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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条

2020-01-03张东晓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大蒜麦子面条

张东晓

河南人爱吃面食,尤其是面条。

河南人吃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比吃粽子的历史还要悠久。《诗经》中已有“贻我来牟”的记载,其中“来牟”亦作“麳麰”,指的就是“小麦”。中华文明就是吃着“白面馍”,喝着“黄河水”成长起来的。西晋文学家束皙著有《饼赋》,云“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弱如春绵,白如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擎器者呧唇,立侍者干咽”。这段描写洋洋洒洒精妙至极,尤其是“呧唇”的动作,甚是传神,非亲历者不能语也。赋中的“饼”不是现在吃的“大饼”,更不是“鸡蛋灌饼”,而是“面条”,而且是“热汤面”。天寒地冻之时来碗热汤面,不仅保暖而且驱寒,精神都为之一振,乃大快朵颐之事。

麦子耐活,有地,就有麦子。

中原大地在母亲河的培育下,一马平川,沃土千里,与麦子乃天作之合。每逢春回大地,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甚至于废弃的院落,荒芜的河滩,遗弃的地头都能看见麦子蓬勃生长的身影。相较于骄傲的稻米,麦子对天气的适应性更强。风调雨顺时,适当追加化肥或尿素即可;赶上干旱之年,也不过是浇水的事儿。农村浇水就是用拖拉机带着喷灌设备从地头的机井中抽水,往田间“漫灌”,很是方便。如果碰到洪水,若非百年不遇的大水,也无须太过紧张,可能会影响收成,但不至于绝收。与玉米、大豆相比,麦子还不怕踩。春日里,麦田不仅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乡里乡亲挖荠菜的去处。被踩踏过的麦子,看似跌进了泥土里,但阳光一照很快就又挺起胸膛,焕发生机。

生命愈平凡愈顽强。麦子顽强的基因也通过面食完美地传递到了中华民族的身体内。中华民族素以忍耐著称,正是凭借着这种忍耐精神,中华文明才能延绵千世而不绝,才能历经百年磨难而浴火重生。现代人的生活更是压力山大,但无论生活多苦多累,肩上的担子多重多沉,只要到了家,看到孩子,看到妻子,看到父母,吞下一碗面,再睡上一觉,第二天还是会准点踏出家门。生命的韧劲儿,从来与躯体的柔软或坚硬无关。

生我养我者父母,填饱肚子的是麦子,皆“为母则刚”。

面条的形状千姿百态,吃法也随之变化。北宋黄庭坚有“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如箸玉簪横”的诗句,他将面条比作银线,可见,在当时就已经有很细很细的面条。我家属于豫东南地区,多兴手擀面,主要有“粗”“细”两种。

粗面条做起来相对糙些。面团不用怎么醒,擀到面饼差不多薄厚就行,刀切时也不求精细,颇有“好读书不求甚解”之意。这样擀出的面条相对粗些,也更适合煮汤面。我们老家的“地锅面”就必须用粗面条才有味儿。把锅烧热,加足油,放上花椒、大料、葱段、姜蒜,爆炒鸡块。鸡自然是自家散养的。如果喜欢滑溜的鸡肉,就拌上红薯面粉;如果不喜欢,就直接下锅爆炒。待鸡肉炒出香味儿,加水烧开锅,再下入面条,然后滚上几滚,即可出锅。出锅前,喜欢吃点儿辣的,可放“南德”;吃不了辣的,可放“十三香”。当锅盖掀开,鸡肉香味儿和麦香味儿顿时就随着热气四溢,半个村都闻得着,叫人忍不住流口水。地锅面还有一大特色就是“剩饭”比刚出锅的要好吃。大抵是剩饭经浸泡,鸡肉和面条完全混在一起,再适当加热,更是“烂”得别有风味,尤其适合老年人吃。我在县城读中学时,每逢月底回家,母亲或奶奶都会亲自下厨做地锅面,那种香味儿,现在想起来都喉结干咽,眼角湿润。时光匆匆,爷爷奶奶已去世十多年,父亲母亲也两鬓斑白,我也步入了中年,家也成了故乡,我更是两三年未回。今年春节行至中途,逢瘟疫肆虐,又被迫返回。眼下虽秋高气爽,但疫情尚未肃清,何日回乡,也是未知数。行文至此,恰夕阳西下,临窗远望不见故乡,心随夕阳沉沉矣。

细面条就比较讲究了。和好的面团要醒一会儿,让面充分发酵;面皮要擀得尽可能薄,甚至有些巧媳妇能擀成蝉翼状;切面条时要精打细算,严控刀口,这样出来的面条就真真如黄庭坚诗中描述的“银线”般了。细面条更适合蒸。面条擀好之后,在篦子上平摊均匀,置于锅上慢蒸。之后将蒸好的面条倒入早就备好的菜锅中(多用长豆角),混在一起,再用小火焖上一焖,故老家也称之为“焖面”。出锅之前,浇蒜汁拌匀,蒜香、面香、蔬菜香就会扑鼻而来,令人垂涎三尺,欲罢不能。焖面都是干货,很是顶饿。农忙之际,焖上一锅,美餐一顿,最出力气。工作后,我常于施工单位流连,工地中农民工最喜焖面,便宜顶饿不说,偶尔还可奢侈一回,来瓶啤酒,不仅解乏更解思乡之情。

除了粗细,面条还有宽窄之分,著名的河南烩面或安徽板面就是以宽面条为原料。同样著名的山西刀削面在形状上就会随意许多,甚至要看师傅的刀工或心情。但无论哪一种面,都是远在他乡之人魂牵梦绕的滋味。

面条的辅料亦多种多样。

黄瓜,亦菜亦瓜,为世人喜闻乐见,也是面条的最佳拍档之一,甚至对于凉面,少了黄瓜就无法成席了。黄瓜切成丝,面煮熟过凉水,将两者置于碗中,浇上蒜汁,搅拌均匀。由于浇了蒜汁,我老家又称之为“蒜面条”,清爽可口,尤适合于炎炎夏日食用。犹记得,夏日中午,众乡亲纷纷端碗而出,来到村中小庙屋处,各自找墙根儿蹲下,相互一看,多为“蒜面条”,然后就边闲聊边“呼噜、呼噜”地吃面,声音此起彼伏,宛若乐队演奏。吃面条若不发出声响,大抵如男欢女爱之时没有任何喘息一般,实在大煞风景。但这种特有的“呼噜”之响,有时也会演变成家庭战争的导火索,这可能是吃面唯一的副作用了。

北京的炸酱面也是要加黄瓜丝的,但它不用蒜汁,而是用酱,并且也不止加黄瓜丝,还有胡萝卜丝、豆芽菜等,据说将近二十种之多,其程序之烦琐,做工之考究,用料之精细,绝对配得上“北京”二字。遗憾的是,我来北京已有十三年之久,对炸酱面始终提不起兴致。大抵是泥腿子出身,对带着皇家范儿的食物有种天生的敬畏。我突然想起刚来北京第一次坐公交车的样子,灰头土臉又怯生生的,怪不得售票员总拿眼斜我,现在想起还依然浑身不自在。看来我还是老老实实吃自己的蒜面条为妙。

不同于我们老家爱吃蒜面,北京这边常吃的是打卤面,而西红柿鸡蛋卤应是最常见的。面煮熟后捞出,可过凉水,也可不过,然后置于碗中,上面浇上西红柿鸡蛋卤,西红柿的酸味儿搭上鸡蛋与面条的香味儿,色香味俱全,沁人心脾,令人食欲大开。可能生于北京,我儿子和姑娘对西红柿打卤面就情有独钟。他们往往将卤放满,拌匀后再吃。这在我看来已经与汤面无异,但他们却吃得津津有味,而且是连汤带面一起下肚,奇怪的是他们对汤面却没有这么大的兴致,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西红柿打卤面可大俗也可大雅,大俗时普罗大众人见人爱,大雅时可登堂入室成为达官贵人的“座上宾”。人世种种,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其实都不过是图一肚饱耳。

其实,面条不拒任何蔬菜,与任何蔬菜都没有不搭,更不存在相冲相克。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面条就是如此。也就是源于这种“百搭”的性格,面条才得以流传甚广,才能深入人心,为世人所好。

古人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面条与大蒜也是如此。吃面时怎么可以不就大蒜?都说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若是吃面不吃蒜,不仅仅是营养减半,食欲都会减半。

还记得在老家吃面时,在端碗出来之前,务必先剥上两瓣大蒜,扔到碗里。若是面中菜少,一碗面条,两瓣大蒜怕是不够,还得在手心里再攥一瓣预备着。开吃时,呼噜一口面条,先不要嚼,待咬上一小口蒜然后再嚼。蒜特有的辛辣,尤其是老蒜更辣心,会让人忍不住连忙多呼噜几口,抵消辛辣之际也能多吃几口面。此刻面条是否好吃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有大蒜撑着,怎么也得呼噜个一两碗。若是吃焖面,离开大蒜更是玩不转了。焖面比较干,吞咽之时会显得稍微费劲儿。但大蒜恰如润滑剂,先把大蒜嚼在口中,待大蒜辛辣之味散发时来一口焖面,不用细嚼就能顺溜下肚。此中道理颇有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之妙。

来到北京之后,汤面吃的就比较少了。食堂倒是经常有兰州拉面或安徽板面,而且还配糖蒜。我常常觉得可惜,那可是糖蒜啊。童年时家贫,如果赶上地里的豆角、黄瓜不争气,往往就无菜可吃。野菜什么的,早就被掐干净了。那怎么办?就得靠糖蒜了!准确地说是腌的咸蒜。糖多贵啊,谁家舍得放?一头咸蒜就是一家人一顿饭的“菜”。最多再弄些自家晒的“酱豆子”,凑合凑合也就过来了。如果这些都没有,那就只能馒头蘸盐水了,总算有个咸味儿。我还记得父亲用热馒头蘸凉盐水吃的情形,见他大口大口吃得那么高兴,我都以为那盐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现在拉面或板面中都有青菜和牛肉,再搭上糖蒜,太奢侈了,有瓣大蒜就中了。

工作后无论是糖蒜还是大蒜都很少吃了。赶上面条,若实在克制不住就吃一小瓣,算解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蒜的气味实在是“难闻”。开会、汇报工作或与人交谈,要是嘴里冒出这般奇异的味道,势必招来奇异的目光。村里自然没有这样的讲究,想吃就吃。路上没有红灯绿灯,地里没有园艺园丁,水塘无人养鱼,蔬菜无人看管,一切都是自由自在地生长。孩子也一样。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父母多在城里忙于生计,爷爷奶奶又上了岁数,他们就只能自由地生长,甚至疯长。这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更不值得炫耀,就如同村庄的远去、瓦房的没落和洋楼的崛起。或许有一天,村里人吃面时也不兴就大蒜了,甚至连面都不吃了,而是改吃比萨之类的,那就真是无可奈何了。

孔子曰:“食色,性也。”圣人本意,吾不敢妄加猜测,但倘若将食物与人的性格联系起来,是不是说得通呢?我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抵就是这个道理。其实,食物教给我们的道理,或者我们能从食物中学到的道理,远非如此。只是我们在填饱肚子的时候,忽略了而已。其实也正常。吃饭就吃饭,想那些没用的干吗?徒增烦恼,影响食欲,庸人自扰。

我就是庸人一枚,故在吃面条时会常常将其与为人处世联系起来。面条是麦子成熟后淬炼的结晶,却也是可以被人任意拿捏的。就算如此,还得装出很受用的样子,不能发出任何的不满。你何曾见过面条发牢骚?我们的成熟不也如此吗?被岁月一点一点地磨掉棱角,按照他人的评价准则盘算着自己的语言和行为,所谓的委屈也都可以和着眼泪拿捏出笑容堆在脸上。我们的面孔也是善变的。在家人面前可能是“粗的汤面”,在同事面前可能是“细的焖面”,在领导面前时而“拉面”,时而“板面”,时而“烩面”,时而“刀削面”。我们总会摆出他们最好的那口。若能赢得一两句赞赏,也能暗自窃喜甚至欣喜若狂。恍若站在面条背后的厨师,把自身的悲欢都压在了那一锅面条里,至于值不值得,需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

面条和人真的很像。可长可短,可粗可细,犹如人之性格。世上并没有完全相同性格的兩个人,我们都是在磨合中摸索并经营着自己的世界。有些人的世界是越来越大,有些人的世界却是越来越小,为什么呢?看看面条。无论是在什么层次的包间,吃什么样的菜,喝什么样的酒,在点主食的时候往往都是面条水饺二选一。面条似乎从来不是主角,但也从来未被忽视过。它总是不卑不亢、安分守己的,能屈能伸地出现在自己该出现的时候和地方。它不会妄想着跟鲍鱼或猪肉争宠,更不会与米饭和水饺斗气。做主角时,它落落大方;充当配角时,它心平气和。孟子云不争者天下莫能与之争。面条以“不争”的态度赢得了酒宴上永久的一席之地,但很多人却输在了“争”字上。路越争越窄,世界越争越小。其实,舞台这么大,生旦净末丑,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无论戏大戏小,总有露脸的机会,更不至于少了一碗面条。且不说成名成腕儿和发家致富,混个脸熟或养家糊口还是无须发愁的。

人这一辈子,每天能安安稳稳地吃上一碗面条,尤其是妈妈的手擀面,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又何必着相入迷?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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