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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控制

2020-01-03凌子捷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陈琳丝巾

这是一个普通的卧室,是徐曼同她亡夫王敬华曾经的卧室。

卧室的顶上有木质的假两层。假两层的庞大体积为房间增加了重量感,一眼看去,它缩减了房间的纵向空间,却不使人感到逼仄。屋顶的正中间有盏巴洛克风格的水晶灯,房间的中心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说是双人床,睡三四个成人也不成问题。床下有一张做工精良的印度风地毯,花纹以独特的规则做出有序的组合排列,图案看上去繁复却不显杂乱。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套品质上好的紫檀太师椅。

现在是凌晨五点,徐曼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雨,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缓缓靠近徐曼,他拿着一瓶葡萄酒和几份文件,微微笑着。或许是因为那个笑带着一丝熟悉,徐曼不自觉地被这个男人操控。她与这个男人共饮起葡萄酒,一杯又一杯,只一会儿,徐曼已觉酒酣耳热。她的眼浅笑着,双眼逐渐眯成了一条缝,一张一闭之间,意识在流失。蒙眬之中,好像有个人在牵引着她的手,手指头被摆弄,一抹、一摁之后,徐曼的手猛然被甩开,她从椅子上摔下。徐曼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倒在床上。

“啊!”尖叫声贯穿了徐曼的脑海。她不自觉地攥紧被子,身体剧烈颤抖着,膝盖微微曲折,脚指头蜷作一团,死死地钩住床单,手肘抵住床板,奋力一顶,终是恢复平躺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唰!”假两层猛地降下,房间的纵向空间正极速缩减,庞大的体积、强烈的压迫感,让室内变得很是逼仄。水晶灯开始分解,一个个锐利的菱形个体开始形成,“飒飒”地毫不留情地向她射来。地毯中的花纹开始无限地呈纵向几何级增长,勃勃地伸延着、疯狂地蔓延着、错乱地交叉着,直至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向徐曼覆来,一压、一刺、一覆,她陷入黑暗之中。

“嗡嗡嗡……”蜜蜂的细吟声在徐曼耳旁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啊啊!”徐曼猛然惊醒,急促地喘着粗气,一阵咳嗽,意识到拯救自己的竟是一只蜜蜂。原来那可怕的一切只是一个梦罢了,这让她松了口气。她伸手将放在床头柜上的小塑料盆拿过来,朝盆里吐了一口痰。白色黏液里的泡沫在窜动着,一个泡接一个泡地出现、消失。“不行,现在看来,至少还要再活一夜。”徐曼小声嘀咕,呼出一口长气,抬头一看,发现已是早上七点。

徐曼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仍在屋里盘旋的蜜蜂,心下纳闷着。明明装有纱窗,它是如何飞进来的?转眼又看到,一旁的床头柜上,装在仿清青花瓷里的红色月季正静静地散发其独有的香味。

徐曼吃力地起身,向洗漱台走去。卫生间的镜子上映出一位白发苍苍、眼眶深陷、满脸褶皱的老妇人的脸。徐曼起先淡漠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轻轻地抚摸着嘴边和脖子上已不太明显的伤疤。突然,她猛地用手抓着自己的脖颈并做出拉扯的动作,仿佛有什么东西勒著她的脖子一般,她痛苦地尖叫:“不要!不要啊!求求你放过我!”随着这叫声,她已无法控制自己。她时而跳跃,时而倒下,将身体扭曲成各种奇怪的模样,头狠狠地撞向墙壁。尖叫使徐曼口干舌燥、干呕不断。四周无人,尖叫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凄厉。这个状态持续了一阵,徐曼累得瘫倒在地上,两鬓沾满了汗水,空洞的双眼在流着泪。她慢慢回过神儿来,起身打理自己的妆容,自然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拿起一支大红色的口红在嘴上反复涂抹出厚厚一层,又轻轻一抿,让口红鲜艳的颜色均匀地附着在唇上。徐曼对着镜子努力地咧出一个微笑,可那笑是那样僵硬、刺眼,她被自己的丑陋吓着了,马上摆回一张冷脸,随即又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今天是徐曼孙女王一茜的十七岁生日,也是在丈夫去世五年后她第一次给孙女过生日。徐曼是位独居老人,平时自己生活,与儿孙们鲜有联系。为了缓解她的寂寞,她儿子德宇这回趁着出差又逢周末的机会,将太太和儿女们带过来,要在徐曼家举办生日聚餐。徐曼打算出去买点儿东西,聚餐,总该有个聚餐的样子,何况在她感觉来日无多的日子里。徐曼拿出一条先生早年送她的质地上好的丝巾,先将丝巾沿对角线折成三角形,再把长边往里折几折,然后将折好的丝巾往后搭去,在脖颈处交叉一下搭回前边来固定住,最后细致地整理好丝巾的两个角。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眼睛眯成一条缝,抿了抿嘴唇,摇摇头,又将丝巾解开再系上。重复了几次,直到丝巾的两个角呈完美的对称,将脖子上的伤疤完美地遮住为止。近年来,她每天总是认真地扎着这条丝巾,有人好奇地问起,她只是说这样能让人看上去像那些空姐一般青春靓丽,她年轻时可想当空姐了。

徐曼住的这栋上海中环内的别墅,是她投资眼光独到的先生在上海房价远未起飞的20世纪90年代末就买下的,如今算是先生给徐曼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了。在人们眼中的徐曼人如其名,是位不急不慢、娴雅文静、穿着得体的真正的淑女,至少在她丈夫去世前是的。现在的她,看上去更讲究了似的,一时竟成了街坊邻居口中的“大名人”。

“老伴儿,你快看看她今天的样子,啧啧!”紧邻徐曼家的张太太与张先生正在晨练。张太太望着走向他们的徐曼,压着嗓门朝张先生感叹,眼里有着明显的嘲弄意味。张先生顺着太太的目光望去,只见徐曼穿着艳红底色、缀满金黄色水滴形小亮片的织锦缎无袖双襟旗袍,纤细的双腿看上去已有明显的肌肉萎缩,五官挤作一团的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一头白发与身上的艳红和金黄对照着。在小区这清素的早晨,徐曼的枯槁与阴沉,配着用力过度的矫饰,给人带来一种不适的视觉感受,令张先生微微皱起了眉头。

徐曼走近了。她深陷的眼眶像无尽的黑洞一般,好似能吸走周围一切的生命力,点缀在旗袍上的金黄色水滴形亮片仿佛是虱子一般爬满了已腐朽的她。张先生转过头去,轻声向太太说道:“少嚼舌根,管好自己的嘴,别惹麻烦,没见人快过来了吗!”

徐曼用她那因支气管炎而形成的嘶哑的声音,向张先生夫妇点头示意,看上去心情很好:“哎呀,张太太唉,不能多聊了,今天是我孙女的生日,我儿子一家老远从北京赶来上海,想借着这次生日宴来看看我,我得赶早去市场买菜,做几个特色本地菜给他们吃吃。”张太太顺势接话:“哎呀,王太太,我知道啦,前些天您就在念叨着这件事,可见您有多开心啊!您儿孙都那么远地回来了,您当然得露两手。”“是啊,哪像你们那样幸福?孙子孙女都在上海,什么时候想见面不就一句话的事儿?我那儿子一家好几年了才能来看我一次。唉,还是工作忙啊,我也叫他们不必常来看我,我这老骨头,虽是大不如前了,但还是能撑一把的。再讲现在不流行‘养儿防老那套了,我能动就不依赖别人了,孩子也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哎哟,哪儿的话?近有啥用?我那两个‘小白眼狼周末有空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还是远点儿好,远点儿才知道珍惜,我常去照顾他们,他们现在都不知道感恩了呢,成天使唤我,有啥事就手机里‘奶奶、奶奶地叫,我不还是一样要去帮手?我就是一操劳命,还是您幸福。”张太太说这话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徐曼挑了一下眼,不停地用指甲刮着皮包的带子,又用另一只手挡住她的小动作。“对了,前段时间是高中录取的时候,您那孙子的聪明我早有耳闻,您也天天念叨着交大附中,想必肯定被交大附中录取了吧?你们什么时候办进学酒可别忘了通知我一声啊,我好去助助兴哦,等你们的好消息啊!”张太太突然语塞,支支吾吾地说:“啊……小孩儿这次没发挥好,您也知道交大附中有多难进。”见徐曼不响,又讪讪地笑了笑说,“不管怎么说,提前祝您生日宴承办顺利了。”徐曼摇摇头,故作可惜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凭令孙的聪明才智,想必无论在哪儿都会发光的。好了,我先去买菜了,多谢您的祝福!”

见徐曼走远了,张先生这才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啊,造化弄人,前几年因公事与他们夫妇有过一次会面,我对她印象蛮深刻的。我还记得那时的王夫人也像现在一样佩戴着那条丝巾,不同的是,像你说的一样,她那时十分娴雅文静,穿得也很低调,只安静地坐在旁边听我们说话,不怎么发言,王先生说什么她都只是说声好。现在的她让我完全不能与过去的她对等起来。”“对啊,我前几天还和小区门口蛋糕店的老板娘聊到了她,老板娘过去跟王先生走得好像蛮近的,对王家挺熟,说这王太太之前是个中学老师,很古板的。你看,她还中学老师呢,呵,现在的她是为人师表的样子吗?离古板更是远了十万八千里,简直就一疯婆子,尽给我们小区抹黑。我还和老板娘说徐曼的儿孙可算要回来一次了,不过,也能理解她儿孙,这么古怪的老太婆谁想与她交往?老板娘也很同意我的看法,可见,她现在真是人人唾弃。还有刚才,没见她暗讽我和我们孙子吗?你也不来帮帮我。”张太太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不停地吐槽着徐曼。“你就少说两句吧!人都有自己的来路和去向。让你不舒服的话,保持距离就好了。”张先生打断她。张太太的视线移开,望向道路两旁,寻看着什么。“得了,不说她了,你快看看这道路两旁的蓖麻子那疯长的样子,物业都干什么吃的?真是,一天不投诉就一天不干活儿。蓖麻子毒性多强啊,被小孩儿误食了怎么办?我孙子孙女要是不小心吃了,他们赔得起吗?”张太太叉着腰生气地说着。“这倒是正事,要坚持投诉。记得提醒我给物业打电话。当年下乡,就见人误吃这玩意儿中毒死了。”张先生说着,表情有些忧虑。

徐曼儿子一家在下午三点准时到来。门铃“叮咚”一响,徐曼赶紧打开大门,迎面第一个看到的是她的儿子王德宇。两人目光一对上,王德宇就不自觉地将眼神移开,表情一沉,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儿媳陈琳、孙女王一茜、孙子王一钧、小孙女王一菲一起跟进来。他们看到徐曼的模样都有些惊讶,因早有耳闻,又在徐曼偶尔通过微信传去的照片中见过,就也没觉得特别难堪。陈琳一边跟徐曼寒暄,一边想,可怜的徐曼看来心理真是出了点儿问题,竟然穿起了当年与王敬华结婚时穿的红色迎宾旗袍。她掩饰着递上一束红月季和自己从北京带来的特产:“妈,上次一见还是在爸的追悼会上啊,转眼就这么多年了,您身体还好吗?”“我吗?当然很好了,你们要能多来看我,我就更好了。唉,來还带什么礼物?都是一家人。嗯,不管怎样,孩子他妈,你有心了,谢谢!”徐曼说着接过儿媳的礼物,表情看上去很满意。“腌笃鲜已经在文火慢炖熬制着了,醉蟹也在准备下锅,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这可都是我精心烧制的上海本地菜,你们平日在北京哪能吃到这么正宗的?待会儿可都给我面子,都要尝尝鲜。来来来,大家先坐一会儿吧。”说完,徐曼走到桌边,将月季花束解开,插到水晶花瓶里。见花束中有片花瓣有些枯萎,徐曼眉头一紧,将那片花瓣用手轻轻地摘下来。摘完后,又仔细地将花扫视一遍,眉头再次一紧,小声嘀咕道:“哎呀,摘下一片花瓣,这花就不太对称了,真难看!”徐曼继续摘着花瓣,但怎么摘都不满意,待花瓣都被摘完了,徐曼看着光秃秃的花茎握了握拳头,这才收手。陈琳在一旁看着转眼已光秃秃的花茎,心里一个“咯噔”,想,这是庆生日,总有点儿不吉,又不敢直说什么,就摆了摆手,想要赶走脑里的隐忧。

王德宇站在客厅边的沙发椅旁,看到开放式书房桌子上的《金融时报》,挂在衣架上的针织衫,按首字母分类排放的书籍,杂物柜上一沓厚厚的过期的体育彩票,墙上父亲打高尔夫的照片,桌上两杯余温尚热的普洱茶,一杯快见底,一杯还是满的,心下一惊,回头望向那扇总是关住的门,他晓得那其实也没锁,但也没人敢随意去开,那是徐曼的卧室。“站着干吗呢?坐下吧。你们旅途奔波的,都累了吧?”徐曼那如破锣般嘶哑的声音使王德宇回过神儿来,转头看向徐曼。母亲颈上那条自他幼年时就存在的丝巾映入眼帘,伴随着这条丝巾一起涌入他脑海的还有过去当他问起那条丝巾时父亲别有深意的眼神和母亲僵硬的笑容,一种难以言述的诡异的涩味使他口干舌燥,发出粗粗的一嗓子:“好的。咳咳。这就来。”

屋里气氛一时低沉下来,只剩下徐曼的咳嗽声。在安静的屋子里,这咳嗽显得越发紧促。王一茜望向王一钧,王一钧望向陈琳,陈琳望向王德宇,小眼瞪大眼,互相示意着,无人发声。王一钧拼命摇头,撇了撇嘴;王一茜只是耸肩;王一菲在一旁静静地吸着牛奶。“妈,您这咳嗽这么厉害,身体还可以吗?有去看医生吗?”“挺好的,没什么特别的,我这咳嗽不过是些小感冒,不用担心。”“我当然挺担心的。自爸爸突然发病死后,您就变了个人,早听您牌友李阿姨说了,现在一见,果然如此。妈,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徐曼浅浅一笑:“这样?哪样?哦,我知道了,你尽管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过去的美好总是难以忘怀,不是吗,陈琳?”徐曼将视线转移到陈琳身上,“啊?啊!是,是这样没错,可惜爸爸走得太早了——”陈琳有些恍惚地答道。王德宇垂下眼帘:“这确实是,您和爸总是能维持和谐,但我还是希望您能走出来,不然真是让人很不放心的。”徐曼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口普洱茶,随即全部咽下。

“嘿,宝贝,今日是你生日呢,过生日你可得光彩动人呢!嗯,你身上这件太过朴素了,不行,我得拿出我年轻时穿的那件金色礼服给你,绝对惊艳全场。”徐曼调头望向孙女王一茜,声音响起来。王一茜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新买的蓝色A字裙,大呼:“哦,奶奶,不……不用了。”抬眼却见徐曼已进卧室了,王一茜回答的音量由大变小。

“快去客房换上吧。”徐曼很快就拎着一件礼服出来,直勾勾地盯着王一茜的眼睛,催着。“好的。”言语快于思考,王一茜被自己快速且自然的反应吓了一跳。她在奶奶面前总会这样。

王一茜很快换好了礼服出来,果真惊艳全场。礼服十分紧身,完美地包裹着王一茜,勾勒出她美好的曲线,凹凸有致。王一茜本就与徐曼长得相似,再穿上这条裙子,俨然是个小徐曼。

“非常好看啊!”众人一致称赞,王一茜嘴角抽搐了几下,皱了皱眉头,用手捂住鼻子,身上淡淡的月季花香使她无处可逃,见大家拍手,她努力笑了一下,表情带着勉强。王德宇见状嘴唇微张,欲言未启。在一旁的王一钧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在书墙上拿起了一本书,翻了翻,觉得无趣便把书随便一塞。

徐曼快速地走了过去,将书调整回原来的位置。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对一钧细语道:“首字母不相同的书可绝不能放在一起,如果放在一起的话简直是灾难。你爷爷总是这么说。”王一钧耷拉下脑袋:“好的,奶奶,不好意思。”“没什么的,我的乖孙子,你和一菲都是奶奶的小心肝,奶奶爱你们还来不及,不会责骂你们的,只是担心你们爷爷看到会不高兴的。”徐曼摸了摸王一钧的脑袋,顺了顺他的头发,一顿一顿地,十分有规律。“爷爷?”一钧茫然地问。徐曼抬抬下巴,朝天花板上快速地扫了一眼,苦笑着说:“他在天上看着呢,嘘!”

看到这一幕,王德宇心下一酸,想起过去父亲总是责骂不按规则放书的母亲,现在想来,真是太过严苛。他停在那儿,再想起父亲过去还总会因嫌弃母亲做饭不合其胃口而破口大骂……一股自幼时就有的异样感觉浮上心头,意识到母亲当年其实一直在忍让,他轻声叹了口气。可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呢?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难免会有彼此嫌弃,父亲的脾气又比较火暴,母亲这辈子是挺不容易的,好在父母到最后也总能和好,这样的一生也算圆满了。想到这儿,王德宇摇摇头,耸肩笑了笑,过去揽过好像还没缓过神儿的儿子,轻声说:“奶奶在开玩笑呢。”

这时,“叮咚、叮咚”,門铃今日第二次在徐曼家响起,将大家从沉闷的氛围里搭救了出来。“儿子,估摸着我定的蛋糕应该来了,你去帮我取一下。”“好!”王德宇去打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位手提蛋糕的女士,这女士看上去六十多岁,风韵犹存,笑意盎然,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眼神里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深情。王德宇还未开口,蛋糕女士盯着他望向她的眼睛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你们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这神情,那个……神情。”王德宇一脸迷惑:“您……您认识我的父亲或母亲吗?”“对,不错,我认识你的父亲,太认识了,我怎么能不认识他呢?”王德宇脸色一暗。徐曼这时已经听到了儿子和来客的对话,急步来到大门口,与那位女士硬硬地打了个照面,她的脸色一冷,又因刚从温暖的室内走到寒冷的室外,引发一阵咳嗽,脸色更显苍白与铁青。

“儿子,这可是我与你父亲的老朋友。你先带着蛋糕上去吧,让我同她说几句话,叙叙旧。”王德宇欲说未语,接过蛋糕正要转身离开,那女士的声音在身后追上来:“哎,王德宇,你等等,除了蛋糕我还得给你们一个惊喜,当给你女儿的生日礼物了。”王德宇站住了,等她的话。“你知道吗?就在你爸去世的前几天,你父母已协议离婚了。还有,你爸是在和你妈吃散伙饭时意外发病死去的,我相信,你肯定还不知道这一切。”在说“意外”一词时,那位女士刻意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王德宇猛地望向徐曼,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上去!”徐曼一声沙哑的怒叫,上前推了王德宇一把。蛋糕女士还不甘心,冲着他又说:“你不觉得你自己可悲吗?什么都不知道,快去问问你的‘好妈妈吧。”王德宇牙关紧闭,转身离开。徐曼朝蛋糕女士低声呵斥:“我说过的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蛋糕女士用舌头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讽刺地一笑:“天理总要有的,是吧?我知道事情可没那么简单,还有,你应该让我见他最后一面的。”徐曼听到这句,忽然一笑,站在门阶上俯视着蛋糕女士:“至少有一件事是简单明了的,那就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没有完全地得到他。”蛋糕女士像给什么噎着了,表情一黯,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徐曼“砰”地将大门关上。回到屋里,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王德宇碍着陈琳和孩子们都在场,不好发作,只铁青着脸,现场的气氛更凝重了。王德宇怕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失态,叫陈琳带孩子们去院子玩玩儿。陈琳和孩子们没出去多久,就折返回屋。一进门,陈琳就急切地尖叫:“啊!怎么院子里有蓖麻?这可是毒物啊!你们小孩子可千万别碰,更不能吃那玩意儿!”王德宇听见有毒物,加上之前的事,也生气地质问徐曼:“妈,蓖麻是怎么回事?家里怎么会有蓖麻?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万一小孩儿不小心吃了怎么办?”徐曼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蓖麻我种了好几年了。蓖麻叶汁是好东西,可用来杀虫。我退休后嫌太无聊就在后院种菜。我的菜都是有机的,蓖麻汁可是好东西,可用来杀虫,不用买农药了,你没见我还自制有机肥吗?唉,我老了,有些事记得不太清楚,是我错了,应该早点儿提醒你们的。”“这次还好是没事,您以后可得长点儿心;还有,关于刚才那个女人——”

徐曼自顾着走进厨房看菜的情况,见菜已经好了,高声唤道:“来吧,大家。”众人听到后纷纷赶往餐桌,陈琳急忙赶去厨房帮忙端菜。“陈琳,冰箱里有冰的鲜橙汁,去把它拿出来吧。”陈琳随即打开冰箱,打开的那一瞬间她愣了一下,一整箱过期的啤酒映入她的眼帘。这老太太莫不是真的不正常?陈琳的背后隐隐冒出冷汗。

“叮咚”,门铃声在徐曼家第三次响起。门外送货员笑容可掬。这下家里有了两个蛋糕,场面显得有些滑稽。

餐厅里摆着一张长而窄的大理石饭桌,大理石被打磨得很光滑。两侧放着统一的椅子,两端的椅子则更为特别、精致,每个位置的餐具都被精心摆好,餐具下方垫着质地上乘的正红色餐布,餐桌有一端的餐具与其他的不同,那是王敬华生前常用的餐具。

徐曼已经在餐桌的一端坐下,默默地闭眼,等待着大家的落座。大家安静入座,王一钧闻到食物的香气后兴奋地挥起了手,哈哈大笑着;王一茜望着眼前的鸡汤百无聊赖地用勺子轻敲碗底,她嫌王一钧吵,责怪起他;王一菲眼神呆滞,似是有些困了,毕竟她还只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孩子;王德宇与陈琳聊起近日的新闻,甚至谈论起了农业政策的走向,其实,他们平时也不太关注农业发展走向,只是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好,但说些什么好过不说,就由徐曼的有机菜想到了农业话题。

轻笑声、金属摩擦声、责骂声、交谈声……各种声音开始交杂在一起,徐曼的眉挑动了一下,猛地睁开双眼,从左到右,眼球缓慢地转动着,将大家扫视了一遍,托着腮帮子静静地注视着对面,全程一言不发。大家一齐顺着徐曼的目光望去,忽然都安静下来。徐曼显然很满意,开心地宣布晚宴开始:“大家多吃点儿,别客气,给我老太婆一个面子。”

王一菲努力地用叉子叉起一块肉,正想往嘴里送时不小心把肉弄掉了,肉汁搞脏了衣服,王一菲委屈地嘟起了嘴,一副要哭的样子。“哎呀,我忘了给一菲扎口水巾了,弄得衣服这么脏。”陈琳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帮一菲处理污渍。在陈琳处理的时候,一菲直勾勾地盯着徐曼脖颈那的丝巾,天真地问道:“奶奶,你脖子上的也是口水巾吗?奶奶也会把衣服搞脏吗?”徐曼一愣,随即笑了答:“不是喔,奶奶的是丝巾,这可是你爷爷让我戴上的,是用来扮漂亮的。”

王德宇听到一菲问的问题时打了个激灵,他同样对那条常年围绕在母亲脖子上的丝巾充满不解与好奇,照正常人的逻辑,再怎么喜欢一条丝巾也不会一直都系在脖子上吧?而母亲在吃饭时也不肯解下丝巾,这容易使丝巾弄脏,使自己喜欢的东西的使用寿命减少。听到母亲的回答,他试探性地问道:“妈,现在要吃饭,可以暂时把丝巾解下来吧,不然弄脏就不好了。”徐曼并未放下手上的筷子,一边吃一边说:“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别担心。”王德宇加大“进攻”力度:“但是,这可不是习惯就可以避免的事,凡事总有例外,以防万一,您还是解……”没等王德宇说完,徐曼就打断了他的话:“理由我今天不想再说第二次,何况我已经解释了不止一次了,谁都有自己特别的习惯不是吗?大家继续吃饭吧。”王德宇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桌上大多是肉菜,王一茜最近一直在叫嚷著减肥,没有胃口。她夹起一块肉,看了看,又放了下去,表情有点儿痛苦。王一钧在大口吃肉,吃到了忘我之境,暂时无暇顾及其他。众人各有心事,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气氛有点儿尴尬。陈琳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王一钧,示意他说些什么。王德宇看到这一幕,首先开口:“一钧,最近在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讲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下。”王一钧耸了耸肩:“有趣的没有,坏事倒有一堆。我最近被一个人烦得不得了,她老是在学校捉弄我,我避开她还不行,真是讨厌。”王一钧佯装害怕地抱住自己,这一幕使大家都笑了。“孩子,你应该直面她,眼神交会之际就是她退缩之时,有时候自己直面现实对欺压你的人来说是种挑衅。”徐曼认真的神色使大家都为之一震。

“当”的一声,王一茜的筷子掉了。她慢悠悠地捡起筷子,望了一眼桌子另一端的餐具,“我可以直接拿那边餐具的筷子吗?厨房太远了。”徐曼不语,只是望向陈琳。陈琳立刻会意到了:“这么懒惰对你毫无好处,自己去厨房拿双筷子去吧,乖!”王一茜噘起她的小嘴向厨房走去。

陈琳跟在一茜后头,麻利地去厨房端来了汤,自然得仿佛这是她的家一般。王德宇低头喝了一口腌笃鲜,神色有些恍惚,从小到大总是喝这个,亲切不已,在热汤的温暖下,王德宇的情绪慢慢平复。“最近工作还顺利吗,德宇?”徐曼问道。“总体还行吧,就是有一人叫我心里不舒服。最近我那个领导,对,就是那个秃头老黄,他老是看我不顺眼,总是挑我刺儿,上次在会议上他故意让我在大家伙面前丢脸,我可真想一杯热茶泼过去,什么德行,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别太过急躁了,德宇,做什么都得慢慢来,老话说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也不是绝对的慢,得看情况,关键是找机会。眼下能争取的是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他又能说什么呢?”徐曼幽幽地说。

“妈,你以前很少跟我说这些的。”王德宇有些惊讶。“我倒不这么看,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样对自己好。要不总憋着气,过得多累,难怪你总是不开心。”陈琳喝着汤,加入了谈话。“陈琳说得也不错,他们还教人被打了左脸就将右脸也转过去呢。好,可如果是用刀子割你的心呢?唉,不说了,我已经老了,你们有大把的日子在前头,自己去悟吧!”徐曼说完,叹了口气。

“还有,还有,我也要说,我的小兔子被丽丽拿走了,那是我的生日礼物,我可伤心了。”一菲说。徐曼慈爱地望向一菲,温柔地说着:“既然她抢走了你的小兔子,那你应该抢走她的小熊或小猫什么的,总之,一物换一物吧,那样才公平。可爱的小一菲,这点也很重要,你可要记得。”听到这句话后,陈琳的脸色暗了下去,碍于情面,她没当面表达不满。

晚宴已经过了大半,菜也上完了,气氛慢慢融洽起来,徐曼的脸色越来越好。是时候了,对的,是时候了,王德宇心想。王德宇拿起两杯葡萄酒向徐曼示意:“妈,我们去后院聊聊天吧,我好久没和你单独说过话了。”徐曼一愣,擦了擦嘴,才应道:“当然好了。”“你们继续吃,别管我们,我和你们奶奶去去就回。”

冬日的夜晚,寒气重重,星光寥寥。徐曼引着王德宇进到她后院的阳光屋,点起了暖气灯。乘着一丝夹寒的微风,王德宇首先开口:“妈,有些事我必须弄清楚。挂在衣架上的针织衫,过期的体育彩票,来历不明的女人,与爸的离婚,您在展示什么?又在隐藏什么?”

徐曼顿时停止摇晃高脚杯,但不过一秒,又恢复了轻摇,看似有点儿漫不经心。见到徐曼轻慢的态度,王德宇越发不满,将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搁下。“这不,你都看到了,他那时确实是在外头有人了,我当然咽不下那口气,妈这辈子不容易啊!唉,可想想,你也早已成人,和他之间也没啥值得留恋的了,就同意离婚。可天有不测风云,竟然没离成,阎王爷收了你爸那条命,就在我同他签离婚协议书的前一刻。这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啊,到头来他还是成了我的亡夫。”

王德宇缓缓点起一根烟,猛地吐出一道道白圈儿,一对锐眼紧盯着徐曼:“我记得爸爸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吧?其实,我当时很疑惑,爸爸那么多年都很精神抖擞,突然病发身亡实在令我难以相信。”

徐曼唇角一勾,微微笑着,视线转移,抬头望向了月亮,那个她一直讨厌的东西。“你也知道你爸爸的性格,向来是那样自信,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得病,从不按时体检,怎么劝他戒烟戒酒都没用,我知道他患有心脏病,还是在他死去之后。我说的你可以不信,但开死亡证明的吴医生你总该信吧?就是你吴叔叔,他什么医术、品行你是了解的吧?那天恰好他出诊,唉,竟让熟人看到你爸死去的模样,真是不好。对了,白纸黑字的死亡证明还在家里,你要再看几遍都行。”

王德宇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垂眸之际,不经意地看到了带刺儿的蓖麻子,那刺儿使他浑身发麻。“确实,爸爸在世时太放纵了,得病也在情理之中,但爸爸的死又太突然了。可能世事无常吧,唉,看来是时候要相信爸爸真的已经去了。”回忆父亲时,王德宇的脸闪过一丝脆弱,语气像个害怕、无力的孩子,“还有,这么多年了,离婚这么大件事,您为什么都不对我提起?作为家里的一分子,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你们打算离婚这件事。除非您不把我当您儿子。”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呢?人都死了。更何况这事说出去多不光彩,两个半条腿都跨进棺材了的老家伙,还闹离婚,那人家还不得说我俩不知丑?”

王德宇瞥了一眼徐曼的穿着,又说:“您要这么讲,那我想您还是知分寸的人,并不是他们说的老糊涂了。可您这打扮、家里这装饰,我是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觉得什么都不对头了。之前我还以为您是太怀念过去,现在我不敢确定了。我真的要问问,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徐曼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直视着王德宇,语气微冷地说道:“你不要用那种语气对我说话,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来不怕你笑,尽管你爸他对不住我,我依然……爱着他。”说到这里,徐曼的眼里划过一丝一闪而过的无力感,“经历那么多之后,我也感悟到了很多,爱是可以与许多东西共存的,哪怕是爱的对立面。”徐曼说这话时,将左手放进外套口袋里。她将拳头握紧,用尖指甲使劲儿地刮着手心,手心尽是一道道紫红的刮痕。咳嗽仍在继续,徐曼的呼吸变得不太稳定。

王德宇双臂交叉在胸前,低下头说:“不好意思,妈,我没想到这触及了您的伤心事,是我过了。”徐曼迅速调整了状态:“没事,一家人嘛,我的好儿子,有什么事还是说开了好,免得彼此误会、疏远。”

“我也赞同您的话,那么我还想继续问您,这也应该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关于父亲的遗产,我想,您应该要给我一个交代。”王德宇再次将视线锁定在徐曼身上。

徐曼毫不示弱,直盯着王德宇,两人的目光相接,好像能在空气中碰撞出火花。“我明白了,先干个杯吧,这酒也是好酒,别浪费了。”“好!”随后,徐曼与王德宇碰了杯,“妈,敬您!”话毕,王德宇一饮而尽。

“你也知道,他当初没想过立遗嘱,他总是活在当下的,不愿想以后。那么按照法律来说,我和你就是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你该得到多少就是多少。”

“我对这点没什么疑义,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最终得到的财产那么少。我虽然知道爸那几年的经济状况不太好,还遇上了危机,但也不应那么少,据我对家中资产的了解。这几年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借着这杯酒我想问清楚。”

“唉,事到如今,这事还是得说出来了。没错,如你知道的一样,置身风投的你爸当时想扩大事业版图,可什么事太着急了都会出错,他当时就太过心急,没足够了解香港股市的时候就行动,结果……濒临破产。”

王德宇面红耳赤、眼眶欲裂,他用手紧紧抓住徐曼的肩膀:“什么?当初可不是那么和我说的,当时只说的是大亏了一笔。凭我们家的家底,怎么会空成这样?”徐曼将手抚上王德宇的手,示意他先松手。

“唉,你爸爱面子啊,哪肯和人说实话?不仅如此,濒临破产的他最后还染上了赌博和买彩票这些要命的玩意儿,因为这个,我的钱也不得不垫进去。真是,造化弄人,他这人一辈子和钱打交道,早年一直将钱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反被钱玩弄。我也是为了守护他最后一点儿尊严。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现在最值钱的就这栋房子,待我走了就全归你了,这是你爸唯一投对的资产了。也值不少钱呢,到时卖了它,至少你三个孩子去国外留学的费用,哪怕是都上最昂贵的私立大学,也是不用愁的。”

王德宇激动地背过身喘气。徐曼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好了,该回去继续生日晚宴了,他们都在等着。”

徐曼先行一步,努力平复情绪的王德宇双手搭在栏杆上,看着徐曼的背影,眉头紧蹙。他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是什么呢?王德宇想着、看着、想着,最终叫住了徐曼:“妈,等等!”

徐曼肢体有瞬间的一僵,转过头刻意地一笑:“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王德宇紧盯着徐曼的耳垂。“您刚才解释得很彻底,但是,我无法完全相信。因为您不再戴您的银月季耳环了,父亲给您的定情之物,您一直戴的那副。”

徐曼眼神躲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这不是怕见物思人吗?”王德宇看着眼前的徐曼,褪色的丝巾晃了他的眼,空空的耳垂搅动着他的心。他始终觉得还有什么缺了,异样的感觉无法散去。王德宇转而抵住扶手,低头不语,十指陷入头发之中,头发被揉作一团。不经意间,他又看见了那株蓖麻,他心下一颤,突然,那熟悉的涩味再次席卷了他。此时他口干异常,迫切地寻找着水源,终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血缓缓渗出,腥味充斥着口腔、鼻腔。之后,他用手抹去了嘴邊的血丝,再次转向徐曼,眯着眼睛,低沉有力地开口:“确实,您说的都有您的道理,但是,为了证明您说的话,为了让我最终相信您,您当着我的面解下丝巾吧。”

徐曼面色发青,憋了一口气,继而从胸腔里发出声音:“够了!你知道你这样是对我的挑衅与不信任吗?真让人伤心。事实如此,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别再说了!咳咳咳咳咳……”徐曼因发怒使得咳嗽更加猛烈,她转身扶住栏杆,猛地吐出一口血痰,趁王德宇还没发现,赶紧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去。“是时候让一切继续了。”徐曼转身离去。此时,王德宇的瞳孔剧烈晃动起来,整个人微微颤抖,继而面容扭曲着并陷入沉思,一根又一根地抽烟。

插着蜡烛的蛋糕被端了上来,王一钧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一扫之前的阴霾,做好了庆祝的准备。王一钧兴冲冲地关上了灯;王一茜面色潮红,十分兴奋,显然已经做好了吹蜡烛的准备;王德宇闷闷不乐地拿出了他准备已久的照相机:“我过去对面帮你们照相吧。”陈琳开心地点起了蜡烛。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徐曼却是不合时宜地阴沉着一张脸,但她的阴沉被淹没在黑暗中,无人知晓。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当王德宇拍着照时,当众人唱着生日歌并注视着王一茜时,当王一茜准备吹蜡烛时,“啪”灯亮了,众人一片错愕。徐曼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哎呀,我的隐形眼镜掉了,我太慌张了,我必须马上找到它。”此时,王德宇终于爆发:“妈,您够了!”

徐曼只是再一次咧出笑容,咧出那近乎丑陋的笑容。

众人不欢而散。

王德宇一家走后,徐曼独自一人收拾好餐桌,像往常一样,早早入睡。

回到北京后的一个清早,王德宇接到一个来自警方的电话——徐曼于凌晨在家中卧室死亡,死因初步推断为支气管炎发作致死。徐曼的屋内空气稀薄,可能是人为疏忽导致发病死亡,警方又说。王德宇听完后一阵无力,他竟对母亲有这么严重的支气管炎一无所知,也没有关心过母亲的居住环境,他的内疚甚至压过了悲伤。陈琳在一旁揩着泪,忽然想起那天被徐曼剥得光秃秃的花骨朵儿,一阵心惊。

王德宇很快又接到了徐曼的牌友李芬打来的电话。说了些安慰的话后,她又说了自己发现徐曼遗体那天的一些事。李芬说她是徐曼遗体的第一发现人。在发现徐曼遗体的前一天晚上,徐曼发短信主动约她明早打牌,她也不承想,迎来的不是打牌,而是……

徐曼早就立下了遗嘱,遗嘱很简单,只有两条,一是将她系着的那条从年轻时就一直陪伴着她的丝巾随她火化,二是让她带着尊严下葬。为了尊重母亲的遗愿,王德宇始终没有亲自解开那条他多次请求母亲解开的丝巾。医生的报告送到手中,王德宇读到了医生详细的描述:徐曼前颈上有淡淡的竖直状的伤痕,有间距地一条条地排列着,且有了一定的年头。王德宇盯着报告上的这些字句,在明亮的阳光下坐了很久,直到眼泪涌上来,他赶快签了字。处理完徐曼的后事后,王德宇回到家里整理母亲的遗物。在梳妆台的柜子里,看到那对银质月季耳环正静静地躺着,发出它独有的光辉。

作者简介:凌子捷,2000年生,广西玉林人,现就读于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本科。此篇小说为处女作。

原载《广西文学》2020年第8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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