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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窑

2020-01-03张林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龙窑车间

张林华

没有不会坍塌的窑,即使是龙窑。

一座旧窑,会因火的熄灭而死亡吗?

它凭什么活着?是满腹的风霜,还是骨子里岁月磨损不掉的力量?

窑厂

生活中总不免会劈面遭遇某些意外,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手足无措,特别是不经意间,被某些在你看来似乎是极小的事弄疼了自己的心。

周末回父母家吃饭,失手打破了一个盛物的钵头,“噼啪”落地声脆。钵头原本不过是个糙物,圆口直径不到一尺,钵底口径要更小些,钵头表面不齐整,摸上去凹凸不平,显得有点粗犷粗粝,釉彩更是不值得夸耀,厚薄不够均不说,甚至某些部位都干脆未喷涂到,完全看不出有一定规则而变化的肌理,当然它事实上依然很实用,几十年的默默奉献可以作证。母亲没有立即直接地将破碎的钵头扫入畚箕,而是略显笨拙地弯下腰去,一边收拾着几块碎片,一边又在那比比画画,好像在琢磨能否再拼接粘上,母亲嘴上没说,但我看得出她的痛惜。厨房里有些昏暗,只有灶间吸油烟机的灯亮着,弱弱的光將母亲蹲着的背影拉得很长,那一瞬间似乎也将某种痛惜的感受延展到了我心里,无遮无挡。我知道,这是父母保留的当年工作过的工厂里的出厂产品,这样的东西家里原本不少,经年累月的,才已几无所剩。父亲一直在炒着莱,只偶尔回头,应该已将所有都看在了眼里,却一直未吱声,直到这会儿,才又忙不迭地连声安慰我说不要紧的,“用了小半个世纪的过时货了”。这一句话,令我顿然意识到,我的这次疏忽有多么不应该。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出生在一个地处偏僻的厂区里,并在这个厂子里慢慢长大。工厂创建于1958年,是乘着“大跃进”的东风应运而生的,建厂初期条件极其艰苦,比如工人宿舍,只是简陋的茅草房,直到60年代中期,才建起了一排瓦房,虽然完全谈不上宽敞,但住宿其中,至少在风雪天不会再担惊受怕了,我父母是最早一批参与建厂的工人,可以说是创始人。厂区曾经占地很大,约数百亩。其中用去最大面积的是生产车间,也就是制坯以及平面堆放半成品的场所,一排排整齐排列,一色的平方面积,一般的大小结构。因为要在阳光下晾晒,所以,每个车间前都留有很大一块空地。那泥坯的缸钵半成品,犹如仪仗队微雕一般,被码得整齐划一,夕阳西下,金光柔和,侧射到一地的器皿上,被拦截被折射被重影成一个个、一圈圈大小不等、形状不一、千姿百态的花色图案,总令我很着迷,觉得有说不清楚的好看。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一根细细的小木棍在空中飞舞,指挥着光影的变幻。那排列整齐的陶器半成品队列,有了这么一位指挥家,气韵变得更为生动!若干年后我有机会去西安,兴冲冲地看兵马俑,虽然也为单个秦俑勇士般的俊美所倾倒,却完全没有如诸多同行者般的震撼感,因为,仿佛这种阵势早已见识过。我无法准确记述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母亲去的车间,仿佛自己开始有记忆后的童年,基本就是在车间里度过的。那时生活条件差,雇不起保姆,我还年幼未上学,母亲却要上班,只能把我带去车间,辛苦劳动的同时捎带着照看我。车间里旁的玩具也没有,泥巴最是现成,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玩泥巴。母亲会塞给我一团泥巴,任我随心所欲地把玩,拍打掏压、折曲扭捏,弄出个小猫小狗啥的,母亲总会表扬我的这些根本谈不上手艺的作品。今天想来,这其实倒是称得上奢侈的一项游戏活动,要知道这不是一般人们司空见惯、遍地可得的普通泥巴,而是花大钱买来的工业用泥,唤作“缸泥”,其纤维细腻均匀,黏性好,抓在掌心,手感也好,便于造型,一旦风干,不会起皱皲裂,如果再上好釉,就成为半成品,只待进窑高温烧制几天,再封窑焖上几天,然后开窑,迅速取出,尽可能快速冷却,就成为陶瓷成品。

厂里有无数同龄的小朋友,无一例外都是这么着在厂区,具体点说是在一个个车间里拉扯着、玩耍着一天天长大的,我当然也不例外,唯一与别的孩子有点区别的记忆,仿佛从我刚能坐着玩时起,母亲总是要给我戴一双袖套,还不允我席地坐,而是从家里拿来一张旧席子,常备在车间里,让我坐在席子上玩耍。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即使是一张旧的篾席,也远远珍贵于今天的众多奢侈品。我也算听话,基本就或坐或趴在席子范围里玩泥巴,并不擅离,往来车间的工人叔叔阿姨见了,总不忘夸奖我是个乖孩子,我听了应该是沾沾自喜的,以后更无擅离的企图,以至于到今天印象如此深刻。我有时想,自己个性中刻板听话的基因,是不是萌于宽敞车间里的那张小小的篾席呢?

出窑

自车间里制成的瓷器半成品,经许多天晴日的晾晒风干后,接下来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就是“烧烘”。将半成品整齐堆放入炉窑内,然后用高温烧烤和焖烘,使其发生化学反应成形固化。这个环节,就是龙窑赫然登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炉窑依山而建,拱形设计,从窑头到窑尾,以大致二三十度坡度,顺山势拾级而上,这显然有利于窑内最大限度地燃尽柴火。那炉窑的拱边上有一个个圆孔,相距不到一米,排列整齐,像极了飞机的排排舷窗。成年后常常有坐晚班飞机的机会,苍茫夜色里,偶尔会望着停机坪上笨乎乎、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发会儿呆,难以置信这么个怪物能驮着我们百号人呼啦啦腾身而起,扑入那黯不可知的夜空深处,不由自主地会涌动一丝丝旅人的惆怅与不安,直到再看到机身一侧长长的舷窗透出暖暖的灯光,内心方才复归平静。龙窑,一定就会在这个时候突显脑际,而且,那一个个本用来添柴加热的圆圆的窑孔,相比平铺直叙的飞机舷窗,实在要有趣得多。窑头倾在最低处,有一大炉子,初始烧煤加热。火势往上走的过程中,遇到中间那一个个窑孔发挥作用,工人们屏住呼吸,持续地、接力地、急速地往窑孔里塞干柴,使得火势更猛,温度更高。及烧到窑尾,已是山顶,有一高高的烟囱,保持一定的动压,能够起到抽风增氧的作用,有助于火势更旺,使窑内的燃料尽可能燃尽。从山下望去,盘蜒而上,长达百米的光景,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山上。烟囱活像高高翘起的龙尾,不间断地往外喷火,遇着风势还不断摇摆,“龙窑”之谓,可谓名副其实。后来看到民间调龙灯,有那龙灯队剑走偏锋,出奇制胜,让龙灯嘴里喷出火来,引得一片喝彩,我也会骤然想到龙窑的烟囱来。

启封窑门,将刚刚高温煅烧,又经过几天焖烤的陶制品,搬出窯洞,迅速冷却,叫“出窑”。忙活半天不就为这一天嘛,所以,出窑可是件十分隆重的事情,又因未知的烧制结果而充满了神秘色彩,得看吉时放鞭炮。一切都在悄悄地酝酿中,不知在哪个白天或夜晚,被火红夹杂着的烟雾在山顶龙嘴里不停喷吐了数天时,龙窑却悄无声息地停止了燃烧。当人们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发现窑口已经封门了,周边的几个大柴垛已经不见了,场地显得异常空旷。直到之后的某一天夜里,空旷的龙窑边堆场支起几根大竹竿,几盏大功率的灯泡高高地挂在竿尖上,照得堆场亮如白昼,场地上遍插彩旗,人声喧哗,过节般热闹,挤挤挨挨的人们围在场地周边,彩旗摇曳不停,华灯映照下,一张张欢快的笑脸有些扑朔迷离,增添了几分喜感,四周的人群犹如盼新生儿落地一般,伸长脖子等候着开启那封闭了仿佛半个世纪,骄傲地鼓着严严实实的肚子的龙窑。

出窑是件体力活儿,所以,上阵的一律为青壮爷们儿,出窑时炉内温度极高,为防中暑晕倒,出窑一般都安排在晚上进行。到了某个时候,那一个个窑孔的塞子被一气拔掉,显出一孔孔的通红来,这可不是那种一般的红,无一点杂色,红得耀眼夺目,在夜色里宛如一盏盏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紧紧挨着,直上山巅,直上夜空,煞是壮观。我特别喜欢站在窑口看热闹,但见热气袅袅升起,腾起的细尘中夹杂着泥土的醇厚和来自地层深处的原始气味,是永生难忘的味道。再看那一色的小伙子壮劳力,一色的光膀子大裤衩,一根宽宽的扁担,轻一点的烧制成品,如杯子钵头这样的,放在一个个竹竿和木板搭成的架子里,通常就一人挑走;重一些的物件,如高过人头的缸,就需两个人合力抬出。即便是在寒风料峭的初冬,一个个也都是汗流浃背,满脸通红。一担挑至堆场,通常就会小歇下,拿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也有嫌碍事而将毛巾扎在手腕上的,三下两下,擦擦汗,喝几口家属递上来的温开水,信口开河地扯上几句闲话:

“你说,这座山雕的威虎山到底有多少人马?”

“阿庆到底在扬州城里做什么生意呢,怎么不到沙家浜来露个面?”

你说一声我搭一语,稀里哗啦,多半是率性而为,没有固定主题,没有标准答案。然后估摸着休息时间差不多了,喊一声,起一阵哄,喝上几口茶,一个个又返身鱼贯般扑入那通红通红的窑洞里去。

陶器出了窑,就是检验工人的活了。堆场里有专门的检验工,负责逐个检验出窑的陶器品质量。经验丰富的师傅,通常并不需要特别的检验工具,拿在手里,先是这么左右翻动一端详,然后,只凭徒手敲一敲缸或钵,就已知道成色品质,抬手拿起蘸有白灰的毛笔,往器皿上写个阿拉伯数字,就确定了它的等级归类,也就是在那一个时辰,被判定了一生或被重用或被丢弃的命运,如果说器皿也有生命的话。“咚咚咚”,优等品的陶器敲上去不仅手有轻微震颤感,声音透着那么一点儿清亮,有笃笃的、嗡嗡的回音,而如果烧制变形或有裂缝的陶器,则断然没有这种音响效果了。

空旷无比而有些热烘烘熏熏然氛围的场院里,“咚咚咚”的声音总是此起彼伏,伴随着人们欢快的笑声,一起融汇到无穷的夜空中。

小贾

如果仅从职工数量角度来论的话,则陶瓷厂规模不算太大,却毕竟贵为地方国营企业,即使远离城市,偏居小镇(那时还叫公社),倒也在十里八乡声名显赫。能成为国营厂的正式工人,按月到点领工资,吃公家饭,住公家房,能参加公家正经八百的会议,一切都那么令人羡慕。最为有力的佐证是,时不时听到有人来厂里给年轻人提亲的传闻,厂里的小伙子根本不愁娶不到老婆,所以,下了班穿上干净的工作服,走出厂门,个顶个的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与人交谈时,那口气也是骄傲得不得了。

贾永生,便是这群体中的一位,而且是比较引人注目的一位,用本地方言称就是“罩眼得要死”。若干年后,还有老人正经八百地较真说,出窑时干活儿的小贾,才叫一个厉害!最为难得的是,小贾还爱好文艺,吹得一口好笛子,是厂里的文艺活跃分子。

不过,我妈也没忘记夸贾永生这小子爱动脑筋,能琢磨成事。

上个世纪60年代后期,佩戴领袖像章突然成为时尚,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无一例外地佩戴,还有许多人爱收藏它,于是需求量很大。不知道是领导授意还是小贾个人的异想天开,反正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了他的一个大秘密,那就是他竟然一个人躲着悄悄试验像章烧制。这事在厂里知道的大人也极少,更不必说小孩儿了,但我想,要瞒过领导不太可能,要不他不可能得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还给配上一只电磁小炉子。小房间位于家属区与生产车间的接合部,紧挨着工厂的食堂,大概因为旁边就是一间配电房的缘故,此地少人光临,久而久之,荒草丛生,淹没了原本就狭窄的进出道路,愈发显得冷清无比,也显得有些神秘。我头一次去那房间,如若不是前边有小贾蹚路加壮胆,恐怕早退避三舍了。房中无多余杂物,也无什么考究东西,唯有这炉子蛮精致,是缩小版的炉窑,虽然它不可能有龙窑的壮观,可是它金贵,电发热能将温度烧至八百度以上,唯此温度,才能将像章表面釉彩化反聚变成形。不仅如此,制作像章的用泥更考究,必须得单独高价引进,没有厂领导许可是无法想象的。蒙他喜欢我,我悄悄去过几次这小房间,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观看他的操作,虽然完全插不上手,却照样历数小时而不烦心,多半是因为内心藏有一个小秘密,期望能得赠一枚领袖像章,如获至宝,回家珍藏。记忆中只一次,无意间拿起几块碎瓷片玩,被贾永生瞥见,他居然大惊失色,以极少有的严厉口气,教训我立刻交出,我在惊诧之余,低头看了下手里的瓷片,才发现其中一块像章瓷片上的半拉人脸,只一只眼睛望着你,不免也吃一惊吓,那一刻,仿佛空气都在颤抖,以至于后面怎么收的场,竟然完全失忆。反正其后再未有获准进小工房的机会。

小贾兄弟姐妹多,家里经济条件非常一般,却照样不缺乏姑娘们的青睐,厂里人还纷传这小子挑花了眼呢,后来他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姑娘也是个吃口粮的居民户口,模样俊俏,脑子聪明,只是因为出身成分有些高,又下放在农村“修地球”,不知何时能够回城当居民,身价就被拉低了不少,能够嫁给他这个国营工厂的工人,好像也心满意足,确实在旁人眼里,似乎也有点高攀的意思。直到工厂开始走下坡路,甚至渐渐有了关门歇业的迹象,小贾的家庭地位好像也有了一点变化,自然他的情绪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明显消沉起来,眼见企业相对粗放的产品越来越无销路,厂子里空气本来就已经沉闷,路过小贾宿舍的工人,甚至他的邻居,越来越难听到他曾经那么欢快的笛声。

无聊无味的日子往往越发显得难熬,忽然有一天大清早,贾永生全无预兆地晕倒在上班路上,工友们心急火燎地抬起他送到医院救治,竟被查出已是肝癌晚期,没几个月,竟匆匆就走完了他的半拉子人生。

医生私下对人说小贾年轻时劳累过度,把身子掏空了,没人去较真这话说的是否准确。

熄火

和中年夭折的贾永生同样令人痛惜的,还有曾经喷吐汹汹生命之火的龙窑。

——那是个风雨夜,大风呼呼地先刮了半宿,然后是电闪雷鸣的,有些骇人。

原载《江南》2020年第1期

责任编辑:孙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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