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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村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马母亲

留 待

一直没有焦小余的消息。肯定是死掉了。清明节的晚上,我站在八楼的窗口看到有人正在路边烧纸钱,几片暗红色的纸灰飘飘忽忽朝我眼前飞来。我想,是否给小余烧点纸钱?突然,手机邮箱里跳出一封邮件。时间的节点使我的头皮有点发麻,泌尿系统涌上一阵加速运转的冲动。此时距我给他写的那封言辞激烈的信,已经过去七年半了。

焦小余在邮件主题中写道:我还活着。

上部

我和焦小余第一次说起“私奔”是在他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屋子里弥漫着我为他饯行所制造出的酒气。他光着膀子,打着酒嗝,正将一摞摞的书本塞进他的旅行箱里。这些书是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给他提供的用以编书的资料。他不太关心编的那些书销量怎么样,近一年的主要精力投在了跟陈小红网恋上。陈小红在北京一家文学网站当编辑。俩人还没见过面,却已相互以身相许,并在网上结了婚。焦小余曾让我看过他俩在网上的婚房,江南风格,小巧玲珑,颇具匠心。婚房建在一个古朴的村落里,房后有一片青翠的竹林,门前是一条明亮的小溪。屋里的实木家具干净得闪着光,书架上摆满了书。电脑屏幕上的婚房看上去很有代入感,似乎隐约听到了竹林轻摇和溪水流动的声音。

我觉得有点怪:“怎么没有床?”

小余说:“有了床就成真结婚了。”

他是突然决定去北京的。昨天下午还跟我商量要不要请个钟点工帮我们打扫屋子,我以为他是再也无法抵御陈小红的吸引,正是烈火干柴的年龄,光在网上聊天确实不过瘾,他急于离去的理由却是要更远地躲开他妈。他说:“这儿离老家太近了。”今天上午他接到母亲从鲁西北打来的电话,让他回老家,小余不愿回。他妈说,如果不回,她就和父亲来找他。刚才喝酒时,他不时掏出火车票看一眼,每看一次都会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他说:“到了北京,他们就找不到我了。”他的口气里带着一丝伤感,使他的进京之举有了点落荒而逃的味道。我早就知道他不爱回老家,没想到他对老家竟然厌恶到这种地步。他见我的脸上充满了疑惑,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小时候挨过父母的打吗?”我点了点头,我相信每个小孩都挨过。小余说:“你真以为他们揍你是为你好?”我说:“不一定,有句俗语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可见他们很多时候是为了自己。”小余说:“为了发泄郁闷揍孩子还算是正常的父母,可怕的是他们揍你是为了表演给别人看。”

焦小余很不幸地曾被父母当成表演的道具。第一次因为爬树时从小舅家的后窗户看到村长正搂着小舅妈睡觉。村长的身子黑,小舅妈的身子白,两人颜色醒目地交织在粉色床单上。那一年小余八岁,已经有了强烈的道德感,他将一颗石子从窗口扔了进去。傍晚遇上了小舅,他觉得小舅妈受欺负的事应该让小舅知道。小余凑过去刚要说话,迎面挨了小舅一记耳光。小舅是小余母亲的堂兄弟,在县农机厂当钳工,手掌像粗糙的砂纸。小舅质问小余为什么往他家扔石头,小余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蒙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当时他投出石子就跑了,没想到正砸在小舅妈的眼眶上。小余对小舅说,他本来想砸的是村长,小舅的眼睛瞪了起来。小余以为他要去找村长拼命,小舅却气势汹汹冲进了小余家。他对小余的母亲说:“你儿子满嘴喷粪,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就替你管。”于是,焦小余脸颊上还残留着小舅的指痕,又被父亲捆在了大门口的枣树上。小余的父亲很瘦弱,平时不爱说话,揍小余时却暴露出身体里潜藏的巨大能量。小余家的大门冲着大街,正是村里人收工的时候,父亲手中挥舞的皮带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为了防止小余“满嘴喷粪”,刚把他捆在树上时,母亲将一块毛巾塞进他的嘴巴。那块蓝花毛巾刚给他弟弟擦过鼻涕,小余先是感到一点咸,随即便被嘴角撕裂的痛感盖住了。母亲怕他用舌头将毛巾顶出来,拿着大拇指像往墙上摁图钉似的摁了又摁。小余见许多人围过来看,急忙闭紧了眼睛。他忘了身体被皮带抽打的疼痛,在茫然中只感受到一种无上的屈辱,他听到有人在劝父亲收手。父亲一听,手上的劲头反而更足了。直到村长到来,父亲急忙停下皮带讪笑着跟他说话。小余后来才知道父亲一直在等他,打了儿子若是没被村长看见,就白打了。所幸村长还知道配合,虽然来得有点晚,说话的口气也有点轻描淡写,说出的话毕竟是小余父亲此时最想听到的。村长说:“孩子做错事,不能打,要教育。”父亲连声说是,小余闭着眼睛也能看到父亲唯唯诺诺的神情。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整条大街静悄悄的。小余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的黑暗之后,看到父亲正蹲在墙根喘粗气,像是累坏了,仔细一听,是在哭。直到这时,小余的眼泪才流下来。小余是被父亲抱进家门的,父亲将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你可不能乱讲话呀。”小余感到父亲的眼泪滴在他的脖子上,冰凉。

他再次被当成道具是因为从马颊河里救起了叫小胖的男孩,表演者是小余的母亲。这次她没拿毛巾塞进小余的嘴巴,是希望他哭喊的声音愈高愈好。小余虽然还是被捆在树上,绳子却很松。捆得松并不是便于小余逃脱,是为了让他更充分地表现出在绳子里挣扎的惨状。母亲惩罚小余不借助皮带和棍棒,全凭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她拧小余的耳朵,拧他的脸蛋,拧他的胳膊,每当小余惨叫得不够响亮,便狠拧一下他的大腿根。小胖的父亲一直冷笑着站在旁边看,小余的惨叫稍微一弱,他便说:“我家小胖差点死掉,不能就这么算了。”小余喊道:“我没推他,是他自己跳下河的。”小胖的父亲说:“我家小胖最听话,不让他下水,他就不会下。”好多人都看到了小胖昏死在河边的样子,小余骑在小胖身上不停地摁压肚子,每按一下,小胖嘴里便吐出一口水。他背着小胖送回家时,小胖还没醒明白。小余的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眼神躲躲闪闪,好像做了亏心事。“要是没往河里推小胖,为什么那么害怕?”小胖父亲对小余的母亲说,“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从小余家为儿子争取到一点补偿,却又不明说。小余的母亲也懒得跟他探讨补偿方式,直接对小余动了手。母亲看到小余身上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小胖的父亲不但不劝她停手,反倒像看热闹的观众一样点上了一根烟。她忽然觉得为了这个冷漠的人表演非常不值,她说:“下河的肯定还有其他小孩,问问他们就清楚了。”

小余每次挨揍都有点莫名其妙,我隐约猜到了他家在村里的地位,我更诧异的是他母亲的态度。

我问:“你妈也以为是你把小胖推下河的?”

小余说:“她恨我为什么把小胖捞上来。”

小余的酒量不行,刚喝了一瓶啤酒全身便像被皮鞭抽过一样泛起一条一块的红,他抱着一醉方休的架势又打开一瓶。我们俩在同一个宿舍住了四年,毕业后又在合租的这套两居室里住了两年。人的一生中没有多少个六年,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心里特别空。朝窗外望去,纬六路铁道桥上的灯光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特别明亮,有一辆列车正缓缓从桥下穿过。

我有些伤感地说:“北京的灯火应该比济南亮得多。”

“陈小红帮我租的地下室,看不到灯火。”小余心不在焉地说着话,打着酒嗝将一摞摞的书本塞进他的旅行箱里。实在塞不下了,将一摞书放在我面前:“送给你吧。”

我平时不爱看书,尤其是小余这些书,看似心灵鸡汤,实则文字垃圾。我顺手拿起一本翻开时纯粹因为无聊,没想到书中的一行黑体字立时吸引了我的目光:私奔是恋爱的最高级形式。随后以劳伦斯与其师母弗丽达为例深入阐释了一番,我觉得这种说法挺新颖,很容易让人心动。

我问:“你看过这本书吗?”

小余瞟了一眼:“纯粹胡说八道。”

他的口气里忽然透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劲头,好像与“私奔”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他见我诧异地望着他,急忙尴尬地笑了一下。

他说:“所有的私奔都是阴谋。”

当时我没理会他话里的真正含义,也没问他。自从他找到编书的工作,我总觉得他思维深处会偶尔泛起一股神经兮兮,我以为他是把编书时所需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毛病带到了日常生活里。直到一年后我到北京出差时见到他,才知道他对私奔之所以深恶痛绝,因为他就是父母私奔的产物。

他和陈小红请我在天通中苑一家小饭馆吃饭。席间,陈小红让我劝焦小余尽快跟她领证。俩人已经同居了大半年,焦小余只顾坐车不愿买票。陈小红说:“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小余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结什么婚?”陈小红说:“你要是一辈子买不了房,就不结婚了?”小余一时语塞。陈小红说:“难道你吃着碗里的还在看着锅里的?找机会再与别人私奔?”我笑了。陈小红是个很洒脱的女孩子,虽然总是催着焦小余领证,她自己并不像口头上那样着急。领证与否成了他俩拌嘴逗乐的佐料,她特别喜欢看到小余被她噎得张口结舌的样子。没想到这次小余突然翻了脸,他将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扔,冷冷地问:“你说谁要私奔?”陈小红的眼睛里显出一丝茫然和慌乱,搞不懂为什么焦小余像是换了一个人。我急忙说:“小红你想多了,小余不远千里跑来投奔你,怎么会与别人私奔?”小余将冰冷的目光又投向我,呛道:“你今天哪来这么多废话?”我愣住了。看着他脸上极力压抑的愤怒,我忽然想到他来北京的前一晚说到私奔时的神情,他对这个词太敏感了。

焦小余见我和陈小红一时陷入尴尬,急忙岔开了话题。他拿起酒杯欠身跟我和陈小红的酒杯分别碰了一下,顺口说起陈小红的母亲找对象的事。陈小红的老家在河北南部一个小县城里,单亲家庭,她妈怕她受委屈一直没有再嫁。如今小红都快结婚了,母亲才将自己的婚事提上日程。小余笑着问:“你妈跟那个老柳怎么样了?”陈小红一听,比说自己领证的事还兴奋,立马把刚才小余翻脸的事忘了。她说:“什么老柳?你说的是老牛吧?”她拿着餐巾纸将面前桌上的水渍擦了擦,双肘立在桌上,往前探着身子,跟小余探讨起来:“我觉得老牛就不错,长得帅,身体也好,我妈非说老马更好一些。”小余问:“哪个老马?”小红嗔道:“不是早跟你说过了?火葬场的老马。”

小余把我送到了宾馆。先用电热壶烧了水,替我泡了茶,然后坐在沙发上抽起了烟。他微闭着眼睛,眉头紧皱,心事重重。他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快乐,我发现他比原来更瘦了。

我问:“你对跟小红的关系还有顾虑?”

他说:“我们俩挺好的。”

说是挺好,他还是忍不住说起了与陈小红刚刚产生的分歧。他俩本来早就说好,在北京挣点钱之后到南方找个山清水秀的村庄定居。北京太挤了。他们租的那套两居室里里住了四对夫妻,每天夜里都要被迫倾听他人肉体的声音,这让小余总是联想到老家的猪圈。小余离开北京的念头愈来愈强烈,陈小红却逐渐适应了北京的拥挤,准备扎下来。她说当初去山村定居的想法只是一个梦。到了山村怎么挣钱?将来孩子上学怎么办?小余当然还没来得及想到孩子。他说:“连自己都没能力管好,何必生出孩子来受罪呢?”

生存问题从来都是我们这种底层人的死结,不是单靠努力便能解开的,我不愿让话题变得更沉重,便说到了我们原来合租的房子。小余来了北京,却让我替他留着原来住的那个房间,说是随时会回去,就像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可他自从来了北京总共回去住过一次。我玩笑道:“你要再让我给你留着,得替我交点租金。”小余从沙发上突然坐直身子,严肃地说:“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那个夏梦,跟你根本不合适。”小余是个视“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的人,会毫不保留地表达对他人女友的看法。他上次跟夏梦见了第一面便对我说,你要娶了她,将来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我心里一酸。我的情况正好与小余相反,我是催着夏梦领证而她不想领,她都不肯跟我回老家见父母一面。如今夏梦虽然还跟我睡在一张床上,脑子里装的却是另一个人,我这次正想和小余商量一下怎样跟夏梦分手。分手本来很简单,难的是怎么把花在她身上的钱要回来,夏梦好像也想到了这一层,一直在等着我提。想到这里,我对小余多了一层羡慕,同时又有点嫉妒。他竟然为了陈小红不肯跟他去山村定居而苦恼,纯粹是无病呻吟。

我说:“我觉得你应该跟陈小红尽快把证领了,遇上合适的人,不容易。”

焦小余苦笑:“等她妈结了婚再说吧。”

我纳闷:“这跟她妈结婚有什么关系?”

小余说:“当然有关系,领证之前她妈跟我妈不得先见一面吗?一想到让她俩见面我就愁得慌,幸好她妈最近忙着谈恋爱,还没催。”

我问:“你带着小红回过老家吗?”

小余说:“回过一次,回还不如不回。”

我以为陈小红有点嫌弃小余在农村的家。

小余说:“我妈根本看不上她,每次打电话都问我跟她散了没有,她说小红的眉宇间透着妖气。”

后来陈小红对我说,她跟着焦小余回老家的那三天,就像站在烧红的鏊子上。焦小余的母亲总是跟她探讨她父亲去了哪儿,这本来是陈小红心底的一道伤疤,焦小余的母亲偏偏揭开伤疤往上撒盐。陈小红四岁那年,父亲出差去日本替厂子采购设备时失踪了。她在上小学之前倒也没感觉到失去父亲的坏处,她的痛苦始于同学之间开始流传有关她父亲的种种谣言。有的说父亲在日本跟一个富婆结婚了,有的说拐了单位的钱去了香港,有的说在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还有的说她父亲哪儿也没去,整容之后在当地娶了另一个女人。这些谣言没人当着她的面说,却又通过种种途径准确地传进她的耳朵里。陈小红幼小的心灵乱了套,明明没有父亲,好像突然有了无数个父亲。这时,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像钉子一样揳进她的脑袋里,她依稀感觉父亲是因为讨厌她才一去不回的。她害怕上学,不愿见人,迫切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直到上高中前的一天夜里,她尝试着回想父亲的面容时却总也想不起来,她一下子释然了。何必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而苦恼呢?陈小红在大学里学的心理学,经常拿自己当病例分析。她发现曾经让她痛苦的并不是父亲的失踪,而是那些谣言。谣言就像苍蝇一样日夜围着你转。陈小红来了北京之后,已经把苍蝇给忘了。没想到一到焦小余家,又被苍蝇围上了,这回的苍蝇变成了焦小余的妈。

焦小余的家在马颊河边的余家庄,从县城坐出租车回村要一个多小时。有四公里的土路,路上布满了坑,出租车不时猛颠一下,陈小红的脑袋撞到车顶上,她像任何一个首次去婆家的女孩一样心里充满了激动和好奇。她固然生长在被村庄围绕的县城,县城再小毕竟也算城市,她从来没有走进过一家农户的大门。她突然要求出租车停下,推着焦小余去看一看后备箱,她怕从北京带回的烤鸭被颠烂了。她还照着焦小余对母亲身材的描述买回几件衣服,她特别在意给未来的婆婆留下的第一印象。焦小余坐在车里不动,陈小红发现他面色阴沉,丝毫没有带女友回家的幸福感。陈小红下车检查了后备箱,重新理顺了行李,回到车里问:“你是不是病了?”说着将手抚在小余额头上。小余轻轻推开她的手,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他带她回来不只是为了让她认家门,更重要的是想将她向村里人展示一下,免得村长再派媒人骚扰他家。村长的女儿在县医院泌尿科当护士,小余对她本来没什么恶感,因为是村长的女儿,又偏偏看上了他,顿时让他联想到她小时候爱尿裤子的毛病。当初小余仓皇去北京就是为了躲避母亲擅自答应的亲事。小余的父母卑微地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敢奢望与村里的最高官员结成亲家,终于有了攀高附贵的机会,小余竟然不同意,不但跑去了北京,还说有了女朋友。他母亲只好以死相逼:“你再不回来,就等着给我发丧吧。”小余说带着陈小红一块回,母亲倒也没反对。小余后来才知道,母亲放下电话便去村长家通报了他即将回村的消息,说小余目前被一个外地女孩缠上了,这次她一定会把小余扣在家里。村长冷笑:“你以为你儿子是你争我抢的大肥肉?”小余母亲被村长的冷笑刺激得心情很不好。焦小余领着陈小红走进家门时,母亲正躺在床上生闷气。

小余对我说:“本来以为三天很快就会过去,没想到那么难熬。”

晚饭非常丰盛。焦小余的父亲炒了满桌子菜,再加上从北京带回的烤鸭,桌上几乎盛不下了。落座时,小余的父亲腰间还系着青布围裙,好像时刻准备再去厨房煎炒一番。小余急忙过去帮他解了下来。母亲不知是在表演还是确实被陈小红给她买回的新衣服打动了,叼着香烟,神采飞扬地跟陈小红不停地说话,主要问的是工作和收入。陈小红的收入本来一般,在小余母亲眼里已经跟富婆差不多,干一个月能顶种四五亩地的粮食。尤其是知道陈小红还能喝点啤酒,更像遇上了知音。她像领导讲话似的打着手势:“有人说女人喝酒不好,纯粹是封建脑袋,古时的花木兰和穆桂英都是海量。”说着瞟了一眼小余的父亲,眼神中带着一丝嫌弃。小余坐在旁边有点担心,怕母亲喝多了让小红笑话,他小时候不止一次看到她喝醉之后打父亲。小余非常庆幸弟弟不在家,弟弟随母姓,叫余小光。最近余小光让焦小余帮他在北京找工作。小光只是初中毕业,爱跟人打架,焦小余实在不知替他到哪儿找,小光怨他不尽力,总是挑唆母亲找小余要钱,搞得焦小余一接到老家的电话便心惊肉跳。

这天晚上,一家人推杯换盏看似其乐融融,陈小红却感觉到了一丝异常,晚上睡觉时问小余:“你爸在家里怎么唯唯诺诺的,给他夹菜时,居然像是受宠若惊。”小余说:“估计我将来在你面前也会唯唯诺诺。”陈小红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我可不能让你像他那样。”

小余母亲喝了四罐啤酒之后,终于跟陈小红聊到了她年轻时在县食用菌推广站上班的经历,这是她的保留节目,隔三岔五说一回,以示与普通农村妇女的区别。陈小红好奇地问起了食用菌的“消毒”和“接种”,小余母亲解释起来不厌其烦。焦小余见陈小红与中年妇女虚与委蛇的能力这么强,心中稍感欣慰。突然,房门一响,小余母亲的嘴像收音机断电一样停住了。小余扭头一看,村长的老婆进了门,他急忙起身让坐。村长老婆谁也不理,专注地上上下下打量陈小红,那眼神就像电影里的老鸨在买人,焦小余急忙让陈小红叫她妗子。焦小余的父亲在余家庄“倒插门”,满村都是焦小余的舅舅和姥爷。听上去是亲戚,焦小余自幼便切身感受到亲热的称呼背后所隐藏的阴险。他当初努力读书的最大动力就是离开这个村庄。母亲却又想把他拽回来给村长家当女婿。村长的老婆满嘴黑牙,说话时脸上像开了个无底洞。她摸了一下陈小红的肩膀,笑道:“这闺女真俊呀。”小余母亲急忙说:“我正想吃完饭去找你。”她面对村长老婆的突然到来有些慌乱。她本想趁着小余带陈小红回来,把他俩的亲事彻底搅散,因为穿上了陈小红买来的新衣服,一时没好意思开口。后来又聊到了食用菌的“消毒”和“接种”,兴奋中竟然把打发陈小红的事忘了。她怕一家人聚餐的场面让村长老婆产生误会,想劝她先回家,接下来她会想办法让陈小红对小余死了心。村长老婆根本不管她怎么想,矛头直接对准了陈小红:“父亲干什么工作呀?”这本来是随口一问,陈小红的脸立时涨得通红,她从小就怕别人问这个。她不知所措中看了眼焦小余,他正紧咬着嘴唇将一杯酒递到村长老婆面前。村长老婆推开酒杯,眼睛更盯紧了小红,陈小红的犹豫,让她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秘密。她像是怕陈小红没听清,又大声问了一遍。陈小红感觉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脸上,那些目光像一盏盏高瓦数的探灯,照得她眼前发黑,满屋的空气凝固了。她以为焦小余很早便向家里介绍了她的家庭,既然让她来,说明小余的父母已经接受了,没想到这个最难回答的问题被一个外人提了出来。她知道自己没有义务回答,同时也知道不回答反而加重别人的猜测。焦小余并不知道她此刻的煎熬,在他眼里陈小红只是稍微一犹豫,马上便说出了那句掷地有声的话。陈小红却感觉又经历了一次被谣言阴影笼罩的童年,她记得跟小余在网上刚认识时,把自己的经历安在一个同学身上说了出来,小余说,谣言就是个屁。正是这句话骤然接近了她跟小余的距离,只要小余喜欢她,还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想到这里,陈小红勇敢地直视着村长的老婆,冷静地说:“我没有父亲。”

晚上睡觉时,焦小余对陈小红说起了村长老婆不怀好意的原因。陈小红望着黑黢黢的房顶,若有所思地说:“就她这样,她女儿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着,忽然又有所悟,一把将小余从床上拽起来:“她家要招你当驸马的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小余说:“又不是好事,有什么可说的。”陈小红说:“无论好事坏事,你都得告诉我。”小余怕她一头扎进“驸马”的牛角尖里,急忙说起“公主”在课堂上尿裤子的事。陈小红挺好奇:“她多大了还尿裤子?”俩人终于在对“公主”的嘲笑和贬损中清除了村长老婆制造的阴影。焦小余害怕再聊下去被陈小红发现他拿她当了道具,那接下来的几天就别想清静了。陈小红是抬杠斗嘴的好手,当初小余在网上正是被她特别讲究“茬口”的聊天方式所吸引。小余对付“茬口”的方法是打岔,实在打不成便闷头不语。陈小红一见他陷入沉默,往往会千方百计逗着他说话,生怕他被某种难言的心事憋坏了。焦小余略显急切地将手探到陈小红的胸口上,准备在床上卖力地表现一番。陈小红一时无法进入状态,不停地感慨身处的屋子。小余家新盖了五间大北房,准备给余小光娶媳妇,焦小余和陈小红被安排住在东头的两间。房子实在太新了,门窗还没上漆,弥漫着一股湿乎乎的石灰味。屋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大床,陈小红非常吃惊,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床,好像可以同时睡十个人。床上的木板没有钉好,躺在床上稍微一动,床像是要散架一样“嘎巴嘎巴”乱响,陈小红有点心惊肉跳,感觉床下好像藏着人。她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嘎巴”声响成一片。陈小红笑了:“跟睡在旷野里差不多。”小余说:“那咱们就野合一回。”突然,有人敲窗户,小余感到小红的身子一抖,舌头都凉了。

母亲在窗外问:“要尿盆吗?”

陈小红以为小余母亲深更半夜送尿盆只是一种诡异的关怀方式,焦小余却很清楚她像村长老婆一样对陈小红不怀好意。果然,次日一早,她针对小红的父亲开始了无休止地盘问。陈小红很坦诚,说父亲是出差去日本时失踪的。“日本?”小余母亲立时瞪大了眼睛。她对日本人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一部又一部抗日神剧,日本人在电视里的种种残暴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她没想到陈小红的父亲竟然落在他们手里,她说:“你爸肯定被日本人祸害了。”说着,她的脑筋又来了个急转弯:“你爸不好好在家待着,为什么非要去日本?”她问的都是陈小红无法回答却又回避不掉的问题。幸好焦小余不断地截她的话,她被截得很生气。眼睛瞪着小余,脑子里又展开了联想。她对陈小红说:“你爸要是没死,就肯定被日本女特务迷住了,日本女人都不要脸。”陈小红本来也算伶牙俐齿,此时的语带机锋却根本发挥不出来。面对未来的婆婆说自己失踪的父亲,她心里像塞进一个马蜂窝。小余也感觉在家待不下去了,悄声对小红说:“咱们明天就走。”他看到陈小红被母亲追问得泪眼兮兮,心里陡然生出许多恨意。他不知道该恨谁,只能恨自己,恨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恨自己无能。晚上吃饭时,焦小余把回京的打算一说,母亲将碗猛地蹾在桌上。小余提前准备好了说法:“只请了三天假,超一天要扣掉半个月工资。”小余母亲心里稍微一算账,把自己吓一跳。小余的父亲说:“让孩子回去吧,半个月的工资顶好几亩地的收入。”陈小红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自从进了家门,她好像只听他说过这一句话。

次日一早,陈小红去跟小余的母亲告别。小余母亲正躺在床上生气,她昨天晚上送村长老婆出门时,村长老婆笑着说:“恭喜你呀,找了个没父亲的儿媳妇。”小余母亲气得一夜没睡。什么人才会没有父亲?这是个太容易激活无穷联想的问题。所以,在陈小红尚未进门之前,她已经准备好了沉重的一击。清晨的阳光像清淡的雾气一样笼罩着她,陈小红进了门忽然感觉她那张线条僵硬的脸有点似曾相识。稍微一想,陈小红笑了,跟电影里的黄世仁他娘简直一模一样。小余母亲欠身坐起来,招手让陈小红到床边坐。陈小红有点怵,小余母亲说:“虽然时间短,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孩子。”陈小红被夸得有点蒙,小余母亲话锋一转:“你怎么会看上小余?他可配不上你。”陈小红隐约感到了陷阱,依然顺口接道:“小余挺好的。”小余母亲说:“你没看出来?他有病。”陈小红吓一跳,朝窗外看了一眼,小余正手抚着行李箱的拉杆抽烟。小余母亲说:“瞧他瘦得。”陈小红一笑,刚想说回北京之后争取把他喂胖,小余母亲又说:“男人就像家什,再好用也不能往死里使。”陈小红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小余母亲这两晚曾在窗外偷听,她的脸羞得通红,心里却气得直抖。她不想让自己的话过于尖锐,先匆忙笑了一下,话一出口,还是带着一丝冷气:“您说的家什不家什的,我也不懂,我只知道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应该自尊。”小余母亲本来还有无数犀利的话,被小红一呛,急忙装作咳嗽起来。

陈小红跟着小余一出家门便握住了他的手,小余感觉到一丝异样,她的手握得太紧了。她红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说出的话很像一句庄重的誓言。

她说:“咱俩死也不分手。”

焦小余和陈小红有了结婚证。

焦小余对我说,老家之行使他的心理生出一丝微妙的变化,对陈小红多了一份愧疚。愧疚感其实是一种增进感情的重要动力,所以,当陈小红从快递袋里掏出结婚证时,他有点措手不及,依然是一副高兴的样子。结婚照是他俩去陈小红老家参加母亲的婚礼时拍的,照片里的焦小余眉开眼笑,像是沾染了岳母婚礼上的喜气。照相馆跟举行婚礼的酒店只隔了一条马路,焦小余被小红拉着去照相馆时,笑着说:“你这叫顺手牵羊。”小红说:“你就是我的羊。”陈小红对拍出的照片很满意,将装照片的小纸袋小心地放在手提包的夹层里。小余以为这只是一张照片,离真正的登记还早着呢,没想到如今竟然贴在了结婚证上。焦小余以前没见过结婚证,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小红以为他是被正式成为人夫的快乐打蒙了。

她说:“以后就是合法的了。”

小余说:“原来咱也没犯法,你情我愿,谁也碍不着。”

小红说:“你情我愿就不犯法?毒品交易也是你情我愿。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看着她将结婚证仔细地放进床头柜里,焦小余忽然又有点将信将疑。

他问:“那证确实是真的吗?”

焦小余打电话给我说起结婚证的事,我以为让我去喝喜酒。

他说:“喜酒回头再说,我只想问你,当事人不在场,也能把证领出来?”

我略一思忖:“按说不能,若是民政上有熟人,就不一定了。”

他恍然大悟:“难怪,老马就是火葬场的。”

焦小余这次在小红的老家跟老马一块吃过几次饭,对老马印象不错,挺实诚,喝了酒喜欢哭。老马听说小余的职业是编书,将小余当成有学问的人,迫切地把心灵抽屉拉开了给小余看。陈小红对母亲在众多追求者中选定老马感到很纳闷,老马长得又黑又矮又胖,像是整天不洗脸,满身最醒目的是一张大嘴,仿佛西瓜熟透之后胡乱裂出一道口子。婚礼当晚一家人聚餐将近尾声时,老马把小余拉到一边,抹着眼泪小声说:“还是女儿好,儿子根本靠不住,只会憋着劲跟老子要钱,就像欠了他们的。”老马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都已结婚生子。他们没来参加父亲的婚礼,小余听说他们正暗自筹划着收拾老马,老马的前妻死了才半年。小红的母亲叫陈文青,四十八岁长得像三十六,身材窈窕,扎一条马尾辫,小余第一次见她时还以为是陈小红的表姐。陈文青在邮政局上班,是县城里的名人,出名是因为多年守身如玉,没有丝毫风言风语,生活在县城的人都知道一个女人做到像她这样多么不容易。所以,得知她准备找对象时,全县所有自认优秀的正在独居的中年男人都围了上来。陈文青及时将那些男人的照片发给陈小红,让她帮着拿意见。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拉着焦小余看照片,焦小余看得眼花缭乱,觉得那些男人模样都差不多。陈小红对看照片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训练出判断中年男人的特殊能力,一打眼便能看出他们的修养、学识、职务、身价。陈文青最终决定嫁给老马,陈小红有点蒙,她没见过老马的照片。陈文青说:“不看了吧,太丑了。”按说陈文青不可能看上老马,她找对象的第一条标准是不能死过老婆。陈文青有洁癖,总觉得死过老婆的男人身上会残留着亡妻的气息。焦小余和陈小红后来才知道,老马追求陈文青的方式过于独特。别的男人都喜欢说自己的收入和存款,再就是身体健康没有恶习。老马直接说他在北京有套房,准备送给陈文青的女儿,陈文青立马被打动了。人活一辈子,最终不都是为了儿女嘛。她自己都没敢想替女儿在北京买房,老马却想到了。

焦小余觉得所谓的老马送房只是他追求陈文青的一种手段,没想到老马却是一言九鼎的人。焦小余和陈小红接到老家寄来的结婚证时,已经搬进老马送给他们的房子里。

我去过焦小余的房子,位于立水桥南的一套公寓。说是四十八平米,看上去要小得多,中间安了一扇玻璃门,变成了一居室。固然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生间的马桶和厨房的煤气灶都好像小了一号。紧挨着地铁站,每当地铁驶过,整座房子会瑟瑟发抖。我向焦小余祝贺。这两年我见过许多被房子逼回老家的年轻人,北京房价让他们有一种绝望感。焦小余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了房子,简直是走了狗屎运。小余刚开始以为我是祝贺他领了结婚证,有点不置可否,等明白了我祝贺的是房子,他的表情立时一僵,以为我在嘲笑他。随即,他深叹了一口气:“我住进这套房子,跟遭遇车祸差不多。”

接到结婚证的第二天晚上,陈小红很郑重地跟他谈过一次话,小红问以后谁管钱。小余说:“当然是你管。”他以为陈小红所说的“以后”是日子富裕了之后,眼前俩人还在温饱线上煎熬,根本无钱可管。他发现陈小红正直直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鼓励,还隐约着一丝探究。小余愣了愣,骤然意识到刚才的话不是随便说一说。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掏出钱包,把工资卡掏出来,在手上掂了掂,以每秒钟一厘米的速度给她递了过去。他和小红原来是AA制,如果一方多花了一点钱,另一方会有稍许感动。焦小余有些沮丧地想,结婚证可不是白领的,心念及此,小余忽然又有种被绑架的感觉。陈小红对他主动上交工资卡的行为很满意,接过来放进自己的钱包里。看到小余有点不高兴,她急忙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说着像年轻母亲爱抚婴儿似的抚摸小余的头。小余有点厌烦地躲开了,随即装作突然尿急去了厕所。他毕业后每个月都会给父母寄五百块钱,他怕陈小红小看他家一直没说过这事,突然被没收了工资卡,他实在想不出从哪儿把那笔钱挤出来。

我进门时,陈小红正拉着焦小余帮她背诵成语辞典,她准备参加电视台的成语大赛。据说奖金非常丰厚,最近她接连梦到领奖的场景。焦小余觉得她是瞎耽误工夫:“背辞典的想法本身就是犯糊涂,谁也不可能背下来。”陈小红说:“钱大师就能背。”小余呛道:“你见他背了?再说,即使有背得过的人,人家也犯不着参加成语大赛。”小红说:“就因为那些背过辞典的人不参加,才有我的机会呀。”每天晚上,她让小余手抱辞典坐在沙发上,她枕在他腿上,让他提问。小余常常抱着辞典睡过去,陈小红气得用力挠他的肋条。我这次来找焦小余是想商量一下我准备辞职的事,没想到一进门便被陈小红拉进他们成语接龙的游戏里。陈小红自恃记忆力好,加上近期强化训练,以为长进了许多。她和焦小余在沙发上放了个粉色布娃娃,接成语时若是一个人卡住,另一个人便抄起布娃娃在对方脑袋上猛砸一下。陈小红学习成语的热情固然很高,可是目的性太强,估计是奖金跟成语在脑子里一起翻腾,接不了几句便卡住。她急得皱着眉头翻白眼,看到小余在冷笑,她拿起布娃娃在他身上砸个不停。

我参与他们的成语接龙是7月21号晚上。7月31号下午,接到陈小红的电话,说焦小余失踪了,我一惊。陈小红哭了起来,我说别着急,肯定能找到他。陈小红哽咽着说,她知道小余去了哪儿,问我能不能陪她去把小余叫回来。

我问:“他在哪里?”

陈小红说:“状元村。”

状元村坐落在赣皖交界的大山里,因在明朝出过四个状元而闻名,陈小红和焦小余原来旅游曾经到过。村口有一棵古老的香樟树,高达五十米,最低的树枝几乎匍匐在地。凡是人能够得着的树枝上都被游客拴满了红布条,锁满了连心锁。我和陈小红赶到状元村时天快黑了,客车刚拐过一个山角,那棵古樟像庞大的怪物似的朝着人的眼睛猛扑过来。车刚停稳,陈小红跳下车急步朝着古樟走去,我拖着两个行李箱下了车一时没找到她。她急促地从游人中间穿行到古樟前,顺着朝向东南的那根树枝急切地寻找着。她和小余曾在树枝上锁了一把连心锁,还特意把锁钥匙丢进了村头的溪水里。锁太多了,远远看去那些树枝就像机器人粗壮的手臂。锁的样式非常相似,层层叠叠,大都被雨水浸蚀得锈迹斑斑。陈小红耐心地用手一个又一个翻动着,她的那把锁当然不会与众不同。她的手臂上沾满了铁锈,神情专注得像是从大米里挑沙子。

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在来的火车上,我问她怎么确定焦小余在状元村。她说那次来时小余看上了村东头一套房子,想租下来,她不同意,回到北京之后小余对那座木结构的房子总是念念不忘。一路上,陈小红的表情阴晴不定,有时拿着纸巾偷偷揩眼泪,有时脸上又会涌上一丝幸福的微笑。说到小余钟情的木屋时,她脸上带着一丝俏皮:“臭小子,看你这回往哪儿跑。”这本来是她的心里话,一不留神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有点难为情,急忙端庄了一下表情,略显尴尬地对我说:“你没发现吗?他其实是个无处可去的人。”我觉得不光是焦小余,任何一个不愿回老家的人都会给人无处可去的感觉。看到陈小红对小余藏身之处如此有把握,我的心突然一揪,担心小余此时真的正在那座木头房子里。我担心的理由一时不便跟陈小红说,便问她焦小余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她一听,刚刚高兴起来的脸上立时涌满了茫然,她好像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妈来了,小余好像不喜欢他们来。”说这话时列车正钻进一条长长的隧道,她的口气毫无把握,听上去像是梦呓,我发现她的神智已经被小余的离去折磨得陷入昏愦。为了不让她的心灵受到更深重的伤害,我决定不把小余离去的真实原因告诉她。

小余出走是因为一个叫钮司棋的女人,7月29号中午,焦小余带着她到济南找过我。

小余有房门钥匙。他开门而入时我正光着膀子吃面条。空调坏了,大敞的窗户里透进一阵阵热风。我左手拿着块毛巾,一边吃饭一边擦汗,手中的毛巾像是一挂猪下水。我看到小余,正想笑,忽然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化浓妆的女人。我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屋子里异乎寻常地热,钮司棋一进门便像被烤化的蜡烛,汗水几乎要将她脸上的油彩冲下来。她勉强笑着对我说:“小余老是提到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没好气地问:“她是谁呀?”

说话时已将钮司棋安排住进纬五路一家简易的宾馆,我和焦小余坐在肯德基餐厅的角落里。我从钮司棋看焦小余的眼神中已经猜到他俩的关系,我明知故问是为了给这次谈话定个基调,让小余知道我对他们的到来很不高兴。小余说她是一家拉面馆的老板娘,我冷笑:“她是不是挺有钱?”小余诧异地看着我:“那我怎么知道。”我心里涌满火气,一时又不知怎样发作。他傍上个有钱的有夫之妇也就算了,为什么带着她来找我?小余想让我帮钮司棋找份工作,先安定下来。我一听不由气乐了:“你带着北京拉面馆的老板娘跑到济南找工作,是她脑子进了水还是你的心眼被沥青糊住了?”说着,我替陈小红感到一阵委屈。我问:“小红到底哪儿不好?”说完之后我忽然觉得我的口气就像陈小红的娘家哥哥。小余眼神一虚,嗫嚅道:“她没有哪儿不好,只是……”我呛道:“只是什么?”小余没想到我问得这样急,愣怔着面孔看我。我意识到此时一味呛他不是好办法,他若是带着钮司棋再去了别处,更麻烦。我对钮司棋的印象不好,或许是暗自将她跟陈小红做了比较,除了满脸浓妆,简直一无是处。不知焦小余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跟一个不如自己老婆的女人泡在一起。眼下应该趁着陈小红还不知道他俩的事,让小余斩断跟钮司棋的关系。于是,我的口气变得婉转了一些:“你跟她认识多久了?”小余略一回想:“四天。”如此短的时间让我看到了让他快刀斩乱麻的希望。我又问:“你跟小红认识多久了?”小余说:“四年。”我冷笑:“你为了一个刚认识四天的女人抛弃认识四年的妻子,是不是有病?”焦小余从我的冷嘲热讽中忽然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将眼前的可乐朝旁边猛一推,声音变得异常激动:“你不会是以为我要带着司棋私奔吧?”他这么激动我反而有点吃惊,好像在我以为的私奔背后还有另外的故事。

小余说,他与钮司棋相识于7月25号凌晨一点半。当时他顺着清河南岸往西走,打算去立水桥下找那个左眼皮特别长的拾荒人聊天。河水里洒满散碎的星光,草丛里的虫鸣衬托得夜色更加寂静。小余正用手扑打撞在脸上的蚊子,突然看到“女娲”上长出了一个人。“女娲”是一块长两米宽一米的石头,整修河堤时多出来的,孤独跷立河边的样子本来有点碍眼,自从有人用红漆在它身上写了“女娲”,立时变成一道风景。钮司棋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石头上,头部与一棵大柳树的阴影融为一体。小余头昏脑胀中只看到一片飘忽的白色,以为撞了鬼。他小时候在老家有过鬼缠身的经历,没想到在北京也能撞上。他想转身跑开,忽然感觉双腿像煮烂的面条。他的身子正在一点一点瘫软,隐约听到了她的抽泣声。确定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小余心里立时涌满了救人于危难的豪情,他以为她要跳河。小余非常瘦弱,此时的瘦弱骤然转化成了敏捷,他一个健步跳到石头上,紧紧地把她抱住了。

小余说话时眼睛盯着窗外一家医院的铜牌子,像是讲述别人的事。讲完之后扭头看着我,问:“你说这算不算缘分?”他非常希望将我带入他与钮司棋诡异相识的故事里,我根本没兴趣听。

我问:“深更半夜你不在家睡觉,跑到河边溜达什么?”

焦小余没接茬,拿着可乐轻啜着,眼神淡淡地看着餐厅的收银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将目光落在我脸上。我在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

他说:“我带着她离开北京,是不愿看到她成为杀人犯。”

话题的走向让我有点蒙。

小余说:“你是没看到,她的大腿根被丈夫用钳子都拧烂了。”

竟然是在拯救遭受家暴的妇女,我不能说这样做不对,可救人的方法有许多,最不可取的就是他这种带着落难女人到处跑。

我说:“遭受家暴的女人遍地都是,你根本救不过来。”

小余说:“没看到的当然不用管。”

他的口气有点生硬,眼睛里透着一丝狂热,好像将解救钮司棋当成了一项崇高的事业。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会油然生出一股敬意,焦小余这样做,我却很替他担心,怕他把自己搭进去。他固然不以为是带着钮司棋私奔,可孤男寡女老泡在一起,他怎么可能撇清跟钮司棋的关系,更何况,她连身体最隐秘的私处都让他看了。我的心一横,决定给焦小余下一剂猛药。

我说:“你亲口对我说过,所有的私奔都是阴谋。”

焦小余的眼珠突然一凝,目光像两颗钉子似的戳在我的脸上。

他曾对我说,他父亲是被他母亲骗到余家庄倒插门的。他父母年轻时在县食用菌推广站当临时工,他父亲烧锅炉给食用菌消毒,整天满脸黑灰。他母亲穿着白大褂坐在试验室里“接种”,看上去像是刚到医院实习的大夫。那个食用菌推广站总共存活了二十一个月,把上级的扶助款花光之后便解散了。小余的父母好像预见到了它的前景,解散的头两个月便携手私奔了。小余说,父亲当时不以为是私奔,只想将我妈从火坑中救出来。她出了实验室,到锅炉房接热水洗手,真诚地向他讨教起了自杀方法。这个话题太意外,他又觉得挺有意思。实验室里有好几个女孩,她们很少跟他说话,每当她们来接热水,他都会感到自己身上特别脏。面对她真诚地讨教,他把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和从书上看到的自杀方式当作趣事悉数讲了出来。她听了之后摇了摇头,对这些方法都不满意,她说想找个更直接有效又不太痛苦的。他吓一跳,这才明白是她本人准备要用。他手握着铁锨忘了给锅炉添煤,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她。她苦笑,大道理谁都懂,只是心里过不去这道坎。见她自杀的决心这么大,他不由替她担心起来。她回宿舍睡觉时,他怕她悄悄喝了安眠药,她休班回家时,他怕她钻进汽车轱辘。有一回她回家时看到他正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后面,她停下车等他,他却像是害怕被发现的暗探,笨拙地将身影隐在一棵大杨树后。她调头冲到他面前,气急败坏地说,光知道动嘴,也不替人想办法,简直是个木头疙瘩。她已经想好了,回家就上吊。他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她的思维比他快了一拍,他以为她会问为什么跟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嗫嚅着问,你心里的那道坎到底是什么?他已经问过好几回,她一直不肯说。见她嘟着嘴不吱声,他又说,说出来才能替你想办法呀。她委屈地说,这些日子一直生活在火坑里,她父亲想把她嫁给村长的儿子,村长的儿子因为打架进过监狱,她不同意。村长开始变着花样给她父亲穿小鞋,她父亲被小鞋夹得痛苦不堪,便反过头来逼她。父亲对她倒也没打没骂,只是流着眼泪给她下跪磕头。眼下她实在无处可去,只有死路一条了,之所以迟迟没死,一是还没确定使用哪种自杀方法,再就是怕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他一听,立时激动起来,双手恨不能将自行车把捏瘪。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霸道的村长和如此愚昧的父母。他说,我一定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于是,第二天他带着她去了东北一个远房亲戚家。两个月后,他冷静下来感觉跟她根本不合适时,她已经怀孕了。回到老家之后,他发现她从来就没在火坑里待过。没有逼婚,没有小鞋,村长的儿子也没看上她。谎言戳破,他以为她会羞愧,她却像根本不记得曾经说过谎。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了要挟他的本钱。他想离开她家,她靠着凌厉的拳脚和温言款语,将他牢牢地拴在了余家庄。

小余对我说到这里时非常悲愤,他像铁笼中的狼突然挨了一棍似的在屋子里转个不停。

我婉转地将他父母私奔的故事当成猛药灌给他,立马见了效。

我记得把他和钮司棋送上回北京的火车时,他已经从一场梦中醒来了。

去车站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着,兴味盎然地说到正在搜集古戏台楹联,准备编成一本书。钮司棋独自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我们将她甩开了十多米,她对此次济南之行非常失望,天太热,汗水把脸上的妆冲得乱七八糟。她对住了一下午的旅馆也不满,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床头,吹得脑袋疼。她对我刚才请他们吃饭的饭馆更不满,比她家的拉面馆差远了。见我漠然地看着她,以为我不相信,又说,她家的拉面馆是连锁店,已经开了六家。

我回头看了一眼,钮司棋正停下脚步拿着纸巾揩去额头和鼻尖上的汗水。

我说:“你如果特想救她,最好回去跟小红商量一下,你们俩一块救。”

小余略显慌乱:“这事怎么能让小红知道?”顿了顿,又郑重叮嘱,“你千万不要告诉她。”

我把他的话当成了重回陈小红身边的证据,没想到我的劝说仅是将他的出走延缓了一天。

我和陈小红住在一家叫“状元后裔”的家庭旅馆,她是307,我是308,上了楼进房间时,她忽然要求跟我换过来,她和小余上次来时住在307。状元村里的胡同凌乱得像迷宫,实际上村子并不大,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能将角角落落转个遍。像陈小红这种旧地重游的旅客过于稀少,竟然唤醒了旅馆老板娘的记忆。陈小红被老板娘的热情招呼吓了一跳,她纯粹是误入了这家曾经住过的旅馆。离开村口的古樟树朝村里走时,她的脚步像梦游。在树枝上没找到她那把连心锁,她似乎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她拖着行李箱走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趔趔趄趄,仿佛随时会跌倒。我默默跟在她身后,分不清东西南北,以为她正朝村东头那座木屋走去。我的心愈提愈紧,正想着怎样拦下她,她在“状元后裔”门口停住了。我长松一口气,我打算寻机先找到那个木屋,若是见到小余,提醒他,陈小红来了。

我离开旅馆去找那间木屋是晚上九点二十三分。刚才在旅馆门口的米粉店吃饭,陈小红突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小余是不是有幻听症?”她失神地望着不远处一座古老的牌坊,手中的筷子在米粉里轻挑了两下,又把筷子放下了。状元村的夜晚特别璀璨,所有的房屋都挂满了彩灯,沿街店铺里传出或急或缓的音乐声。陈小红说话声音很小,我没听清。她又问了一遍。我说:“没有。”小红问:“那他怎么老是听到根本不存在的声音?”我有点吃惊:“他听到什么了?”陈小红紧抿了一下嘴唇:“你再想想,你们一块上学时,他是不是也这样。”我心里稍一回顾:“我们一起住时,他偶尔会自言自语,跟幻听症肯定没关系,我觉得他是默念书稿时一不留神出了声。”陈小红眼睛一亮:“这就对了。”我有点蒙。她说:“别人看起来是自言自语,他其实是在跟想象中的人说话,这不是幻听又是什么?”我忽然有点纳闷,我大老远跟着她跑来是为了把焦小余叫回去,她却坐在这儿找起了焦小余身上的毛病。我固然怕她一进村便直奔村东头的木屋,可她一点也不急着去,我又觉得不正常。我不敢苟同她对小余所下的有关幻听症的诊断,一时也不好意思打断她。自从进了状元村,她只有此刻的面色最平和。她说:“晚上我在网上查一查,哪儿能治他这病。”看到她埋头吃起了米粉,我又有点庆幸她的思维被幻听症绊住了。吃完饭我以为她会提出在村子里转一转,她却轻轻伸了个懒腰,说想休息。我回到房间喝了杯水,掏出烟来刚要点,忽然意识到陈小红不急着去找那间木屋是要甩开我,她可能跟小余有些话不便当着我的面说,她哪知道小余身边还有个钮司棋。我将香烟一扔,急步出了门。关房门时我用力很轻,又将耳朵探到陈小红的房门上听了听,她正在打电话。

状元村夜间的繁华超出了我的想象,每条狭窄的胡同里都交织着闲散的游人和各地来的旅行团,导游的喇叭声交混在一起,听不出他们来自哪里。对凌乱的古村不熟悉时,会觉得它异常庞大。我想找个人问一下哪是东,问了好几次问到的都是外地人,幸好在十字路口看到了方向指示牌。我按着指示的方向走,走不了多远又发现走错了。状元村的房子是依水而建,水的流向并不按指示牌。我晕头转向,到了村东头,眼前的房子都是砖石结构,我又去了另一个村口。

与陈小红相遇时,我正站在村中央的古戏台前发呆。我已经去过所有的村口,感觉把状元村的角落都走遍了,依然没找到焦小余相中的那间木屋。我点上烟,思考着下一步再去哪儿找。手机忽然一响,是夏梦发来的一条短信:滚吧,去陪你朋友的女人吧。我盯着手机屏幕,心里先是一沉,随即一松,分手的事终于被她提出来了。这本来是好事,忽然又觉得挺窝囊,我竟然被个三心二意的女人给踹了。我记得跟焦小余说起怎样要回花在她身上的钱时,小余说:“你给她花钱是因为喜欢她,你以为她就没付出?不要把诡计掺和进感情里。”他的话让我当时有点不堪。我后来之所以迟迟没跟夏梦分手,曾想尝试着挽回,如今她分手的理由是因为误会了我跟陈小红的关系,我正想着是否向她解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陈小红,我急忙将手机揣了起来。陈小红的脸在彩灯映照中带着一丝失落,失落中又透着一丝如释重负,两种情绪相抵,使她看上去有了种突然悟道的淡定。她已经去过了那间木屋。

她说:“我想好了,咱们明天回去。”

我试探着问:“不找了?”

她淡淡地说:“男人丢了,是找不到的。”

她记得父亲当年失踪后,母亲根本没找,只是将屋子里所有与父亲相关的痕迹默默清除得干干净净。

我怕她陷入伤感,安慰道:“我觉得,小余肯定会回来。”

陈小红一笑,笑容一闪而逝,透着一丝凄凉。

我想到了钮司棋,一个挑三拣四的女人,即使靠着“卖惨”把小余留在身边,也肯定不会长久。我深吸了一口香烟,心里冒出一句话,犹豫了好一会儿,依然拿不准是否该问她。这时有个旅行团从身后经过,将我和陈小红挤得紧靠在栏杆上,她朝对面的古戏台一指:“你看。”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戏台的楹联:文成武就,金榜题名虚富贵;男婚女嫁,洞房花烛假风流。我以为她是被楹联背后的寓意所触动,她却说起了站在戏台上让焦小余拍照的事,回到北京,焦小余吃饭时也盯着照片看,陈小红以为在看她,她说:“我要是穿上戏装,应该很好看。”小余说:“要是把戏台楹联编本书,应该很有意思。”陈小红愣了一下,突然拿汤匙挡开了小余正要去夹菜的筷子:“你别吃饭了。”

陈小红眼望着戏台两侧的“出将”“入相”,笑着说:“我在他面前总是好自作多情。”

空中突然亮起一道闪电,古戏台像被剥去了伪装,在短暂的炽白中显露出彩灯无法掩饰的残破。

我问:“假如小余回来,你会接受他吗?”

我觉得应该及时把这话问出来,明天离开状元村之后,我和陈小红就没了关系,很快会变成陌生人。

陈小红一听,目光像闪电一样照在我脸上,她的眼睛充满了错愕。好一会儿,像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和小余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故作平静地笑了一下:“我是说假如。”

我原本想将焦小余跟钮司棋的事烂在肚子里,因为小余老家的警察突然找上门,瞒不下去了。

我来北京找工作,陈小红说可以暂时住在她家的房子里,反正她再也不想住。房子里到处都是焦小余的影子,他要么站在窗口抽烟,要么靠在床头上看书。有一次陈小红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抱着成语辞典睡了过去,一线口涎顺着嘴角流下来。她感觉自己快疯了,她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进旅行箱,站在门口准备离去时,眼睛将房子的角角落落又认真扫了一遍。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眼珠突然一定,仿佛挨了一枪。

她梦呓般地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走了。”

警察敲门是星期六的傍晚,正赶上陈小红回来拿东西。她将属于她的东西已经拿得差不多了,只剩了焦小余的。随着屋里的女性气息愈来愈稀薄,我仿佛又回到了跟焦小余合租的时候,很快我又在仿佛熟悉的气氛中感到一丝异样。躺在沙发上睡觉,总觉得有双陌生的眼睛盯着我。我在不安中将屋子检查了一遍,拉开一扇衣柜的门时,我身上的寒毛立时竖了起来,里面挂满了中年男人的衣服,是老马的。这次陈小红一进门,先从包里掏出两卷胶带,撕开了封在挂着老马衣服的衣柜上。她的神情有点歇斯底里,胶带在门上糊了一层又一层,满屋子充斥着胶带撕裂的声音,好像衣柜里是一具遭到她暗杀的尸体,生怕腐臭的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我站在旁边非常尴尬,以为她这样做是因为发现我偷看过老马的衣服。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又不便帮她糊胶带,只好躲进了卫生间。我坐在马桶盖上,构思着今天给焦小余的信怎样写。我已经给他写过无数封信,我知道他喜欢将重要资料放在邮箱里,每天都要看,我在信里反复说钮司棋的坏话。我不以为小余会真的失踪,他即使想抛弃陈小红跟钮司棋在一起,也应该不会瞒着我。他一直没回信,我开始转头说钮司棋的好话,想钓他露面。

警察上门本来要找焦小余的弟弟余小光。余小光联合两个工友把他的老板揍了个半死。那两个工友已经逮住,身为主犯的余小光一直潜逃,警察以为他跑到北京找焦小余了。警察进了门不说余小光的事,只说找焦小余。陈小红惊得脑子有点短路,愣愣地望着警察,手中正要往柜门上糊的最后一段胶带扭成了麻花。年龄大点的警察不想吓着她,为了活跃气氛以便进一步问询,目光落在糊满脐带的衣柜上。

他笑着问:“你干吗把它捆起来?”

陈小红的嘴唇轻轻哆嗦,不知怎样回答。

警察又问:“焦小余呢?”

陈小红嗫嚅道:“他失踪了。”

“失踪?”警察像是发现了某种线索,口气里带出一线怪异:“他失踪得倒挺是时候。”

两个警察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示意陈小红坐在茶几对面的软凳上。陈小红垂着眼睑,两只手非常不安地缠扭在一起,早已忘了是在自己家。她的样子太容易被人以为心中有鬼,警察指着糊满胶带的衣柜,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请你把柜门打开。”

我猫在卫生间想等警察走了再出来。我倒不是怕他们,如果他们问我关于焦小余的去向,我不得不当着陈小红的面把小余跟钮司棋的事说出来。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感到卫生间里的气息愈来愈憋闷。忽然听到有人撕衣柜上的胶带,又听到陈小红在哭,我骤然意识到自己太懦弱了。我从马桶盖上站起身,按一下水箱上的按键,随着一阵水声,我拉开卫生间的门。

警察的手麻利地探到腰间,厉声问道:“你是谁?”

陈小红与钮司棋见面是在立水桥南的“尚道”咖啡屋。

陈小红提前到了半个小时。她给钮司棋打电话时没想到会打通,她觉得最起码不应该让她打通,她是他们最避讳的人。此时找钮司棋,陈小红很怕被误会成她想把焦小余夺回来。其实她心里已经把焦小余彻底放弃了,男人毕竟不是共享单车。陈小红一想到小余跟别的女人睡在一起,肚子里翻江倒海,像看到了腐烂的死耗子。可她必须尽早见到焦小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要见焦小余,只能通过钮司棋,这让陈小红心里涌满了酸涩。电话一通,陈小红一愣,钮司棋以为她是卖保险的,又以为是房产中介的。陈小红意识到焦小余并没向钮司棋通报她的电话号码,心里有了种莫名的欣慰。她说:“我是焦小余的妻子。”她听到钮司棋呆了一下,以为是在因插足而羞愧,当钮司棋说话时,陈小红反倒吃了一惊。钮司棋问:“你怎么现在才找我?”

陈小红坐在咖啡屋角落里,透过窗玻璃望着大街上滚烫的车辆和五彩缤纷的遮阳伞,不知不觉中,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陈小红正在想要不要再打个电话,钮司棋来了。陈小红原以为跟钮司棋见面会很尴尬,刚才她一直在想第一句话怎么说,说话之前是否还要来一次自我介绍,没想到钮司棋比想象的爽快许多。她在陈小红对面一落座,都没确定陈小红的身份,便急不可待地问:“小余好吧?”陈小红被问了个愣怔,随即又有点生气:“他好不好你还不知道?”钮司棋临来之前预想了许多残酷的局面,甚至想到陈小红会大打出手。她一进门发现陈小红是个挺文静的女孩子,虽然她比陈小红小两岁,因为在社会上早闯荡了几年,再加上开拉面馆所练就的迎来送往,把陈小红当成了偶然发脾气的小妹妹。钮司棋自嘲地一笑:“我有点笨是吧?你能找我,说明他没事。”小红说:“什么叫没事?你必须让他跟我见一面。”她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时几乎带出哽咽。她急忙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仰着脸装作看房顶的灯,不愿钮司棋看到眼睛里涌上的泪水。钮司棋诧异地问:“他没回家?”

陈小红觉得钮司棋在装傻,要是一直装下去,谁也拿她没办法。心念及此,陈小红立时被一种无力感笼罩了,身子瘫在椅子里,眼泪难以自制地流了下来。她不敢再说话,怕一说话让钮司棋误以为是在求她。钮司棋被小红的眼泪搞得有点蒙,急忙掏出一张湿纸巾递过去。钮司棋说:“我知道你见了我心情会不好,其实我也挺尴尬,我宁肯被你骂一顿也要来见你,因为我前天梦到小余自杀了。”陈小红冷笑。她的性格中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执拗,认定钮司棋是在演戏,对她所有的话都不相信了。既然已经流了眼泪,陈小红感到一丝轻松,她决定不再故作坚强,把怀孕的事说出来,让钮司棋传给小余听。陈小红说:“他就是死了,也要跟我见一面。”钮司棋终于感觉到一直被陈小红误解,眼睛瞪了瞪,又急忙把情绪收住了。

钮司棋说:“自从他去了状元村,我再也没见过他。”

陈小红心头一震:“状元村?什么时候?”

钮司棋说:“8月2号。”

陈小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8月2号晚上,她曾站在焦小余相中的那座木屋前,由于状元村不停地扩建,木屋已经不在村子最东头了。木屋不知何时被改造成了一家“民宿”,门前有一条小溪,小溪上架了一座小巧的木桥。陈小红离开时不停地回头看,发现屋后还有一片小竹林。陈小红一下子呆住了,她终于明白焦小余当初为什么喜欢这座木屋了,远远看去,它几乎跟她和小余当初在网上共建的婚房一模一样。

陈小红和钮司棋离开咖啡屋时,敌对气氛已经无影无踪,钮司棋说:“小余是个好人,这年头像他这样的人可不多。”陈小红没接茬,暗想着是否再去一趟状元村。钮司棋说:“要不是及时遇上他,我肯定成了杀人犯。咱们女人,有时候就是会想不开。”陈小红本来无心说话,突然被“杀人犯”刺了一下耳朵,恍惚地问:“谁是杀人犯?”钮司棋说:“不说了,说起来我又得哭。多亏小余救了我。”

在咖啡屋门口,钮司棋打开遮阳伞将自己笼罩在浅淡的阴影里,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疑惑,就像又陷入了一个崭新的迷局。

她问:“你没见到他,怎么会找到我?”

我给小余写最后一封信时非常激动,手指几乎要把电脑键盘敲碎。我想让每个字都变成子弹,把他打成筛子。我已被陈小红从房子里赶了出来,她对我厌恶透顶。女人真正厌恶一个人时不会听你解释,连面都懒得见。她给我发了条短信:你是小余最好的朋友,我也拿你当朋友,7月29号中午他去济南找你时,你该跟我说。自从焦小余失踪,我的生活变成了出轨的火车,因为陪陈小红去状元村,给了夏梦踹掉我的理由。离开状元村在村口坐车时,收到了老板开除我的短信。我来到北京腿都跑细了也没找着工作,最让我心烦意乱的是那两个警察,已经找过我两回。我搬到了北郊一家农户的大杂院里,从城里回村时连我自己都转向,他们却能准确地找到我。被余小光揍伤的老板因为其它并发症死在了医院里。警察一直没找到余小光,转头对小余的失踪产生了兴趣,他们以为我与小余失踪又有着某种关系。我积极配合,将同样的话语说过了许多遍。我自感态度很真诚,他们却像是从我的话里听到了漏洞,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他们每次走的时候都说随时会来找我。我忽然想到了疑邻盗斧的故事,联想的开关一打开,愈想愈恐怖,我竟然有了“潜逃”的冲动。

我这次的信写得很长,刚开始带着点恳求,因为只有小余亲自出面才能将我解脱出来。后来想到所有麻烦都是他失踪所致,我愈写愈生气,信中逐渐夹杂进恶毒的骂语,到最后简直像泼妇骂街了。

我说:你他妈要是没死,趁早放个屁。

下部

焦小余在信中写道:

我蹑着脚走出家门时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7月25号凌晨一点二十一分。我不知道此刻已经站在命运的拐点上,只想赶紧出去透透气。

我刚走到电梯口,陈小红快步跟了出来。她穿着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衫,脚穿袜子和皮凉鞋,一点不像在睡觉,像是正准备去上班。她见我垂着眼睑不看她,凑过来轻轻抱住了我。我正想推开她,忽然感觉她的呼吸变粗,乳房在我怀里怦怦直跳。她急忙松开了我,抬手抚摸着我的脸,小声说:“好了,再忍一忍,他们很快就走了。”我冷笑,这话已经说过好几回,就像挂在驴子脸前的胡萝卜。我觉得老马和陈文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还可能一辈子扎在这里。

我头昏脑胀走出小区大门时耳朵里依然回响着肉体的声音,我像对付耳朵进水似的将手指堵住耳孔再突然一拔,响声终于小了下去。我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的意识尽快清醒起来,以便确定往哪儿去。空寂的街道两侧停满了轿车,看上去像一口口寂寞的棺材。昨天凌晨我去“麦当劳”想委身在角落里睡一觉,没想到跟我持同样想法的人这么多,角落的椅子上已经躺满了人。我只好趴在门口的桌子上,感觉还没入睡,便迎来了第一批吃早餐的人。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两小时前有个朋友给我发了条小说链接。我突然睡意全无,抬腿向清河岸边走去。我要去立水桥下找那个左眼皮特别长的拾荒人聊天,我与他相识是因为看过一篇叫《水晶宫里的男人》的小说,他是主人公。小说里说他撩起像门帘一样的左眼皮时可以看到百米之外的蚊子,还说他每天深夜便召唤死去的妻子从水中走出来。看上去他是个满身馊味的拾荒人,实际上过着比常人更加幸福的生活,他将桥洞命名为“水晶宫”,因为他妻子叫水晶。我觉得召唤亡妻的说法肯定是小说作者的杜撰,他说:“哪天你夜里来找我,我让水晶跟你聊一聊阴间的生活。你如果有话想对死去的朋友说,可以让她替你捎个口信。”我把他的话当成了痴人疯语,今天夜里倒是不妨去看一看。他召唤亡妻的时间非常精确,凌晨一点三十九分。我看了一眼手机,一点二十六分。

我朝河边走时心中不觉涌动着一丝凄凉,此时别人都在睡觉,我却要去跟鬼见面了。

老马和陈文青于四天前的傍晚到了北京。中午我在单位正吃饭,陈小红打电话说老马被两个儿子揍了。我以为让我跟她回老家去看望老马,原来是老马和陈文青已经坐上了来京的火车。我觉得老马应该被揍得挺惨,俩儿子既然敢冒违背天伦的骂名,揍轻了岂不是枉担骂名?去接站时,我问陈小红要不要准备担架或轮椅。老马是自己从车站走出来的,好胳膊好腿,步履稳健,替陈文青拖着行李箱,看不出伤在哪儿。只是情绪过于低沉,像是家里刚死了几口人。在停车场刚要上出租车,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哽咽道:“儿子都靠不住呀。”我不知他为什么总喜欢拿我当知己,他如果不是娶了陈小红的妈,我也觉得他续弦时间确实早了点,我如果是他的儿子,没准也会揍他。他现在毕竟是我的岳父,正可怜巴巴看着我,渴望听到我的亲口安慰。我急忙说:“您别多想,这不是还有我和小红嘛。”说完之后我心里忽然一紧,觉得像是顺手捡个牛套勒在自己脖子上。直到在楼下饭馆吃晚饭,谁也没提他挨揍的事。饭馆是老马亲自挑选的,他对我们住的这一带很熟,竟然连饭馆老板都认识。饭馆老板不知道我们跟老马的关系,刚一落座,他先热情地问起了老马老婆的病情。老马很尴尬,支吾着连声要菜谱,又偷瞟了一眼陈文青。陈文青正跟陈小红交头耳语,可能是探讨老马挨揍的过程。我很怕老马再拉着我的手哭诉,想离他远一点,可我总不能插到陈小红和陈文青中间去,只好坐在原处,心里匆忙筹备进一步安慰的话语。没想到老马根本不需要安慰,二两白酒入肚,热情地关心起了我和陈小红的工作和学习。他想抽时间去看看陈小红怎样在网站工作,还想亲眼目睹我编书的过程。走出饭馆时,老马早已将惨遭儿子毒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站在马路边,双手掐腰仰望着隆隆驶过的地铁,得意地说:“我早就说这一带的房子升值最快,怎么样?”陈文青和陈小红专注着即将变换的红绿灯,没有接茬。老马将目光投在了我的脸上,我只好说:“确实够快的。”他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陌生。我知道他想听的不只是钦佩他当初的投资眼光,更想听到我对他感恩戴德,可我根本不想感谢他。

我的工资卡交给陈小红一个多月之后,她才告诉我这套房子还有一大笔贷款,需要再还二十二年。房子是老马在北京给老婆看病时买的,只交了首付。当时老马是火葬场的负责人,油水挺多,没把贷款当回事。老马将买这套房视为人生中一步妙棋,在北京陪老婆看病可以当旅馆住,重要的是房子在不断升值。他在老家一想到在北京有套房,跟人说话时气息便突然变粗。没想到会遭遇流年不利,他刚给老婆发完丧便接到了免职通知。老马习惯了靠外快过日子,油水突然一断,让他从工资里还贷款,总感觉像是从肋条上剔肉。他曾想让儿子还,深思熟虑之后最终也没说,他很清楚俩儿子都是只惦记分钱不想掏钱的人。他追求陈文青时说可以把房子送给陈小红,说完了有点惴惴不安,深怕被陈文青识破他急于甩掉还贷任务的鬼胎,没想到陈文青一听房子便感动起来。他后来跟陈文青提到贷款时俩人关系已经确定了,老马说话时有点嗫嚅,没想到陈文青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陈文青说:“谁家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他们自己买房不也得还贷款嘛。”

我还没听陈小红说完便有点急:“你妈是不是老糊涂了?这种便宜也敢占。”她气道:“你妈倒是不糊涂,她管我们吗?”我立时有点气短。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像中邪似的惦记成语大赛的奖金了,随即我又有点心酸,天愈来愈热,她只给我买了两件衣服,却没舍得给自己买一件。我问:“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她说:“早说了你能同意吗?”我说:“我不同意你也得说呀?这么大的事瞒着我,算什么夫妻?”小红笑了:“你放心吧,已经安排好了。”我问什么安排好了,她不肯说,可能是怕我再吵起来。过了几天才说她妈已经让老马写了遗嘱,并且到公证处做了公证。陈小红说着眼圈突然一红,她当初知道了母亲做出嫁给老马的决定时房子起了关键作用,很替母亲感到委屈。母亲反倒安慰她,都这岁数了,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只要心好就够了。陈小红担心老马的俩儿子打官司,陈文青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说话的口气里透着胸有成竹:“哪里会轮到打官司?”陈小红和陈文青在对房子的渴望中朦朦胧胧达成了一种共识,谁还的贷款多,这套房子最后就归谁。我诧异地看着陈小红,心说,她学的心理学都去哪儿了?没搞清房子算谁的,却迫切地把还贷任务接到了手,还稀里糊涂把我裹挟进还款队伍里。我愈想心情愈沉重,一时又不知怎样将她从房迷心窍里拽出来。她见我脸色不好,以为是被她眼圈发红所感染,急忙拿纸巾擦了擦眼睛,又吸了一下鼻子,说:“我算过了,咱们省着点花,十年之内就能还清。”

没房的时候,我感觉很幸福,幸福的主要标志是我和她都渴望随时随地让身体交融在一起。在合租房里,有时正要吃饭,我轻轻一个手势,她抿嘴笑着把饭匆匆一盖,扑过来和我滚在床上。在森林公园里跑步,她一个眼神便会将我勾进路边的树林。我替她整理凌乱的衣衫时,她透过枝叶的缝隙看着塑胶跑道上匆匆闪过的人影,眼睛像刚睡醒似的带出一丝茫然:“我怎么觉得咱俩像动物一样。”我说:“动物怎么了?只有动物才知道好事干一回少一回。”小红平时非常端庄,在陌生人面前有点高冷,她放飞自己时却很放得开,我喜欢她判若两人的样子。自从搬进老马送的房子,我们被迫过上了“人”生活,陈小红每天晚上的主要精力用来算账。她手拿着圆珠笔将一天的花销认真地记在粉色笔记本上,每当发现花了一笔本来不该花的钱,便恶狠狠地在圆珠笔上咬一下。她望着写满数字的笔记本,眉头愈皱愈紧。她好像被算账耗尽了精力,躺在床上时像一具刚断气的女尸。我的手刚一往她身上搭,她略显幽怨地说:“你知道吗?肉又涨价了。”

老马掏出钥匙插进入户门的锁眼时,我和陈小红惊愕地对望了一眼,没想到他手里会有我们房门上的钥匙。一进屋,老马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脱成光膀子,裸露着半身黑肉半仰在沙发上,命令陈文青打开行李箱,把衣服挂到衣柜里。陈文青则对屋里的整洁程度不太满意,正在叠起床上的毛巾被。我愣怔着站在茶几前,感觉像是走错了门。陈小红忙着从饮水机里替老马接了杯水,陈文青刚打开行李箱,恰好有一趟地铁驶过,陈文青吓了一跳。老马忽然想起她是第一次来,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给陈文青介绍起了这套房子,重点说的是目前价值和以后的升值空间。陈文青可能是怕我尴尬,不愿老马老是说房子,她低声说:“好了,你帮了孩子,孩子肯定会记着。”我听了心中立时对她充满了感激。我发现她老得有点快,我记得第一次跟小红去她家时拿她当了小红的表姐,现在看上去比老马岁数都大,老马比她大十岁。我在车站接他们时看到她脸上涌动着一丝惊恐不安,进了屋依然像在逃跑的路上,她从行李箱里拿着衣服往衣柜里挂时,手总是下意识地突然一停,眼睛四处看一看。老马坐在我们床上,手轻轻揉搓着胸脯,安慰道:“到家了你还怕什么?”陈文青不愿让人以为她害怕,尴尬地笑着说:“头一回来,瞅着哪儿都眼生。”老马说:“时间长了就喜欢这儿了。我早就跟你说吧,房子给了女儿,还算是我们的家,要是给了儿子,咱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原以为老马和陈文青会去住宾馆,看到老马往我们的床头上靠时那样有信心,我想赶紧离开这儿。陈小红在卫生间里总也不出来,我轻轻敲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又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用眼神问,什么事?我用眼神说,咱们走吧,小红点了点头。我们刚说要出去住,老马和陈文青都很吃惊,老马说:“咱们明明有房子,干嘛还要出去花钱?”这话倒是对了陈小红“省着点花”的心思,我却从老马的话里听出了某种难言之隐。我心里忽然有了股恶狠狠的劲头,他愈想留我在这里,我偏要走。陈小红在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我笑着对老马说:“我们出去住也不花钱,我一个朋友出差了,让我们替他去看家。”出了门,陈小红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又匆忙打开包看了看,生怕忘了带钱。她悄声说:“没想到你这瞎话一套一套的,张嘴就来。”我有点得意:“瞎话也分好坏。”她说:“今天的瞎话我喜欢。”还没走到电梯口,陈文青快步跟出来,她说:“你们还是住家里吧。”身边没有了老马,陈小红说话透着一丝怨气:“您说得轻巧,怎么住呀?”陈文青说:“不是有沙发吗?你爸刚才说了,他和我睡沙发。”陈小红的脸涨得通红:“他怎么就成我爸了。”关于对老马的称呼,陈小红很早便与陈文青达成了一致,背后叫老马,当面叫伯父。陈文青被小红一呛,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惊恐。她望着脚下明亮的地砖,用手在眼角上轻轻揩了两下,鼓起勇气说到了自己的担心,她怕老马的儿子追上来。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陈小红还在犹豫,我说:“妈,您不用怕。”

老马不知道我们怎么看他,他好像把我和陈小红当成了亲生儿女,穿着和说话都毫无顾忌。我们随着陈文青重新回到屋里之后没有马上睡觉,先听老马讲了段他当炼尸工时从死人手上撸金戒指的故事。他光膀子穿着大裤衩,坐在沙发上又喝茶又抽烟,不时将一口浓痰啐进面前的垃圾筒里,垃圾筒是他讲故事之前特意让陈文青从卫生间里拎出来的。他说,金戒指很不好撸,因为有许多戒指长进了肉里。有一回撸下两个特大的,用嘴一咬竟然是铜的,老马哈哈大笑:“死人的钱不好拿呀。”我和小红坐在茶几对面的矮凳上不知怎么接茬,想陪着他笑,又觉得他的话没什么可笑。陈文青给他使了好几回眼色,老马的嘴却陶醉在撸戒指里不肯出来。终于熬到了老马打哈欠,我和陈小红和陈文青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进了卧室,拉上了玻璃门,躺在了我和陈小红的床上。我和陈小红终于可以坐到他们刚才坐过的沙发上。我感觉屁股底下有一块湿,像是被老马尿过。小红用眼睛问,是不是把沙发摊开了睡?我仰在靠背上没看她。我早就困了,一只戴金戒指的死手却总是在脑子里乱晃。小红见我不动,便坐在沙发另一头,将头俯在了扶手上。我刚睡着,忽然听到卧室里有响声,我以为是在做梦,急忙一凝神,不是梦。卧室里窸窸窣窣,像是有贼在翻找财物,过了不一会儿,声音变得像是搬家公司的人在拆床。响声愈来愈大,伴着陈文青的轻轻呻吟和老马粗重的喘息。我急忙用双手堵住了耳朵,那声音不但没减退,反倒是更加响亮地回荡在我的脑海。我记得小时候在老家跟着其他小孩去“听房”,从来没听到过,感到很遗憾。此时他人的“房事”就在身边,只隔着一层玻璃,我却憋得透不过气来。我看了一眼陈小红,她竟然睡着了。我再也没法睡了,轻轻站起身,刚要往门前走,陈小红突然伸手死死地拽住了我。我附在她耳边:“这儿没法住了。”她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说话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像是怕干扰了老马和陈文青的快感。

我走到了清河岸边,开始想象拾荒人召唤亡妻的方法,没想到两分钟后会遇上钮司棋。

我踏上西行的小径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我“家”的窗口,它像一面小巧的镜子隐藏在一大堆镜子里,我却一眼就能认出它。

窗口亮着灯,可能是老马和陈文青事毕之后在洗澡。我和陈小红为了不让老马再遭儿子的毒手,一直衣不解带地睡在沙发上。每当老马或陈文青拉开玻璃门去卫生间,我和陈小红都装作睡得很沉。他俩的着装很暴露,我嗅到了他们身上还在蒸腾的热气。我清楚地听到卫生间里的排泄声,马桶的水流声,还有他们互相搓澡时的亲昵笑声。

我和陈小红早晨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出家门时就像逃跑。

我又说:“这房子没法住了。”

小红问:“怎么没法住?”

我说:“你没听到半夜的声响?”

她问:“什么声响?”

她故作无知,我有点生气,却又不知如何赋予那种声响一个准确的说法。

我问:“你真没听到?”

她有点担心:“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是不是得了幻听症?”

我的脚刚一踏上西行的小径,脑子突然空空如也,像小时候鬼缠身一样失去了意识。我急忙抬手在额头上猛击一掌,耳边回响起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没有害怕,我知道是想到了父亲。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每次他都会趴在坟头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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