻女人,用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铁岭腔问那男子:“工地上有哪一条规定不准我们上去?”

男子说:“别的时候可以打个马虎眼。今天风大,工地马上停工,所有的工人都得下来,包括你们的男人!再说,在这块地方我说了算,我说不准就不准!”

另一个短发的漂亮女子,把手上的饭盒往男子面前一送,说:“我们是去给我们各家的老公送晚饭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手上捧的是饭盒,腋窝底下夹的都是什么?你们以为我不懂你们那档子事?”男子说。

吴向葵注意到,女子们腋下要么夹着一床草席,要么夹着旧床单。

一个两排牙齒又白又整齐的女子,脸上不笑都带三分笑意:“既然你都懂,就不能光顾自己吃饱,忍心看我们挨饿是吧!你多行好事,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管的工地大吉大利,不惹是非。”

“就你们这点儿花言巧语,不可能让我改变主意。好好的房子,房主一天没住,倒给你们涂满了精斑!不像话!太不像话!”

长短不齐的笑声立即从这一小堆女人中传出。有个女子低声自说自话:“啧啧啧,‘精斑,好深奥哦!”这女子扭头问旁边一个说:“这两个字怎么写?”

旁边一个笑得哧哧哧地开她玩笑:“你是专家还问我!你们哪一趟写这两个字不要半个小时的?”

旁边另一个抖着刚洗过的长发笑着搭腔:“半个小时够?别人一场足球赛都踢完了,他们乒乓球赛还打得热火朝天。”

说笑一回,女人继续跟男子交涉。这时说话的明显是四川口音:“朱锅锅,你做个好事要不要得?反正今天吹大风,不加夜班,那个啥斑,又不会在楼板上发芽。菩萨都说,人世最大的善,就是与人方便。你看菩萨都说了得嘛,你多正经就太没名堂了哈!”

“有本事你告诉我你们男人是谁,你们现在告诉我,我下一分钟就让你们的男人滚蛋。本人向来说话算话,说一不二。”板寸男发火了,他停留了差不多一分钟,继续用火爆的声音说,“不说是吧,不说你们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其实,她们的名字他个个喊得出来,跟她们的男人住哪间板房他也一清二楚,关键是这时候,他就该含糊。

女人们不再说话,脸上除了愤怒,还有失望,看他那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只得各自散了,向西跨过马路,消失在横七竖八乱糟糟摆放的板房宿舍。“变态”“遭瘟的”之类词语随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像秋风中的黄叶在风中翻滚。

灰蒙蒙的薄暮里,到处是紫红色的灯光,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还不见潘慧出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赶走了女子,注意力就集中到吴向葵身上,他看吴向葵的眼神怪怪的,好像知道他是谁,又好像很陌生,既有想搭腔的意思,又有几分躲闪。他没跟吴向葵说话,吴向葵也不想跟他说话。从刚才的阵势看,吴向葵估计他是个工头。也就是说,他是潘慧的领导。吴向葵心想,在工地上,潘慧憑力气吃饭,再说马上也不是我的潘慧了,我没必要跟你黏糊,更没有必要套近乎,下矮桩。

天黑透,灰蒙蒙的天空不见了,城市上空反倒映出一片鸡蛋清般的光明,在这片光明之下,所有建筑物的轮廓都分明起来。夜空变成紫色的,所有灯光都偏蓝。北方的天空赶不上长江入海口干净。他种菜的启东,早在几年前,空气质量就赶上欧洲标准。有时候,他感激时代变化,如果不是城市开发,他可能一辈子就窝在大学城那爿土地上,在直径十公里范围内终老。如今,他不仅有资格评说大学城那片土地,评说香河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庄稼和河流,还能评说启东那片土地的肥力、墒情、农时和蔬菜市场行情,他侍弄土地是一把好手,他的菜地一年四季都被他周密筹划得生机勃勃,种什么出什么,出什么卖什么,样样都能卖出合适的价钱。有时候他又怨恨这种变化,如果城市不开发,潘慧的娘就不会住到他家去,孩子在相对单纯的环境下成长,他们的生活平静如水,说不定这会儿还在为把秋天最后一批粮食搬回家而忙碌呢!

正走神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他:“大侄子,你什么时候到的?”

扭头看去,是大学城从前那地儿的表舅九成仙。回头一算,快二十年没见,表舅一脸老相了。表舅不是亲舅,是亲舅的隔房兄弟,年轻的时候跟人学修道,自称学到九成,不需要干活儿,也不需要吃饭喝水,给他爹一怒之下锁在屋子里,一锁锁三天,饿得气息奄奄,用剩下的两口气求爹告奶要吃要喝。修道不成,不妨碍被心胸宽广的乡邻喊做九成仙。九成仙一身灯光从工地里向大门口走来。吴向葵答道:“刚到,表舅!”九成仙跟那守在工地门口的男子打了个招呼,向他介绍吴向葵:“这是潘慧的老公吴向葵。”转过背来,指着那男子对吴向葵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朱可以朱经理!”

朱可以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挠挠后脑勺说:“有钱发给大家就是经理,没钱发给大家卵都不是!狗日的这帮女子,弄得我天天晚饭吃不安生!”

九成仙也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说:“让我说,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在家好歹还有张床,是狗也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如今人家顶多临时占你草席大一块地。”

朱可以说:“新砌的房子,给他们这么胡搞,传出去,影响整个工地的声誉。再说今天吹这么大的风,也为他们的安全着想。你没见我以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成仙说:“你不想想前几年,大家都不带家属,工地开到哪儿,洗头房就开到哪儿,按摩院就开到哪儿。不干净不说,还动不动给人打电话要你们这些做经理的拿五千块去捞人,这就不影响工地的声誉?”

两人说罢,向马路对面的板房宿舍区走去。朱可以让吴向葵跟他走,九成仙对朱可以说,让他等上他老婆再走。朱可以便扭头跟着九成仙走了。走出去十几步,九成仙转过头来对吴向葵说:“你这一来就不走了吧?我记得你会电工,要是不走,我们这里正缺人手。过几天我约上几个老乡来给你接风。”说罢,没等吴向葵回答,转身跟朱可以走了。冷风把他们的交谈越吹越远,他俩说话声音大,背对着吴向葵也能听清一些。朱可以给九成仙递了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打火机把他的脸照亮,他似乎早就知道吴向葵要来。朱可以对九成仙说:“裤裆里那点事儿,不好管啊!”

“让我说你就别管。我们建的是商业楼,商业楼就该热闹点儿,留点儿臊气,说不定将来商铺开张,红火得像开合法妓院!”九成仙说。

“你个狗日的,整天光知道满嘴跑火车!”

他们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吴向葵没心思听,潘慧来了,潘慧手里捏着两把卷了一半的信号旗,一红一蓝,脖子上挂着哨子和对讲机,戴着安全帽,披着一身工地的电灯光,向他走过来。七个月没见了,仇恨再大,马上也吵不起来,何况他们那些事情都是一地鸡毛。客观评价,潘慧算得上是美人,个子不高,敦笃匀称,该凸的地方,凸得恰到好处,该翘的地方,翘得低调奢华。从前面朝黄土低眉顺眼,如今在工地上整天上瞅下看,看人的眼神自然多了几分自信和沉稳。

要是他们不是要离婚,按照电影里的情节,潘慧也许会把信号旗递给吴向葵问:“你想不想咱啊?”“想!”“哪儿想?”吴向葵嘿嘿笑:“哪儿都想!”

实际情况是,潘慧没有递信号旗,没有撒娇,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只说:“该吃晚饭了,咱带你一起去吃饭。”

在路上,潘慧说:“咱过两天才休班。”吴向葵心想,也就是说大后天才能上香河了,一起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多这么几天,谁好意思嫌多呢。

从板房宿舍区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出来,夜更深了。潘慧取下安全帽,一头秀发散落下来,从前的波波头,又长了一拃,靠发根那一半溜顺,发梢卷成了卷。要是在他们刚做夫妻那几年,吴向葵会用指尖挠起她的卷发说:“看,北方的风真懂行,把你头发吹卷了。”这是变着法儿表扬潘慧,潘慧一定会晃晃脑袋,笑得像个孩子,脖子两边浪花飞卷。过去的岁月,虽然彼此怨气深重,可只要愿意打捞,到处都是愉快的记忆。这时候,愉快的记忆只会让人越发悲伤,越发坚定离婚的念想。

吴向葵不知道,为给吴向葵留下个自信、翻篇儿就能扬帆远航的印象,潘慧前天特意请假,到街上花费一百零八元巨资烫了个头。

走到宿舍区门口,潘慧对吴向葵说,工地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家属来工地,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意思是说,他今晚跟她挤一个被窝。吴向葵没有意识到潘慧住的是集体宿舍,心想,只要那张证还没领到手,挤一个被窝合理合法。

宿舍区的板房一共七栋,每栋两层,每层三间,每间都是前门后窗,每间四张高低铁床,床柱与床柱之间,只要能牵绳子,都牵上了绳子,绳子上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洗漱的、聊天的、唱歌的、打麻将的、喝酒的、抽烟的,热闹非凡。每间敞开的门里都飘出热气烘烘的气味,每道门里的气味大不一样,麻辣味的具有四川特色,大葱味的充满山东韵味,还有酸醋味的,梅干菜味的,泡萝卜味的……无一例外地,都混合了方便面气味、脚丫子臭味和汗臭味。潘慧的宿舍在第五栋二层尽头,八个年轻女子住

一个屋子,潘慧的铺位在靠窗的角落里。走到宿舍门口,吴向葵不进去,这怎么能住?八个女人,一个男人,这哪是咱跟潘慧一个女人挤一个被窝?这简直就是咱一个男人跟八个女人一屋睡觉。平生第一次。

潘慧转身,果断坚决而且别无选择地明确对他说:“委屈你,今晚上只能这样将就了。”转身对同室的其他姐妹说:“姐妹们担待些哈,这是咱老公!”

吴向葵个子高,眼神散乱,跟在潘慧身后走到铺位前。横七竖八斜拉着的绳子上的胸罩和内裤在他的头上打来打去。屋子里乱七八糟,洗漱用品、简单的化妆品、台扇、小吊扇、面盆、水盆、帆布胶鞋、高跟皮鞋,诸如此类,摆得随心所欲。

其他七个女人大概都是结过婚的,对潘慧领着自己老公进屋并不觉得奇怪。

吴向葵估计他们自己的男人来了工地,大抵也这般处理。潘慧再次跟那几个女人打招呼:“姐妹们,今晚给大家带来不方便啦,包涵,包涵!”

一个正脱裤子的女人说:“你自己的老公有什么不方便的,大家都是出门人。”说罢脱了裤子,粉色碎花的内裤在床前闪了一下,消失到被窝里。

另一个女人在唱川剧,进门的时候正“汤菜,汤菜,汤一钵钵菜一钵钵,汤一钵钵菜一钵钵,汤汤菜,汤汤菜”吼得热闹,这时唱道:“你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唱罢咣一声躺到床上继续念白:“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屋子里的女人都笑起来,潘慧笑着问:“小青妹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那个叫小青的女子答:“白蛇传。”说罢冲着潘慧和吴向葵补充一句:“你们只管放心,今晚没有法海!”意思是说你们想怎么都可以。

吴向葵心里苦笑:屁,今晚有七个法海!

简单地擦了脸洗了脚,上床一人一头躺下,吴向葵一动不动,仰面朝天,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潘慧还像在家里那样,把棉毛衫棉毛裤当睡衣睡裤,向另一边侧睡,臀部正好在他左手边。七个多月没有见,按说再怎么无情,都该有点儿反应的,至少可以摩挲一下。可在这样连翻个身,铁床都要嘎吱嘎吱响半天的地方,吴向葵觉得他跟潘慧就如同两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同床而眠。七个说不出香臭的女人劳累了一天,不久就发出均匀的鼾声,后来连多少有些别扭的潘慧,翻了几个身,也打起小呼噜。吴向葵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要是不钻进女人窝里来,他一辈子也想象不出,女人的鼾声也可以如此豪放无拘、粗鲁响亮。

屋子外面的风吹得越发大了,窗缝发出尖锐的啸叫。

跟潘慧同床而失眠的事,上一次发生在交往四个月之后,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定了亲,吴向葵在庄稼地里的窝棚里看秋玉米,潘慧来给他送晚饭。夕阳在西边扯了一面红色的大幕,地上的人便十分好看。吃过饭,红霞褪尽,星星出来了,蝉鸣此起彼伏。到星斗满天,月亮却迟迟不出来,他打算到窝棚里点上马灯,潘慧跟在他后面爬进窝棚……流水欢唱、莺声远近、山峦隐约、百花绽放,仿佛混沌初开时的自由无拘,又似虚空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真实可感。那是吴向葵和潘慧从未有过的体验。那天晚上,潘慧跟他睡在窝棚里。后半夜,月亮白花花的,在窝棚外面的玉米叶子上幽幽地反光,在河面粼粼地反光,天空墨蓝深邃,四野全是好闻的气息。吴向葵怎么也睡不着,过去二十年竟没有这样美妙的感觉,到底算是白活了,还是因终究等到了这一天而为流逝的岁月骄傲?这样的美好保持到结了婚、生了孩子,终止于岳母搬入他家、发生家庭口角之后。

吴向葵后悔下午过来之前,光顾看太阳和地图了,竟没有搜索附近的旅馆。转念想,搜到又如何,难道还能去住?潘慧一个打工者,他一个承包土地的种菜农民,他是来离婚的,又不是来度蜜月的。即便开了房,潘慧也不可能跟他去。

半夜,进门时脱裤子的女子起床,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夜壶,在别人的鼾声中毫不避讳地小解。吴向葵下午就领教过了,厕所在五百米外。据说是为避免夏天的臭气和蚊虫。不久,小青也从高铺下来,从床底下拽出夜壶。从摩擦地面的声音判断,前一个夜壶是塑料的,后一个是搪瓷的。吴向葵更睡不着了,说不定这宿舍有八个类似的夜壶。

屋外的风似乎减弱了些,窗缝里的啸叫不那么刺耳,却也纠缠着吴向葵,使他两扇沉重的眼皮,无论如何垮塌不下来。

在老家,吴向葵从来没想过建筑工地上的住宿问题。比如眼前这个工地,板房数量有限,为提高利用率,工地上规定,单身宿舍必须八个人一间,“夫妻宿舍”必须睡四对夫妻,自由组合。每空一个铺位,每间宿舍每月罚款一百元,空两个铺位,每月罚两百元,摊到住宿者身上,年底从工钱上直接扣。如此苛刻,工人们还唯恐住不上板房。他们会算账,住板房最大的好处是省钱,宿舍区不仅有食堂,还水电费全免,到外面租房子费钱不说,用半盆洗脸水、点盏煤油灯似的电灯,都得花钱。

早晨睁开眼睛,吴向葵满脑子糨糊,昏昏沉沉的。既不敢早下床,也不敢起来太晚。吴向葵注意到,每一个铺位的四面都围了床单。

潘慧撩开床单说:“起来吧,委屈你了,咱们今天搬出去。”

那几个女人,有四个上工去了,两个去食堂吃饭。这些吴向葵都不知道,大概天快亮的时候,吴向葵终于睡过去了。

小青在刷牙,满嘴巴泡沫横飞,看见吴向葵滑下床来把鞋子套到脚上,对他说:“姐夫可要改名字?”

吴向葵莫名其妙:“好好的,改什么名字?”他以为到了工地,都要改名字。

小青说:“姐夫快姓柳了,柳下惠!”说罢呵呵呵笑起来。

吴向葵脸上是挂不住的尴尬,心想,难不成你还要我现场直播?我是來离婚的!

潘慧知道吴向葵脸皮薄,把自己刚用完的塑料口杯和牙刷塞到他手里:“赶快漱口,漱了吃早饭去!”在家里他俩从来各有各的口杯和牙刷,出门忘带了。一天不刷又不死人,可这时候,只有接了口杯和牙刷,才能把眼下的尴尬圆过去。吴向葵心想,这小青,怎么可以这般放肆?

小青觉察到太难堪别人,自嘲道:“我家那口子上次来得罪大家了,那口子大老粗,啥也不顾。再说大半年没见,大老远赶来,也就两个晚上……嘿嘿嘿!”吴向葵听出来了,小青给他带来的尴尬,源自她自己的尴尬。

潘慧没对吴向葵说,虽说是两个晚上,一个晚上三次,一个晚上两次,好在铁床结实,响死没散架。

走出板房门,风已停了,太阳虽看不见,却是个好天,天地之间的亮光滤过一般透明。工地上各种机器的声音热气腾腾的,从马路对面传过来。

一人喝了一碗粥,啃了两个馒头。吃过早饭,潘慧说:“今天咱得上工,你把咱床上的被褥都搬到六号板房楼下最左边那间,那边还有一张空铺位。”

建筑工地喜欢用女人做塔吊指挥,女人敬业,眼尖心细,打起信号旗来动作规范,发出的指令准确具体,不像男人,一会儿要抽烟,一会儿要撒尿,稍不留神,一个马虎眼儿就可能酿出事故。

九点钟之后,宿舍区今天当班的,都到马路对面的楼房上工去了,留下为数不多几个今天休息的和那些工人的女人,洗衣服或者闲聊。有几个就是昨天下午在工地大门口见着的。他们见吴向葵蔫头蔫脑的样子,在远处品头评足。有几句话似乎在说,他夜里太过劳累。几个年纪大的妇女在收拾三轮车,吃了中午饭,他们将蹬着三轮出去收废品。

吴向葵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那么艰难的住宿环境,潘慧都能坚持下来,说明他们的婚姻真是无可挽回了。凭潘慧的条件再找一个不难,可如果净是这种环境下的男人,那就有些亏了;整天在这样的环境下忙碌,想找个体面的,只怕有那心思,没那机会。反观自己,优势虽不见得比潘慧强,但环境不错啊,田野辽阔,呼吸自由,住的房子虽是租的,但单家独户,有关有拦。

吴向葵还想起半年前聘来给自己干活儿的當地农村妇女孙小涓,孙小涓年龄跟潘慧差不多,身高比潘慧高一个头,身材却赶不上潘慧,农村里肩挑背磨,胸围不突出,腰围不含蓄,肩膀宽得跟个男人似的。孙小涓的男人在外面搞建筑工程,挣到了钱,几年前就养下了小,五六年不落屋。男人对孙小涓说:“你只管去找合适的男人,找上了,我们离婚;找不上,我还是你的名誉老公。”半年前的一天,孙小涓到吴向葵的承包地问他会不会电工。他平时经常帮周围邻居装个灯、接个线什么的。大家都知道他会电工。吴向葵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我家的洗衣机拖线扯拐了,求你过去修修,不然我会被电死。”洗衣机拖线板修好,孙小涓对吴向葵说他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吴向葵说他承包的地上缺人手。如今的农村,特别是工业和经济发达的地方,农村几乎没有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几公里十公里就能挣到大钱,谁都不会扑在土地上。吴向葵承包的二百亩土地,虽有现代农业的浇灌基础,但毕竟有那么宽的面积,每块地一点儿小事,累积起来,也得有三五个工人才忙得下来。之后几个月,其他工人都是这一茬忙过就回家,等下一茬农活儿出来才会出现在他的承包地上,而孙小涓却天天都来。把地里的活儿干好,还替他洗衣服做饭。眉眼之间,看得出这女子是上心了。

六号板房住的都是夫妻,四对夫妻一间屋,正好楼下最左侧一间只住了三对。吴向葵找来几个纸箱。收拾潘慧床上的被褥和衣服。他注意到,潘慧的一堆衣服里有一条男人的裤头,三枪牌的,吊牌还没有取下来。这种裤头他买过,一般两条或者三条装一个盒子。潘慧什么时候买的?为啥只有一条?收拾得匆忙,没多想,塞到纸箱里搁好,搬起另一个纸箱的被褥向六号板房走去。

吴向葵打量其他三张床,有样学样,住下铺,用旧床单将高低铺的下铺围起来当幕帘,上铺放那几个纸箱子。一个屋子四家人跟八个人到底不一样,各家的东西好归类,尤其重要的是,上铺可以放东西,室内的空间宽出来许多。有两家的女人在门口洗衣服,操着河南腔和福建腔普通话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便各人忙各人的。有个老阿姨仔细盯着吴向葵的面孔看了足足三秒,闪电般笑了一下问他:“大兄弟,身体怎么样,吃得消哇?”吴向葵撩起床单坐在床沿上,心口窝上像塞了一坨三年不化的寒冰。还没到中午,吴向葵就可以想见,熄灯后,这屋子将是多么热闹。

中午潘慧回来吃饭,交给吴向葵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朱可以朱经理的,让他下午主动联系他。水电班四个人一组,其中一个组这两天少一个人,听说吴向葵是水电工出身,便托潘慧请他替一天。这个工地的水电班有个特点,缺一个其他三人只好放假,工人不实惠,老板的工期受影响。

吴向葵心想,咱是来与你办离婚手续的,怎么,还替你把钞票挣上了?

这种小心眼儿的话,他也就在心里想一想,不会真说出口的,再说,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来探班的,两天过后离开。吴向葵扫了一眼电话号码,好记,最末五个数字都是4。这数许多人不用,与“死”同音;可有的人偏偏喜欢,认为那是哆来咪发的“发”。朱可以大概偏向于音乐发音。

交代完毕,潘慧出门向马路对面的工地走去。吴向葵用塑料保温杯替潘慧装了一壶开水,要她带到工地上喝。潘慧摆摆手示意不要,她说:“习惯了,不到吃饭不喝水。喝了中途得上厕所,误事!你自己带到工地上去。”

吴向葵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今天下午就帮他们干活儿,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没打电话,在一号板房底楼正中一间找到朱可以。朱可以一个人住,前面一半摆了办公桌和几张凳子,后面一半摆床,也是一张高低铁床,中间用一道布帘子隔开。门上挂了一块“项目部经理”铝合金牌子。朱可以抽着香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吴向葵抬起头来往里屋看了一眼,在窗棂和铁床之间的一根绳子上挂着的一堆衣服中,发现一条平角裤,跟上午翻出来的一模一样。他想看个究竟,又不好意思上前。转念想,天下一个模样的裤头多了去了,便不再往心里去。

听吴向葵说他今天下午就替班,朱可以显得很高兴,他说吴向葵这一天半的工钱记在潘慧的账上,年底一次结算。说着递过来一支香烟,吴向葵摆摆手说不会。朱可以说:“听说你在老家有一帮兄弟,有好几百亩地,也算个项目经理,舍不得抛开了,上这里来做水电工?”

吴向葵说:“咱老家原本就在这个地方,建大学城征用了。目前在启东那边租了土地种蔬菜。既不是经理也不是工头,两百多亩土地,咱说了算。”

朱可以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桌上飘了几片白色的烟灰,他伸出手去,用侧掌小心地扫到另一只手的手掌心上,再把灰抖到烟灰缸里才说:“种蔬菜跟种粮食一样,都要靠老天爷赏饭吃。”抖完他拍拍手,继续说,“这活儿我干过三十多年,最终只有建筑适合我。”

吴向葵注意到,朱可以室内香烟弥漫,浓度高过雾霾,可桌上和地上干干净净。看得出来,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这种人一般做事细致,确保安全第一。难怪他这个工区,一进宿舍区就有一条标语: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也难怪昨天下午他不让那几个女的到楼房上去。

朱可以打了个电话,不一會儿来了个叫马四维的水电班小工头,带着他爬上了新建的一幢叫云峰楼的三十层大厦的第九层,那一层有二十多个人在安装水电,四人一组。吴向葵不知道这一群人仅仅承担这一幢大楼的水电安装,还是整个龙珠骐达工地所有大楼的水电安装都由他们施工。如果是后一种,不管哪个做工头,不出三年,他的财大到想不气粗都不行。

吴向葵按照马四维的吩咐干起来,工友对他的加入是友好的,他们来来往往忙碌,经过他身边就跟他打招呼,一看都是常年在外的人,随和好相处,年纪跟他差不多,一个下午,他们彼此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了。马四维见他手法娴熟,切管尺寸和预热粘结都恰到好处,说:“吴师傅,你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干,见天上工就能挣二百五到三百五,有时候赶工加班,一天能挣四五百。钱不钱是一回事儿,跟嫂子天天在一起,比起两地分居,到底要方便得多。”

旁边一个工友给马四维递眼色,说:“这得尊重吴哥的选择哦!”

马四维似乎看懂了那工友的眼色,便改口说:“是的,是的,一个人干惯了的事情,轻易是丢不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对不对,吴师傅?你那里靠上海近,蔬菜卖得出价钱!”

吴向葵嗯嗯啊啊应付着,窘迫随时都有。等到工地上一片雪白的灯光,他也像潘慧一样披着一身电灯光从工地的大门走出来,穿过马路向住宿区走去。

还没进宿舍,吴向葵就头大了,他念叨:四家人,四对男女,四对夫妻,四台发动机……

四家人都到齐了,两对中年夫妻,剩下一对小年轻,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一家三口挤一张一米二的床。吴向葵夫妻两口跟那三家人彼此做了介绍,各家都开始忙乎各家的事情。年轻的夫妻跟一对中年夫妻打了几圈掼蛋,孩子困了,找妈妈要瞌睡,四个人便散了。约好第二天晚上继续。时间差不多了,都陆续上了床。床铺四周原本卷起来的床单,四面拉下来,将床罩住,无声无息地睡去。那一对中年人洗漱完毕,也钻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的床单后面,一样无声无息。

吴向葵和潘慧各睡一头。跟昨天晚上一样,吴向葵仍然半天睡不着。下午在工地上,他瞌睡来袭,正巧大家工间歇气,他靠在新砌的砖墙上就睡着了。马四维在他醒后说:“吴师傅,你太累了,悠着点儿哈!”其他两个工友都坏笑起来。吴向葵懂他们的意思,大致把他想得跟小青的男人一个德性了。

潘慧还保持昨晚的姿势。吴向葵向另一侧翻身,大家背对背,屁股几乎抵着屁股。身子一动,铁床嘎叽嘎叽直叫唤。

那一对中年人的铺位,立即传出女人的一声咳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第二声,冷不丁就这一声,再傻的人都懂。

第二天早上,中年妇女对潘慧说:“我们这屋三代同堂,有小孩子,你懂的!”

潘慧涨红一张脸说:“不好意思,让大家难堪了,真是抱歉!”

中年妇女说:“大家都是出门人,相互担待些。”吴向葵心头有气:翻个身而已,你们一年到头难

道不过夫妻生活?

后来,吴向葵知道,这一对中年夫妻给这间宿舍立下的规矩,他两口子在这间宿舍年龄最大,自己觉得自己应该充当家长,其他两家年纪都轻,自然也觉得他们做家长比较合适,传什么话,发表什么意见,都由这一对夫妻出面。

吴向葵揣着一肚子火走出宿舍区,见马四维跟小青站在马路边说话。他们身后是三个集装箱改造的临时宿舍,门上有粉笔写的字:牙祭房。吴向葵只知道吃肉叫打牙祭,没听说过还有牙祭房。

马四维人长得瘦,也不高,鼻梁上架了副近视眼镜,香烟不离手。他说:“朱经理说了,只要我们把关系确定下来,我们立马搬到一起住,给我们安排半间屋子!”

小青说:“你莫心急嘛,那个人不答应离。不但不答应,还说最近要来找我。你想想,他一个没有文化的大老粗,脑子简单,一言不合就动武,要是见我们住在一起,还不出人命?”

吴向葵突然觉得好笑,冲着马路吐了一泡口水,暗想是不是每个人整天忙碌的核心,都是为裤裆里的事情?

走进工地,吴向葵看见潘慧在一幢楼前指挥塔吊,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再把哨子含在嘴里,左手对讲机,右手两面旗,这女人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想当初出门的时候,吴向葵估计潘慧顶多能在工地食堂里混个帮厨,谁知竟就做了塔吊指挥,工资高,还体面。是潘慧自己考了上岗证书,还是别人发现了这个人才重点培养的?这问题吴向葵也许一辈子都没法搞清楚了。

跟潘慧比较起来,孙小涓像一道端了三顿都没有几个人动筷子的菜。那天,他进了她家门,拖线板确实坏了,电灯也坏了,电视也不能正常播放。吴向葵问还有什么不能正常使用,孙小涓把他领到偏房,指着玉米脱粒机和饲料打浆机说,这几样东西休息了快两年了。忙到太阳偏西才把这一堆大毛病没有、调试一下就能使用的电器修理完毕。孙小涓高兴,先是给他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然后端上来四五个菜,还有一瓶老白干。月亮白花花的,在树叶子上幽幽反光,在盈满的水缸里顽皮地跳跃,天空墨蓝深邃,四野全是好闻的气息。吴向葵想起潘慧爬进他窝棚的样子,想起那个天开地裂的晚上。孙小涓喝饮料陪他,他竟不知不觉把自己给喝醉了……第二天,从孙小涓的床上醒来,他慌乱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都没想好,他便干脆静观其变。孙小涓没有哭没有喊,脸色似比昨天更清朗干净,见他起床,指着桌上的早餐说了两个字:“吃吧!”吃了饭,他一个字也没说,上承包地去了。孙小涓跟在他后面到了承包地上。这一起了头,之后孙小涓便无论阴天下雨都来,里里外外,大小事情都当自己的事情来安排,他要是外出,孙小涓就是另一个他,几个工人都听她的。孙小涓小他六岁,结婚十多年,没有修下一儿半女。她对吴向葵说:“我活着有脚有手,死后没人挂念没人烧纸。我跟你不要什么名分,潘慧回来我便回去,潘慧不回来,我就当你的长工,有无工钱你决定,钱多钱少你看着办。一句话,欢喜一天算一天。”

傍晚下工,吴向葵跟马四维等二十来个水电工走出工地西门,又见七八个女人围在工地门口,情形跟前天傍晚一样,朱可以嘴巴里多了个哨子,喊一声“不准上去”吹一声哨子。这些女人看来每天都会来撞运气,要是某天朱可以没来,那个傍晚就成了这些女子跟她们男人的节日。吴向葵想起九成仙说的话。满嘴跑火车的九成仙的那几句话,似乎比朱可以更像明白人。

中国人不能念,一念就会搁到眼面前。还没走到宿舍区门口,九成仙向他招手。九成仙请了几个过去的同村老乡,在宿舍区附近的小饭馆替吴向葵接风。

吴向葵注意到,灯光明晃晃的工地周围,天彻底黑下来的标志,是到处的灯光泛出幽灵般的蓝。冷风在身上到处乱窜。朱可以和马四维也被请来了。马四维带了小青一起来。添双筷子添个酒杯的事,小青会唱川剧,一高兴就会亮一嗓子,众人表示欢迎。正好两桌。

过去同村子的老乡如今还叫老乡,说起来有些勉强,维系他们记忆的乡村实物一样都没有了;村子里的人当时四散,迁到不同的地方,如今大多数都不再联系。好在他们的方言还在,某些专有的叫法说法还在。等到他们这一辈人结束,这种微弱的关系便永远消失了。

有个叫春儿的小伙子专挑马四维拼酒,一人面前一箱燕京,摆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全部打开,没有多的话,各自抽出一瓶,碰在一起,同时喊一声“干”,两人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小青用唱戏的声音喊:“你们吃几口菜再喝要不要的?”两人谁也不搭腔,一瓶喝完,继续从箱子里抽出一瓶,咣一声碰到一起,同时喊一声“干”,咕嘟咕嘟往下灌。旁边的人各吃各的。九成仙说:“看来这两个人今天得有个了断。”他嘱咐大家,只要两人不动手,不要去管他们,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喝到第八瓶,马四维趴到桌子上,脸色煞白。春儿把空酒瓶插进箱子里,新抽出一瓶拎在手上,提起马四维的后衣领说:“还有没有量?还喝不喝?”

马四维伸出右手臂,在空中摇摇晃晃挥了一下:“让我歇一歇!”

酒精把春儿脸上、脖子和所有露在衬衣外面的部分染成酡红,他揪起马四维的后衣领晃了几下:“喝酒图个兴致,歇一歇什么意思?”他盯着小青继续说:“你在女人肚皮上也要说歇一歇吗?是讲排场,还是自己不行?”

小青搭话:“你有啥话只管冲我来。明明晓得他喝酒喝不过你!”

春儿声音变得坚硬了:“是他自己要接受挑战的,谁都没强迫他。自己晓得喝不过,事前给我磕三个响头嘛,他想喝我都不给他喝,我是通情达理的人。如今才喝到第八瓶就不喝了,算什么?”

小青从马四维面前的箱子里抽出剩下的四瓶,一口气全喝下去,说:“不要小看人,他在前面冲,我断后!”

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过节,核心在小青那里。吴向葵希望表舅九成仙出来劝一劝,他一张嘴巴那么会跑火車,这时候横竖说几句,不把人哄倒,也能把人震倒。春儿是他带出来的,他只要发话,不会不听他的。九成仙招呼大家吃菜喝酒,频频跟大家碰杯,偶尔往这边瞟一眼,没有阻止的意思,更不干涉。

春儿从围坐的一桌人旁边的啤酒箱里抽出四瓶啤酒,插到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里。

小青说:“什么意思?”

春儿说:“这是马四维的酒!”

小青:“我刚才不是替他喝完了吗?”

春儿把手头的啤酒瓶往桌上一笃,一字一板地说:“谁叫你替他喝的?是我?还是马四维?对啦,谁都没发话让你喝,是你自己要喝的。这四瓶必须给他补齐。”春儿把自己的一瓶放到桌上,从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抽出一瓶,揪住马四维的后衣领把马四维提起半个身子,一放手,马四维重新趴到桌上,一双手无力地在空中乱舞,以示抵抗。春儿重新把马四维提起来:“马四维,你起不起来喝?耍赖是不是?你可以赖钱赖米,不能赖酒。你起不起来喝?不起来我给你灌下来啦!”说罢,一抬手,瓶口朝下,啤酒咕咚咕咚灌进马四维的后颈窝。

小青来抢春儿手中的酒瓶,说:“你疯了!”

春儿躲开小青的手,用瓶口指着小青说:“你那么护他,你说说你们什么关系?”

小青也抽了一瓶啤酒拿在手上,瓶底指着春儿,随时要用啤酒瓶跟他干架的样子说:“朋友关系。怎么?要你批准啊?”

春儿说:“你有多少朋友关系?两个月前你对我说我们是朋友关系,两个月后你又说你跟马四维是朋友关系,再过几天,不知道你又要跟谁是朋友关系。你换朋友关系,比换胸罩还频繁。”

小青把手里的啤酒瓶放下来:“既然你挑明了说,我也明白告诉你,以前我认为你适合我,现在我也觉得适合,只是我不想拖累你。”

春儿的声音变得沧桑起来:“他马四维并不比我有钱,你也不可能一天更比一天漂亮,能拖累什么呢?”春儿的声音明显哽咽了:“谁拖累谁还不一定呢!”

小青的眼角也有了泪光,她举起手里的啤酒,在春儿倒掉小半瓶的啤酒瓶上碰了一下:“我们把这瓶喝掉。好聚好散,你听我讲。”

在酒桌上,谁清醒谁占主动。春儿已有八九分的醉,轮上小青牵着他的鼻子走。春儿把一瓶啤酒喝了,小青给他抽了一瓶递到他手上,春儿的表情就木了,身子有些晃,裸露在衣服外面部位的紫红开始发暗。小青把自己那瓶啤酒笃在桌子上,右手持瓶颈说:“春儿,你比我小五六岁,没有结过婚,一切都还来得及,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也还将就,有本事凭力气吃饭。姐姐我跟你不同,一个动不动把我当猪来打的老公只会伸手向我要钱,一个六岁多的儿子眼看就要上小学。我要跟了你,难道还让你来替我养儿子?如果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替我养也就养了,关键是他血管里还淌着那个讨债鬼的血。养一天可以,养一年可以,多养几年傻子都不会干。就算你能替我养儿子,那个讨债鬼不来缠你才怪,张口就要钱。你不能不给,他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他可以把你家砸个稀巴烂,你却不能把他打废打残。纵使把他打废打残,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要来缠你,你还能过上清净日子吗?我跟马四维就不同,马四维的老家在青海,那狗东西不识几个字,轻易不敢出门,纵使敢出门,他还舍不得路费。马四维也有个儿子,大小跟我儿差不多。我跟他说,他对我儿子好,我也不会亏待他儿子。”小青把啤酒拿起来,仰起脖子喝了下去。

春儿身子摇摇晃晃:“你到底喜欢哪个呢?”

小青从啤酒箱里抽出两瓶啤酒,一人一瓶,说:“像我这种处境,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有适合不适合。”没跟春儿碰瓶子,自己喝了一口说,“如果到了我这步田地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结果是对你不负责任,也是对我和孩子的未来不负责任。”

这话春儿听懂了。小青说:“打得火热的时候,谁都可以信誓旦旦。反正发誓吹牛没人打假。比如那个讨债鬼,当初上我们家来的时候,把未来描述得好得很,什么楼房,什么彩电,什么漂亮衣服首饰。一年不到,原形毕露。”

“你难道就敢保证这个一喝酒,脸白得跟死人一样的人就靠得住?”春儿说,他已经没有任何愤怒。

“谁能够保证谁?我自己这一分钟都保证不了下一分钟。只不过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跟我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合得来,组合夫妻未必不幸福;合不来,各自回到起跑线上。彼此知道后果的利害,平时各自晓得退后半步做人。”

那边闹得不可开交,这边一桌人也没闲着,朱可以敬吴向葵一大杯啤酒说:“我们这个工地,五湖四海,出门在外,彼此担待些。”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吴向葵想起那两条相同的平角内裤,如果这两个人有情况,这一帮过去同村的老乡不可能不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就眼下的形势,即使真有情况,谁都不挑破。吴向葵心头透亮:朱可以不先敬大家却先敬自己,已算主动招供了。

一杯下去,朱可以给吴向葵满上说:“敬酒不斟酒,等于白敬。”然后给桌上的每个人都斟满酒,端起自己的酒杯站起来敬大家:“我朱某人,人不坏,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只是做事情仔细了些。仔细有仔细的好处,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安全是最大的节约。我对大家要求细一点儿是对大家负责,也是对大家一家老小负责。如果因为要求严格得罪大家,或者生活上有什么不周不妥的地方,敬请大家原谅!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发财致富。工地上发不了财,致富还是不难的。大家说是不是?来,干!”

表舅九成仙让大家把酒杯斟满,说:“这大半年来,咱们这些人跟朱经理应该还是处得来的。为人厚道,做事把细,功过分明,一句话,信得过。他所说的那些不周不妥都过去了,过去就让他过去,谁没有个难处?好好过生活,将来有了钱,致了富,咱们一样可以人模狗样过幸福生活。来,咱敬大家,干了!”

吴向葵听明白了,他们话中都有话,既是开导自己,又在给大家打招呼: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千万别张嘴乱说。吴向葵看了身边的潘慧一眼,她跟没事儿人一样,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菜,不打算敬谁的酒,也看不出谁会敬她,更没有凑他这个热闹的意思。他端起酒杯敬大家:“咱们谁都别念检讨书了,出门在外,谁都不比谁容易。就一句话,忘记过去,创造未来,干!”

九成仙喝高了,满嘴跑火车的习惯渐渐兜不住,他对吴向葵和潘慧说:“要咱說,吴向葵潘慧,你俩要么一起种菜,要么一起上工地。没见哪对夫妻像你们这样,一个种菜,一个上工地,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你当你们是牛郎织女啊?那牛郎织女几千年不死,咱们血做的骨头肉做的身子,只怕熬不上百年就老啦!”

潘慧把酒杯端起来说:“表舅,一个人该干什么,那是命;一个人该在什么地方干活儿,也是命。俗话说‘衣食有方,老天爷老早就定好的,由不得自己选择。”

九成仙说:“那就是说你们真该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喽?”

潘慧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不休,她拽了一下吴向葵的袖口,示意两个人一起敬九成仙。吴向葵从了,站起来表示尊敬。坐下来的时候,吴向葵就势敬了朱可以。吴向葵说:“朱可以,你,经理,男的,爷们儿。这边潘慧,女的,在这工地上也算一员干将。以后,请朱经理多多关照,就像关照工地上所有工友一样。关照得好,不出事故;关照不好……没有什么关照不好的。正如你说,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安全是最大的节约。生活中谁想出事故?哪些人会出事故?为所欲为不负责任,肯定要出事故!”吴向葵感觉舌头大得在口腔里打不开转身,脑子尚且好使,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

九成仙喝得话扯不直了,嘴巴里还叨叨:“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活生生一对牛郎织女!”

朱可以用餐巾纸仔细把面前桌上的烟灰擦干净,把筷子头擦干净,抄了几颗花生到嘴里,闭起嘴巴嚼。他隐隐能听出吴向葵的意思,既然没有点破,正面回答反面回答都不好,干脆不搭腔。他希望在众人心目中继续保持完美无瑕的形象,就像他面前的桌面一样。

晚上吴向葵连上了六次厕所,幸好在家庭板房区,下床出门都方便,要是像前天晚上在单身板房区,那不要自己的命,也会要了别人的命。啤酒带给吴向葵的水分排泄得差不多,天亮了。

少有的晴好天气,天空干净,浮云片片。吃过早饭,两个人打了一辆滴滴,直奔香河县去。路上两人无话。似乎该说的话,在昨晚的酒桌上,都说干净了。吴向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宿舍区外面的三个集装箱宿舍,为嘛叫牙祭房?”潘慧晃晃脑袋,带卷儿的头发在耳朵边和肩膀上泛起细小的浪花,轻声说:“那是给一些夫妻应急的。”停了一下又补充说,“牙祭房的老板不是工地上的人。相当于钟点房,有专人掐着手表在门外守着。谁受得了?”

吴向葵愣了一下,说了句:“算长见识了!”便无话了。

从政务服务中心出来,快接近中午了。没有财产纠葛,没花多少时间就办好手续。他俩各拿了一本红色的本子,跟刚才被收回的结婚证比起来,区别在于,结婚证封面上烫的是金字,而这个本上烫的是银字,里面的照片从双人变成单人。两人彼此看看,都像早就在等待终于等到这一天的人一样,脸上显露出轻松释然的表情,夹杂着一丝空落落。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

吴向葵订的是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今天晚上住到火车站附近即可,没必要跟潘慧回工地住宿,也不合法。一辈子都在赶路,不急这一会儿。他这会儿很想送点儿什么给潘慧。他们婚姻的悲剧不全在两个人的身上,这一路走来,他俩就像寄居蟹,不断往自己身上背负各种各样的壳,终于背负不动了,卸掉所有的壳的那一瞬间,轻松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什么地方。吴向葵从路边一家妇婴超市给潘慧买了三大包成人尿不湿:“你得正常喝水,小便等于排毒,长期不喝水不排毒,身体吃不消,弄不好要出毛病。”

潘慧不推辞。吴向葵又买了个好看的背包,把尿不湿装下,背在潘慧的背上,潘慧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吴向葵说:“咱请你吃顿饭,咱们好好大吃一顿!”潘慧说话了:“这辈子什么时候见你请咱吃过饭?”“这不就请了吗!”这话让潘慧眼角泪光一闪。

走到一家药店门口,潘慧替吴向葵买了大山楂颗粒和舒肝颗粒。吴向葵胃肠不好,以前这些药都是吴向葵自己买的,潘慧从来不替他买药。那时候潘慧说:“吃药自己买。咱要买,就给你买好吃的,买药成什么话。”那时候潘慧不但不帮他买药,就连他住院,也很少到医院陪护,她觉得不管在什么地方,没有吴向葵办不到办不好的。潘慧把药递给吴向葵说:“如果要用吗丁啉,你自己回去买。别忘记了,不要连续吃得太多,吃过量,当心乳房增大。”

“增大有啥不好?”吴向葵把一双手摊到胸前,做出托举的样子说,“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这样不入流的调笑,在他们交往之后、孩子的外婆住到家里来之前是家常便饭。久违的噱谑,把吴向葵和潘慧都逗笑了。身旁穿梭往来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对刚刚离婚的夫妇。在过往行人的眼里,他们更像两个认识多年的朋友或者兄妹。

远远地,他俩闻到香河肉饼的气味。这是他们从知晓世事开始就热爱的食物,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再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好吃的肉饼。循着香味往前十几步,果然见一肉饼铺。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伯主阵,两个年轻的小伙儿负责跑堂,一个年轻姑娘在柜台后收银。

这饼过去吴向葵在家也做,近二十年没心情,再没有做过。吴向葵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大师傅在案桌和烘炉前忙碌,就知道,全天下估计就这儿的肉饼还能算正宗传统的香河肉饼了。只见这店里的肉饼,三个摞在一起不过半寸厚。个个儿一般大,一般圆,直径在一尺半开外。像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吴向葵记着,做这种肉饼,功夫就在擀皮儿上,功夫高的师傅擀出来的皮儿,又薄又软又大,没一点褶。放到铛里烙,烙出均匀一色焦黄的嘎渣儿。火候一到,饼就鼓成球样。别的地方的饼子烙出来也能鼓,但做不到皮薄如纸,稍不留神还会漏气,而香河肉饼不但面皮薄如纸张,还从来不会漏馅儿漏气。

这时候,吴向葵看见两个师傅老伯用长毛刷在鼓的肉饼两面刷油,面皮被油混得半透明,几乎看得见里边嫩生生香喷喷的一层肉馅儿。稍微转个方向,整一个搬到食盘里,偌大的饼,虽酥不碎。

吴向葵看得半天不走。潘慧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好大吃一顿?”

“师傅,给咱来三个整个儿的!”吴向葵招呼好师傅,进店到吧台买单。回头师傅说:“你俩能吃?”意思是说这是五六个人的量。吴向葵说:“一个切了就这儿吃,另外两个分开打包。”说罢,招呼潘慧进店坐了。进门的时候,两头瞅瞅,见隔着五家店铺是一家折叠舍豆浆,便对潘慧说:“你在这坐一会儿,咱去买两杯豆浆。吃的有了,喝的也不能少。”

一切齐备,一小伙子送来蘸饼的两碟醋和大蒜泥。开吃的时候,吴向葵说:“别看这饼子简单,走出香河就吃不到。你看,这松脆劲儿,跟和面时加酥的时间和多少有关,全看手艺。再看这馅儿,不能放案板上死剁,得剁到合适,翻过来用刀背砸,砸成肉泥,加水、姜末儿和调味品,做的时候加香油……”

“你像大师傅,”以前潘慧最不喜欢吃饭的时候听他嘚吧嘚吧直叨叨,她认为吃饭就该好好吃饭,她说,“以前没见你做过?”

“从前住大学城那地儿,最初咱家隔壁就是一家卖香河肉饼子的,自小看都看会。说是看会其实没真会,遇到你之前,咱在家里试过几次,起酥弄不好,整出来的饼子,不是漫天崩渣,就是硬得像铁。那时候粮食珍贵,谁舍得拿来做实验啊!”

潘慧盯着豆浆杯子上的“折叠舍豆浆”几个字看了又看。吴向葵指着饼和豆浆说:“这儿,这儿,都是香河的特产。”潘慧还盯着那几个字看,吴向葵知道她在等他讲故事呢。这豆浆能有什么故事?舍豆浆是有传说的,“折叠”二字做何解释?真难倒了吴向葵。刚才在买豆浆的时候,吴向葵注意到“纯手工制作”几个字,这豆浆喝起来,真像小时候喝过的味道。吴向葵灵机一动,把一个施舍豆浆的故事,移到这上面来。他说:“关于这豆浆,是有传说的。相传,有个姓王的姐姐结婚不久,丈夫就被官府抓走充军,死在边关。撇下王姐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叔子,日子没法过了,幸好王姐姐娘家是卖豆腐的,于是,王姐姐跟小叔子做起了豆腐买卖。过了几年,小叔子长大了,要娶嫂子为妻,闹得满城风雨,谁见了都不同意。恰恰在这时候,香河一带闹瘟疫,一家一家的人说没就没有了。豆腐没人买得起,他们便卖豆浆,后来,豆浆也没人买得起了,他们干脆把最后几十斤黄豆都做成豆浆,免费送给大伙儿喝。豆浆刚刚煮好,门口来了一老一少,饿得快不行了,两人把这一老一少背到灶前,给他们喂豆浆。老太太吃了没几口,突然呛咳起来,哇的一下,把嘴里没吞下去的豆浆吐进豆浆锅里。两人呆住了。好在那时候的人不太讲究,架起火来重新烧开再送出去。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乡亲们喝了这锅豆浆,没过几天病就好了。之后,這桩阿叔接嫂的婚姻被乡亲们认可,再也没有流言蜚语了。”

潘慧眼泪下来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耐心听吴向葵讲完一个故事。吴向葵爱听故事爱读书,满肚子都是故事,人群中只要有吴向葵,就有听不完、不重调的故事,可就因为她老娘嫌弃他用嘴巴挖祖坟,就因为她认为吃饭就该好好吃饭,不应该吧唧吧唧说话,弄得再也没有声音。潘慧说:“吴向葵,委屈你了,咱后悔不让你痛痛快快讲故事。”

吴向葵心想,哪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从桌上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潘慧说:“咱这不是在痛痛快快地讲吗?”

“咱们香河除了这两样,还有哪些特产?”潘慧收住眼泪,她知道自己也是终究要离开这里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应该算廊坊还是香河,既然吴向葵说起香河,她得趁机多听一些,将来谁要夸自己故乡的好,她也是能说上一说的。

“花灯、扎刻、剪纸、玉石雕刻、陶瓷彩绘。”吴向葵这下真是信马由缰、自由自在了,“就连咱们香河县名儿,都有骄傲的来历。”这二十多年,他再也没有像今天在潘慧面前说话那么轻松的时候了。

潘慧起身替吴向葵补了醋和蒜泥。

“想当年燕王朱棣带大军驻守边关,来到香河的淑阳镇。正是六月,淑阳四面小河,景色秀丽,水中芰荷开放,香气袭人。燕王大喜,赞叹说:‘此处可名香河!看,我们香河县的名字谁给取的?明成祖朱棣。从此香河直属朝廷管辖,无论多大的官来了,香河知县一律不接也不送。谁叫咱这儿叫直隶香河呢?”

潘慧眼泪又上来了:“多好的地儿,你却偏偏啥也不留下!”

“你不也跑到廊坊去了吗?”“廊坊也是咱的家。”

这话让吴向葵喉咙里一哽。他说:“家,家在哪儿呢?哪儿可叫咱们的家?”

“这儿啊!”潘慧指指脚下坚硬的柏油马路说:“咱不想离开这儿,这儿曾经有咱的家,咱得眼睁睁看着它变成啥样儿。就像咱娘说的,万一哪一天死了,魂儿回来,才找得到回来的路。为这,咱不想去南方,好歹也要待在这儿。”

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潘慧的老娘,吴向葵心头就特别不是滋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彼此取交集尚可,如果要融合起来,甚至统一起来,迟早会彻底崩盘。吴向葵想说“哪方黄土不埋人”,话到嘴边连他都觉得不爱听,便说:“如今,一双脚就是咱们的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咱们的家。”说完吴向葵觉得哪儿不对。哪儿不对呢?他说不上来。

吃过中午饭,吴向葵把大师傅替他们包好的肉饼装进各自的背包。走到秀水街和香北线交汇的地方,他俩都看见了电影城。从结婚到离婚二十多年,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他们一起看过几场坝坝电影,拆迁之后,日子脚跟着脚忙碌,再也没有时间看。吴向葵往电影院的大门指指,征求潘慧的意见。潘慧没表示反对,跟着他穿过马路,向电影院走去。反正时间还早,她没有必要那么早回工地,他也没必要那么早就找宾馆住下来。

没有做任何选择,他俩随便买了票,坐进了放映厅,电影就开始了。《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男主是罹患绝症的音乐人,女主是多情的作词人。两人自高中失去家人后,就成为彼此最亲密的朋友,不仅是朋友,他们还视对方为自己唯一的家人,他们相爱相依,却不是恋人,只因男主不定时复发的疾病让他不敢对女主有所承诺。为了让女主拥有他给不起的幸福,他决定隐瞒病情,擅自为心爱的人找到其他可以托付一生的对象。

潘慧从开场二十多分钟就泪流满面。吴向葵坚持到女主发现事实真相以后,在隧道里绝望地奔跑。人生最大的悲恸,莫过于明明爱他爱得很深,却又不得不面对他没有明天和未来的残酷,无法挽回的绝望,痛彻心扉。

吴向葵不断给潘慧抽面巾纸,直到两包面巾纸用完,潘慧还伸手过来,吴向葵抓住她颤抖的手。电影院里一片唏嘘,哭泣的不止他们两个。

电影真是好东西,结束的时候,潘慧还没有从情节中走出来,她觉得她跟吴向葵未尝不是两个即将走散的孤儿,他们此刻的情状,也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分离。吃了晚饭,吴向葵要送潘慧打车回工地,潘慧说要跟他去订好宾馆再走,订好宾馆,她又说要到房间里看看,进了房间她又说,难道你就不能最后抱我一抱?鬼使神差,他们各自把持不住……

第二年春天,吴向葵买回三个集装箱,花钱进行一番改造,在承包地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幢别致房子,客厅、厨房、卫生间、卧室……全按照城市楼房的格局布置。他想起龙珠骐达工地宿舍边的牙祭房,心想,爷们儿我天天打牙祭,没有人在外面守着,更没人掐表,天做帐篷地做床,上面还有精装潢,噢,好一个自由自在。集装箱房子的下面打了两米多深的桩,露出七十五厘米,恰好可在大门口砌五级台阶,既防虫蛇,又隔潮。房屋虽只有一层,垫高之后就气派了。关键是打开门就是自己的庄稼地,吹过来的风都带着庄稼好闻的气息。他觉得古代的庄主不过如此。他还买了一辆二手依维柯,既可以拉人,又可以载货。他在抖音上晒这辆车的时候说:“要是啥时候买架二手飞机,咱的庄园就全了!”

九月里的一天,吴向葵没有什么安排,地里的辣椒、茼蒿、莜麦菜、冰菜又采收了一茬,菠菜和樱桃菜已在网上订购完毕,从明天开始陆续发货;冬瓜、地瓜、胡萝卜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收。眼前这块秋玉米的边上,是三亩地的秋藕和半池塘的鱼。要是明年能签下连续承包十五年的合同,他打算种上一些橙子、柚子和猕猴桃。田庄就该有这些东西。位于长江口的这片土地如此肥沃,插根扁担都能发芽抽青,他喜欢这片土地喜欢到可以隆重地使用“热爱”两个字。为了这两个字,他坚持用土杂肥,传统耕作,序时种植。比如辣椒,别人打催红素、打伸直素,刚谢花就开始红,又长又直,根根都像加大号的筷子,长短还差不多。他的辣椒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比如他种的芦笋,一尺来长,根部七八厘米,又硬又脆,属于老薹,别人家的喷了药,长到两尺长,都还嫩嘟嘟水汪汪的,根本没有老薹。这种药水喷施的蔬菜吃多了,可导致不孕不育。上海人识货,他地里出什么,人家买什么,信得过。好多人跟他加了微信,还把他的微信推荐给别人,因此,他有四五百个直发的固定客户。

看见秋玉米,吴向葵想起大学城那地儿曾经有过的窝棚,想起那个遥远得无法言说的被晚霞装点得缤紛多彩的黄昏和起初缀满星星、后来月光盈盈的夜晚。他想起朱可以,不晓得这个有洁癖倾向的经理跟潘慧处成啥样了。他还想起他的儿子吴潮白,两年多了,这个国际公民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是回国了,还是拿到绿卡在国外定居下来了。吴向葵的电话十多年没有变过,以前没有变的必要,现在不敢变,总想着儿子哪一天会打过来——也不知道这小子跟他妈妈打过电话没有。这孩子跟他的关系,只有一段生养关系,没有恩,也没有爱。这二十多年,吴向葵没有在吴潮白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让孩子感谢养育之恩的意思。被人喊作爹,总得付出,在孩子成年之前,即使卖血卖肉来抚育,都是责任所在。谁知道还是仇恨至此。吴向葵经常安慰自己:“只当我为前世的罪孽还了债!”

“向葵,来帮个忙!”女人在厨房里招呼他。刚才说把几袋新米顺一顺,免得挡脚挡手。肚子里的崽儿五个多月了,不管掩不掩盖,都大出怀,再过四个月就要生了。对这个即将诞生的生命,吴向葵心头不仅期待,暗暗发誓,无论男孩儿女孩儿,他一定要好好教育,好好引导,吸取在吴潮白身上的教训,出不出类拔不拔萃另说,至少不要再忘本。

吴向葵决定,等到入冬,他要把女人的老宅翻建起来,让它成为他的这个孩子不变的家。他会告诉这个孩子:“不管你爹从哪里来,孩子你永远别忘了,这里是你的血地——你的母亲为生你流下第一滴血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显示归属地为包头市。吴向葵没接,他从來没有交过内蒙古的朋友,更没有那边的生意,不是骗子电话,就是骚扰电话。第二遍他也没接,到第三遍,他觉得这世界上大概没有这么百折不挠的骗子,揿下接听键。

“吴向葵,咱,潘慧。”声音是她的声音,但听上去并不喜庆。

“你,”一切太突然,老话说得好,中国人不能想,一想就到眼面前,吴向葵问,“你啥时候上了包头?”吴向葵想,龙珠骐达的工程早该完工了,他们的老板多半接到了包头的工程。

“咱一直在廊坊。这号是充话费送的。”潘慧的声音不疾不徐。

吴向葵想这倒神奇,啥时候充电话费送我北京的号试试。整整一年时间没有联系,没啥事她肯定不会打电话来。吴向葵问:“哦,你找咱该有什么事?”

“你的小儿子出生三个月了!”潘慧的声音仍然不疾不徐。

吴向葵听成他的儿子吴潮白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出生三个月了,意味着他做爷爷啦。一瞬间,三分喜悦七分恼怒一起冲上脑门儿:“那小子啥时候结的婚?儿媳妇是哪个国家的?”那么大的事情,再看不上他这说老不算老的老家伙,只要给他发一条短信,他必然厚礼相待。做老子的人有做老子的人的气度。

“跟吴潮白没关系。是你的儿子,你的。”潘慧的声音还跟刚才一样。

吴向葵从椅子上翻爬起来。在廊坊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之前,他们已经两三年没有接触过,偶尔他流露出想法,她就拿“更年期了”来搪塞。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情急之下他打算下楼购买工具,以前都没有这样赤手空拳,现在更不能。她说:“应该没事,更年期了。”看,朱可以真没说错,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转念,“呸呸呸,怎么会想起这个人!”两条三枪牌平角裤在他脑子里风筝般飘过来飘过去。

“你,为什么不采取终止措施呢?”吴向葵后悔看那部从头哭到尾的电影,后悔电影结束没有打车送她回工地,后悔让她陪他去开了宾馆,还让她进了房间,并且住了一夜。所有这一切的药引子,都可以算在那部电影的头上。即便找到冤头债主又能怎样,即便他把那部电影嚼来吞下去又能怎样,事情是他做的,结果已经出来,眼前的一切美好说不定又将被打乱。罢罢罢,现在他只想知道这女人要做什么。

“一个高龄产妇,医生都不敢采取措施,你想给咱上什么终止措施?”潘慧跟吴向葵怼上了。

吴向葵没吭声。他能说什么呢?他能想象到那个叫朱可以的洁癖知道潘慧怀上吴向葵的孩子,还会跟她继续发生瓜葛吗?而潘慧知道自己怀上吴向葵的孩子却始终不吭声,说明潘慧从来就没想过吃回头草、走回头路。他在等待潘慧开价。只要不是漫天要价,一切为了孩子成长的费用,他这二百多亩地还是长得出来的。

潘慧见他没有吭声,以为他下了矮桩,便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你放一万个心。打你这个电话,既不向你要抚养费,也不会来投靠你。咱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小儿子已经三个月大了。出生日期六月二十三号上午九点十一分,农历五月二十一,星期天。”说罢“嘟”一声挂掉电话。

话还没说完怎么能挂电话?潘慧现在在哪里?靠什么生活?有没有给孩子取名?叫什么?吴向葵立即回拨过去,包头的号码关机;吴向葵拨打潘慧原来的号码,空号。如此尝试了五六遍,都是如此。吴向葵找到潘慧的微信,语音通话,呼叫失败;发微信,被对方拒收。看来早被潘慧屏蔽了。一年没联系,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呢?

吴向葵又拨打朱可以那一串“4”的电话,空号。九成仙和马四维的电话号码他没有。一年的时间过去,龙珠骐达工地早已结束,这帮人是散了,还是转战其他工地,谁知道。吴向葵木愣愣地坐一阵,他知道,潘慧这是安了心从此不再跟他联系了。他不禁悲从中来:那孩子不仅没有故乡,连他这个亲爹都可能永远不被知道!

“向葵,快来帮帮忙!”

孙小涓的声音再次从厨房里传来,她在那头等了好大工夫了。

作者简介: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乡村少年》等16部。

原载《当代》2020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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