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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草

2019-11-13段海珍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米亚孩子

◎段海珍 (彝族)

很可能在同一个房间内,有无限多个平行现实世界与我们一起共存。

——史蒂文·温伯格

把所有的春天都揉进了一个清晨,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语变成秘密,关上了门……耳麦里正播放着鹿先森的 《春风十里》。此时,她正坐在飞往西安的飞机上,旁边坐着的是他。她突然接到女儿的电话,妈,你最近不要来了,我可能要带孩子去北京参加数学比赛……

你一直不回电话,我早知道你可能定不了,我早报了去西安的旅行团……挂了电话,米亚一身轻松地在等待着飞机即将起飞。

六十岁那年,她报了为期半个月的夕阳红旅行团。旅行团的队友们,多数都是由来自五湖四海的教师组成。

很多年了,几乎从她记事起,她的身体就被一种疼痛折磨着,她说不清楚是哪里痛,她每天都会从一阵隐隐的疼痛中醒来。她去做过许多检查,医生说她根本就没病。中医又告诉她是先天性心脏病,没有病理特征,可是会疼痛。

从此,她就一直不间断地在喝各种止痛的中药。医生给她开的药方里有苏木与荷花。苏木是一种带刺的小灌木,其性味平咸,入心肝经。其药效是行血,破淤,消肿,止痛。治妇人气心腹痛,经闭,产后淤血胀痛喘急,痢疾,破伤风,痛肿瘀滞作痛等。

米亚的病在心里。苏木或许可以包医她身心所有的疾病。听见机舱里的游客都在津津乐道说着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时,米亚突然想到自己三十岁时的梦想,她要好好地去爱一场,可是因为爱,她放弃了爱。她忽然发现,别人预言活不过三十岁的她,竟然活到了六十岁,自己一直吃了三十几年的止痛药,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再吃。她记不清自己的疼痛何时停止了。

站在岸上,她想起一个人。米亚看见一座低矮的瓦房里,一位身着青色长袍的先生,在打开一摞线装书,一朵黄花从纸间飘落下来,落在他绣着缃黄色花边的缎面衣袖上。此时,广播里正在播送某地发生泥石流,当地人口死伤无数,失踪若干。具体的数字,仅仅就是一个数字而已。人的生命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建构和不断毁灭的过程,而永远不会死去的是人的精神。江面上看似水平如镜,江底却是泥沙俱行。水流大了自然就看不见波,或是江面的波纹可以忽略不计。这是她当时站在岸上的想法。此时,米亚正在去对岸的路上。脚下的江中大水漫漶。对岸,村镇密集,灯火摇曳,那是她回不去的故乡。沿着江岸一直往前,离故乡的距离就越远。要到达对岸,前方有桥,只有一路往前,才能不断接近通往故乡的桥梁。

从桥上过去,再回到故乡,将是另一个春天。

眼睛看不到的远方一直有着梦想和希望。空间的距离是可以用时间来计算的,很多时候,往往被人的视觉所扭曲。其实,每个人的故乡一直就在对岸,只是自己在向着生命的方向出发,想要再回到故乡,故乡就成了远方。

很多个时候,米亚想到过安静的死去。死去之后,也许就没有世间的一切牵挂了。米亚计划过很多种死的方法:溺水、卧轨、跳楼、服毒、上吊……似乎每一种死去的方式都不太体面。最后,她觉得每一种死都没有活着更需要勇气。她最终决定勇敢地活下去。

在人流拥挤的机场,米亚一眼就看见头发苍白而精神矍铄的苏木站在栏杆前,正在人群中四处张望,他手里举着的那个米奇色纸袋上,写着她的半个名字——米,那是米亚四十年前就习惯了的称呼。他喜欢他们在最亲密的时候唤她叫米。他对她的昵称,她一直还记着。四十年了,她一直听见耳朵里有个声音,他在叫她米。

她直接奔他而去。

她的心被一阵温暖覆盖着。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急死了,我没有方向感,我怕找不到登机口,错过了登机时间,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等着我。她吃惊,你怎么也参加了这个旅行团?

我知道这次组织的教师精英队伍里一定有你,他挥舞着手里的纸袋说,所以我就来了啊,我怕我走远了,你找不到我。他的语气一直都是那么坚定,轻松。

她知道他至今还单身,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一脸慈祥地说,导游说是怕我们走散了,专门把我们老同志两人一组编好队伍,让我们好互相有个照应。

听到老同志三个字,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她被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包围着。不知不觉中,他们彼此都进入了老年。她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那个天天被心痛包围的少女。细看他还是年轻时那副清俊洒脱的模样,历经了岁月的磨砺而显得越发迷人。

那些年,也许真要找他也不难,因为她听说他与一位同事订婚了,她就刻意躲着不去见他,只是在心目中保存着那份美好,给他一份默默的祝福。

知道他至今依然单身,那一刻,她多么心疼他,也心疼自己,她心疼自己孤独了这么多年,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愿意在原地等她,他们都是在守卫着那份爱情的美好。

她说,那些年,我去学校找过你,你去了哪儿呢?

他说,我一直都在学校呀,只是中间离开了两年去南方,后来想想你在这里,我又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我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我听说你结婚了。

……

她看着他,泪流满面。

他心疼地问,你哭什么呢?

她说,我哭我为什么现在才找到你。我一直不去找你,是因为医生说我有心脏病,我不想连累你,再说,我也听说你和一位同事订婚了。

你真傻,我一直在等着你。他理着她的头发说,好,别哭了,我们现在不是都在这里了吗?我们一直都在啊。

她还是哭。

他看见她的鬓角已花发丛生。

那年在寺前匆匆一别,时间已换了无数个春天。

那年他们说好,永不分开。他又说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毅然决然,永不回头。那只是在冲动时作出的决定而已。

时光向前,她向前。对岸是她永远回去不了的故乡。

小若拉随着一阵雨到来的时候,米亚正在医院产下一个孩子。

朋友说,这孩子能养得活吗?一声不哭不叫,还不如趁早把她送人,早点找个人嫁了。

米亚挣扎着起来喊道,把我的孩子给我。米亚紧紧地抱着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她生怕她的孩子被人带走。

小孩紧闭着双眼,米亚把奶嘴塞给她,她依然一动不动。米亚的亲朋好友在私下里说,心脏病人是不能生孩子的,米亚鼓着勇气生下这个孩子,最多她活不过三十岁,最后也会成为亲戚朋友和社会的累赘。

米亚在一所小学里上课,孩子就在她自行车后被她驮出驮进的。人们也习惯了她就是一个单身母亲,或许他的丈夫在远方或是死了。或者是和她生下孩子的男人她根本不能公之于众。人们在怎样猜想也只敢在背地里议论纷纷,因为,人们知道米亚是从外地来代课的,人们也从未见过任何男人在她身边出现过。

小若拉长到七岁的时候还不会说一句话,人们断定米亚一定是生了个哑巴。米亚也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是谁,人们也不再打听,人们只知道米亚在参加师范组织实习生开展的一次夏令营之后,她就怀孕了。那次,参加夏令营的人很多,很多都是来自几所师范学院的青年人。那次活动一直开展了七天,效果十分不错。

在人们的印象中,米亚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愁容病态,稍微多走两步路,就见她手捂住心口不停地喘气。人们觉得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大家都感觉她会在很多同龄人之前死去。

小若拉的到来给久旱的小镇带来了一场喜雨。人们说,这个孩子有福,她的到来也给小镇带来了福气。她一出生,热得快要流火的天,突然云团翻滚,天地间突然有了凉风,天上突然降下了一场久违的雨。

那个红霞满天的傍晚,米亚看见一名女子从远方打马奔来,白马穿过青青河岸,沿着河面的金色波光一路向前。马上的女子身形健美,面若桃花,脖颈上红绸飘飘。白马跳进河里,咕咚一声,米亚的孩子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波光潋滟的河面弥漫了她的梦境。一阵婴儿的啼哭把她唤醒,河流在眼前瞬间消失。

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世界。她分不清究竟在哪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

她常常在另一个世界里和另一个自己相遇。

在那个世界里,她叫兰荷。

婴儿的啼哭声弥漫了她的世界。兰荷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从一片悬崖上望向那条灰色的河流。婴儿是裹在一个形似蜂蛹的襁褓中随水而来的。之前,她并没有看清婴儿的模样。她听到婴儿的哭声撕心裂肺,似乎对此行有着许多的不情愿。婴儿随水飘过一个山洞就来到一条灰色的河面上。

平缓的河面在三山两岸之间迂回坦荡开来。那是一个三条河流交叉的地方,生长着一片不太茂密的森林。一个身穿军绿色棉衣的老人坐在森林里悠然地吸着草烟。他漫不经心地对兰荷说,去吧,你去给那个孩子看看生辰八字吧,你看过之后,我就要把她带走了。

那是村里一个在三十年前就死去了的老男人。他得了喉癌,长时间说不出话,直到死的时候,也发不出声音,兰荷听到他说话时,声音却是那么清晰。兰荷没有过多地去想那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她顺着河流往一片山坡上走去。

一个妇人抱着婴儿向她迎面走来。那是一个光头的男婴。襁褓里塞着他的生辰八字,孩子是六月生的。兰荷看过他的生辰八字后,妇人就要带着孩子过河了。兰荷看见孩子依恋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不断地在哭。那孩子好像是真的不愿意到河那边去。

莫非,孩子是希望兰荷能够帮助他吗?

兰荷踟蹰了一会,继续向前。她忙着赶路,所以对孩子的哭声爱莫能助。她无奈地看了婴儿一眼,顺着峡谷趟过一条浅浅的河流,往一片山坡上走去。兰荷看见阿翠和阿存正在山上打柴。她们边在捡拾柴禾边悠闲地蹲在一棵大树干上玩耍。看见兰荷走上山坡,她们忙丢下手中的柴禾,很高兴地走过来迎接她。兰荷礼节性地和她们打了个招呼,继续往前走。

那是在二十年前就死去了的阿翠和阿存。

阿翠在怀孕时,去偷食隔壁李大娘家的酸李子,被李大娘逮着后,他男人觉得丢脸,把她暴打了一顿,她想不通,就跳井自杀了。此时,山坡上的阿翠却是那么欢喜。

阿存和阿翠是兰荷童年时的好友。

阿存在村子里已经痴呆好多年了。阿存的儿子在四岁时,掉进门前的一个水塘里淹死了,阿存在一夜之间全白了头发。阿存成了一个痴呆的妇人,整天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看见和她儿子差不多一样大的小孩,阿存就跑过去一把将小孩子抱住,嘴里喊着阿乖阿乖,你跑到哪里去了?赶快躲起来,小心夜婆把你扔到水塘里去。

看见阿存抱着孩子,被她抱了孩子家的大人过来对她就是一顿暴打。阿存被打怕了,看见路边有一个裂缝隙,她就使劲钻进去。阿存第一次钻的缝隙是一堵裂开的土墙。她一钻进去,土墙就倒了,阿存被砸得浑身是伤。伤好以后,阿存就疯了,从此,她不爱去抱小孩,她爱上了钻裂缝。

带孩子的人们一看见阿存就往她身上扔石头。阿存最先还是一直在村子里到处找她的儿子,后来,人们告诉她,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她也就不再找了。她蓬头垢面地在村子里游走,从此不与任何人再说一句话。

人们都知道,阿存是真的想儿子想疯了。后来,阿存一直喜欢往狭窄的缝隙里去挤。狭窄的栅栏,狭窄的墙壁裂缝,只要有一条缝隙,阿存就要把身体往里面挤。有时看见一道狭窄的栅栏,她就想方设法把脑袋伸过去。很多时候,往往是脑袋挤过去屁股挤不过去,她就一直往里面使劲挤,直到把身体挤破了,才挤过去。阿存似乎没有痛感,她身体上总是留着伤疤。

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阿存突然失踪了。待人们发现时,她的尸体已经干枯在一个废弃的碓窝里。人们一直不明白,那么狭小的碓窝,阿存是怎样把自己的脑袋塞到碓窝里,然后又把手和身体塞进去的。

山野中,春意盎然,绿树成荫。兰荷走到山坡上的时候,阿翠和阿存正背对着她在一棵合欢树下平静地劳作。兰荷从阿存和阿翠的身边静静地走了过去,没有打扰她们。此时,兰荷侧眼看见合欢树下的阿存面色红润,容貌端庄,就像没有出嫁时的样子。兰荷看见阿存和阿翠都那么快乐,她们已经忘记了在世间的苦。

兰荷继续往山坡上走去,她终于走到了山顶。山顶上一棵树也没有,四周全是光秃秃的灰色崖壁。兰荷之前看到的几棵合欢树也不见了,身后是壁立千仞的悬崖。兰荷站在悬崖上往回看,河水从一个山洞里流淌出来汇成浩浩荡荡的河面。有三个土布灰衣的船夫戴着斗笠正在山洞口的河面上撑篙泊岸。水正从他们的桨板下哗哗地流淌而去,汇入平缓的江中。

那几个人正从船舱里对着崖壁张望,他们好像是来接人的。

兰荷从悬崖上望向对岸,对岸已是春天,地里长满了紫色的苜蓿草和白色的萝卜花,地埂上星星点点开了些桃花和梨花。远处的村庄里炊烟袅袅,春意盎然,那是兰荷回不去的故乡。

一阵婴儿的啼哭把她唤回,医生把包裹在白布里的孩子递给她。

医生说,这个孩子真好看。

包裹孩子的白布被消毒水浸泡过后,变得有些发黄,裹在布中的孩子脸色泛紫,看上去有些恐怖。

米亚问,医生,他还好吗?是个男孩吧?

是个女婴,一切正常。医生冷冰冰地回答她,顺手把罩在她口腔上的氧气罩摘过去对准孩子的脸上。孩子紫黑色的小脸瞬间变得光滑红润起来。

米亚突然呼吸急促,她挣扎着坐起身来说,让我看看她的手,她手里捏着什么?

她伸着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医生一把按住她说,躺着别动,正在给你处理伤口。医生说,她手里捏着一把血。

米亚看见孩子手里的东西不是红色的。是血吗?她问。

医生冷漠地回答,不是血难道是天上下着的雪?

刚才的疼痛让她步入一片生命的秘境。她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有另一个自己。

从香格里拉往西,米亚是一个匆忙的行者。身体的行动往往比意识更为直接,至少,她每时每刻都可以感觉到生命和意识的存在。

天色放晴,从黎明前出发就可以看到梅里雪山的雪线。雪线以下隐藏着看不见的雨崩。

噢,梅里美,我心中的女神!她迎着雪风一阵狂奔。这些年,她压抑得太多。迎着风,她泪珠四处飞溅。

小若拉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不声不响。已经出门好多天了,小若拉还从来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心的力量有多大,现实就能有多大。她知道此行的目的是有一个强大的愿力在支撑。她要去寻找她心目中的雪山。算命先生说,只要带小若拉去朝拜一次雪山,她就会开口说话了。

米亚问,我该带你朝拜哪一座雪山呢?

往西再往西。小若拉不紧不慢地回答。

风挟裹着雪粒子向她的脸上砸来。想起那个晴天,米亚笑着也会流出泪来。那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夏天,他和她一起手挽手走向一座寺庙向佛祈求,说好永远不分手,死也要在一起,之后,他们还是没有再联系。她出于自己情况太次,不忍心拖累他,他是出于尊重她的选择。那日寺前匆匆一别,竟然成了后会无期。

这一次,她是为他而去的。她要去拉萨对着布达拉宫的彩虹许下一个心愿,在有生之年,让他在世界的另一端等她。

关于他的记忆,似乎成了她生命的必须。他常常不间断地来到她梦里。

夜夜如斯,白夜如昼。

那日,去龙华寺,坐在观音殿下的墙角听经,一老者携子来问,此门可通后山?

听经阁的后门铁锁已经生锈,一道木门挡住了通往后山的路。

不错,后山里有个泉眼,石龙嘴里还有泉水流出,旱象严重,干涸整整五年了,还能这样,也是植树造林的功德。老者自言自语,三十年前,我开着飞机在后山上播种,那时,此处还是一片荒山。

那时你几岁?

那年我三十五岁。老者平静地说,我这次怕是来收脚迹的,夜里我常常梦见自己开着飞机在后山上播种,我怕是活不过多久了。

和尚打开木门,揣好钥匙,手持念珠退身而去。

清风里,乌鸦鸣叫。鸟群过处,一片绿荫遮住了老者的行踪。

和尚坐在悬崖上诵经,木鱼声声入耳,诵经声很快变成了风声。一枝古梅从悬崖上斜伸出来,身后是绵延的群山。悬崖下,雪未消融。远方是一片晴朗的湖泊,湖面上有水鸟起起落落。那是一片湿地,水草间,烟水弥漫。

日过中天,白云映照着湖面,如羊群在草地上奔跑。和尚站起来,往身后的寺院走去。

前天夜里,有一行者来过。据说,行者从北山而下,进入坝子开阔地带,见有湖水清澈,便一直沿着湖边往南。行者顺着山脚的古镇来到寺里。和尚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住下。屋子的窗是朝着东开的,门前正对那片开阔的湖面,行者甚是欢喜,与和尚在房中畅谈至深夜。

行者对和尚说,法师,我明天还要赶路,请给我备点早斋。

和尚一再挽留行者多住几日,他执意要走,去寻找他的梦和远方。行者在寺里住了一宿,和尚已为他准备好早斋。饭毕,行者一路向西,留下看破红尘的和尚。

师父,请加持我吧。米亚跪在殿前对和尚说,我想去见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衣,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

和尚说,你与他的缘分勿需加持,本已具足,那是前世就注定的要相见,你就去你想去的远方吧,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路上。

梦想向西,她向西。

第一夜,住在一口深井旁,她像一只青蛙,扒在墙角用泪水濡湿身体,支撑她不远千里去看他。他在路上,她看不见他在哪里,她只知道他一直住在她的梦里。

她一路向西,只想证明,他在她生命里究竟有多重要。

夜里,汽车声从耳畔碾过,杂乱的喧嚣让她彻夜难眠。意识里的具象又如梦境般在脑海中弥漫开来。那是一所偏远的山村学校,泥墙青瓦,小院窄长。院中几株松柏茂盛。教室由一座废弃的古庙改建而成,门从西开,东北有一道侧门。房屋后面的麦地埂子上,种植着几株零星的棕榈。棕榈下面,一块葱郁的辣椒吸透了雨水。

她和他牵手走在荒草离离的旷野,那里躺着母亲的坟茔,竖着爷爷的墓碑。父亲,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只是一个传说,让他无法过多地去念想。每次去看父亲,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情世故而已。父亲和母亲只是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把更多的人生交给了自己。

他还是在哭,他是那个哭昏在野地里的孩子。

她也在哭,她是多么地疼他。她是哭他们一起走过的青春,她一生无怨无悔。她哭她一直在等他,他却不知道她的自卑与懦弱。尊重变成了放手。她无数次从梦里去找过他,却不知道他在哪儿。

在那个世界里,他叫苏木,一身青衫长袍,在一座学校里教书。学校依然是一座废弃的小庙,院子窄长,门从西开,东北角侧门进来。校园后面有几块麦地,后山的地埂上有棕榈树静立,棕榈树下的辣椒长势喜人。那是别的女人为她种下的辣椒。

他一次次来到她的梦里。

在那个世界里,苏木不是一味中药,苏木是一个人。她知道,他的出现与一条江有关。米亚经常在梦里与他在一条江边相见,江边篝火热烈,也在燃烧着他们热烈的青春。梦境中,每次相见,都是在一片忙乱中,他们总是被无数琐事分开了。

米亚再次去到那条江边时,学校还在,他已离开。她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她去问过住在半山里的老人。老人说,你来晚了,是有这样一个教书的青年,他刚离开了。

米亚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尘世之大,她不知道,她该上哪儿去找他。她四处打听,人们说,他去了深圳。

时光如河流,记忆是人们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再见面时,她和他都已老去。她皱纹满面,他也花发丛生。

那一年,她被她一起做药生意的合伙人骗了,她第一次有了心疼自己的感觉。她觉得这个世界很轻,自己也很轻,她轻得像一粒尘埃。或许,她本来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她感觉自己轻得随时都可能会被风吹走。她想,或许有一天,她真的被风吹走了,她对世界再无牵挂。药,有时可以医治人的身体却不能医治人的心灵。

那一年,依然还在江边,她来看他,不打招呼就来了,她只想去看他一眼就走。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不知道那个很远的地方在哪儿。可是,她就要离开眼前的这个世界去寻找她的远方。她真的决定要离开时,心里却有千万个放不下。

说好了他在车站等他,见一面就走。

见到他时,米亚看见他对这个世界还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对未来还充满着信心。她突然觉得她不想离开了,她不能孤零零地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她不能因为她的离去而让他放弃对世界心存的美好。

她没有告诉他,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会把孩子抚养成人,而且,那个孩子的父亲就是他。那年江边一夜,往后却是怀念一生。

她还是说着江边夜晚说过的那句话,这辈子我都不会结婚了,我只会选择单身。其实,她是怕她羸弱的身体会连累他,她只是懦弱而已。他却觉得是为了尊重她,一直没有向她表白。

他第一次带她回家,就把她带到了母亲的墓地。

带我回家吧,她说,或许以后就没时间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她自己的心脏随时都会停止跳动。她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世,她怕自己撑不过去看他的母亲。她让他买了速效救心丸,她是怕她出意外的时候,他一个人不至于束手无策。她实在战胜不了生命的无常。

他一个人往药店里走去,一切都是那么从容,并不觉得因为她的身体不好而会成为他的负担。他在商店里精心给她准备路上吃的零食,给她买水。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在为她忙碌,那一刻,她是多么心疼他,她更加舍不得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服自己,告别这个世界,或许她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与另一个自己相遇,她就不会在这个世界里走得那么孤单了,离开他后,她或许会走得更从容一些。然而面对他时,她还是一次次地被自己击垮了。

母亲的墓地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山坡,远方是一片熟悉的悬崖和江水。

这地方,我曾经来过。她说。

她和他十指相扣走过荒草离离的旷野。他指着远处的一片山坡说,那里就是我的故乡。

她遥望大风吹拂的荒坡,那是她回不去的故乡。时光已经走远,她将从眼前走向更远的远方。

她对他说,你快去跟妈说,还有爷爷,我怕他们不喜欢我。她有些忐忑地问他,我们是不是太莽撞了,我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我,我就跟你来了。

他对她说,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况且你还不丑,是吧?

她很想对躺在坟墓里的他的母亲说,妈妈,请原谅我的莽撞,我和苏木是真心相爱的,我要和他一起来好好孝敬你。可是,面对一堆土垒,她无法向她开口。她只能对着荒凉的坟茔默默地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就是最爱他的人,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还是叫你一声妈妈吧。她知道,坟茔下躺着的是一位比自己年轻的女人,死于心脏病。

是啊,没有哪一位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她如母亲般疼他,只想他如微草长成劲竹。

十一

进藏的第一道高峰是洪拉山口,海拔不高,却使人感到呼吸急促。或许是暂时还不能适应高海拔的缘故,她感到胸闷气短,觉得整个人像要散架一般。藏区的天如人的心情,说变就变。新雨初降山间,她看到一束光柱从云天里斜照下来,她感觉到一个人从另一个世界的抵达。

路是新修的路,刚好可以容得下车轮通过。再过去,就是滇金丝猴的领地,地面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心情却如山间稀薄的空气,载不动太多的负累。她的心依然在隐隐作痛,她又在挂念那个虚无中的孩子,他像一株羸弱的狗尾巴草在荒无人烟的村庄里游荡。

她的记忆就像那个虚无的村庄,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又是那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阵阵闯进她的心里。

他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看见他常常独自一人在村子里游走。她一直想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她想看着他长大恋爱结婚生子。她没有过多的想要去要求他什么,她只想让他过得更好。

她早已决定单身了,也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她怕自己的虚弱的身心再也承担不了这个世界的自私和虚假,见过他之后,如生命的暗夜里开出一朵奇异的花。她又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她决心继续好好活着,把孩子抚养大,在这个世界上陪着他。

十二

第一次见他,是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她穿过一片长长的街区,通往一座明清写意的山水画牌坊,那是她经常出现的地方。

那时,他是一位长髯高髻的男子。他每天都会骑马经过那道牌坊到一条街区巡逻。

在一个山雨欲来的日子,他依然穿过牌坊去街区巡逻。黑云压城,街上行人匆匆。他打马穿过牌坊时,见一粉衣的妇人窘迫地躲进了牌坊后面,那是一个临产的孕妇。他勒马驻足,见那妇人在牌坊下面产下了一个孩子。许多人向牌坊聚拢过来。他急忙下马脱下衣裳给那妇人盖住身体,又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妇人遮住。女人的窘迫本不该被那么多人看到。她急忙把妇人送到育婴堂,交代护理人员给她作一些处理。

街道上非常冷,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知道那个妇人已经无家可归。她在街边产下那个孩子时,她的男人正在街头寻花问柳。

那是一个苦命而要强的女人。她从此将一个人含辛茹苦带着那个幼小的孩子在街头流浪。就在他所辖的街区发生了这样的事,不为例行公事,就为在寒风中的母子,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在街道上匆匆行走,他迫切想给那个寒冷中的孩子一条温暖的襁褓。

他穿过一条狭窄的街区往售卖婴幼儿用品的店铺走去。

一个老婆婆正坐在店铺里打盹。

他对老婆婆说,请给我一个最好的襁褓。

老婆婆翻遍所有的存货,遗憾地说,店铺里最后一条棉花做的襁褓都卖完了。

离开了老婆婆的店铺,他往另一条街区走去。街道上没有灯火,到处经幡飞扬,大街上一派大雨即将倾盆的样子。冷清的街道上所有店铺都已关门闭户。

街道拐角处,一个写着修锁配钥匙的幌子正在迎风招展,幌子下面的店铺还在开着门,他急急地走过去,问修锁的师父,哪里有最好的襁褓在卖。

修锁的师傅是个瘪了一只眼睛的男人,他指着街道拐角处说,从那里再过去三条街,就有很多卖婴幼儿用品的商铺。

他心头一喜,决定穿过街道去给那个孩子买一条最好的襁褓。他过了一道水巷,又下了几级阶梯,穿过一座老屋的过堂,才来到修锁师傅所指的第三条街道。他一看,那是他经常骑马来巡视的地方,原来买婴幼儿用品的那些店铺已经改换成卖食品的店铺去了。

他跑遍城里所有的店铺,最终都没有买到一个他想要的襁褓。他再次穿过街区来到育婴堂时,妇人已经带着她的孩子离开了。

他骑着马在街上四处游荡,他很想找到那个在寒冷中产下的孩子。他却没有再见到他们。从此,那孩子成了他心头的惦念。

走到午夜时分,马儿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还在想着要给孩子一条温暖的襁褓。他骑在马背上走到郊区的一条水沟边,那是一条并不宽的水沟,要在平时,母马一个箭步就可以跳过去了,那天的母马却在水沟边彷徨。他一掌使劲拍打在马背上,母马一个箭步就窜到对面,却从此失去了刚刚怀孕的小马驹。

十三

小若拉突然对着她喊道,妈妈,妈妈,快看,那是心啊!棉花做的心。

她抬头看见两山之间飘着两朵心形的白云,中间正好被一根直线连接着,那直线也是云变成的。

小若拉已经出门好多天了,她一直不开口说话。她从一生下来就不说话,她从来就没有叫过米亚一声妈妈。那天她突然兴奋地开口叫米亚妈妈。

那一刻,米亚看见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长髯高髻的男子骑着白马走向在街上游荡的小男孩。小男孩愣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叫他生生世世难以忘记。此时,天上两朵心型的白云被一根线条连在一起。是谁啊,在天上画下了我的心。米亚的心和苏木的心被一根线紧紧地串在一起。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疼痛和牵挂。那时,她想起了一个词语叫心心相印。

她在想,有时,人的心是可以看得见的。在没有喧闹的地方,我们抬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心了,自己的心就在天上。此时,已过鲁郎出林芝,过业拉,正通往到达拉萨的最后一个高峰米拉雪山垭口。

米亚再看山中的那两朵心形的白云,被风一吹,已经变作了一个棉花做的襁褓。

小若拉惊喜地叫起来,妈妈,妈妈,那两颗心变成棉被了。

很多个春天,她一直就想给那个记忆中的孩子一条温暖的襁褓,她在梦中跑遍所有的街区,始终都没有找到那种棉花做的襁褓,却让母马失去了一个刚刚受孕的马崽。

很多个春天,她总是想起那匹马儿和那个在风雨中产下的孩子。那份牵挂和悔恨成了她的一个心结。天空是无穷大的,人的意识也是无穷大的。强烈的念想会让想象的场面成为具体的画面展现在眼前。

梦是时光的重影,那些过去的时光。她已经回不去了。她依然在想念她心中的远方。

米亚又做了一个梦,她看见梦里的那个男孩已经长大。他在街边巡逻时遇到正在街边玩耍的他,身后却再也没有他的母亲。他依然骑着白马从街头经过,有时,他会勒马驻足看他一眼。有时,他看着迎街巡逻的马队从他身边走过,可是他不知道,其中有一个骑马的人是曾经怎样的疼爱过他。

他们只有眼神的交流,算是熟人却是陌生。

十四

一匹白马来到她的梦里,米亚的孩子就出生了。

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全力以赴,用尽了毕生的精力,几乎把她的一条命都搭上了。

从怀孕开始,米亚就躺在医院里保胎。医生先是让她吸喷雾,绝对卧床休息。她每天得按照医生的吩咐喝下一种带有咸味和臭气的药水。医生要求她行走要身轻如燕,漱口要吐水如鱼,说话要轻言细语,呼吸要吐气如兰。绝对卧床休息使她不能大幅度地翻身,也不能下地大小便。这一切床下的活动都是由护士来帮助她完成。对于有洁癖的米亚来说,这些要求简直让她犹如受刑。

她就和医生要求,她必须自己大小便,自己行走,自己清洗身体。她的漱口水和洗脸水是有专人递给她的。她不能自己梳理头发,因为她的双手不能举过双肩,她只好把头发剪齐耳后。身体的臃肿虚弱和不能使用任何化妆品,她整个人看上去臃肿浮白。

医生说,要保住这个孩子,你就必须作出牺牲。

米亚沉默了。那是生生世世注定的要相见她必须保住她生命中的这个孩子。

这样的时日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胎儿胎心一切正常之后,她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

出院的那天,阳光煞白地照着大地,她自己就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一样,整个人已经不能适应在阳光下行走。她没走出几步就满身虚汗。

为了增加营养,她还得不停地进食。她吃下食物之后,又开始不停地呕吐。吐过之后,她又开始不停地吃。拼命地强迫自己进食已经成了她一个人的战争。只要吃进去三口,吐出来两口,她就算赢了。结果是她几乎都是输的。她呕吐出来的分量远远超过了她吃进去的分量。尽管她一直在输,她还是不停地战。

她美丽的身体在一个人的战争中,不断地臃肿庞大起来。她穿上宽大的孕妇装在镜子面前一照,她就把自己打败了。她发现镜子中的她看不出年龄,看不出性别,镜子里完全是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人。

她不仅对食物恶心,她还对镜子中自己的样子感到恶心。

她害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把办公室正前方的镜子悄悄移动到门后藏起来。虽然她已经不再照镜子了,可她还是没有停止呕吐。她几乎把对整个世界的印象和记忆都吐完了。她还是不停地吐。

她说不清自己对这个世界是热爱还是恶心。为了保住那个生命中的孩子,她必须坚持着。

十五

有一天,小若拉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妈妈,其实我是你的老朋友,我是一匹白马的孩子,我从雪山上来,你不要逼我讲话,我不喜欢讲话。

米亚说,我知道你是一匹马,你的老家在哪儿?你是草原上来的吗?生你的时候,我看见一匹白马托驮着一个女子从一片草地上朝我奔来。

小若拉说,我的老家是在一个有很多牛奶的地方,那里正在下着雪。

米亚愕然地盯着小若拉。她在惊奇她们刚才的神对话。她仿佛又进入了一个虚拟的梦境。

她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陪你到你的老家去呀?

小若拉说,我长大以后我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十六

从此以后,一座缥缈的雪山根植于她的记忆深处。

一路向西,越过梅里雪山就是连绵不断的大明永冰川了,雪风不断向她袭来。过盐田就正式进入藏地。可是到达真正的藏区还相差甚远。再过去,是小昌都,过芒康再到邦达。

米拉雪山口的夜是最艰难而漫长的夜。这是进藏的最后一个山口,天黑无法赶路,米亚和小若拉就留宿在一个简易的客栈里。

刚刚住下,米亚和小若拉在客栈的楼下吃了碗面条就睡了。小若拉睡到半夜突然流鼻血。

她说,米亚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吧,我的血怕流不到天亮了。

这深更半夜,前不挨村后不挨寨的,我们该去哪儿呢?米亚有些心急火燎。

小若拉说,妈妈,有没有带补充能量的食品啊?

米亚在行李中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包里什么食物也没有。因为走得匆忙,走时连一瓶牛奶都没有准备。

那是一片死亡的禁区,海拔在四千八百米以上,空气中完全听不见一丝生命的声音。没有风吹树叶草木的声音,没有虫子和鸟鸣,连一只蚊子的叫声都没有。梦境中,米亚看见自己睡在一片乱石交错的山崖上,乱石仿佛烈火燃烬的焦炭,米亚看见自己的心还在火熄炭烬的乱石中急速地搏动,红色的心脏在灰暗的乱石中呼之欲出。炭已熄灭,唯有心是鲜活的,她还在想着一个人。

米亚从包里翻出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那是白天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坡上,用红牛饮料和放羊的藏民换来的雪莲花。

米亚急忙打开手机百度搜索雪莲花的功效。果然有抗击高原反应的作用。他给小若拉冲了一杯雪莲花水,小若拉的鼻血就止住了。

又是一个漫长的下半夜。梦里,一个老人带着她到山里找长生不老药。她在山里走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山里突然冒出了一股山泉水。她把长生不老药放在泉水里洗过之后,吃了一口,就浑身充满了力量。她决定把长生不老药送下山去给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山下,许多牧民在闹饥荒,他们正在争吵着要离开那个干涸的世界。因为那里气候太干,人们实在呆不下去了。她突然从梦中醒来,被子里空荡荡的,睡在她身边的小若拉不见了。她一个人睡着冷冷的,怎么也睡不着,她就起来去卫生间里找小若拉。小若拉不在卫生间。

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客栈的门是虚掩着的,月光从正门照进来洒在客栈冰冷的地板上。米亚悄悄走出客栈,院子里的雪地上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子。她顺着脚印子来到隔壁的另一个院子,小若拉正坐在屋檐上吊着两只脚对着天空唱歌。漆黑的天空星星十分明亮。

她说,小若拉,你不冷吗?你坐在屋檐的雪上,不怕把裤子弄湿了?

小若拉说,我不冷,我穿着棉裤呢!

小若拉唱完歌依然披着头发在屋檐上吃东西。她手里的食物从屋檐上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砸进雪窝子里就不见了。

她说,小若拉快下来,等到裤子湿了,你会被冷病的。

小若拉说,我不冷,我在吃一种果子,我吃下去后,我肚子里是热乎乎的。

那是什么果子?她垫着脚尖问。

我在吃风雪草上的果子,我今天在神山脚下摘的。

她想起小若拉白天在神山脚下的草丛里摘了一种珍珠般大小的果子,那些果子的颜色像樱桃一样红红的。米亚就把果子穿成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

小若拉说,我一闻见这种果子的味道我就想回家,我知道,我离老家不远了。小若拉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周围的空气说,我闻见老家的味道了。

小若拉老是坐在屋檐上不肯下来,兰荷就用一根棍子把她从屋檐下戳下来。小若拉摔在雪地里,翻身起来就跑进屋子里睡觉去了。

米亚回到房间,看见小若拉正在她身边的床上酣睡。她摸摸床上的小若拉睡得正香,她的整个身体都是热乎乎的。

米亚给她翻了个身,问她要不要起来撒尿。

小若拉说,不尿。别吵我,我正在吃饭呢!她翻了个身接着又睡。

米亚起来站在窗前,看见客栈下面的院子里有十几只狗在撕咬,它们似乎也没有在撕咬,只是发出一阵嘈杂的呜呜声。米亚想起,梦里的老人说,山下的那些灾民在闹饥荒,他们商量着要搬迁了。她决定把长生不老药给他们送去,他们就不会离开自己的家园去远方了。

第二天起来,小若拉披着头发在前面跑。

很快就到达海拔五千七百多米的乃钦康仓雪山了,米亚拿出手机对着雪山拍照,由于空气稀薄,仿佛有些站不稳的感觉。山间正下着雪,雪花很快就把米亚的头发沾满了。小若拉跑过来按住米亚的头,就过嘴来在米亚的头发上吃雪,她说,哦,雪花的味道好美呀,比风雪草的味道还甜。

米亚看看她脖子上红红的果子,还好好地挂在她的胸前,一颗也没有少,只是有些干瘪发黑了。

米亚说,那东西能吃吗?有没有毒啊?

小若拉说,没吃过,梦里吃过,很好吃。

米亚想起,经过若拉雪山时,好像雪山脚下有许多碧绿的风雪草,草上的红果在大雪纷飞的野地里发出诱人的光。大风吹着风雪草上的雪花,就像一骑马队在草地上奔跑。

米亚还在拍照,小若拉说,米亚妈妈,雪地里起风了,快回到车上去吧。

米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宝宝,你刚才在说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

小若拉飞跑着过来,喊了一声,米亚妈妈我们回家吧!

这一声,是七年以来,米亚听到最动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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