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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云

2019-10-24张欣

文学港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果王爷缝纫机

张欣

那时候的钱大,一毛钱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买一个方格本加一支铅笔;一瓶散装酱油;两根红小豆棒冰;还可以看一场电影。

那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分钱就可以消费,一毛钱就可以过像样的生活。几百块钱是首富,几千块钱就是巨富。

我家的邻居里好像没有巨富,首富也就林爷家算吧,王爷家也勉强算。因为林爷和王爷都在机关工作,算是公务员,房子也比一般人家多一间,就是筒子房里面再加一间。

王爷是警察,腰间总是别着一把黝黑乌亮的驳壳枪。

是真枪呢。有人煞有介事道,说这话的时候多半是要吓唬某个又喊又叫哭闹不停的小孩儿。

王爷人高瘦挺,再加上一身制服,很有点儿那时候的影帝王心刚的架势。王爷家的几个孩子却都不像老子。就说那二汾吧,个头不高,还跟兔子一样生就一张三瓣嘴。双胞胎姐姐三秀也可惜了,女孩子嘴巴长成这样总是令人忧心忡忡。后来听说可以手术了,王爷一家的心病才算了结,虽然三秀嘴上仔细看,还是跟小花猫一样有一道浅浅的缝痕。

邻居这几对夫妻都有点儿民国时期的范儿,或者胡适之跟太太的模式。丈夫英俊潇洒学识斗车,妻子却长相平凡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妻子都是大厨能手,烧得一手好菜。王爷的妻子,也就是小果妈除了会下厨,还会做衣服绣花,家里挂满了服装厂颁的劳模奖状。屋子里的缝纫机总是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小果也会跑缝纫机。小果比我们大两三岁。大人们教训起孩子会说:你就会撒野,看人家小果都会踩缝纫机了。

缝纫机可是四大件选手之一。“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收音机,另一转就是缝纫机。前几项都属于消费型,只有这最后一项是可以攒钱的本领。小果的姐姐三秀会跑鞋垫,跑衣服,自己剪裁做衣服,不赚钱也省钱。

我的一条裤子又长又肥,小果就说,让我姐给你改改。

三秀三剪两裁,缝纫机上“噔噔噔”几圈,出来就是一条合身匀称的裤子。裤脚比最流行的上海瘦腿裤还要细。穿起来也是立马感觉蜻蜓一样,轻飘飘地要飞起。

三秀蹬着缝纫机嘴上直嘀咕:这裤腿能装下几个你了,怎么能穿呢,你妈也不管。

“那时候整天忙里忙外,三班倒,就休班那天能在家里好好给你们做顿饭。哪有时间管别的,能给你们吃口饭就不错了。”这是我妈后来提起那段日子时的总结。

我妈忙翻天,我爸好像也没闲着,候鸟一样总是四处飞奔。去北京上海出差,就像如今去欧洲美国一样,左邻右舍都要先问个遍,问的话题就是你要捎点儿什么。

三秀要捎一条哔叽裤子,就是怎么压也不会出褶的那种料子裤。三秀正在和林奶家的大儿子谈恋爱。谈婚论嫁了,所以这条裤子说不上就是婚裤的前奏。

裤子捎来了,天蓝色的,穿起来很时髦。

我爸给我带了一条裙子,的确良花裙子,样式非常精美。到底是上海货,漂亮又时尚,跟我妈的皮鞋有一比。

我爸给我妈买的这双皮鞋,黑色,式样没什么特别,但是皮质考究做工细致。几个人在炕上试,鞋比灯还晃眼。我妈像在走T型台,左比量右比量,就是一句话: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哪里用得上呢?我上班走路远,穿皮鞋磨脚。

我爸就说,上街穿啊,在家也可以穿啊。我妈还是犹豫:谁在家穿皮鞋呀。

给你买的,你就穿吧。我爸终于下达命令。

我妈却不再理他,只是别过头去对三秀道:这双鞋倒是配你的哔叽裤,要不你拿去?

我妈脚小,这附近除了三秀还真没有人穿得了这双鞋。

好啊,那太好了!三秀连声道,我本来就想让郭哥给我带一双,怕太远了,东西多不好带呢。

你看,给她买的,她却要匀给人。我爸嘀咕着,像是抱怨又有点儿无奈。

郭哥我爸背了五个手提包,手提肩挎外加扛,恨不得鼻梁上能顶一个,回来还是不够分。五个提包四个半里装的是食品,猪肉。

确切说是肥猪肉。跑那么远去带肥猪肉回来?

是啊。因为那时候,食品都是供应,凭票购买。只有首都北京不限量,自由选购,所以全国人民往首都奔的目的之一是买东西,买肉是一大主题。

那为啥不买瘦肉,或者买鱼啊?肥肉多不健康。

这个问题应该归属于“何不食肉糜”一样的困惑。如果你知道那时候不但副食品限定,而且还有极限,你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我们那个省份不但限量还是全国最低极限,食用油每月三两。这省长姓胡,连带着有个名副其实的外号“胡三两”。反正每月三两油,至于你怎么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于是肥肉成了走俏商品。因为肥肉可以炼油,炸出的油渣可以用来烧菜,做包子。白菜粉丝加一把油渣做出来的包子比肉包子还香。

炼油的时候满屋飘香,油渣还在锅里呢,我妈会捡一块给我。我呵呵着热烫的油渣,放到嘴里,嗯,又香又脆。

肥肉这样,瘦肉就更可想而知。所以饭桌上经常是这样的情景:炒菜里有数的几片肉,被我妈用筷子夹起来,肥肉扯下来放在弟弟的碗里,瘦肉放我碗里。

放我碗里的瘦肉部分已经不能称其为肉片,最多是肉渣。小孩对这些大概是免疫的。清贫是给大人的催化剂。我妈给我碗里放肉的时候,我很多时候都是无所谓。

后来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馋过肉。只有一次我妈把炒好的肉片放在橱柜里隔天备用。我的鼻子突然变得跟小狗一样灵,循着香味望到了橱柜里的肉片。嗯,吃一片吧,再吃一片。结果是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等到想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盘肉片飞入芦花都不见了。

我妈没说我,估计说了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吃都吃了。

我妈比较信任我,总派我差事,比如打酱油买肉这些事儿我都会做得比较令人满意。

“去,去小店儿买点儿肉。跟大姜说要点儿瘦的,再要点儿肥的。”我妈交代着,把钱放我手里。

我攥着钱,去小店儿。水果攤,酱油柜台,饼干糕点部,一溜走过来,就到了顶头的肉铺。肉铺上面挂着一幅画,巨幅迎客松图。迎客松高处不胜寒,小店儿真冷清,营业员比顾客还多。大姜站在里头“当,当,当”地剁肉。

我把钱递上去,说,买五毛钱的肉。

大姜头也不抬,只管挑拣手中的肉,她大概不用看也早熟悉五毛钱上面的紫色条纹。

真是不好选,五毛钱能买多少啊。大姜自言自语着。

我回家,把肉递给妈妈。“还有一块腰子呢,”她说,声音有些兴奋。她把那一小块腰子切成腰花,配上豆角丝就是一道美味的菜肴。

五毛钱买肉相形见绌,买鱼虾却可以称得上丰盛,小鱼小虾可以买半网兜。小城临海,鱼虾一来就堆成山,用铁锹铲着卖。鱼虾堆里面鱼目混珠,小鱼、小虾、章鱼,还有气鼓子鱼。气鼓子鱼就是河豚的俗称,有毒,一般人不敢吃,见到都扔掉。

鱼虾美味又便宜所以每次一来都是排长队。有时候人挤人,鱼虾成堆,人成山。因为排在后面的就卖没了。所以我们几个邻居小孩儿老早就去排队占位置。

气鼓子鱼有毒,小果妈却敢捡回家。

毒素都在血液和内脏里,她说,洗干净就没事儿了。

许多年后才知道河豚是美味,会吃的就是人间美味,不会吃的就可能要命。小果妈把气鼓子鱼洗干净做成鱼干。小果拿在手上香喷喷地吃着。小果妈反正是会做,玉米面饼也给她切成刀削的薄片,放在炉台上烤干,又脆又香,像饼干。

估计小果烹调有遗传,所以后来能开餐馆。小果把一楼的筒子房打穿,变成餐馆,赚了不少钱,还是个小小的万元户。这是后话。

小果有主意是真。有一阵子王爷不练瞄准了,改练书法,说,小果你这名字需要改进。你看王羲之,多有名,改叫羲之吧。小果于是从王小果变成王羲之。“羲”字太难写,顺理成章变成西瓜的西,西之于是又演变成西瓜汁。小果从小学二年级叫“西瓜汁”叫到三年级,然后某一天,她又叫回小果。

“小果多好啊,什么王羲之,西瓜汁,跟我有啥关系。”小果后来说,“就叫王小果。”总之,小果后来做餐馆老板娘时,大名是王小果。

“王小果,你来深圳吧。带你儿子一起来。”小果大声说道,学她朋友的口气自己称呼自己。

七十年代除了钱大,游行也多,三天两头有庆祝活动。

西哈努克访问北京,顺道路过小城。学校组织小学生欢迎,要求是女生要穿花衣服。

我没有花衣服,不能去。

“要你妈给买啊。”小果怂恿道,“买布料就行,让我姐裁,我帮你做。再多要两毛钱,跟我们一起去看《伤痕》。谢芳演的,你不是最喜欢谢芳吗!”小果还在说。

我不吱声。

上次学校组织看电影《早春二月》,就是谢芳演的。但是电影票要一毛钱一张啊。

我妈在炕上试皮鞋的样子倒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晃。

“皮鞋有什么用,二十好几块钱,能买好几袋大米,可以给你们买好多肉吃了。”我妈后来有一天一边揉面,一边说。

反正我决定不去看电影也不去欢迎西哈努克了。

你太小了,不去也罢。老师说,上次有个小孩儿都昏倒了。

我知道这昏倒的小孩儿,叫刘淑。那天我们全年级去烈士陵园扫墓,所有的小孩儿都站在那里,听完了校长训话,老师再讲话,然后右前方的一个影子突然就像面条一样往下出溜。是刘淑,有人说。

一阵惊呼后,刘淑总算醒来了,听说是没吃早餐。

刘淑好像总是饿,兜里有两分钱也会去小店里买个苹果,卖货的都认识她了,说是两分钱能买什么样的苹果,当然是烂苹果。

一毛钱可以买一把黑枣,三个柿子饼。说起小店里的零食,刘淑像是老行家。

比起刘淑,小果算是富豪,因为她好像学校组织看电影从来不缺席,家里也总有烤玉米片之类的零食。学校组织节目表演她都能参加。鼓队、腰鼓队、跳舞队一个不少。

我也想打鼓,拿着鼓棒跟着背诵鼓点:咚巴拉咚巴拉咚,巴拉咚咚巴拉巴拉咚,咚咚巴拉巴拉咚。鼓棒一甩很神气。但是要做队服,我就嘀咕:鼓太沉了,还是不打了。

老师于是说,那你去打腰鼓吧,腰鼓轻,挂在身上,一边走一边跳。

腰鼓队也要服装。连跳舞队都要。

整齊啊,小果说。

小果穿着花衣服在台上舞蹈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反正是她们在台上跳,我在下边做观众。倒是我妈老提起来,说,那次小学校游行,我就想看看你在哪里。从头找到尾,最后才看到你。在队伍最后,一个小小的人影甩搭甩搭地跟着走。一问才知道是没有服装的同学排最后。

我妈对这事记忆比我深刻,我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大人和小孩儿注重点不一样吧。

话说不久后的排演,我妈却给我买了新衣服,粉色花衣服配天蓝裤子,裤腿还特别往上挽,外面再装饰一圈白布,象征在水田里干活的女子劳作间歇、挽起裤管歌唱丰收。我们去到野外给郊区农民表演。天边朦胧的晨光里透出一抹蓝,像我裤脚的蓝,也让我后来一看到高更大溪地里的蓝色就愣得出神。那天表演的其中一首是“社员都是向阳花”两只手臂斜举,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做烘托状。

最后的动作是小果拿大顶,其他的几个人围着她做树叶环绕花朵样。

小果身体柔软,下弯腰的时候做得特别漂亮。其他小孩儿做到这都如叶子般东倒西歪,小果做出来却比较有节制而优美。

那天放学,听说小店又来鱼虾了。我妈交代说别忘了去排队买鱼。

我答应着,跟着小果往家走。路过小果家,小果悄声说,进来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小果取下挂在脖子上叮铃啷当的钥匙麻利地把锁打开。

屋子里很静,炉子上的烤玉米片硬邦邦地翘起来,发出丝微的香味。

要不要吃一片,小果问道。

我摇头。想起那天二汾把烤好的几片先吃了,小果跟他吵得没把房盖揭了。

小果带我到里屋,就是穿过筒子房的最里间。然后走到靠墙的立柜前,慢慢打开抽屉。

“给你看一样东西,”小果说着,脸上的表情诡秘还有一丝羞涩。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翻至一页举到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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