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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 王

2019-11-13乔洪涛

山东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朱桃园蚯蚓

乔洪涛

楔子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元稹《离思五首》

老朱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桃农。相对于号称“中国蜜桃之都”的蒙阴县65万亩桃园、20余万名桃农来说,他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虽然老朱在2013年、2017年全国赛桃会上,他报送的“红冠”桃子两次获得全国“金奖”,他个人也被县政府授予“十大果品种植带头人”称号,但说起这些来,老朱语气中还略带一些伤感,因为他两次与“桃王”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去年获得“桃王”称号的是本县王西武报送的“世纪桃王”红毛桃,“那个桃子大得像个西瓜”,老朱说,“以1.328斤的个头摘得“桃王”桂冠,最后卖出了5000元的高价”。水涨船高,蒙阴的优质桃,去年有一部分卖出了50元一个的价格。当然,老朱心中的这种落差不仅仅是价格,也不仅仅是荣誉,老朱遗憾的是,他觉得王西武的桃子好是好,他的桃也不差,“桃王不应该比个头大小,这又不是选篮球运动员!”老朱有些不服气,“我的桃子味道最好,那才是桃子的味道!”

这么说来,老朱与别人也有一些不同。见到他之后,我坚信了这种感觉。在这个年产96万吨桃子的“中国桃都”,老朱的桃子就像大海里翻起的一朵浪花,这浪花可能不是最漂亮的,不是最大的,但却是很特别的一朵。

老朱,原名朱明华,山东省蒙阴县垛庄镇下峪村人,1961年出生,1978年高考失败,务农,之后养过猪、做过馒头房、开过饭店,2000年开始成为村上第一个养桃户至今。面前的老朱,中等身高,体型较瘦,面色黧黑,短发花白,却根根直立,握起手来劲干有力。

垛庄镇下峪村坐落在孟良崮下,七十多年前,那里发生了一场闻名中外的“突围”战役——孟良崮战役,陈毅、粟裕率领的华东野战军在这里全歼国民党精锐部队74师,击毙了国民党将领张灵甫。七十多年后,老朱在这片血染的沃土上,种了十亩蜜桃,桃子的品种很多,其中有一款桃子叫“突围”。老朱说,“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孟良崮下,率领着一群桃子再‘突围’,我要䠀出一条新路子,种出更健康、更生态的好桃子,绿色有机不是梦!”

这时候的老朱,眸子里目光坚定,好像要射出两道光来。他做着手势,好像仅凭话语已经不能完全表达他心中的想法。他说,“种健康桃,绿色桃,为小家为大家为国家,实现中国梦!”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黝黑的桃农,这是我见到他的半个小时里,他说的第三次这样的话了。我有些怀疑他用夸张的语言手法遮蔽了一个桃农本该有的朴素本色,我也有些怀疑他可能是在模仿电视里接受采访时的铿锵话语。我把录音笔悄悄关闭了,把采访笔记本合起来放在膝上,我觉得我们的谈话还应该更家常一些、随便一些。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老朱没有矫饰,这才是最本色的老朱,那些话,都是他心底最想说的;之所以急切地给我说了那么多次,只是因为,在这个下峪村,并没有人和他一样想,他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听他的想法的人。

窗外的雨大起来了。老朱的电话和雨声一样,响个不停。

“咱们去桃园看看吧。”我说。这个季节,是老朱最忙的时候。他桃园里的那些桃子,已经饱满成熟,像一个个披挂上阵的士兵,在等待老朱的“召唤”。我决定跟随老朱到田园里去,那里,才是他最好的战场。

老朱给我找了一身雨衣穿上,我坐上他的农用三轮车,老朱用力一蹬,摩托三轮嘟嘟地冒着烟钻进了雨中。

一棵老桃树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元好问《同儿辈赋未开海棠》

出了村左拐,几分钟后,车子开上一个丘陵。路是土路,下过雨的泥路有些打滑,我要下车,老朱不让,他弓背站起,双手紧握三轮车把,加大了油门。车子跌跌撞撞,雨中的老朱,头发上全是水,衣服的后背也湿透了,我看着他的身影,竟然眼里一热,仿佛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农忙中的父亲。

这一片桃园不大,只有二亩多。夹杂在一片花生地、苹果园和桃园之中。我们跳下车,地头上的一棵大桃树首先吸引了我。大桃树很高大,树干也粗,但桃子结得并不多,树的枝条上系着些红条带,像是寺庙里系在松柏上的祈福带。

“这是我们村的桃树王。快一百年了。”他拍着树干,“我爷爷栽下的。可以说,我们村的桃业种植就是从这棵桃树开始的。”

原来,这一棵桃树,正是下峪村发展桃业的源头。朱明华小时候,就知道地头上有一棵小桃树。这棵桃树据说是爷爷从蒙阴城里带回来的一个桃核种下的。那一年,日本兵占了蒙阴城,朱明华的爷爷被抓去修碉堡。他不愿意给日本人干事,当天晚上就偷偷跑了。回来的路上,又饥又渴,就偷了城郊桃墟果园里一个桃子。那桃子又大又甜,吃完了桃核没舍得扔,就带回来种在了地头上。后来桃树长起来,三年就开始结桃子。那桃子又大又红,又香又甜。朱明华记事起,就记得那桃树一年可以结二百多个桃子了。他爱吃桃子,他说,那时候的桃子真香,真甜啊。那是一棵水蜜桃,等到成熟的时候,大的桃子能像碗口,颜色也紫里透红,把桃子摘下来,咬开一个小口子,用嘴一吸,那蜜桃像蜜水一样就流进了嘴里。

说起那时候吃桃的经历,老朱还咂吧着嘴,意犹未尽。桃子吃不了,他母亲就摘下来送人,左邻右舍,甚至全村人都吃过这棵桃树的桃子,都说这棵桃树的桃子好吃。最近这些年,桃树老了,结的果子少了,有时候,一年也结不了几个。但这棵桃树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桃树王”,逢年过节,特别是每年桃树坐果的时候,就有人来给这棵桃树烧香,系祈福带。

这还是一棵“英雄桃”。那一年,攻打孟良崮,老朱的爷爷和父亲与乡亲们一起去支前,他们抬担架,救伤员,还抚养过解放军的遗孤。老朱的奶奶就在家里摊煎饼,做军鞋。有一天,他们家里抬来了一个伤员,可家里的粮食已经吃光了,那咋办?朱明华的奶奶就去了地头上。她记得地头上的桃树上,还藏着几个没有被发现的桃子,她去把桃子摘了回来,捣成桃泥喂给了伤员,最后救活了那个伤员。当然,那时候还没有老朱,老朱的父亲也还没有结婚,这事都是听他父亲讲的。

老朱格外珍视这棵桃树,他说,“没有这棵桃树,就没有今天的老朱的桃园,也就可能没有今天的生活。现在蒙阴县种桃的很多都知道这棵桃树的故事。”

追根溯源,这桃子来历可不浅。垛庄镇西侧,一个叫桃墟的城郊乡镇,老朱的爷爷那次逃回来偷的桃子,就是桃墟桃园里的。那个地方,春秋时期就是鲁国所属颛臾国的御桃园。那里所产的桃子,送及宫廷,俗称“御桃”。文献记载,那里的桃“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气扑鼻”,蒙阴今天之所以盛产蜜桃并被称为“桃都”,自有其渊源可考。据说孔丘也曾路经此地,在此驻足,吃了桃墟的桃子而赞不绝口。在桃墟村西南半公里之距,有鲁宣公读书台遗址为证。清宣统《蒙阴县志》记载:“鲁宣公读书台,大庙庄西,其上广约数亩,世传宣公来会齐侯,齐侯未至,公读书于此,尚有遗址。”而大庙王氏家谱载:“邑有桃墟大庙庄,庙西数百步有台岿然,其上方广二十亩,敝瓦离离,为鲁宣公与齐侯相会处。”该台北面靠山,南面为断层,古砖古瓦,随处可见。由此观之,齐鲁大地,圣人耽溺,宣公会盟,桃林遍地,桃墟之桃,名不虚传啊。

如今,由桃墟出发,四周蜿蜒,皆遍植桃树。如果从空中鸟瞰,便可看到一带桃林,千万株错落排列,仿若大地飘带,其美无可言喻。记得《诗经·国风·周南》中有诗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种植物,一进入《诗经》的吟唱,便具有了古老而悠久的历史,具备了风采神韵的气度。自《诗经》开始,一路歌诗,哪个朝代、哪个诗人没有吟诵过桃花和桃子呢?

老朱的“私房桃”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白居易《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

“看,这就是我的‘私房桃’。”老朱指着一片长满草的桃园说。

“私房桃?为什么是私房桃?不卖吗?”我问。

“以前不卖,现在产量高了,自然要卖。那两次报送的金奖红冠,都出自这块地,”老朱自豪地说:“可是,唉,什么时候这里不是我的私房桃,这样的桃子成为最普通的大众桃,就好了。”老朱面带忧色。

这也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其实,经过十几年的发展,蒙阴的桃子品质已经有了巨大飞跃。从最早时候的桃农一窝蜂扩大种桃面积,追求产量,追求桃子个头大小,到今日,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桃子在品种、成色、口感、糖分等指标上,也是年年提升,符合优质桃的标准,获得了全国市场的普遍认可。

蒙阴县面积不大,人口也只有50余万,但却拥有65万亩桃园,2018年产量达到96万吨,产值57.6亿元,种植面积和产量均是全国县区第一。盛果季节,在全国各大超市,特别是北京、上海、济南等城市,蒙阴蜜桃红冠、春雪、突围……贴着产地标签,成为深受广大市民欢迎的水果佳品。2008年蒙阴县被中国桃产业协会评定为“中国蜜桃之都”,2013年被中国园艺学会桃分会授予“中国桃乡”称号,2014年被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评定为“国家级蜜桃栽培标准化示范区”,蒙阴“水蜜桃”被称为“中华名果”和“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产品”。

2016年12月12日,在北京举行的“2016年中国品牌价值评价信息发布会”上,“蒙阴蜜桃”被评定为品牌强度82,品牌价值266.446亿元,位列初级农产品第六名。“蒙阴蜜桃”全国桃品牌价值排名稳居第一,2017年“新沂杯”全国赛桃会,蒙阴县“蒙阴蜜桃”获七金十四银。连续多届全国赛桃会,蒙阴蜜桃以“色泽艳丽,果肉细腻,汁甜如蜜,个大体香”,多次获封“桃王”称号。

但老朱并不满足。他说,“刚开始种桃子,一味追求效益,种植的功利性太强。那时候,桃子施化肥,打农药,桃园里为了锄草,打的全都是百草枯除草剂。那东西有多毒你知道吗?人只要沾上这么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他用指甲比划着,“必死无疑!”百草枯我是了解的,是一种剧毒农药,打到地里,几乎寸草不生。我家种玉米、种大豆的地里,每年都要早早地打除草剂,到了夏秋,地里除了庄稼,真是干干净净,寸草不见。我们村上有一个农妇和丈夫生气,一气之下喝了一瓶盖百草枯,本来想吓唬吓唬丈夫,结果,送到医院,大夫们使尽了办法也束手无策。

“这种农药打到了土地里,残留在了泥土里,多少年也消除不掉啊。”老朱说,“还有授粉剂,除虫剂,各种农药化肥,一片桃园,两年下来,土地污染就严重得很。”

“后来,为了避免农药喷洒到果子上,开始有了套袋技术。是不是要好一些?”我说。

“这些年,一直在不断改进。但什么样的技术也不如自然的有机桃子好吃,”老朱指着相邻的一片桃园说,“比一比,就知道了。”

是啊,何止桃子,黄瓜、西红柿……现在的蔬菜、水果,一点儿蔬菜、水果的味道也没有!我记起来2017年参加莱芜的一次采风活动时,到了明利蔬菜基地,品尝了那里的有机西红柿和黄瓜,本来看上去还青涩的西红柿,一口咬下去,那种香甜的味道瞬间就充满了唇舌,不仅如此,掰开一个西红柿,满屋子都可以闻到它散发的清香。那种味道,真是久违了!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就知道了差距。平时我们吃惯了市场上的蔬菜、水果,已经忘记了它们本来的味道,只有当我们吃到真正的原生态的水果、蔬菜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它们应该具有的味道!

“吃桃子,就要吃出桃子的味道!我就要种这样的桃子!”老朱眼睛又放出光来。一说到他的桃子,他的理念,他那看似浑浊的眸子就会发出这样的亮色来。

为了记忆中的那种味道,为了让孩子们吃更好的健康桃、优质桃,老朱就有了这一片“私房桃”。

插一句,老朱的孩子可不少——他有五个孩子。加上孩子们的孩子,一大群孩子!说出来的时候,老朱有些羞涩,甚至告诉我不要写这一件事。他有些不好意思;也有违背了国家政策的羞赧。我很吃惊,这一代人,计划生育是最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只有一个孩子,老朱却生了五个孩子!同样,不出所料,先是四个女儿,最后一个是男孩。我笑起来,老朱也笑起来。

在我眼里,老朱是一个思想先进的人,他的很多想法,很多举动,都走在了别人的前列;但老朱却又是一个思想守旧的人,他的观念里,还是有传宗接代的根蒂。——但,在这里,我发现了老朱的一个品性,那就是——执着!对,执着!他生孩子是这样,种桃子不也是如此吗?

“我这二亩桃园,开始时是私家桃,那时候只为了给孩子们吃。后来,桃树长大了,结的多了,就给亲戚朋友品尝,大家尝了都说好吃,都说这才是真正的桃子的味道。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就想,我为什么不全部这样种桃子呢?我为什么不带领大家这样种桃子呢?”老朱看着远方,陷入了沉思。

老朱“别样”种桃的念头,就是从那个时候确定下来的。这大概就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吧?老朱恢复高考第二年参加过高考,可惜落榜。但老朱是高中生,在那个年代,老朱也算是乡村知识分子,他爱琢磨,爱思考,能折腾。

他看过一篇文章是《农药与化肥的国度》,这个文章对他刺激很大;他还关心时政,关心国际形势,他的地域和民族荣誉感很强,他反对转基因,他对“东亚病夫”四个字深恶痛绝。

“我也不光为了我自己,我想着能够让更多人,让全国人都吃上更健康的水果,吃上更健康的蔬菜,增强我们的体质,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是‘东亚病夫’了。”他说起来,眼睛里亮闪闪的。

那些年,他们村上,他周围的亲朋,有许多人都在盛年查出了癌症……民间有一个说法,说某一年在省立医院的同一个病房里,六个床位住着四个本地的肿瘤患者。

据说,他们都是——桃农。

真是触目惊心!十几年前,发展时期的大桃园,大果园,无节制地扩大规模,滥用化肥和农药,造成了什么样的污染?当然,这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一个阶段性的问题。

这些年,从国家到地方越来越重视生命健康,对食品、蔬菜、水果有了更多的监管,制定了严格的标准,已经向好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但看着那果园下面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的土地,老朱还是忧心忡忡。

这几年,他自费参加了许多培训。他到省城去,到北京去,背着煎饼,带着咸菜,去听课,去参加论坛,去学习外地的国际的先进经验,想看看人家是怎么种桃的,是怎么种植农果的。

回来后,他们都说,老朱变了。

老朱咋变了?

老朱疯了。他们说。

老朱咋疯的?我采访他的妻子。

人家种桃,都是想方设法提高产量,老朱种桃不管产量高低;人间种桃都管理得桃园干干净净,老朱种桃满园里全都是齐膝高的野草;人家种桃,浇水施肥耕地,老朱种桃既不施肥又不耕地,他不是疯了?

老朱的妻子说完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朱把眼光投向远方,他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可以肯定了,他真是一个不一样的桃农!

老朱打着伞,一棵树一棵树地巡视,指给我看,向我介绍。他说,“种桃根本用不着怎么施肥,政府也要求化肥零增长,降肥才是我们下一步最重要的方向。我是有科学依据的,我就是要降到极限,我有信心。桃子需要的土壤肥料,其中百分之九十多的碳、氧直接来自于空气和土壤,百分之四的氮、磷、钾需求量,用秸秆或野草腐烂后供给完全可以满足。这根本不需要施用大量激素追肥。”

这个理论,很新鲜。老朱说,这可不是他发明的,这来源于书本,有科学依据。“我有四不原则,就是不施用化肥,不施用膨果剂,不控制生长,不用除草剂。你看,我这块地,已经好几年不施肥不打药了,虽然产量会低一点,但是果子怎么样?”

一棵挨一棵的桃树上,鲜亮的桃子又大又红。老朱摘下一颗红彤彤的桃子递给我。

我用草叶上的露水擦了擦,咬了一口。一股清香之气瞬间弥漫开来,“果然是不一样的味道!”

一股久违的水果的味道瞬间把我俘虏了。

种“草”得“桃”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陶渊明《归园田居》

打理几亩桃园,实在不易。一枚红彤彤的桃子摆在面前,好看又好吃,但有谁知道这枚桃子从酝酿到开花结果,需要经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只有桃农知道。

老朱计算过,一棵桃树,从冬天到第二年夏天结果,至少得经过几十道工序。施肥,剪枝,打药,授粉,浇灌,除草,间果,套袋,摘袋,采摘,冷藏,运输……年轻的时候,老朱开过馒头房,他会蒸馒头,他知道,一个馒头形成,也是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淘洗粮食,磨粉,发酵,揉面,出售……那时候,他说一天可以挣36.5斤麦子,当地人吃馒头没有钱买,都是用麦子换馒头。36斤半粮食,在80年代,也不算少了,但干了几年后,老朱不满足。那个活儿单调,枯燥,起早贪黑,“关键是没有琢磨头”,老朱说,“一想到我就这样蒸一辈子馒头,我就不甘心!”后来,老朱尝试过很多行业,每个行业几乎都干得风生水起,但老朱爱折腾,折腾来折腾去,他成了一个这样的桃农。

有一年天气热得特别早,桃园里又密不透风,桃子又到了打药的时候,但老朱园里袋子还没有套完——每一个桃子要套上一个牛皮袋子,遮光,避药,快成熟时把袋子再摘下来,暴晒几天,桃子颜色就可以挂红、变黄,颜色鲜亮。老朱有十亩桃园,每一亩大约100棵桃树,一棵桃树大约留下150个桃子,计算一下,十亩桃园需要套15万个袋子。老朱两口子不吃、不喝、不睡觉,估计也得两个月才能套完。可是,两个月的时间,桃子早就成熟甚至要腐烂了。老朱急得满头大汗,农忙时节,家家都有桃园,雇人也不好雇,一个普通妇女一天的工钱已经高达150元了,即使如此,也雇不到。老朱急坏了。如果不套袋呢?不套袋直接打药,那桃子就不合格,农药残留太多,卖的时候卖不出去。怎么办?他让上班、上学的孩子来帮忙,他们在前面套袋,老朱背着喷雾器在后面打药。那一天,他打了三亩果园。结果,晚上回到家,老朱一头倒在地上,抽搐不已……急忙拨打120 ,救护车把老朱拉到医院里好一番抢救才脱离了危险,他这是药物中毒了!剧毒的农药药液,顺着老朱淌汗的毛孔渗了进去……那一次,老朱住了半个月的院,桃园自然是荒了,老朱的身体也病弱了不少。从鬼门关回来,老朱痛定思痛,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再也不能这样种桃了!

这样种桃,是在玩命!这不仅会坑害消费者,弄不好连自己的命也得搭进去!

怎么办?那一段时间,老朱躺在床上休整,看了不少书。

出去学习!科学种桃,我就不信没有更省力、更生态的种桃方法?!

老朱一走两个多月,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他像变了个人。

“咱要种桃就种不用套袋、不用施肥、不用打药的桃子,再也不能跟着别人那样乱种了。”他和妻子商量。

“没听说过这是啥种法?要行的话,人家咋不这样种?能行吗?”妻子充满狐疑地看着他。

“看你跟着我累得,头发都白了,”老朱含情脉脉地看着妻子,他使用了怀柔政策,要想用新方法,必须先过妻子这一关,“以后,咱们就咋省事咋种,你䞍等着看吧,咱们种出来的桃子,还会更好吃,更香,更甜,卖得价格更高!”

妻子被她一说,也温和下来,像个小猫儿依偎在他身边。她也心疼他,年轻时候神采奕奕的小朱,如今,刚过半百,就真的成了老朱了 。“听你的,你说咋种咱就咋种,只是不知道天底下有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又省力气,又出好桃子。”

老朱说:“有这样的好事,那就是咱在桃园里养草!”

“啥? 养草?”妻子吃惊地看着他,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老朱把学习到的笔记拿给妻子看,讲给她听。他总结了以“草”养地的九大好处:一是果园生草可以增加土壤的通透性。二是可以增加土壤有机质含量。三是可以减少果园土壤水分蒸发,等于给果园建了一个小水库。四是调节果园小气候,减轻日灼发生,降低温度,也防止一系列病变。五是可以提高矿物质肥料利用率。六是地面生态链形成,各种虫害会减轻。七是果树树体强健,各种真菌细菌病害减轻。八是逐步改变土壤酸碱度。九是可以提升果品品质,将人工改良品种和自然果品品质充分发挥出来……

妻子被他讲愣了,眼前的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还是那个农民丈夫吗?他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真的管用吗?

“你想想,到时候别说十亩桃园,再加十亩,我俩也不累了。不施肥,不套袋,不打药,不浇灌……到时候咱们的桃子咬一口,香气扑鼻,你还记得咱家老桃树的桃子啥滋味吗?”老朱循循善诱。

第二年,老朱虽然还是每天到桃园里转悠,可是,大家看到,老朱也就是转悠转悠,他既不动手除草,也不动手套袋、打药了。

很快,老朱的桃园里的杂草就长起来了。那草真旺盛啊,一天一个模样地疯长。别人的桃园里,桃树下干干净净,一根草也没有;老朱的桃园里,野草茂盛,很快齐膝高了。老朱䠀在草丛里,像一匹狼。

老朱这是疯了!

老朱出去学习了一趟,原来学的种草啊!哈哈。

老朱啊老朱,我当农民半辈子,就佩服你!

……

那一段时间,老朱尽量避开人群。只要他们一看到老朱,就会调侃、嘲笑他,但老朱不为所动。只是老朱的妻子受不了了。

好几个本家的嫂子、婶子找上门来,让老朱家媳妇好好管管老朱。

“看看你家地里,让人家笑话死了!”

“要是种草行,人家谁还不会?就你们家老朱能,到时候你哭鼻子去!”

“弟妹,你去听听,人家都在说你家啥风凉话?”

……

老朱的妻子脸色都变白了,她心里没底,眼看着草越长越高,桃子挂果也比别人家的少,她急了。

第二天,老朱的妻子扛了一把锄头,带上草帽,下地了。老朱想拦住她,妻子气得与他打了一仗,险些把老朱的脸给划破!

老朱只好退而求其次,他央求妻子,给他留下二亩“私房地”做个实验,看看三年后到底是啥效果。

最后两人各让一步,老朱好歹留下了二亩“私房桃”。

去年桃子品鉴会上,老朱的桃子检测结果出来,引起了轰动。老朱的“私房桃”不仅色泽艳丽,果肉细腻,而且含糖量超过20%,果汁中含有的葡萄糖、果糖、蛋白质、维生素、胡萝卜素、钙磷、铁等成分,明显高于其他桃子。不仅如此,老朱的桃子农药残留量几乎为零。通过了“四度、一味、一安全”为核心的国内水果品类标准体系。“好吃的桃子”具备了“桃子的味道”,糖酸度、鲜度、脆度、细嫩度、香味和安全性六项指标全部达标——

听说,老朱呜呜地哭了一场。

我知道,老朱的眼泪里,不仅仅是二亩桃园,那里面蕴含着老朱的太多的梦想、希望和更多复杂的内容。

朱将军:十万“蚯蚓”上战场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张志和《渔歌子》

朱明华新式种桃法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年来,在下峪村甚至垛庄镇“老朱种桃”都是一个话头,如今,他们渐渐不再谈笑了,他们有事无事都爱往老朱的桃园里跑。老百姓没有长远眼光,老百姓最相信的就是效益。

老朱的“荒草”种桃法有效益了。

2013年,老朱把荒草桃园里的“红冠”摘下来参加在蒙阴举行的全国赛桃会,一举获得了全国“金奖”。

老朱一下子成了本地的名人。

老朱他凭啥?人家打药他不打药,人家除草他不除草,人家施肥他不施肥,他的桃子竟然比我们大家的还好?

乡邻们不相信,他们爱怀疑一切。于是,有事没事,套近乎般,他们就爱往老朱家里跑。他们把平时不舍得吸的烟卷掏出来,给老朱递烟,老朱也不客气;下雨天,他们装作很随意地喊着老朱去喝酒,老朱也毫不客气。他们有话没话地套老朱,老朱也毫不遮拦,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了。

老朱的这片桃园,虽然单纯按照产量比之他们要低一些,但老朱的桃子品质好,收购的价格比他们贵出近一元钱来。县报社、县电视台不断有人来看老朱,采访老朱;县里、镇上的领导也来了,他们给老朱授牌,发奖状。连山东电视台农科频道也来采访老朱,还授予了他“镇级联络站”的牌子。在乡村,能不能上电视是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老朱上了电视,这算是真的了。

“原来,老朱没有疯。”

“老朱还真行。”

“老朱不亏是有脑子,懂科学。”

此后,老朱才算是不被嘲笑了。

老朱告诉我,以草养地,其实只是一个开始。这里面,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绝招?

老朱不说话,拉着我到一块湿润的地方,开始用手挖土。他的手很有骨感,黝黑,粗糙,青筋凸起,让我想起小学时学习的课文《陈秉正的手》——

手掌好像四方的,指头粗而短,而且每个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圆圆的指头肚儿像蚕茧上安了个指甲,整个看起来真像用树皮做成的小耙子。

老朱掀开几块泥土,“你看,这是什么?”他指给我看。

只见巴掌见方的一小块泥土下,竟然有四条蚯蚓在蠕动。

“蚯蚓?这么多!”我惊叹。

老朱又掀开一块,又是两条蚯蚓。

“这就是我的绝招,”老朱说,“我这土地,就靠它们给我翻土耕地了。”老朱有些得意洋洋。

蚯蚓钻过的土块,像一块蓬松的灰褐色蛋糕,散发着清香的泥土味道。老朱说,蚯蚓是检测土壤的测试剂。一块地有没有被污染,看看有没有蚯蚓就清楚了。蚯蚓最怕农药,有农药残留的土地,蚯蚓活不下去。你看看我这些“士兵们”,我这一块地,我初步估计,大约有十万条。

十万条?我有些吃惊。怪不得呢!那你就是名符其实的“朱将军”了,你带领着这十万“将士”,怪不得你种出的桃子好吃!

老朱哈哈笑起来。我掏出手机,百度了下蚯蚓这个词条:

蚯蚓,俗称地龙,又名曲蟮,是环节动物门寡毛纲的代表性动物。生活在潮湿环境,以腐败的有机物为食,体内充满大量微生物,极少生病。蚯蚓是土壤肥力的转化师,是象征土壤质量好坏的生物体。蚯蚓在土壤中钻洞,能疏松土壤,增加土壤的氧气,有利于根系的呼吸和生长。蚯蚓的粪便中含有丰富的氮、磷、钾等无机盐,可以增加土壤有机质,适合于农作物生长。

这么密集的蚯蚓,还真是闻所未闻。老朱带着我到邻地去检验,那是一块花生地。老朱翻开一块泥土,只见泥土板结,一条蚯蚓也没有见到;又深挖下去一把,还是没有一条蚯蚓。

我看着老朱,心里充满了欣喜。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个沂蒙山的普通桃农,与我印象中“闰土”般的农民已有了天壤之别。他勤劳智慧,善于学习、思考,勇于开脱进取,又心系小家、大家和国家,这不正是一种精神在他身上的最好的体现吗?这不正是我们所渴盼的新农民吗?

我直起腰,老朱伸手指给我看,远处那座山上“三刀”建筑清晰可见,那就是闻名全国的孟良崮和孟良崮纪念馆标志性建筑。七十多年前隆隆的炮声似乎还隐约传来,那一年,腥风血雨,但也收获了可以载入史册的成就。如今,七十多年后,朱明华带领着十万蚯蚓,带领着一地碧草,一园红彤彤的桃子,向英雄孟良崮敬礼致意,时光仿佛在此定格,我感到了脚下升起来的巨大的、沸腾的力量,也看到了山尖顶上更亮的天空。

不仅如此,老朱说,正因为生态好了,他还又养殖了一种新“动物”,这种动物在这个季节,每天傍晚就会出来,用它们执着的毅力,爬上碧草,爬上桃树,攀登向上,实现蝶变的梦想。

——金蝉!

老朱在这片果园里投放了二百多斤枯树枝,每一段枯树枝里,都有他收集的近百粒“蝉种”。这里的土地没有污染,金蝉也是有机的、绿色的、健康的。这是第三年,经过三年的磨砺,成长,今年就可以钻出土层,由知了龟变金蝉了。

我抬头看,桃树的枝桠间,一个个空蝉蜕像一座座充满诗意的空房子,静静地伫立着。

老朱,真有你的!我禁不住竖起大拇指。

在鲁南一带,金蝉是美味小吃。特别是刚刚出壳的幼蝉,通体透明,羽翅薄嫩,放在油里煎炸,出锅金黄酥脆,肉质鲜美,营养丰富,深受广大食客的青睐。

怪不得最近老朱朋友圈里老是有夜晚捉知了龟的短视频,每天晚上,老朱和妻子提着装了半桶清水的塑料桶,来果园里“捡”金蝉。据说,最近每晚都收获五六百枚,每一个金蝉价格大概在八毛钱,这样一个晚上就可以收入三四百元,这笔效益不低。

老朱的孩子为他制作了快手、抖音和火山小视频,发布到网上,“老朱的金蝉”火得很呐!晚上收获了这些“小动物”,回去简单冷冻一下,用矿泉水空瓶装起来(一瓶五十个,正好一份,可以炸一盘)。第二天早上,快递公司就亲自登门,一上午,老朱的金蝉和蜜桃一样就飞向了祖国的四面八方。

立体化运作,生态链打造,这不正是田园综合养殖吗?

土地,它沉默不语。它既可以淹没人,也可以成就人。它永远等待着那一个认识它、善待它的人来开发。它像一艘船,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和血泪,沉沉浮浮,电火石光。多少人的一生,为土地而生,又为土地而死。春秋战国时期,晋公子重耳拜土的故事,像一个巨大的隐喻,一直到今天还暗示着生活和命运的真谛。土地还是那一块古老的土地,但土地,也已经不再是古老的“那一块”,老朱管理下的土地是“金土地”,是“绿土地”,是“梦想的土地”。

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细雨微茫中,我看到老朱的眼睛里有泪花闪烁,这是这个夏天最珍贵的雨水!

尾声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俗话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老朱率领十万“蚯蚓”深耕易耨,种“草”得“桃”,如今真的实现了。

今年是老朱养草实验的第七年了,这里不再是老朱的“私房桃”,他所有的桃园都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雨不紧不慢地下着,老朱头发湿漉漉的,但眸子里闪烁着孩婴般胜利的光彩。

“当然,这些草也不是任意生长的。还是要管理。开头三年,还是要增加有机肥施肥,然后,每年枯草还田,形成良性循环后,就不用管了,”老朱说,“但一定时期要控制草的高度,所以刈草也是必要的,最好是过一段时间将草轧倒,隔段时间反方向轧,如此反复,控制在60公分内的高度。”

“再看这些“蚯蚓”士兵,它们有大功劳!”老朱翻开一片红土,十几条蚯蚓正在里面钻来钻去,他把土块轻轻放上,站起来。

“种健康桃,有机桃,这不是梦!”老朱又来了。

“嘀”的一声,是信息。老朱把手机打开给我看,原来是今年的全国赛桃会在征集品种,主办方邀请老朱参赛。老朱对于今年的赛事很有信心,但也很淡定。他说,桃王不桃王的其实也没啥,桃子好才是真的好。

我说,老朱,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他笑笑,说,还没有。

我说,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摘了一颗桃子,咬了一口。说,让这里的所有桃都成为生态桃,让桃都更加享誉四海,让全国人民都吃上更加绿色的健康桃,这才是我的梦想!

其实,老朱这种种桃的理念已经影响了周边许多的人,这几年,不少桃农开始转变理念,从追求产量向提质增效转型。种有机桃,生态桃,健康桃,已经成为新方向、新目标。桃子的质量也在稳步上升,已经有人把桃子卖到了迪拜,蒙阴的电子商务也成为全国重要的窗口,9000多辆物流挂车日夜兼程,奔赴在通往世界的路上。

新时代,新时期,新乡村,这一批新农民,正在“突围”的路上。

此时此刻,细雨霏霏,老朱站在那棵茂盛的桃树下,仿佛站在了悠远的时光里,站在了历史中。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这是《诗经·魏风》中的古诗。老朱打开手机,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诵出来,是那么鲜活,那么绵长。

同行的摄影师朋友牧羊人抓拍到了这一瞬间——

一棵老桃树下,老朱站在野草铺成的海洋里,他手里捧着一枚金光灿灿的桃子,那桃子似乎也闪烁着和他眸子里一样照人的光芒。他面带微笑,目光坚毅而淡定,这不正是我们要寻找的新“桃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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