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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与镜
——《西游补》当中的末世心情

2019-12-30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秦桧行者青青

侯 钧 才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作为《西游记》的续书之一,《西游补》是从原著中旁逸斜出一段故事。作者董说,字若雨,浙江乌程人,出身于明末清初一个破落的贵族。鼎革之际带来的人心浮动自不待言,而董说的天资与家教,以及其“嗜梦”的人生体验,促使其创作了《西游补》这样一部具有超现实意义的小说。“由梦入镜,由镜历幻,由幻归梦”的叙事模式,对明季世风的鞭挞,对小说家个性的张扬,正是其价值所在。

一、由梦入镜:凿天斧与驱山铎

在《西游补》,作者构建了多重世界,各个世界之间相互关联,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内心的隐语。其中,“青青世界”是作者构建的第一重世界。按照书中所言,行者化斋不成,按落云头,却不曾直接堕入“青青世界”,而是先来到“新大唐”,面对“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十四个字,作者借行者之口调笑了明朝皇帝的荒淫,二十年间,皇帝更替之多,正是短命的缘故,而短命正是荒淫所致,明光宗曾因贪恋女色,大量服用红丸药助其床褥间事,三十八岁就一命呜呼,在位仅二十九天,人称“一月天子”,行者所言“若是一月一个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个全换到了”,直指其非。而后,孙行者耳闻目睹了“新天子之风流,珠雨楼之快活”,人主之荒淫,眠花卧柳,不过问朝政,大臣囿门户之见,逞口舌之利,置国家安危于度外(如女娲不去补天,四处闲话),正是万历以来,明朝廷的乱象,作者借行者在新大唐的所见所闻,对之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正是由于皇帝贪一人的风流,不管百姓的死活,大臣则虚与委蛇,但知敛财,或升植同党,或打压异己,故有“踏空凿天”之事,一帮不务实的工作人员,能力底下,凿天凿差了,“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儿从天缝中滚下来”,惹来天兵,他们非但不承担责任,反而嫁祸于孙行者,这推卸责任的作风,不由得让人想到崇祯朝大臣之间的“斗法”,当时的明帝国内忧外患,他们本有机会与满人议和,调动兵力镇压流寇,孰知大臣们畏首畏尾,生怕“议和”政策失败,日后反攻倒算,自己落了不是,后来李自成的军队长驱直入,崇祯皇帝本有迁都南京,保留国本的机会,仍然没有大臣愿意站出来,他们深知迁都若成,功在崇祯,迁都若稍有不虞,则言官的口水将迅速把自己淹没,明王朝的大臣们斤斤计较个人的得失,丝毫不以家国兴亡为念,正如《西游补》中那些“执斧操斤之人”,只以为“我们听得,晓得脱了罪过,想将起来,总是别人当的罪过”,就万事大吉,而且还落井下石地对孙行者加以侮辱,董说笔笔诛心,不由得让人感慨。

大明江山风雨飘摇,正是拜这些“凿天之人”所赐,而所谓“驱山铎”,如董说在《楝花矶随笔》第四十则引《舆地纪胜》所言:“分宜钟山曾有渔人……得一钟,如铎状,举之,声若霹雳,山川震动,渔者亦沉于水,或曰此驱山铎也。”应当是一种变幻地势的神器,通过驱山铎,行者可以预先将有妖精的高山驱去,展示了行者斩妖除魔的本性,充分表现了作者的济世情怀。此后,驱山铎成为推进情节的线索,孙行者由梦入镜,历经三界,正是为了寻找驱山铎。

通过“凿天斧”与“驱山铎”两个意象的对比,反映了作者对以“踏空儿”为代表的,国家的蛀虫的不满,通过对他们言行的描摹,表现明王朝政府机构及其工作人员的衰朽,而像孙行者这样以斩妖除魔,荡平寰宇为己任的英雄,作者则给予了深深的肯定,但同时,也为他们所遭受的非议而感到愤愤不平。

二、由镜历幻:美人与判官

行者堕入“青青世界”后,不明所以,误打误撞,闯入万镜楼中,《西游补》中共有三重世界,第一重乃是现实世界,第二重是“青青世界”,第三重则是“三千大千世界”,而万镜楼,则是“三千大千世界”的入口。据刘伯钦所言:“小月王造成万镜楼台,有一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来,应目而去,故此楼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是佛教用语,它表现出一种“心包太虚,量周沙界”的宇宙观,而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中也提到,“以镜为‘空’之喻,鉴于相当多的佛教经论”,[1]在佛教中,镜是“虚空”的代表,如果说前文作者尚未直言行者进入梦境,一切尚须有现实的逻辑,从进入万镜楼中始,作者开始自由驰骋自己的想象,其对于自己独立个性的张扬也越加恣肆。此所谓由“镜”方能历“幻”,当然这一切,都应当借由行者来完成。

在“天字第一号”镜中,行者看到了举子们的丑态,小说中借由一士子之口,说出一代科场之风气:“文章是长的,吾只选他好句子抄来。你快来同看,学些法则,明年好中哩!”谢国桢在《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说:“我们知道明代以八股文取士,作八股的须要识得风气,知道一时的风尚,文章才不至落选。比方说《儒林外史》上马二先生说:‘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文章要变的时候,这非揣摩他的风气不可。所以一般书店就借此机会,选出几篇文章来牟利,……所以一般士子们集合起来习举业,来作团体的运动就是社,他们或十日一会,或月一寻盟。”[2]董说二十岁时参加乡试,落第而归,次年董说受业于复社张溥门下,加入复社。《西游补》大概在这一时期写成,从中不难窥出董说当时的心态。

接着行者幻入“古人世界”,化作虞美人,戏弄项王,项羽本是英雄气概之人,见了虞美人,“慌忙跪下”“只是哭”,正是作者对天启皇帝作风的揭发,天启一朝,沉迷玩乐,且对乳母客氏言听计从,致使魏忠贤之辈权倾朝野。项王听信行者的“谗言”,将真正的虞美人斩首,不难使人联想到魏忠贤一手炮制的惨绝人寰的“六君子案”,而后天下的诸侯王对这位“色厉内荏”的项王的跪拜,讽刺了农民战争风起云涌,八旗铁骑虎视眈眈下满朝文武的唯唯诺诺。

行者一心要讨“驱山铎”,“把西天路上千山万壑扫尽赶去,妖精也无处藏身,强盗也无处着落了。”摆脱项王后,进入未来世界,却被一青衣童子扯去做阎罗天子,开始了审判秦桧的大戏。秦桧是南宋的奸相,曾谋诛岳飞,不利于抗金大业,而明季内有贼寇,外有鞑虏,与当时的状况何其相似,所以对秦桧的仇恨不可谓不深,而在秦桧伏罪的过程当中,这位奸相的劣迹触目惊心。

行者道:“我且问你,你要图成和议,急如风火,却如何等得这三日过呢?万一那时有个廷臣喷血为盟,结一‘忠臣丢命党’,你的事便坏了。”秦桧道:“爷爷,那时只有秦皇帝,哪有赵皇帝?犯鬼有个朝臣脚本,时时藏在袖中。倘有朝廷不谨,反秦姓赵,那官儿的头颅登时不见。爷爷,你道丢命忠臣,盘古氏到再混沌也有得几个?当日朝中纵有个把忠臣,难道他自家与自家结党?党既不成,秦桧便安心受用。”[3]

魏忠贤为打击异己,手头有《东林点将录》一书,网罗魏忠贤的政敌,这正对应了秦桧的“朝臣脚本”,魏忠贤曾令人编修《三朝要典》来大作翻案文章,伺机铲除异己,秦桧的手段,与魏忠贤不谋而合,可见作者是有所影射的。在阉党的威逼利诱下,齐、楚、浙党纷纷投靠魏忠贤,东林党独木难支,况且骨干成员早被清洗,于是一时间魏党权势熏天。董说寄希望的“廷臣喷血为盟,结一‘忠臣丢命党’”,也只能是黄粱大梦了。

历史界早有定论,党争是明亡的重要因素,明末时各派尚顾及君子的风度,弘光朝往后,就撕破脸了,董说应该是尚未意识到结党的危害,以为大家怀抱救世之心,就可以和衷共济,然而事实上,即使到了生死关头,不同的党派之间仍然不肯放下门户之间,尽管在江南地区,清朝军队受到顽强的反抗,各个不同的抗清集团却始终无法组织起一场像样的反击,而董说身历其境,遗老之心,可以想象了。

在“古人世界”和“未来世界”之间穿梭,行者的经历不可谓不奇,美人与判官的身份,方便了作者的叙事,在这一世界中,作者的本意并非描绘美人如何,判官如何,而是借行者之本领,镜中世界之幻,来随意切换时空,达到叙事目的。项王与秦桧的丑态,以及从中窥出的明季世风,方是此数回作者笔力所注。

三、由幻归梦:唐僧与国运

经过万镜楼中一番折腾以后,行者暂时放弃了向秦始皇讨要“驱山铎”的计划,转而去寻找师父。然而唐僧已然与小月王交好,并娶了翠绳娘为妻,流连在“关睢水殿”,看戏听词,并逐赶了八戒与沙僧,后做了新唐将军,“取经一事置之高阁”。在与西戎波罗蜜王的战斗中,行者正要大杀四方,却被虚空尊者唤醒,回到现实世界,原来是为鲭鱼精所迷,一场大梦,“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哩。”

这“由幻归梦”一段故事,通过描写“青青世界”的种种乱象,以及唐僧与西戎波罗蜜王的一场鏖战,表现出一种大势已去,国运不可扭转之感,“蜜王军势猛烈,直头奔入唐僧阵里,杀了小月王,回身又斩了唐僧首级。”而此时的孙行者,“无主无张,也只得随班作揖。”表现出末日来临之际,即令是行者,也空有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

而之所以造成这样的现象,正是由于唐僧——孙行者的信念支柱倒塌了,正如书中第十三回所描写的,当孙行者质问小月王“敢骗我师父在这里”,不但那小月王充耳不闻,“言笑如故”,就连唐僧本人“也不听得”,而当小月王问唐僧是否还要去西天时,唐僧信誓旦旦地说:“决意不去了。”这怎能不令行者寒心。后来唐僧逐赶八戒、沙僧时,问及悟空,听说悟空“另从一个师父,原到西方”,便说:“既如此,你两个路上决然撞着他,千万极力阻挡,叫他千万不要到青青世界来缠绕。”这番话一出口,是决意要堕落到底了。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西游补》中,行者被鲭鱼精所迷,而唐僧则被“青青世界”所迷,唐僧是行者的信念支柱,如唐僧不迷,行者尚可挣扎,所以即使在鲭鱼梦中,行者依然延续着自己的“保唐僧西天取经”的信念,而当唐僧自己甘愿将取经大业抛在脑后,决意在“青青世界”流连声色后,像行者这样一心念着“精忠报国”,以岳飞为榜样的节烈之士,也只能深深感叹报国无门了。在作者心中,唐僧并不简单地代表大明王朝,而意味着当时不可挽回的国运,1640年左右的大明王朝,东北有鞑虏,西有流寇,南有一帮纸醉金迷的文人,而朝廷内部,党争严重,大臣之间相互倾轧,崇祯十四、五年,旱涝遍野,天灾人祸,末世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有济世之心的士人们心中,这才出现了一批像《西游补》这样反映时势与作者内心境遇的小说。

四、梦与镜:情与心

董说借由梦与镜,构造出一场大戏,其用诙谐的笔墨,来写末世的炎凉,而我们则从这幻化出的世界,看出董说这个没落的“华阀懿孙”,面对天崩地坼,他敏锐的神经,是怎样激烈的跳跃。董说好记梦,曾创立梦社,曾写过《昭阳梦史》一类的书籍,而他自小与佛结缘,对镜子有着非同一般的感受。梦与镜,都代表着一种虚幻之感,而董说就是在这种虚幻与现实的杂绕间,写出了《西游补》这样一部瑰丽奇美的小说,正是这不经意的文字的宣泄,我们看出了情的纠葛与心的不平静。

历来研读《西游补》的学者,不是将它看作用怪诞的手法批判社会的讽喻小说,“随其梦境迷离,一枕子幻出大千世界”,就是将它视为董说意识的波动,抑或是压抑、焦虑状态下董说的自说自话,所谓“破情根,立道根”。却很少有人将二者结合,事实上,就如上文所言,行者被鲭鱼精所迷,而唐僧却在“青青世界”中不能自拔,董说以行者自况,又将唐僧比作国运,不幸的是,二者却遭遇了各自的魔障,董说生在晚明的江南,那是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董说尚未经历国家的鼎革,自己先从一个华胄子弟堕为做“纱帽文章”的廪贡生,他虽然未曾沾染市侩之气,然而,扑面而来的浮荡之风,使他深深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可悲,于是他甘愿沉浸在一个个梦里,沉浸在奇香与幻镜之中,他曾在《楝花矶随笔》中写道:

吾生而手不曾著算子则手香,吾脚不喜踏自己一寸田园则脚香,吾眼不愿对制科之文则眼香,耳不习世道交语则耳香,舌不涉三家村学堂说话讲求则舌香。[4]

他有心补天,却对这个乌烟瘴气的社会望而却步,这个矛盾之情,应当说贯穿了董说整个青年时期,通观小说,我们知道,所谓的“情”绝非简单的男女之情,而是作者之心结,所以在《西游补答问》中,作者说:

情之魔人,无形无声,不识不知,或从悲惨而入,或从逸乐而入,或一念动摇而入,或从所见闻而入,其所入境,若不可已,若不可改,若不可忽,若一人而决不可出。知情是魔,便是出头地步。

董说的清高品质,并末消减他的济世情怀,这从他投身复社可以看出,而从书中亦能得到印证,孙行者一心寻找“驱山铎”斩妖除魔,说明他对“取经”的坚持,审判秦桧,拜岳武穆为师,说明他对奸臣的痛恨,对爱国人士的敬仰。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他一心保护的唐僧,却堕入迷津,流连在青青世界不肯离去,这使孙行者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也是董说这一代人的迷惘,国运崩塌,朝纲震荡,世风浇薄,仁人志士何去何从?正如赵红娟在《明遗民董说研究》中所说:“晚明社会内外交困,当时许多文人对国家命运产生担忧,对社会前景感到失望,甚至绝望,整个时代笼罩着一种无法解脱的悲剧气氛。董说的这一形象正是一个末世文人的形象、末世士人的精神风貌与心灵悸动在他身上得到了典型的反映。”[5]可以说,董说借由《西游补》,提出了一个宏大的命题,正如两千年前的屈原,董说曾借由行者之口,一连对天提了十几个问题,而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末世的心与情,只能投诸镜与梦当中了。这在《西游补》的序言中早已昭示:

夫心外心,镜中镜,奚啻石火电光,转眼已尽。今观十六回中,客尘无据,主帅无皈,一叶泛泛,谁为津岸?

夫情觉索情,梦觉索梦者,聊不可得尔。阅是补者,暂为火焰中一散清凉,冷然善也。

梦与镜的幻化,乃是心与情的投影,所谓“火焰中一散清凉”,于行者而言,是取经路上的一段插曲,于作者而言,是心灵的一次洗涤。董说自比为乱世洪流中的一叶泛舟,他的彼岸,也在万卷经书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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