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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谎言

2020-01-03陈士彬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章鱼

陈士彬

隐隐作浪

你不要小看沙滩上的细浪,薄如轻纱,有气无力地吐出白花花的泡沫。其实,细浪的背后有着大海无数个舌头。

浪,六个小时涨六个小时落,一昼夜涨落两次。若是你不注意观察,根本不知涨落。浪太老实了,日日夜夜,来到沙滩,来到山脚下,来到凌乱的礁石上,呻吟、怒吼、拍打与挣扎,一阵后又退回十万八千里的纵深处。后来,我慢慢观察到了浪的温顺,它是受地球与月球之间的引力指挥,只是浪推此为止,正如人所说,“浪头死在沙滩上”。

舟破浪,浪亦覆舟,这二分法,扎根于渔民的思维模式里。所以,他们造一只船花了很大心血,把它当作家庭里的一员劳力。选择的树木叫王树(水杉树),其性喜水,好像它天生与水浪有缘,又称龙树。左右两侧各二十根木头支撑着船的身躯,相当于人的肋骨,以板组搭,间隙以石灰桐油黏合,底部四根长木条连接,两边船舷各用一条横档加固保护。每几厘米处,就以很粗的螺丝钉与螺帽紧拴着。船外贴一层汽车废轮胎。船宽三米多,长四五米,头尖尾宽并翘着,如子弹,称舢板船。

主人造一船,必须向村中天后宫里的妈祖许愿,祈求护航保驾。择吉日下水,放鞭炮,为了在海上风平浪静。

打鱼是一个新兴行业。500元,只配上舢板船,近距离海上捕鱼;800~1000元,就是汽帆船了,可以出远海。那时,正好傍晚,暮秋的霞光,柔和得像首诗。我们乘快艇靠近舢板船,浪花四溅,船摇摇摆摆,像人喝醉般的飘逸。

船是父子俩驾驶的。他们穿着水裤,动作熟练,掌舵、拉绳等。舢板船是小船,在浪里灵敏度格外高,前后颠覆,使人坐立不稳。舱内有红色救生衣,都被破柴油机的烟尘熏浸得黑乎乎的,含有一股油味儿。我们不顾脏和臭,只管穿上,倒是起了保暖的作用。船顶撞着浪,或者斜冲着浪,总与浪较劲儿。一阵浪涛过来,被船撕得支离破碎,水滴洒落在我们身上。

天昏昏,水沉沉。正如,美国的马克斯·布鲁克斯在《我的世界:海岛》里写道: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受阳光,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浪花朵朵,诡异多端。我的视线所及只有无垠的海面和天空。看来,一个奇怪的新世界正等着我去探索及想象。在茫茫大海里,一只小小的船,全靠年轻人的掌舵技术。年轻人高个子,脸黝黑,卷发,有力气,能给人安全感。他放下五十多米长的白色尼龙绳,绳系着网,搁置在船尾两侧。船开始拖着网时,突然机器停了,船随浪势打圈儿。这时,我们心情紧张起来,一言不发。我看见远方大海的浪头,仿佛巨大的嘴里伸出来的舌头,很可能吞噬我们的船只。

原来,绳子缠绕螺旋桨,迫使机器停止。父子俩用事先准备好的镰刀割掉绳索,才发动机器。一米、两米、三米……远离海岸,接近危险的概率增大。机器的轰鸣声,加重了我们的胡思乱想。想到我母亲经常说,外公的父亲出海打鱼,好几次被海贼(倭寇)绑架,用大米交换人质的故事。还说,村里有一个人看见了一座岛,表层附着的全是牡蛎,拼命去挖,挖啊挖,挖出来了血,然后岛渐渐沉下去,那个人慌张地跳到船上,看见岛张开嘴,鲜红的洞口在喷水,才知道岛就是鲸鱼,立即抛下三件蓑衣当喂料,安全脱险。

顺潮回归,迎着晩霞,浪也平静了,船驶过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大家的心情跟着浪的强弱而起伏。灯塔忽明忽暗,风一阵大一阵小,咸腥味儿时浓时淡,波浪有高有低,近乎同一个频率播出,产生美妙的共鸣。又如,米奇·阿尔博姆的《弗兰基的蓝色琴弦》一书讲述了主人翁弗兰基的六次人生转折,每一次都是震撼人心的。当他最后一次转折的时候,走下飞机,走进炫目的阳光中,他看到色彩柔和的房舍,橘树林,蔚蓝色的地中海海面上涌起的白色浪花。他高呼浪花万岁,高呼大海伟大。

继而船老大激动呼唤:收网了。

一米、二米、三米……绳子盘卷舱内,年轻人牵着圆鼓的网袋,打开一看,大都是塑料泡沫等不易腐烂的垃圾,虾鱼螺蛤不到二斤。

龙头鱼一出网就死了,也许在拖网过程中经不起浪涛撞击的缘故吧。虾亮着眼睛,绿光一闪一闪,仿佛看见了什么,让人思绪纷飞。虾蛄蹦跳几下,以它身上多刺的优势,弓着背再伸展开来,那两只大螯如古式剃须刀,刺入我正在捕捉它的手,鲜血浸润指头。网里只有一条章鱼,八只吸盘爪,死死地吸附网眼网线,我一只手掰也掰不开它,后用两只手极力掰,它终于松开,仿佛不愿死去般,反抗着。

当晚,煮熟的海鲜,充当我们的酒料。别的都吃光了,唯有章鱼无人敢吃。看它的表情,真有些让人胆战心惊。那八只吸盘爪粘着许多肉粒,如蜈蚣足,圆鼓的肚子紧缩成一团,粘着稀疏膏汁,坚硬得像实心皮球。

桌上,我讲了一句助兴的话,邻居小孩儿吃了章鱼,生了一种叫“章鱼霸”的病,后来才知吃章鱼容易过敏。章鱼力气极大,吸盘可以开啤酒瓶盖。他们听了,觉得章鱼十分霸气,九分可怕。章鱼还是无人要,不敢要,为了酒兴,我啃着八爪和皮球肚子,很韧,很韧,韧得像塑料!

鲊鱼记

海蜇是它的学名,鲊鱼是它的乳名,“鲊”字的温州话与“昨天”的“昨”同音,带有古老越语的柔软调。不难理解“鲊”的意思,即腌渍的鱼,其实它不是鱼,是水生无脊椎动物,别称为水母,不过从古至今乡人皆称它为鲊鱼。

我第一次到滩涂上捉海鲜,又惊又喜。惊的是怕泥泞的滩涂拉住我的脚不肯放,喜的是眼前的一切都很新鲜。只能在硬板泥土上走动,脚被针尖状的涂草刺得痒痛。跳跳鱼故意在我身边跳来蹦去,在水凼里摆尾巴。招潮蟹,身体好比一只棺材,叫棺材蟹,雄的有一只钳特别大,又叫大钳蟹,在洞口等你过来,显耀它的洞又硬又深,当我们去捕捉时,它立即翘起大钳,好像举起胜利的旗子一样,一溜烟地钻入洞中,真让人无奈。什么蝤蠓、沙蟹、蚶子和虾蛄等,我想也不敢想,因年少无力挖洞,也无法鉴别它们洞口的形状,仅仅寻找一些小虾、小鱼、小蟹之类。走呀、寻呀、捉呀、摸呀,忽然,眼前一亮,涂面上死死地擱浅着多只红褐色的鲊鱼。它们的颜色与泥土的灰黑色格格不入,反差很大,分外显眼。我用脚一踢,它不动,黏糊糊的汁液落在脚趾上,滑溜溜、热乎乎的感觉,因为它们被太阳晒了许久,正在融化。我问了邻家大哥大姐们,他们说,快来拿,待会儿变小变水啦!真神奇啊!当时,我很兴奋,不到半小时,就捉满了鱼篓。我们用鲊鱼的残末代替手榴弹,投掷对方身体,投中了“啪”一声,像是炸了哑声。谁被打着了表示谁输,输者要在自己脸上涂抹一层泥巴,迎来一阵阵笑声。回家路上,大哥大姐们帮我提着鱼篓。到了家,母亲用石灰、明矾浸制,洗干净,再用盐腌渍。我有没有吃我的鲊鱼,记不清了,但我母亲嫌鲊鱼咸涩不好吃,丢在垃圾堆里了。

农历8月至9月,秋风起,是万物的成熟期。波光浩瀚的江面上鲊鱼成群,从潮涨来,潮落回,毫无目的地让潮水任意左右。在江边,在船上,时时看见一只只鲊鱼像倒置的碗口,像白色尼龙伞,向你晃悠悠摇动,跟你捉迷藏一样时沉时浮,招来人们的一片喊声——“张鲊鱼啦”,乡人说的“张”是方言,就是张开网竭力捕鱼的意思。声音划破秋高气爽的天空,荡漾在整个村庄,家家户户,老老小小,背网的,拿鱼枪的(竹棍一头削得尖尖),蜂拥而至,等候捕捉。撒网的,刺枪的,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的捉法,产量不高。俗话说大网张大鱼。村里人以生产队为团队,配备一只舢板船,组织大家搓绳织网。那时,尼龙绳很短缺,大人们两手分别放两根稻草,动作熟练地搓起来,一条条稻草绳就出来了,宛如麻花。然后,织网师傅把绳编成圆锥体,口径五六米,长度也五六米,组成一张网。若条件允许,不选稻草而取莎草,到水渎采拔,乡人称它咸草,用泥巴涂一层晒干,搓的绳韧度高,织成的网质地极佳。把网、竹竿放在舢板船上划过内河,然后通过水闸边的坞道翻过滩涂,沿着落坑渎慢慢地驶入大江中。网口两边系上两根又粗又长的毛竹,网尾系上另一根毛竹,稳固地插入泥土里,围成三角形稳定结构,形成“八”字形的笼罩,貌似当今河里流行捕鱼的生死网。于是,显现出一排排网笼,潮水涨平时,水面的竹露出来,远看就像天空中大雁南飞,星星点点,很壮观。那时没有拍摄者,如果以现在拍摄者的热情,有海面、日出、日落、月升、月沉,海鸟飞翔,浪花四溅,狂客们一定会拍手称快,“咔嚓、咔嚓”地按下快门。人们天天掐算着涨六个小时落也六个小时,到了初一、十五就有“两头潮”的规律,意思是这两天早晚都有涨潮。落潮了,乡人们就兴奋起来,赶海收获鲊鱼。有如俗语:潮涨点盐,潮落吃鲜。摇摆不定的船靠拢网尾竹竿,解开绳结,一只只鲊鱼躺在舱内,渗出黏稠的汁液,散发出一丝丝腥味儿,让人难闻。刚打捞的鲊鱼,表面装死,竹子一刺,它就会颤抖一下,俄顷,真的死去,汁液渐渐地渗出。这些液汁会辣人的,蜇人的,叫它为海蜇大概就是这个缘由吧。所以,我们捕捉大量鲊鱼都以竹刺或竹挑,尽量勿用手掠。有时,成群的鲊鱼塞进网袋里,满了膨胀开来,使网绳掉了,连竹竿也拔出随潮水漂至千里之外,鲊鱼多到泛滥成灾。

鲊鱼分两部分,一部分如碗口的,俗称鲊鱼头,下面垂下四只似脚似手的花蕊,叫鲊鱼花,实质是膏状物,在水里漂浮简直像小娃娃手脚划动的模样;另一部分如雨伞的,俗称鲊鱼皮,皮上附着一层像紫黑色漆的薄膜,叫鲊鱼漆。至于鲊鱼漆的加工,在船里立即用迟钝竹片削下,在沸水里清煮,上岸放在篾筐晒成干,被供销社商店收购,藏在玻璃瓶出售,相当于现在的海参,它们颜色近似,一般人舍不得吃,有客人来或过年备用。鲊鱼漆是最好吃的部位,营养价值最高,口感细腻爽滑,含香,其味无法与海参比拟。其次,鲊鱼花,在沸水里炖几分钟捞起,作为点心节头也很不错。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头和皮,只能靠腌渍,绝不能烧炒炖煮,从古至今,大家都叫它鲊鱼就是这个理,关键是“鲊”字。

鲊鱼除了营养价值高外,尚有药用,《本草纲目》记载:气味碱温,无毒。主治妇人劳损,积血带下。亦治,小儿疾丹毒,汤火伤。近代,我国和外国医学部门关于鲊鱼研究做了报道,对治疗高血压、慢性气管炎和哮喘等,有一定疗效。蚱鱼的汁液有一定危害性。粘上人体,有电麻痛感、有火烧伤感、有辣感,也有可能致人死亡。大量汁液使海水发臭,驱逐鱼虾。每当我回家瞧见滔滔的江水,就會想起南宋祖先诗人陈则翁的好友林景熙登上故乡的聚远楼,看海市蜃楼,写下著名的《蜃说》,然后因环境气候等因素变化,海市蜃楼就没了。

从前堤坝是泥土,而今是钢筋水泥,江面上架起两座大桥,一座是通环城高速的,另一座是通环城大道的,工业园区里的厂房从原滩涂上拔地而起。很多海鲜少了很多,甚至绝灭,比如蚱鱼。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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