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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影像

2019-11-13◎何

金沙江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虱子

◎何 刚

曾经的虱子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我费了很大劲,又是言语描述,又是手机百度图片才把虱子这种小虫子向三个提问的学生讲了一个大概。一个实习的大学生也跟着好奇,几个老师就在备课室里很耐心地为她讲述。

“白虱子”曾经是一个骂人的词语,上个世纪80年代和虱子一样流行。芝麻粒般大小的虱子寄生在人身上,没有吸血的时候,是白色的,一旦吃饱,就通体黑红色。你这个 “白虱子!”骂了这一声,能够表达很深的厌恶和恨意。

被虱子咬了身上痒,所以要捉虱子,虱子躲藏在衣服褶皱里,裤腰、胳肢窝、短裤边缝。在人堆里扭一下腰肢,缩一下脖子,或者做出其它尴尬奇怪的动作,一定是这个人被虱子咬了奇痒难受。

80年代以前成长的人,几乎都有和虱子战斗的经历。

像阿Q一样翻检是最通常的,但是没有听说过把虱子放进嘴里吃掉。一般是捏死。如果在冬天,有一个火塘,就直接把虱子丢进去,能够听到嗒的炸裂声。虱子产的卵叫虮子,一串的粘在衣服褶缝,抠下来也丢进火里,可以听到一连串嗒嗒嗒的炸裂,像放了小鞭炮一般。

虱子不光长在人身上,家畜身上也有。牛虱子最大。端一个火盆摆在一边,然后用一把篦子在牛身上篦,再把那些成串的虱子虮子捋在火里,场面很是壮观,清脆的炸裂声外,还蹿出小火苗。牛也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很舒服受用的样子。过去的猪也和人一样缺乏营养,猪瘦毛长,眼窝深陷,露着凶光,也爬着猪虱子。

我们读三年级时去到邻村,没有多久感觉身上虱子多起来。几个人胡乱猜测,最后得出是吃了白砂水的缘故。跑到井边去看,山脚下的井壁果然是白砂石,自此就对白砂生出厌恨,而且还一直莫名的延续。工作以后,单位旁边也是一眼白砂井,在挑水吃的岁月里我舍近求远,每每到村子里去挑,别人不解自己也不好意思说破。

读初中时,男生宿舍用一座寺庙大殿改成,大通铺,印象中好像住了二三百人。房梁上吊着几个葫芦一样的白炽灯泡,每天晚上,在就寝前的短暂时间里,都有同学在昏黄的灯光下歪着头脸翻检衣服里的虱子虮子。

一个同学上课无聊,萌生检验虱子抗饥饿能力的想法。他在桌档上用小刀挖了一个洞,雕刻了一个盖子,从前排女生长发发梢上抓了三只虱子,关在洞里,据他说,饿了十天,三只虱子才全部死光。

男同学头发短,头虱少,女同学留长发,如果不是很讲卫生,一蓬乱发就是一个虮子窝,但即使很讲究了,白衬衣,秀发飘飘,那么,也就经常见到这样的情景:头发梢上脚勾脚吊着三两个虱子,像荡一个小小的秋千。

虱子一蹬腿跌死个人。尽管这个故事有水分,但它也印证了虱子的厉害和讨厌。说一个年轻人从城市里回到农村,非常讲究,容不得一个虱子。有一天,脱掉衬衣站在院坎边翻检,发现一个大虱子,哦呦惊叫一声,身体一颤仰面跌倒,跌在砖牙子上,竟跌死了。

差不多我初中毕业,地摊上出现灭虱灵一类的药物,样子像一支粉笔,拿着在衣服褶缝里涂,似乎有一点神奇的效果。现在回想,像酒醉后的记忆,灭虱灵成为虱子的终极版,关于虱子的记忆断片。80年代末期,我在一个养猪场发现,猪毛色光滑透亮,脊梁宽宽,猪毛短浅稀疏,看不见猪身上长一个虱子。牛虱子也没有了。

穷生虱子富生疮,有人说和人的营养水平相关,有人说是因为环境卫生的改变,有人说是因为洗衣粉的出现。我给不出准确答案,但是我知道,和着虱子一起告别岁月的,是贫穷。在那个贫穷年代,和虱子同生共死的吸血虫,还有虼蚤和壁虱 (臭虫)。壁虱这种东西群居,夜晚排着队列向人进攻,白天躲藏在墙缝板壁缝隙地方,藏在棉絮、蚊帐四个角落。捏死一个,除手上鲜红血迹,还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贾平凹先生在《废都》里也写到过臭虫,说旧城改造时,那些饿得绵纸片一样的臭虫四处飘飞,粘在人身上后吸血,一个个的又活回来,而人却身上红痒,搞得人心惶惶,街面冷清。读到此等描述,无论谁都会心生怨恨,这般可恶的虫子,能够和虱子一起灭绝,也实在是喜事一件。

流泪的哞声

夕阳穿过树林,洒在一条小牛犊身上,小牛卧着,眼睛亮闪闪地看人。一声轻轻的哞声,算是打了一个招呼。还隔着牛圈老远,母牛哞的叫一声,撒腿奔跑,厩里的小牛也哞一声,围着栅栏四处打转,母子俩你哞一声,我哞一声。

我不久前见到这样温暖的场景,是在一个商品牛饲养场。

突然想念牛。

有关牛的记忆,首先出现的却是眼泪。

下着小雨的黄昏,几个壮汉披着蓑衣,在一片浑浊的水田里驭牛,凹、凹凹,朝朝朝,朝 (凹,读洼音,往右的意思,朝为左),吆喝牛的声音也带着疲累的沙哑。我走着的田埂旁边是一条独档的老牛,一层薄皮包着骨架,伴随几声啪啪的鞭打,老牛踉踉跄跄前腿就跪在田里,接着身体一歪,一只牛角和半张脸也歪在水里,是的,就在彼时,我看见露在水面的那只牛眼里贮满泪水,骨碌碌滚落在半张牛脸上……

那些年人苦,牛比人还苦。犁田耙地,牛后脖颈上套着木档子 (用来系犁耙),牛脖颈磨破了,涂上凡士林,还得继续套犁耙。现在还有人不断引用一句老话 “哪条 (牛)好使使哪条”,听话的、驯服的牛自然更累。有的牛性子皮实或者偷懒使滑,出不了活,又遇着那些脾气爆烈的汉子,免不了要吃苦头。打牛的时候,打得站在旁边的妇女孩子害怕。村里一条牛正在甩尾巴赶苍蝇,恰好一棍子飞来,一截尾巴齐齐的被打断。苍蝇停在牛背上,断尾巴够不着赶,笨拙地摇头摆尾,一副很难受的模样,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初夏犁田耙地时,干的是苦活,牛也能吃上定额的精饲料——泡开的蚕豆。只是牛没有办法防备保管和饲喂的人偷嘴吃。喂牛的豆糠里放了一瓢泡开的蚕豆,几个孩子偷吃,一个正在咧嘴笑着,牛却突然转身,刺啦一声,牛角挑进嘴里挑破腮帮。孩子一家和牛结仇,在牛活着的几年里,一见到就抽出柴棍捡起石头乱打。那天,生产队长正在和外队的人商量着换一匹马驮柴,言语不和正在气恼。听说牛伤人后,骂了一句 “马事不发牛事发”,现在人忙急了事情一多,也这样骂。

牛是生产队的,累月里吃不上肉,也有人打牛的主意。牛老了,牛滚下山坡跌下箐,跌断腿,跌破头,总之,人也是馋极了,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杀戮的场面充满血腥。牛被缚了四足,几个壮汉扯着绳子发一声喊,牛轰然倒地。牛被蒙上眼睛,据说,牛临死也会流泪,屠牛的人害怕看到牛的眼泪。蒙上牛眼睛才有动刀子的胆量。

杀一条牛,一个生产队老老小小就打了一次牙祭。稻场上铁锅熬煮的全牛汤锅香飘一二里,引来一村子瘦骨嶙峋的饿狗。被人打了,尖叫着夹着尾巴逃窜,记吃不记打的狗性驱使它再次返回,万一叼到一块骨头呢。只是那时的牛骨头也分到户,要拿锤砸碎熬汤。

包产到户后牛分 (卖)到各家各户,牛的待遇好起来。我家有一条病牛,从牛圈牵回到院子里,怕它冷,又把它牵到厦台上,还在边上用草帘子围起来遮风挡雨。病牛好后,三年时间里生了两头小牛。几年过去,每家都把牛养得膘肥体壮,数量上也多起来。牛跟着人一起逐渐过上好日子。只是牛的好景不长。时代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变迁,在中国大地存在了二千多年的牛耕技术在二三十年间寿终正寝。

代替牛的是各种机械,比如欧豹旋耕机,一天可以耕地50亩,三四千块不值一条牛钱的小型农机,也可以耕作三五亩。饲养场的牛,绝大多数运送到工厂分割加工,算上牛皮,成为身上衣裳口中食。历史课本上的 (直)曲辕犁一天天变得抽象,牛耕一天天遥远。牛长什么样?几年前,在县里办的一本杂志上,因为编辑太过粗心,我看到刊出的一幅小学生绘画作品,她为牛画了一排(猪)奶。小孩子有可能在外婆家或者在父辈老家农村见过猪,但是牛只活在影视作品和他们模糊的记忆里。印象中,牛就是她画出的那个样子。

在 《牛郎织女》里,老牛的皮是牛郎飞天的工具;在余华的 《活着》里,孤独的富贵老人和一条老牛相依为命;在中国的乡村,牛一直充当哞哞叫的工具,和乡村相伴相生,夕阳下,晚归的牧牛图曾经是乡村最美的风景。现在,这些素美风景,已经被岁月收藏,留给我们怀念。

陶 影

一座小水坝立在村西头。坝坡上铺了波浪石,还没有被水浸渍,这一片灰白,与坝堤的弯曲凹凸,与那些杂乱无章疯狂生长的野草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件古旧的家具,某一面刷了亮闪闪的漆,还画了大紫大红般别扭。

响起一串铃声。一头驴爬上坝堤,走向坝稍深处的绿色。这一个瞬间,留下了一个生动的影像:一头驴、驴上驮着的两只竹篮,坝堤野草,一池水,一条沟,远山,清丽如画。

下了坝堤,穿过田野,水稻包谷红豆,处处染黄,一派秋的景象。我们先去看龙窑。

一个穹窿状头下尾上的长龙伏在山坡上。如果仔细看,可以大致窥测它的内径和长度。高宽不到两米,长二三十米的一个红砖土窑,延续数百年,一定是从土夯到砖砌,一定是起起落落,繁荣萧条。但是现在,它已经有两个年头不再冒烟。隔两三米豁着一个装陶胚的窑口,或者一个插柴火的火口,搭着一个顶,现在盖的是水泥瓦,尚能遮风挡雨。肯定有一天,瓦顶坍塌,紧接着,泥砌的穹隆也将最后化为乌有。

想象点着火的夜晚。龙头上的灶门口火光熊熊,噼啪炸响;那些龙身上的火口闪烁红光,飘飘忽忽时明时暗,高高翘起的龙尾那一缕青烟,鬼魅般跳着舞蹈。装窑的时候,家家户户赶着驴,驮陶胚、驮柴火,出窑之时,驮着一张张红红润润的脸庞和希望。

但是现在,无论从下往上或者从上往下,怎么看,龙窑都已经失却了曾经的勃勃生机。那些蹿动的火苗跌落在历史尘埃里。

“南京应天府大坝柳树湾”,走在这个村落,如果你遇到一个老人,他愿意和你拉家常的话,他会准确回答祖先的渊源。假如又有一些文化或者阅历,像这样的老人,他就可以和你款古,说说这个缸罐村的来历;说上世纪大集体时代村庄的辉煌,在窑上,10个工分值2块钱;说泥土的细腻和粘性……一脸傲色。

窑的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家庭窑厂。一堆土陶的罐子,腌菜缸、茶罐、酒灌、水缸,或大或小,熟陶生坯。我捡了3个小小的茶罐。

工作台很简陋,一个拉胚机,有人合上电闸。机器开始旋转,可惜上面没有粘泥,也没有逐渐成型的土陶。站在这里只可以遐思,一位女子,手扶陶泥,旋转,一件艺术品经典成型,生动美丽。

以柴灰为主浸泡做成的釉水,栗柴松木烧出的颜色也不同,也有彩釉。制陶传承人秦德耀讲述的时候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伤感。一个世代制陶的村庄,在自己这一辈歇业,怎么说都有些不舍。8岁开始学制陶。做碗学几个月,做缸罐酒壶要成年累月。指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缸,他说,学这个至少要三年。活计在手上,陶坯在自己心里,指尖与心灵碰撞,每一件成品都融入了手艺人的智慧。

走出冷清的工场,走下土坡是一条河流,不远处把一蓬竹子环成一个孤岛,拐一个弯,向西南方向奔流。

逝者如斯夫。这个叫做罗旗屯的小小村庄,沿着河流的方向,翻越一座山是楚雄,一路往西是大理……曾经,在古老驿道上,牟定人走夷方,缸罐村的缸罐驮在马背上行走。

一只可以窖存一吨酒的酒缸,没有一丝漏气渗酒的孔隙,用塑胶垫就可以密封。现代工业产品经济实用,传统陶艺被岁月收藏。岁月藏品表达劳动和美好,不论是否曾经到达,都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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