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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大嘴碰瓷记

2019-11-13陕西

金沙江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老槐树赵老师村口

◎赵 刚 (陕西)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不,立春至入夏不足百日光景,孔大嘴便将两个蔬菜大棚近几年的赢利在赌场上散得精光。痛定思痛,他决定哪里跌倒哪里爬,把好日子在赌场上捞回来!正当他为赌资来源而抓心挠肺之际,邮递员投递给儿子胜利的一本杂志,使孔大嘴如获至宝。

发生在同一年的父母离世及高考落榜的厄运,并没有将喜民击垮,而是更加执着地对待生活:白天,他在父母留下的二亩果园里摸索致富梦;晚上,则趴在灯下如醉如痴地耕耘文学梦。一晃十年过去了,虽然果园起色不大,但是他在文学上有了突破性收获,那就是处女作——散文《村口那棵老槐树》在市上一家发行量极小的纯文学刊物发表啦!正当喜民捧着杂志陶醉不已,下决心以更大的执着回报文学女神的垂青时,孔大嘴风急火燎地寻上门来,劈头盖脸质问道: “好你个喜民,年纪轻轻学会欺负人!”

喜民一头雾水,愣怔道: “三哥,你说啥哩?”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侵犯了我的名誉权!”孔大嘴气呼呼地说着,从怀里掏出杂志,丢向喜民。

看见杂志,喜民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写的是老槐树,侵犯了三哥的啥名誉权?”

“别背着牛头不认赃!”孔大嘴气得嘴唇乌青、眸子喷火,指着文章标题,一字一顿道:“《村口那棵老槐树》,是吧?我家住在村口, 《村口那棵老槐树》说的是我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对吧?你写我家门口那棵老槐树,经过本主人同意了吗?既然未经本主人同意,就写了我家门口那棵老槐树,难道不算侵犯了本主人的名誉权吗?难道不算欺人太甚吗?”

孔大嘴连珠炮似的话语,说得喜民张大嘴巴无言以对,好容易缓过神来,刚想辩解,却被孔大嘴止住: “啥也别说!咱哥儿俩的交情自此一拍两散!人民法庭见!”

言罢,气鼓鼓转身而去,可是没走两步, “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两眼一翻,手脚不住地抽搐起来。继承父母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秉性的喜民哪里经过如此场面,吓得一把将孔大嘴抱在怀中,又是掐人中,又是连声唤: “三哥!醒醒!快醒醒啊!有话好说!只要三哥满意,啥条件我都答应!”

孔大嘴突然睁大眼睛: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提啥条件,你都答应?”

“答应!我答应!”

“好吧。念在你是初犯的份儿上,三哥就网开一面,不上法庭了,私了。”孔大嘴将厚大的手掌一伸, “拿来!”

“啥?”

“两千元精神损失费啊!你不是说不论我提啥条件都答应吗?咋,变卦啦?”

“两千元?我上哪儿凑这么多钱?再说,侵犯你名誉权的事情,我还云山雾罩哩!”

“臭小子,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为自己的错误埋单?好,咱们就看看,到底是一条人命重要,还是两千元重要?”孔大嘴说着,将猩红的眼眸一闭,手脚继续急剧抽搐起来。

喜民这才恍然大悟,真真切切体会到电视新闻中常说的被碰瓷的痛苦,顿觉吞了一只苍蝇,恶气攻心,胸口憋得难受,咬牙切齿道: “三哥,兄弟错了!兄弟为自己的错误——埋单!”

不费吹灰地赚得两千元真金白银,孔大嘴喜得直冒鼻涕泡。有这两千元做饵,非把先前输出去的大鱼捞回来不可!然而,事与愿违,孔大嘴的屁股刚朝赌场一粘,两千元立即像炎炎夏日的冰棒一样急剧融化起来,只剩下他这根光杆杆,气得他圪蹴在路牙上,为饥肠辘辘而发愁、为赌资无着而心焦。忽然,脚下那半页缺了角的市报纸上的一则题为“秦川县高中教师赵春桃散文 《村口那棵老槐树》荣获全省 ‘乡情悠悠’主题征文大奖赛一等奖”的简明新闻闯入他的眼帘,立即瞪大眼珠,一字一句一个标点地细读起来,末了,激动得在原地转了三个圈,鼓凸的眼珠子也叽里咕噜上蹿下跳一番,风急火燎地奔向喜民家。

见小鬼登门,喜民厌恶极了,没好气道: “你咋又来了?实话告诉你,自从经过上次的教训,我再经过村口的时候腿肚子都发颤,更别说写村口一个字腿了!谁再想讹,恐怕跑错了庙门!”

热脸贴上冷屁股,孔大嘴笑嘻嘻道:“好我的兄弟哩,你对哥有意见,哥认哩!但是,法治社会,既然国家出台了这法、那法,咱们就该守法、用法。如果不是你侵犯哥的名誉权在先,咋舍得给哥掏那两千元精神损失费?”

“可是,那篇稿费才得了二十元,你却要走两千元,还说不黑?”

“不黑!不黑!区区两千元买走那么大个教训,兄弟你赚大发哩!等别人侵犯了你的权利,你也依法狠狠地教训他一下,不就赚回来哩?”

喜民叹息道:“我家又不住在村口,门前也没有老槐树,谁会侵犯我的名誉权?”

孔大嘴神秘兮兮道: “你请三哥撮一顿,三哥保证让你捞回两千元精神损失费。”

烧酒和下酒菜都是现成的。喜民又给二人各煮了一大碗挂面,还甩了荷包蛋、下了菠菜、拌了芫荽,色香味俱全。

饿极了的孔大嘴只三五口便将满满一大碗挂面吸溜得精光,这才慢条斯理地 “滋溜”一口酒, “吧嗒”一口菜,享受极乐!

喜民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小算盘,便对孔大嘴格外殷勤,双手奉上一只卤鸡腿,嗫嚅道: “三哥,你刚才说帮我捞回精神损失费……是咋回事?”

孔大嘴打着饱嗝,呼着酒气,吐着烟圈,从衣袋里摸出报纸,用粗壮的右手食指将报尾极不起眼的一坨文字指给喜民。

喜民圪蹴在向明处阅罢,一把揉了报纸,急眼道: “赵老师是我的恩人!不准你打她的主意!”

提及赵春桃,喜民心头涌动着母爱的温暖。早年,由于家里穷,营养跟不上,喜民娘跟村里其他妇女一样,生产后没有奶水,饿得喜民连啼哭声都没有,生命危在旦夕。邻家未过门的赵春桃闻知,连夜从婆家拉回一头奶羊 (事后得知,赵春桃用那头奶羊抵了彩礼),才将喜民的小命从鬼门关夺了回来。十年后,日子稍微舒展了,喜民爹拿出一头卖猪钱,感谢赵春桃当年的救子之恩。赵春桃坚决不收,说: “哥,你如果真心感谢妹子,就供喜民把书念好。我在县高中重点班等着他!”喜民爹没有食言,克服一切困难,供喜民一心一意读书。喜民没有爽约,16岁那年被县高中重点班录取,成为赵春桃的得意门生。也正是在这一年,喜家夫妇分别被查出患上肾癌、胃癌,喜家的天塌了!赵春桃答应帮助喜家夫妇保守秘密,同时,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每月雷打不动地扣除一部分 “专项经费”,主动担负起喜民的学杂费及生活费。赵春桃的义举,感动得喜家夫妇泪流满面。喜民妈在临咽气前,拉住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记住,如果没有春桃姨,就没有你!妈走后,春桃姨就是你的亲妈!你如果忘记了根本,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而喜民爹则非要亲眼看着儿子给赵春桃磕三个响头才闭上眼。更令喜民感恩戴德的是,高考落榜后,自己还没怎么难受,赵春桃却因失落伤怀而卧病数日,那对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窝哭得仿佛烂桃。当喜民离校辞行时,赵春桃引用作家柳青的名言作为送别寄语: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同时,将珍藏多年的中外文学名著赠送喜民,叮咛他:“老师知道你喜欢文学,有这些好书为伴,相信你的生活不会孤单。有时间了多写一写,写一写心情就不空落了。”喜民牢记着恩师的教诲,无论生活多么枯燥、劳作多么繁忙、内心多么苦闷,他都不忘与书为伴、笔耕不辍。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发表的第一篇作品,竟然使自己莫名其妙地损失两千元,使他疑惑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坚持写下去?而今,贪婪的孔大嘴居然将奸邪的目光盯向自己的恩人,怎不令喜民气灌顶门?

孔大嘴不以为然地嗤笑道: “恩人?狗屁恩人!这年头谁最亲?当然是钱最亲!你念及她的恩情,谁偿还你的损失?”

喜民悻悻道: “千不该,万不该,赵老师不该也写了村口那棵倒霉的老槐树。恭喜你又有财发了!可是,这件事跟捞回我的损失费有啥关系?”

“关系大哩!哥要是有心独吞,径直跑到县高中寻赵老师私了就是了,何必在你这里瞎耽搁工夫?”见喜民仍旧两眼懵懂、一头雾水,便愈发得意道: “你想想,喜民版 《村口那棵老槐树》在先,赵春桃版 《村口那棵老槐树》在后,同一个标题,同一个主题,说她剽窃你的作品毫不为过。老师剽窃学生作品,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丑事吗?”

“那……合适吗?”

“合适!太合适哩!你知道前些年火遍全国的 《读者文摘》杂志,后来为什么改名叫 《读者》?还不是因为人家美国的 《读者文摘》注册在先吗?仅凭剽窃标题这一条,赵老师就得认罚?更何况她还剽窃了你的主题!”

喜民脸上绽出喜模样: “只要能捞回两千元损失费,三哥,我听你的!”

见乡党来访,赵春桃喜不自胜,恰巧无课,便向领导请假,热情地将孔大嘴请进与学校一院之隔的家里,又是敬烟,又是沏茶,忙得不亦乐乎。

赵春桃家居之简陋,令孔大嘴大跌眼镜,特别是那台连农村普通人家都淘汰多年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特别扎眼,不禁惊惑地问: “你不是高级教师吗?高级教师家里怎么寒酸成这样?”

赵春桃笑道: “谁说高级教师就该高级享受啦?不瞒大嘴兄弟说,我们班里有四名学生家境很不好,如果我这个班主任不帮忙,就把学生的前途毁了,所以……”

赵春桃的一番话,听得孔大嘴连脸带脖颈一齐红似烙铁,心里吭哧道:“像赵春桃这么好的人,我坑她,连老天爷都不会饶过。”便想打退堂鼓,但转念思忖,如果不碰她的瓷,猴年马月才能凑够盘缠,在赌场上力挽狂澜?于是,他将良心与脸皮朝裤裆里一塞,板起面孔道: “赵老师,兄弟今天来寻你,是受人之托,要和你打官司哩!”

赵春桃被孔大嘴滑稽的变脸逗乐了:“好呀!我倒想听听,我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路高抬腿轻落步生怕踩着蚂蚁的人民教师,能犯下啥官司哩?”

孔大嘴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 《全权委托书》,递给赵春桃,道: “你的学生喜民找了好几个律师,要和你打官司哩!被我拼命拦下。我告诉他: ‘赵老师是好人,对你个人有救命加栽培之恩,对全县教育事业有桃李满园之恩,你咋能玷污赵老师的名节?放心,三哥是方圆最一碗水端平的人,赵老师是全县最通情达理的人,你把这事全权委托三哥处理,成不?’就这样,我连我家的蔬菜大棚都来不及照管,就风尘仆仆赶来哩。赵老师,趁事情还没有闹得满城风雨,花几个小钱私了算哩,名节要紧!”

在孔大嘴口若悬河的当口,赵春桃已经两三眼扫完了纸片上的文字——

委托书

兹委托秦川县葫芦村三组村民孔大嘴,全权处理赵春桃剽窃本人文学心血之作 《村口那棵老槐树》的相关事宜。

委托人:喜民

赵春桃将纸片按照原痕迹折叠好,归还孔大嘴,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

孔大嘴如坐针毡: “赵老师,那个小兔崽子以小犯上,你……不打算说两句?”

赵春桃微笑道: “法治社会,学生想做什么,我这个曾经的老师只有支持的义务,而没有干涉的权利。”

“你……真的要和学生对簿公堂?”

“只要公堂肯受理,我倒是非常乐意给自己简单得好像一张白纸的人生履历上增添一点色彩。喜民那篇文章,我在杂志上看过,而且读了不止一遍,文字干净利落,保持了他在校期间作文的优点;但是,不足之处也十分明显,那就是主题立意太过平淡,倘若换个角度,将对童年的追忆与对环保的呼唤结合起来,则不失为一篇具有现实意义的佳作!相反,我的同题文章喜民肯定没有读过,因为 《‘乡情悠悠’主题征文大奖赛获奖作品集》正在排版,尚未刊行。作品的内容写的是上世纪70年代末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一对青年恋人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相互帮助,相互鼓励,最终双双圆梦的故事。两篇同题却内容风马牛不相及的文章,有什么剽窃的可能?大嘴兄弟,请你转告喜民,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走错一步,将抱憾一生。如果有什么困难,请他尽管来找我,老师的大门,永远对每一个学生敞开。”

赵春桃的话,说得孔大嘴的内心酸溜溜的。心想,如果自己当年遇到这么好的老师,听到这么中肯的教诲,那么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踏上好逸恶劳、坑蒙拐骗的不归路。但是,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什么是现实?没有钱就得饿肚子,就得遭白眼,就无法实现赌场一搏捞大鱼的梦想!这就是现实!

想到这里,孔大嘴灵机一动,换了一副可怜相: “难怪人常说知子莫如父,知生莫如师,你简直把喜民看入骨头哩!孩子确实遇上了挠头事,逼得没辙,又不好意思向你张嘴,这才出此下策。”

“喜民遇上啥事哩?快告诉我!”赵春桃 “呼”地站起身,惊乍乍地问。

孔大嘴自觉好笑,暗想:别看她刚才四平八稳、油盐不进,这会儿却急成这样,可见人都有软肋,只要捅得巧妙,不愁她不心甘情愿被牵着鼻子走!于是,装模作样叹息道: “喜民比我家胜利大一轮,眼看奔三十的人哩,还是光棍一条。最近相中马嵬坡的一个姑娘,可是东拼西凑,却还差一万两千元彩礼钱,急得他连死的心都有哩!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不碰你的瓷,还能碰谁的瓷呀?”

“为了区区一万二千元就连死的心都有哩?而且碰老师的瓷?真没出息!千难万难,我这个当老师的都有义务帮他度过这个坎儿!”赵春桃言罢,立即掏出手机拨出三个电话,通话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我是赵春桃。有事需要用钱。如果方便,请赶在上午下班前送来我家。我会尽快归还。谢谢!”

威信的力量是无穷的。放下手机不足一个小时,便先后有五拨人登门,无一例外地捧上一个信封,撂下一句:“有多没少,一点心意。如果说还,就把咱们的交情搞生分哩!”连一张二指宽的欠条都不要,转身就逃。人家不要归不要,但是赵春桃却细细心心地将每个信封内的钞票清点清楚,分别记录在册,念叨着: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要还,要还,怎么能昧良心不还人家哩?”

孔大嘴十分纳闷,他明明数着赵春桃拨出三个电话,怎么会有五拨人登门?难道,连借钱的事情都有人乐意凑热闹?联想到昔日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狐朋狗友们,如今却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自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由此可见,支撑一个人威信的,不是你开哪款豪车、用何种名牌、有多少存款、有多少朋友,而在于你是否具备被人尊崇、一呼百应的人格魅力。穷教师赵春桃就是这样一位具有崇高人格魅力的人,瞧瞧登门者送来的那一个个信封,哪一个少说能低了五六千元?

临近村口时,孔大嘴还在为万箭穿心之痛而纠结。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为啥要说一万二千元呢,为啥不狮子大开口要十万八万?抬头,望见喜民正倚在老槐树下,踮着脚尖候着自己,便在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心想:说啥也不能便宜了这个坐享其成的蠢货!

当喜民颤抖着双手,接过孔大嘴塞给他的两千元钱的时候,激动得不知说啥好,吭哧了半晌,才冒出一句: “三哥!你真行!”

孔大嘴没好气道: “忙活了大半天,跑断了腿,磨破了嘴,贴赔了车票,到现在连顿热乎饭还没吃到嘴里,能行啥?”

喜民立即从口袋里拣出两张最脏的十元钱递上: “让三哥受累哩!镇上刚开了一家煎饼店,两元钱一份。三哥饭量大,一份不够点两份,剩下的钱我就不要哩,算是答谢三哥的跑腿费。”

孔大嘴没有想到,喜民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居然皮薄如纸至如此地步,连一碗二十八元的优质葫芦头泡馍的钱都舍不得出!还有脸说剩下的钱不要哩,算是答谢我的跑腿费。答谢个龟!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扣留了一万元,倘若将一万二千元全部交给他分处,岂不是亏大了?

望着孔大嘴远去的背影,喜民从鼻孔里轻蔑地 “哼”了一声: “无利不起早!鬼知道你从中捞了多少好处?如果没有我的宝贝文章,你想喝风屙屁都没有!白给二十元钱还嫌少,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欲壑难填鬼见愁……”

喜民正欲回村,却见胜利骑着自行车, “哼哧”、 “哼哧”而来。

胜利是孔大嘴的独子,自小聪明伶俐、与人为善,从没和人红过脸,即便受了屈辱,也忍气吞声,待欺辱他的人遇到困难,也总是不计前嫌地尽力相帮。全村人在不约而同夸赞胜利的同时,纷纷列数孔大嘴的刁钻、奸诈、懒惰、不诚信的种种劣迹,末了,无一例外地总结道: “人常说 ‘山跟岭,人跟种’,我看胜利这么好的娃就没有跟孔大嘴那个瞎熊爹!”

两年前,胜利考取县高中后住校了,除了寒暑假,基本很少回家。即使回到家,也是陪伴勤劳的母亲守在蔬菜大棚里忙活,而且性格也由原先的活泼外向,变得沉默寡言。据知情人讲,胜利对他爸游手好闲、赌博成性、坑蒙拐骗的那套十分反感,自觉低人一等,才羞于在人前走动。而今,非寒非暑的,且距离高考没有多少时日,惜时如金的胜利怎么想起回村来哩?

喜民正在好奇,胜利跳下自行车,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珠,一边直撅撅问喜民: “民叔,我爸哩?”

自从高考落榜,从准大学生变成蔬菜农,一落千丈的失落感便不分昼夜地折磨着曾经心比天高的喜民,时常将他从睡梦中惊醒。长吁短叹之余,喜民搬出赵春桃相赠的文学名著,企望从中获得颜如玉、黄金屋的奇缘。然而,奇缘未遇,却对文学女神心怀垂青,并且诞下爱情的结晶。他之所以买光镇邮电所代销的20册样刊,免费发送给饭馆、发廊、商店、维修部、裁缝铺,就是要用血淋淋的事实让更多人知道,他喜民在县高中重点班的三年修炼并非瞎子点灯,虽然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学梦失之交臂,但是伟大的上帝向他打开了另一扇窗。他格外珍惜这扇窗的光亮,在通往文学殿堂的小路上连滚带爬,夜以继日地拉出了长篇小说 《黑丝巾》,只待凑足资金后自费出版,然后在熙熙攘攘的文坛上创造出一夜成名、洛阳纸贵的奇迹。那时候,名有了,利来了,名牌高校客座教授的邀请函还会遥远吗?没坐进大学教室,却登上高校讲坛,人生有此一笔,岂非佳话奇缘?……如此,喜民时常半夜三更从洋溢着鲜花掌声的美梦中笑醒。但是,醒来之后又陷入怅惘:自费出版一部简装书,少说也得四五万元,而自己囊中羞涩,连两三万元彩礼钱都拿不出,何谈出书?喜民越想越苦恼,没少咬牙切齿地埋怨大学梦毁了他的人生。因此,每当看到村里在县高中念书的后生归来,便管不住嘴巴地揶揄道: “大学生回来哩!”往往此时,气量大的家长 “嘿嘿”一笑,并不见怪,而气量小的家长则亮高嗓门,拼火道:“我娃是文曲星下凡,灵性得很,再不济,也不至于落个高考落榜的瞎瞎名声,羞先人哩!”臊得喜民掉头就跑。如今,胜利开口就向他打听孔大嘴的去向,可见将他与声名狼藉若臭狗屎一般的孔大嘴列为同类人,不禁翻脸道: “我跟你爸不是一路人。如何知道他的去向?”

“你开玩笑哩!我爸帮你讨回十二万元,你能不摆上满汉全席谢承他?还能不知道他的去向?”

“十……十二万?”喜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大的眼珠滴溜溜飞转着: “啥十二万?”

“赵春桃老师剽窃你的文章在省上得了大奖,得了大额奖金。我爸替你讨公道,讨回十二万元私了费,你能不知道?我找我爸问填报志愿的事情,又不打你满汉全席的主意,就别跟我打马虎眼哩!”

不待胜利把话说完,喜民瘦若刀削的黄脸颊已经变成紫茄子,心里快速盘算着两千与十二万之间的巨大差距,以及获得这十二万元后,自费出书等多个难题将迎刃而解,那么,一夜成名、洛阳纸贵、客座教授的佳话奇缘还会遥远吗?想到这里,喜民丢下胜利,拧身就朝镇上赶。

煎饼店位于镇黄金地段大型商铺临街一层,南来北往的人流和车辆仿佛流水一般源源不断。顾客盈门,队伍从店内排到了门外,这可是该镇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孔大嘴原本不太饿,但是一口气咥完两份煎饼后,便感到饥饿难耐,后悔不该听信喜民的鬼话,只点了两份,应该点十份,将那二十元钱花光花净才过瘾。嘈杂声中,他又是举手,又是呼号,不料没有叫来服务员,却把满面怒容的喜民招了来。

喜民一把揪住孔大嘴的领口,声嘶力竭地叫嚣道: “孔大嘴,你敢截我的胡!你敢截我的胡!把钱还给我!”

孔大嘴自知事情败露,将脖子一梗,骂咧咧道: “你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老子帮你跑腿出力的,你连一万元辛苦费都舍不得?见面分一半,总共讨回一万二,再给你四千,咱俩扯平,你滚吧!”

孔大嘴话音刚落,喜民便抄起餐桌上盛煎饼的瓷盘子,结结实实扣在孔大嘴的面门上,接着,跳上桌子,一个恶狗扑食,将毫无防备的孔大嘴压在胯下,一边抡圆巴掌噼里啪啦地抽打,一边杀猪般辱骂: “我叫你耍诈!我叫你坑爹!十二万元,敢少一个子儿,我都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膀大腰圆的孔大嘴何时吃过这等亏?特别是听说喜民要讹十二万元时,顿时怒发冲冠,伸手扯下脚上的皮凉鞋,使尽吃奶的力气,撸在喜民瘦若刀削的脸颊上。喜民 “妈呀”一声惨叫,尻子着火一般从孔大嘴肥囊囊的母猪肚上滚落一旁。孔大嘴趁机翻身跃起,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复又昏天黑地地鏖战起来,所战之处,无不桌倒、椅翻、盘摔、碗碎、客跑……

派出所审讯室里,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孔大嘴和喜民,你瞪我,我瞪你,恨不得用凶狠的目光将对方劈成肉泥。

虽然所长老黄极力板着面孔,但是仍难以掩饰那副与生俱来的慈善相,指着墙上醒目的大红标语 《扫黑除恶,建设首善和谐之城》,严肃道: “全社会都在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风头上,你们两个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大打出手!因为啥哩?”

听罢二人争先恐后的控诉,老黄笑道: “一个说一万二,还指天发誓;一个说十二万,且言之凿凿。叫我老汉听信谁的?”

孔大嘴 “腾”地站起来: “当然信我的!一万二千元是县高中赵春桃老师亲自交到我手里的,有她为证!”

喜民插话道: “信他的鬼话,恐怕把年都能过错哩!十二万元是他儿子胜利在村口老槐树下亲口告诉我的,亲儿子还能拆亲老子的台?”

听说是胜利捣的鬼,气得孔大嘴七窍生烟。但转念一想,便将薄嘴片撇向耳根: “哄鬼哩!我家胜利正在念高三,时间比金子还宝贵,哪有闲情跑回村口跟你一个落魄的落榜生闲磨牙?况且,我儿子从小到大就没有撒过一句谎,怎可能无中生有坑老子?我把你个蔫叫驴!你哄鬼哩!”

孔大嘴刻薄的辱骂,气得喜民手脚哆嗦, “你……你……”了半晌,也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黄忍不住笑道: “不义之财惹祸端,弟兄二人把脸翻。皮肉之苦记心间,改邪归正莫迟缓。不管是一万二,还是十二万,亲手拿,当面还,不就一清二楚哩?”

好不容易到手的鸭子要飞,孔大嘴和喜民虽心有不舍,却无可奈何,被老黄左右手分别挽着,步履和心情同样沉重地走进警车。

警车一路风尘,十几分钟后在县高中附近停下。

老黄从后备箱拿出一身便服换了,领着二人径直来到与学校一院之隔的赵春桃家。进屋,孔大嘴发现儿子胜利正在将三只洗好的茶杯有序地摆上茶几,惊问: “胜利,你不在学校安心读书,咋来赵老师家里当起钟点工哩?”

胜利笑嘻嘻道: “功课早都上完哩,这学期基本是自习。赵老师说我是好苗子,一定要考一所名牌大学,只是物理弱了一些,就牺牲课余休息时间,义务帮我补习物理哩!”

孔大嘴鼻青脸肿的胖脸蛋子红一阵、紫一阵,嗫嚅道: “赵老师是好人。你要好好报答赵老师哩!”

“好呀!怎么报答?一万二好呢?还是十二万好?”

胜利笑眯眯地盯着父亲,盯得孔大嘴一激灵,继而恍然大悟,一边叫唤着:“小兔崽子,你敢坑爹!”一边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胜利拎到面前,欲武力征服。

机敏的胜利连声喊叫: “黄伯救我!”

老黄一把拉住孔大嘴的胳膊,道:“你这是干啥?主意是我出的。要打要骂,冲我来!”

孔大嘴顿时蔫儿了,疑惑得直挠头:“这……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

原来,在自习过程中,胜利有一道物理题拿捏不准,便想向赵老师请教,没想到临近教工公寓时,看见父亲孔大嘴一边朝内衣口袋里揣一个厚墩墩的牛皮信封,一边朝站在楼门洞的赵老师挥手道别。胜利心中立时 “咯噔”一下,心想:常听同村的同学讲,父亲为了在赌场咸鱼翻身,把十里八村认识的人家几乎借了个遍,借不来就骗,气得母亲住进蔬菜大棚,乡党们也都躲避瘟神一样和他不相往来,这也正是胜利没脸回家的原因。没想到今天父亲竟然找到赵老师的门上,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当他听赵春桃讲罢原委,急得直跺脚: “好我的赵老师哩!我爸把人活臭哩,你咋能轻信他的话?一万二千元钱,八成被他拿去赌哩!”

经胜利这么一说,赵春桃自觉做事欠考虑,急得团团转。

“我这就报警去!”

“千万别!你爸的行为已经构成诈骗罪。我国法律规定,诈骗金额为一万元的,基准刑为有期徒刑六个月,每增加一千元,刑期增加一个月。也就是说,如果报案的话,你爸将被判有期徒刑八个月!特别是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当前,一定会从严惩处!那样的话,你们的家不就毁了吗?最妥善的办法就是,你爸主动退款,我不予起诉,法律不予追究。”

胜利 “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泣不成声道: “赵老师,您真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啊!我替我的不争气的爸爸谢谢您!”

赵春桃将胜利搀扶起来,略作沉思后,安排道: “事不宜迟,你骑上我的车子,到高桥镇派出所找所长老黄,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让他想想办法。切记,越私密约好,千万不敢节外生枝!”

胜利不敢怠慢,值孔大嘴圪蹴在公交站台等车的当口,他已飞驰入派出所。

听罢胜利心急火燎的陈述,老黄公鸭一般 “嘎嘎嘎”笑得前仰后合: “你那个赵老师啊……还高级教师哩……自恃才高八斗了一辈子……却被一个赌棍碰了瓷……碰就碰了吧,偏偏告诉我,就不怕被我拿捏一辈子?真是个瓜老婆子!嘿嘿嘿……”

“不许你嘲笑我的老师!”胜利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对赵春桃如此无礼过,又气又急,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

老黄越发得意忘形地 “嘎嘎嘎”了一阵子,伸手拍了一下胜利的脑袋:“小子,求人办事还敢臭摆谱!老子才笑话她一回,她都笑话了老子一辈子哩!”

聪明伶俐的胜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是夫妻啊!这对有趣的夫妻,虽然因为工作原因,聚少离多,但丝毫无损如胶似漆的默契;而自己的父母虽然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都是该死的赌博惹的祸!想到这里,胜利的心头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父亲浪子回头,粘合那个曾经温暖无比、而今濒临破碎的家。

于是,在老黄的精心策划和胜利几近完美的演出下,孔大嘴和喜民这两个因一时贪念而误入歧途的碰瓷者,心悦诚服地回归到真善美的大本营。

人啊,倘若少了贪婪与自私,多了淳朴与善良,少了懒惰与欺诈,多了勤奋与诚信,少了刻薄与算计,多了宽容与坦荡,就会发现——生活中的一切,竟是那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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