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花

“热啊……热啊……”树上的蝉，使劲儿地叫着，一丝风都没有。

兆云两手叉在腰间，望着眼前那亩把宽的水田，轻轻“唉”了一声，那声音只有他自己和田埂边的水蛤蟆才听得见。全村的稻田，恐怕只有这块田的秧苗长得最差。兆云知道，杨香一人搞不赢，屋里有个瘫子男人，屎尿都要人服侍。兆云转过身，朝竹廊边的杨香家走去。他要去帮她捏粪蛋。

走进破旧的木门，杨香的男人鼓起一双精瘦的眼睛望着他：“兆云哥，你来了。这几年年年都让你帮忙捏粪蛋插粪蛋，累着你了！”

兆云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事儿，那年村里修岩壁上的路，要不是你把我推开，山上砸下来的岩头怎么会伤到你的腿？瘫的会是我啊，不光瘫，我可能命都没有了。杨香呢？赶场去了？”

“是啊，我想吃桐叶儿粑粑，她去场上买去了。”

“那我捏粪蛋去，几天前砸碎的菜枯桐枯，掺着人畜尿，可能沤熟了，田里的秧苗等着追肥呢！再不插粪蛋，就过垭了。”兆云站起来往屋后走去。

粪蛋只有鹅蛋大小，做好后用撮箕挑到田边，再直接用手一个个插进稻子的根部，那肥绝对是呱呱叫的好。插粪蛋后，一直到收获季节，都不用再催肥，只等着饱饱满满的谷子丰收。

兆云去屋后菜园子旁边的茅坑里舀粪，粪桶放在猪栏旁边，“稀里哗啦”的拖桶声惊醒了栏里正睡得好的两头猪，它们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惊慌地叫着。这是杨香给正在读高中的儿子喂的学费钱。兆云挑一担粪出来，在屋外的空地上拌着枯饼和草灰，一边蹲着捏粪蛋，一边朝着路上望。

“热啊……热啊……”兆云已捏了一撮箕粪蛋了，他觉得烦，又热又烦，那树上的蝉偏偏还在一个劲儿凑热闹。他捡起一个石子朝树上扔过去，蝉声戛然而止。

兆云望了望树上，又望了望路上，还是觉得热。太阳太大了，从早上七点就晒起，现在都快晌午了。兆云站起身朝屋里走去：“饿了吗？我给你煮饭去，粑粑不知啥时候能买回来。”兆云走到床边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杨香男人。“粪蛋捏起了？”杨香男人问。“还没，捏起一撮箕了。今儿估计捏得起，等下午天擦黑时就去插。”兆云边走进灶房边说。

杨香回来时，杨香男人已坐在床上端着碗吃饭了，兆云正坐在屋后捏粪蛋。“兆云哥，我回来了，把你累着了。”兆云闻声回头，望见憔悴的杨香，脸上有两道红印子。兆云沉声问：“怎么回事？”杨香轻声说：“河坎那条小斜坡上有条蛇横卧在路中间。待我看到要跑时，脚踩空了，滑到了下面的河坎上，差点儿掉进河里，攀着草根才爬上来。”兆云望见了杨香手上被划的血痕说：“快歇着去吧！以后要小心点，我就知道，快中午了还没回来，唉……”

“热啊……热啊……”树上的蝉又叫起来了。树叶却开始轻轻晃动了，有风了。杨香站那儿没动，她也蹲下来，开始捏粪蛋。兆云一把拦住她的手，沉声：“叫你歇着去，不要你弄！”杨香声音哽咽，眼有些红了：“兆云哥，我……我没事的。”“那就坐这儿看着我捏粪蛋，坐这儿，这儿没太阳。”兆云把杨香牵到屋檐下的一块大石头上让她坐下了。

“热啊……热啊……”蝉声一阵阵传进耳朵，兆云飞快地捏着粪蛋，两只撮箕满了，他又提过一只桶来，他望了望坐在旁边的杨香，觉得树上的蝉声没那么烦了，太阳也在偏西呢。杨香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兆云两手飞快地动着：“兆云哥，这些粪蛋插下去，过两天秧苗就长绿了，今年收成又会好。”兆云望着杨香那轻轻一张一合说话的嘴，和那长睫毛下黑葡萄般依然扑闪扑闪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年少时他常带杨香到山上扯三月泡时的模样。那时，日子对兆云和杨香来说，是多么美好。

可是，杨香的母亲知道后把杨香关在屋里三个月不让她出门，还喝农药以死相逼：“那个兆云屋里有个瘫子娘，还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嫂子，你敢和他好，我就死给你看！”可是，如今，唉。兆云叹了下气，轻声说道：“杨香，你放心，我每年都会帮你捏粪蛋的。”杨香听见了，眼光轻轻划过路上，又划过那些粪蛋，然后，静静地望着兆云不说话。兆云见了，也没说话，两人就那么一直望着，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树上的蝉声鸣鸣……

“香，苦吗？”兆云咽了咽喉咙，压低声音问。“兆云哥，你这么多年不成家怎行？”兆云看着手里的粪蛋：“你别管我，你只说，你过的苦么？”“兆云哥，苦，又能怎样，这是我的命。我有时候想，真希望他那年救的不是你，而是别人啊。”杨香低声说。

“粪蛋捏好了，我插粪蛋去。差不多了，赶在天黑之前插起！”兆云站起身，挑着一担粪蛋朝屋下边的田坎上走去，杨香望了望，跟在兆云后面往田坎上走去……

“热啊……热啊……”村子里的蝉，一到夏天还是那么死命地叫，没个停。“兆云伯，我是来接您去我家的。您老了，我娘也需要个伴儿，我在县城医院也挺忙的。爹死后，娘一直很孤单，我不放心。现在也不用再捏粪蛋了，家里什么都不缺。”这年的夏天，也就是十一年后，兆云一直简陋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杨香那有出息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