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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场(中篇)

2019-10-24禹风

文学港 2019年10期

禹风

音乐在酒浆上低飞,泡桐花渐次凋谢,春深燕子洒在蓝天……

袁澜早习惯了城里用盆花叠摆的烂漫季,这城市正辛苦着摆出一张假脸。他徒劳地从这家咖啡馆漂到那家,寻找偶然剩下、尚值得一喝的西班牙酒。法国红酒就别想了:所有咖啡馆都学乖,停止购置赔钱的进口货。市场已被本地假酒攻占了。

袁澜不明白自己是悲哀还是疲劳。他怎么会不喜欢眼前的?他的爱大部分给了不能返回的过去,剩下一点寄托到未来。

他闻到四月下午蔷薇花的香气,倏然间,脑里浮现一片遥远不知其所在的荒场。

荒场。

一片阔大荒场,堆满了长久无人问津的本属于室内的破家具碎杂物。野草长在废物间,核战杀不灭的动物慢慢全集中到荒场来。它们,连同曾经的袁澜,构成那荒场的动物园。

那时,袁澜活像亚当,肋骨还没被掰下造夏娃,他囿于这荒场中呼吸。抬头,天空辽远,白云背后深深湛蓝……

袁澜的确一下子接待了不少人。他有社交恐惧症,但他还是对甲虫般的陌生人说了不少蠢话。没办法,袁澜想简单快速地把这套公寓卖掉。这些人自称潜在买房者,或是帮他卖公寓的中介。

袁澜头天晚上睡觉时拧了闹钟,这闹钟是旧货,用古老的撒泼态度叫早。他搭上开往市区的早班公交时还没彻底醒,哈欠像嚼过的口香糖,黏住任何不小心走近的人。

袁澜木然回想为出售公寓努力的种种细节。公寓仿佛他蜕下的皮,包裹着一段过去的不甘沉沦于记忆的人生。袁澜祈祷交易可以早早完成,他想象将公寓钥匙递给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陌生男孩,微笑转身,从一段时光里最终脱离。

当初搬进公寓那会儿,小区周围还是郊野,田地里种着茭白和莴苣。地铁刚刚通来,一出车厢门,人人闻青草香气。现在,人口从国度的四面八方涌到本城中心,又从市中心泡沫般滋开。为容纳人,原来的近郊没了,凝结出水泥和钢筋的蚁穴群。袁澜公寓的房价相比从前已涨了十六倍,别人祝贺袁澜,贺喜他从房产中赢得了金钱。

袁澜希望卖掉它,到手这些钱,然后,他将另起炉灶别有作为。

“袁先生,你到了吗?我们的业务员已在你楼下集合。二三十个人吧,大家上劲卖你那房。”房产中介卢斯发给袁澜短信。

袁澜立马回复自己的行踪,他眼前浮现卢斯这人的样貌:卢斯三十来岁,身材细弱,头发天然蜷曲,枯黄干涩,戴金丝边眼镜,披着售楼先生那种流水线制造的缺少衬里的黑西装。

在袁澜面前卢斯伪装自己很难,像袁澜这般老喜欢琢磨别人底细、盘踞于虚无中居高临下冷笑的客户他接触不多。卢斯和袁澜交谈时本来挺想抢话,可他每次抢着开口说出前半句,袁澜就毫不犹豫展开不相关的叙述,令卢斯急着阐明的结论胎死腹中。如此三番,卢斯终于养成了对袁澜恭谨有加、凡事顺着说的习惯。

袁澜对卢斯信心不足,或者袁澜根本没建立起对任何中介的期待。卢斯带过一个中年妇女来看房,女人打扮不时髦,紧紧闭着嘴,看房像逛外国语图书馆,左边脸冷淡,右边脸惶恐。就这么个不可能的客户,卢斯还一个劲同她交代阳台面积是送的……

袁澜没加快脚步,他不慌不忙走进公寓小区。倘若这些售楼先生售楼小姐等不及他而一哄四散,他也不损失什么。袁澜开始反过来安抚自己:何必急着求他们把公寓卖出去呢?卖不掉,其实也能接受。一时半刻,房子在这城市还不至于掉价。是想卖房,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换过来想,和旧生活藕断丝连的滋味其实也不错。

卢斯满脸堆笑向袁澜招手,他周围抖手抖脚散布一群黑西装乌鸦。

袁澜带这些“好交易分子”爬楼梯,打开公寓房门放他们进去。他们自觉地在鞋上套了塑料鞋套,往各个房间进进出出,又到阳台上探头探脑。这情景除了中介搞花样卖房,袁澜猜只像大佬家失窃来一群探员。

卢斯咬袁澜耳朵:“这些可都是我们公司的明星销售员!哥,你是咱的重点客户!”

袁澜笑着点点头:“看这阵势,明天我们就有机会签约了吧?月底钱就到我账上了?”

袁澜右手紧攥一把椒盐花生,是爸爸用粗盐炒的,还加了糖精片。袁澜记得自己那时穿蓝色有胸袋的学生装,头发往左边梳。那时候还没戴眼镜,视力还在1.2以上。他那时确实很少和人搭话,他恐怕天生有自闭倾向。老实说,袁澜觉得绝大多数人都是些单头怪物,没事别去惹这种东西。

他紧紧攥着那把花生米,心头的满足感不仅仅来自这一把,更来自学生装两只半满的丰实口袋:袁澜偷偷抓了好几把椒盐花生到口袋里,右手手里那把是最后捞的,象征贪婪的那把。他为此兴致很高。

袁澜跑出家,飞快奔跑,在楼房间拐东拐西。一看见前头大片灿烂阳光,他奋力疾行,跑进了有时会迷路的大空地。空地边上长两棵高秆向日葵,金黄花盘上叮着蜜蜂。

阳光照得各处亮晃晃,袁澜不得不眯缝起眼睛。他每次都不能相信这片无遮无盖的旷地上竟然放着一张大木桌,桌边还有两只好好的靠背椅,没断腿没裂背,只是灰土肮脏。

袁澜慢慢靠近木桌,想看看桌面上五只野貓会不会朝自己龇牙咧嘴。

野猫们抬起五花丑脸惺忪睡眼,困惑地瞧他。袁澜想摊开手,让它们看他手无寸铁,可惜他右手握拳,紧紧攥着一把花生。猫的杂色眼珠渐渐都看定袁澜紧捏的右手,它们的想象力胀得躯体充气,猛烈挣脱睡意跳跃四窜。有的绕到一堆肢解的树枝后,有的逃进水泥圆筒,有的在水泥筒、红砖、朽腐线缆圈、砂石堆、烂家具和断裂牌坊的表面上连续登跃,逃之夭夭……

袁澜踢了踢木桌边的靠背椅,小心翼翼坐到其中比较不太脏的那张上。他环顾四周,团花簇锦地什么都有。现在,水泥圆筒在他身后,筒子像个隧道样品横放泥地上,周围开满黄鹌菜,珠子小黄花缀在硬线般干茎上。水泥壁靠近地面染了青苔,墨绿洇淡青。他站起身绕到水泥圆筒右开口,探头看里面。筒里散一股阴湿气,空空如也。

一群蜂子嗡嗡飞,不绕着黄鹌菜,反而不怀好意绕袁澜脖子转圈。他挥挥手,看见三两只蜂落在水泥圆筒上。这些蜂子和一般蜜蜂不同:一般蜜蜂体色泛黄身子带黑圈,这群蜜蜂全是青灰色身体,黑圈淡淡的,若有若无;一般蜜蜂看上去体质不硬不软,这群蜜蜂乍一看浑身坚硬,活像一枚枚蠕动的钉子……

袁澜紧攥着椒盐花生的手手心湿润了。他退回木桌边,乖乖坐到椅子上,像乖孩子不去惹人生气。在空无一人的荒场上,野蜂是强暴的王。袁澜只想偷欢,在这里尝花生。椒盐花生沾了手心的汗,吃来别有一番好滋味……

袁澜坐在被人扔掉的椅子上吃花生米,觉得自己是被木桌主人遗忘的客。袁澜的左边有大堆大堆拆掉的锈迹斑斑的铁围栏,曾是某居民区的边界;他右边是留给人走进这垃圾堆的小径。越过小径有一大丛醉蝶花正长个子,群苞细如尖针。醉蝶花背后全是雨水浇烂的破沙发,破沙发们本可供躺,烂掉之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陷阱:海绵裂口露出锈掉的弹簧。袁澜看见一只死猫卡在破沙发中央凹洞里,它已经烂开了脑瓜,半个身子陷进海绵层,令看清的人浑身汗毛竖立。

卢斯暗以为袁澜是阔佬,凡手里有第二套房子可卖的人在他眼里都是阔佬。他眼里已忍不住见着粉红红大堆人民币,他遗憾自己只能从其中拿一两叠做佣金。

他理所当然认定袁澜现住着比待售这套更好的房子,正准备肆意消费卖这套房赚来的钱。卢斯是正常的,十个袁澜这样的客户九个这套路。

可袁澜只有这一套房,正准备让卢斯帮他卖掉。

卢斯磨碎了嘴皮子,想说服袁澜把公寓钥匙交他保管,这样他“可以更有效率”领客户看房。

无论袁澜同卢斯讨论任何话题,卢斯最终都绕回来:“我看您还是把钥匙放咱们公司吧,我们随时带客户来看。放心,不会损坏任何东西。下雨刮风前还有人专门来检查窗户有没关严。”

袁澜仔细瞧瞧卢斯,从卢斯外表你看不出任何奸诈。他是这么个处在生理黄金年华的大小伙子,差不多可以说已越过了小伙子年龄上限,该有娇妻幼子了。他看上去臣服于他的工作,试图以每一言行取悦双方委托人,促使买卖在尽可能正面的情绪下完成。卢斯对袁澜不厌其烦地强调把钥匙交在中介公司的益处,仿佛他拿不到钥匙,公寓就沦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袁澜眼前却恍惚出现这种镜头:卢斯四下看看,把钥匙轻轻插进锁孔,踅进这设施齐全的公寓。他关上门,在充满私密气氛的空间里踱步吹口哨,顺手拿起袁澜大学时期赢来的数学奖杯(其实是一只老掉牙的夸张茶缸)看看,脸上浮出嘲讽笑纹。他走进袁澜从不允许外人使用的卧室洗手间,对着窗户扯出他那活儿来,抖动自己,撒了一泡特黄的尿,然后只冲冲水,根本不愿意弯腰擦掉四溅的小液珠。他躺在袁澜床上,看看手表,满意地合上了眼睛……卢斯在袁澜顺利售出公寓前找到了佳美的午睡场所,他腥臭的口水流到袁澜床罩上……

袁澜微笑着坚定地对卢斯摇摇头:“卢斯,钥匙的事你就忘了吧。来,让我们聊聊付款方式。”

袁澜相信卢斯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难听的。袁澜如此难说动,真是只不好啃的本地瓜。然而中介先生都是训练有素的(有人给袁澜看过他们内部训练录像,女销售轮流抽男同事们耳刮子,男中介必须练到无名火尽),卢斯立马进入新话题:“您对付款方式有啥吩咐呢?要知道市场就是市场,现在普遍需要较长的付款过程。”

袁澜不时对好脾气的卢斯产生一种类似于同情的正面情绪,于是他竟收敛了自己那番恶心的想象,认真听卢斯分析付款方式:“袁先生,我明白你爽气,你说过若有人一次性付全款你就另送优惠折扣。可这恐怕不现实,现在都是置换型,没人敢投资了。买方先要把自己住的房子卖掉,拿到款,才能结清您这边款子。一般首付就只一成到两成……人家真要有现钱,那容我不客气地问一句:他干吗不去买更好的房子呢?”

袁澜不至于蠢到接嘴别人设定好的提问,袁澜没表情,自顾自问卢斯:“全款付清要等多久?”

“这个不一定,至少半年,多则一年多。”

袁澜听明白了:“那么这一年多付款周期内房价涨了,升值部分归谁?”

“不归您。”卢斯哭丧了脸。

“那么,合同倒是签了,钱不到我账上,这一年这笔钱利息谁出?”

“沒人给您出。”卢斯低下脸,看上去真为袁澜伤心了。

“那我不是拿自己房子替下家挣钱么?这么有智慧的下家到底是哪国人?”

“咱们自己人。”卢斯无泪哭倒。

袁澜不但没把公寓钥匙交给卢斯,还直截了当说了理由:“卢斯,怎么保证你不利用我的房子宿妓?怎么保证挂在你公司的钥匙不被人悄悄取下来,跑来我家抽大麻?呃?”

卢斯拉长自己无奈的嗓音,像胃溃疡病患,小娘们般发出欲望得不到满足的叹息:“先生,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是吗?卢斯?人还不至于这么坏哦?”袁澜耸耸肩,把公寓钥匙放进衣服内侧口袋,手还在衣服上拍拍。

初夏阳光已经有些烤人,袁澜一小半为躲太阳,一大半因天性像老鼠,喜欢盘踞阴暗角落,“嗖”一下子钻进了水泥圆筒。

手里一巴掌花生米吃尽了,袁澜腾出两只手,尽力把水泥圆筒内部打扫一番:扯掉张狂的蜘蛛网,用鞋尖铲掉尘土块儿,踢出筒去;学生装脱下来。因为口袋里有花生米,他只能把它对折一下垫在背后,人直接坐到水泥筒水泥面上。

袁澜倒挺希望野猫们可以趴在身边给他来点家庭气氛,可惜他钻进来时猫都跑走了。水泥筒阴湿气呛人,还隐隐夹杂酸臭,像捡垃圾的人在里头住过似的。

袁澜开始玩自己发明的“确认”游戏:你必须时时刻刻确认自己的状况,否则你就离被人欺哄不远了。

他确认这是一个暮春,不,初夏的上午,腕上电子表报时为十点四十分。他左手边的水泥筒空间长约两米;截面直径大概有一米五,而他正坐在圆圈接地点之侧;右边空间少些,大约一米二长。左右两边都通畅。左边是荒场边缘,堆了高高一堆碎裂破损的瓦片,像一座假山;右边正巧长了一丛加拿大一枝黄,绿沉沉枝叶遮盖水泥筒开口,很少有人会动心过来看动静。

简而言之,这是个无人死角,袁澜在此地暂时没被骗的危险。

袁澜吐出口浊气,开始在渐渐不清晰的霉湿气里沉静下来,他要玩第二道“检点”游戏啦。玩这个游戏,必须不受干扰,全神贯注。

第一个检点结果让他浑身难受,颈背部发热发闷。正像《水浒传》说的:饶你奸似鬼,还是喝老娘洗脚水。这星期他又被骗三回。

第一回是袁澜坐公交车去学校。

车不算太挤,袁澜穿着牛仔裤,一百块钱塞后屁股口袋里。牛仔裤袋口非常之紧,再说谁碰他屁股他都敏感得很,所以钱放那里最安全。

袁澜好好站了半个多小时,眼看就到站了,车挤了起来。袁澜发现他这边车厢挤,后车厢还挺空的。

正琢磨这是什么情况,有个女的往袁澜怀里靠,她是被别人挤过来的。这本来没什么,可他忽然通身抖动了一下。他愣了,觉得她的大屁股在自己下身擦,简直像故意的。

袁澜赶紧侧转身,拎着书包要下车,女人回头慢慢看他一眼。

如果她看得快快的,什么事也不会有;可她那么慢悠悠看袁澜一看,眼神像朵粉红百合花悄悄绽放开,咿咿呀呀唱戏般不肯断腔,看得他酥软半个身子。

袁澜急着要下车,却觉得周围人用硬硬肩背扛住他,不让他动弹,女人“嗖”地又靠在了他怀里,一边偷偷回头看他,一边让他明白她下面又软软地顶住了他……坐在水泥筒子里不必装,袁澜从来还没体会过魂飞天外的滋味呢,他那时简直以為自己在飞机上飞呢!

等袁澜清醒些被人一推,他下了车,车从他身后驶走了。袁澜还回头呆望,简直一场梦境。一摸牛仔裤口袋,口袋在,里头空空如也……

一个月伙食费没了,问题还不大,反正学校小弟兄们彼此间都有互相调剂的时候。从此袁澜坐公交车浑身绷紧弦,看见女人远远躲开。躲不开就把书包抱胸前,不给她们靠过来的机会。袁澜还把近视眼镜摘下来,像隔着几年没擦灰的玻璃窗,这样就看不清女人望他的眼神,他小和尚入定了。

后来那次是车上有个长得鸡贼精瘦的男人像找送绿帽子戴的人报仇那样猛撞袁澜一下,撞得袁澜书包掉在地下,胸口生疼。他拾起书包,没好气地瞪那男人一眼。没过几十秒,这家伙顺着车猛一刹,“腾”地又往袁澜撞来;袁澜闪躲不开,腰眼撞得发麻。

袁澜怒道:“你撞人不道歉?”

小个子满脸鄙夷瞅着袁澜:“道你娘的歉!车晃,关我屁事?”

袁澜恶向胆边生,年纪虽不如人,袁澜个子阔过他。

袁澜一拧拧住那小子胳膊:“你再说一遍?”

不知道这小子有什么病,他跟个女人似的,往袁澜怀里轻轻一偎,头顶住袁澜胸口,两只手捏住袁澜手腕,不声不响就这么僵住不动。袁澜推不开他,一肚子恶心。袁澜力气原来不如那人,他并不动手打袁澜,袁澜也只是用力,不能够打着他。

这光景实在很丑,两个男人跟互相扯头发的婆娘似的在人堆里僵住。等袁澜流汗喘气,好不容易推开他,那人一跳跳下车去了。袁澜背好书包,怪不好意思的,到下一站也自觉下了车,换一辆车再往家赶。他想看看时间,顿时傻了眼:那拉风的斯沃琪手表不见了……

第三回被骗袁澜都不好意思说出来,那是自己爸爸。袁澜爸年头上鼓舞袁澜:“期中考拿到全年级总分第一,暑假我带你去海南岛玩!”期中考成绩出来了,袁澜比总分第二的家伙高了整整十分,光宗耀祖。袁澜爸看了考卷直乐:“暑假就在家休息休息,期末考要还得第一,咱们就回山东老家过年,到祠堂给老祖宗上香!”

被谁骗都是骗,直接后果就是本该属于袁澜的东西都离他而去。最大的损失倒是袁澜爸给袁澜造成的。

这“检点”游戏一般都让袁澜沮丧,眼前发黑,肚子泛胃酸。好在他最后还会玩一下“审判”游戏。这游戏正反方主角都不是袁澜,袁澜是从彭爷叔那儿学来的。彭爷叔不上班,天天手里捧本圣经,特别喜欢和老太太们说话。袁澜听到最得劲的一句话就是“耶稣会回来审判的”。

如果上帝审袁澜这周第一回被骗的案子,按彭爷叔平时的说法,袁澜看自己也不算甚么好东西,上帝也得判他去受罪。

第二回被骗的案子,袁澜愿意想象:反正那个现在腕子上戴袁澜斯沃琪表的小个子讨不了好,戴手表的地方将来起码戴手铐。

至于耶稣怎么惩罚袁澜爸,袁澜倒愿意和平些:上帝可以罚袁澜爸这小气鬼带袁澜全国旅游一圈,每天必须下馆子吃肉。

“审判”游戏玩下来,每一回袁澜都重归舒畅。袁澜可不能跟居民区那班邻居似的总哭丧脸,像世界欠咱们多还咱们少。袁澜不和世界拼输赢,他希望保持“吃吃白相相”的本性。踩到屎认自己倒霉,他会以最快速度把脚底臭屎蹭掉,放开捂鼻子的手,跑跑远。

袁澜正准备从水泥筒里出来,拿兜里吃不完的花生去跟隔壁三兄弟换啤酒喝,忽然荒场上来了人。袁澜探头一看,他认识,这不是居委会主任邵红薇吗?这女人爱烫大波浪,戴副红框眼镜,成天笑眯眯,年纪不大,慈祥得了不得,连袁澜爸都叫她邵阿姨。她人缘不是一点点的好,谁家的事她都插手,像谁家都她孙子家。

她四处使劲看,近看远看,不知道看啥。袁澜想了想,还是别让她看见自己。袁澜最烦阿姨妈妈们,没一句话不是套话,还缺文采。只见邵阿姨蹲下身招呼远处野猫,她放下一地猫食,猫都来抢。原来她是来喂猫,女人母性发作,自己家不够她发挥,发挥到野地里。

袁澜无聊地打个哈欠,看邵阿姨把一只白猫引开,到香樟树下单独掏东西给它吃。原来女人个个有专宠,笑死人。

但见那白猫吃了食,惨叫一声,倒翻在地踢腿扭身,没几下就不动了。袁澜汗毛竖起来,顶胖内衣。他只露左眼一半,在加拿大一枝黄花后偷看。

邵阿姨伸一指头推推那白猫,然后逮住它伸直的腿,拖它到破沙发堆那边。白猫看来是死透了,脑袋往后挂着。它被邵阿姨一把拎起来,屁股朝下头冲上,塞进了一只破沙发垫子……

要说袁澜不肯给钥匙是信不过房产中介吧,算没说到点子上。

房子好好的交在生人手里,恐怕再好的人,有个私密空间也难慎独。

自古,今人们的祖宗就想当楷模,喊口号曰“君子慎独”。真这么做的人就没后代,倒过来做的人落个妻妾成群的下场,他们的基因演进成今天庸俗的大众基因,打造了上下多少代!承载这种基因,再慎独的家伙也会乘四下无人打打飞机自娱自乐。

袁澜没把房产中介带过来看房的那些家伙当正经东西看。这么说可能让人疑心他清高,可说真的,凡清高的人都是被逼的。

首先没一个看房人守时。公道点说,这未必全是他们的错:有时候这大城的交通真能让武大郎瞬间怒成武松;有时候中介带看上一家耽误了人家时间。袁澜对他们的不准时愿意原谅,只不过看房人总装出一副准时到达的模样,这点令他发癫。

袁澜估计在看房人眼里房东只是房子的附带物资,还觊觎他们银行账户上存款,所以根本不必跟房东打招呼,更不必为不守时而道歉。

看房人在中介督促下套上塑料鞋套的那副样子,仿佛委屈了他们自己!有的家伙甚至不肯把鞋套拉到脚后跟上,像鞋套也是某种拖鞋似的。

看房人进了门,袁澜总忍不住向他们问好。不过,不瞒你说,他竖起耳朵从没听见谁理直气壮、字正腔圆地回个“好”。他们不是吞掉“好”的音节,发出一声“你……”,便是斜人一眼,赶紧对着墙壁和摆设扫描起来,让袁澜觉得自己骚扰他们干正事。

他们一般缩着身子,仿佛走进一个有埋伏的丛林,随时有被惊吓的可能。他们从客厅踱到厨房,从厨房走回餐厅,轮流看书房看卧室,总不怎么在乎洗手间,让袁澜觉得自己花在洗手间里的大钱全明珠暗投。然后,他们犹犹豫豫站到走道里,挡住中介和房东的路,明显在那里计算,像数学是必须停止一切身体动作的冥想科学。他们还都爱张着嘴心算,蚊子飞进去打个旋还能出来……

接下来,看房人八成竖起眉毛,把中介事先告诉他们的购房款用疑问调吐出嘴,像谁在中间把袁澜讨的数字传错了似的。

袁澜以为这些人傻,他身为房东一开始总在这时候说话,介绍房子的优点、周围同类房产的均价或告知装潢用料的档次,直到有一回他猛一下醒悟:这里除了自己并没其他傻瓜。

看房人忍受袁澜的唠叨,不看袁澜,看着中介:“就这样?有问题回头同你说?”然后,他们直哔哔走出去,把鞋套撩下来,四处看往哪儿扔。

中介说着特别显甜蜜的话试图安慰袁澜,一蹿也都没影了。这种时候你忍不住想重温存在主义的普遍释义:存在的就合理。

但袁澜觉得自己似乎存在得不够合理。

有一次倒碰着个意外:进门看房的一个家伙脑门溜圆,人白得像条宁波年糕,笑容比年糕还黏。他热情洋溢夸奖袁澜用旧的公寓,连楼层也夸奖在内。袁澜其它不稀罕,就稀罕他夸这楼层。七楼是顶楼,以前大多数看房客都指着这因素逼他打折,什么顶楼容易漏啦、夏天太阳当头晒啦、楼梯爬到人四脚朝天啦……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可这白生生的哥们却夸顶楼好!

他要能说出个所以然,袁澜愿意奉送他一个别人盼着的折扣。且看他怎么讲。

“脑门圆”说开了:“顶楼为啥好?其实还用说?第一,安静,没人在头顶走你天花。第二,通风,所谓高处不胜寒,拿到夏天就是通风。冬天则并不冷,只七楼嘛。第三吉利,没人在你头顶上拉屎拉尿。还有第四,每天走楼梯延年益寿。”

袁澜听到第三点想大笑;听到第四点,袁澜已经伸出手想拥抱他。一高兴,他把折扣说出了口。

可“脑门圆”就势往袁澜沙发上一坐,见袁澜没泡茶意思,“嗖”地从自己手提包里提出一个玻璃长罐子来,里面泡好了浓浓酽茶。袁澜看看房产中介,中介脸上挂着真正的笑意,懒靠在袁澜门框上发愣。

袁澜准备盡自己所能提供咨询服务,“脑门圆”看来的确要走这么个程序。他开始事无巨细一一问来,从周边街区商业配套问到教育资源,没忘记问袁澜附近有没有盗版碟片店。又从房子结构问到四季日晒时间,还特地关心了热水器排废管道走向。等到袁澜有些不耐烦看表,他说:“我能不能打电话让我老婆一起来看看?”

本来这是好事,夫妻俩总要一起拿主意,可惜袁澜时间真的局促。袁澜看看中介,中介却一点不起劲,施施然说:“房东还有事,另外约个时间吧?也不急着就今天。”

带客来的中介袁澜不熟。他们走了以后,袁澜回味回味还是生了气,打电话给耿店长投诉他那手下不得力。

耿店长问了问房客相貌,在电话那头笑了:“哥,别动气。这人有前科,光看不买,就爱和房东聊天。他是不是自己带着茶水来着?可不是嘛,咱们那中介懂事,拦着没让他把老婆喊来,万一要来了,您这一下午就废了。”

袁澜冲他吼:“明知道这样的,还带来看房?你们是不是耍我?”

店长笑:“哥,万一他对你的房子倒真一见钟情了呢?这世界谁说得准?”

发现一只倒在破沙发堆后头四脚朝天的写字柜缘起于袁澜对居委会主任邵红薇的侦察(若非警人士也可以把自己的探寻叫成“侦察”的话)。

袁澜次日中午从学校回来,惊魂甫定后“之”字形行进,闪入那荒场,捏住鼻子,察看破沙发堆里死猫。

他想了一晚上,认定第一次看见的那只半腐死猫必定也遭了邵红薇毒手,否则,猫这种藏拙的东西,怎么可能死在显眼的破沙发里头,还头冲上露出大半个身子呢?

死猫身上发散腥甜臭气,袁澜明白那是蛋白质在逐日升高的气温里加速分解。第一只死猫真没法看了,他只好去看前日里死的那只。

邵红薇把它插在破沙发海绵里,乍一看非常恐怖,就像白猫自己把自己给噎死的。袁澜不敢翻动尸体,只拿眼梢去瞄,他发现猫虽可以天天舔自己,一只白色野猫还是没可能像天鹅,长年累月已成了灰基调的淡花猫,毛尖纠结打团,像人家窗帘上故意拧的艺术钮扣。袁澜看见了罪案的痕迹:死猫伸直四肢,爪子散开了,那平时粉红的肉垫子再也不红,竟是青紫色!

一股凉气从袁澜脊背上游过,他想起仵作察看武大郎尸首,撬开三寸丁八字须下无色的唇……

没其它死猫么?邵红薇就毒死这两只?袁澜往前跨步,四处逡巡,没再看见尸体,却瞥见半只信封露在一只木柜子里侧,便是那只烂写字柜的一部分。袁澜对信封历来敏感。如果光天化日可看的东西,何必装在信封里?不过,这里是垃圾场,十有八九这是只发黄空信封,等于死人不能开口说话的嘴。

袁澜伸出手,犹犹豫豫探进木抽屉,抓起信封一角。咦?里面有东西。

他抓着信封跳过好几只破沙发,认定那时荒场上绝对空无一人。他拨开黄鹌菜和加拿大一枝黄,钻进水泥筒。筒那头伏着四只野猫,个个低头顺脑,见袁澜进筒,跳起来欲作鸟兽散。

袁澜急收住脚,就地坐下,打开信封往里看,里面是几页信纸。他抽信纸出来,看见纸上写着字。野猫见袁澜坐下读信,一只只也收住了脚,就地蜷缩着,成了四只无可奈何的毛团,但毕竟是活毛团,看着不瘆人。

袁澜打开信纸,信纸已黏糊糊快要碎裂,上面圆珠笔字迹洇出蓝圈,还好那字仍可以辨认: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

等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那时候你就来不及了。

我是有耐心的,但,每个人的耐心都有限。

也别说我对你没感情,没有感情我就不会待在这里这么久,久得黄梅天后出的大太阳都晒不掉头发上的霉斑了。

……

读到这儿,袁澜身子往水泥筒壁上一摊。筒壁圆弧形,他的头必须低着,就算摊开,手脚也不舒服。袁澜想起放在冰箱里的蓝带啤酒,这时候来一罐啤酒就对得起手里信文了。不错啊,有点故事的味道啊,且听下回分解。他妈的要是有一口啤酒多好!唉,荒场上万事皆美,只缺能制冷的一只小冰箱。

我恨我自己,主要恨自己当时那么漂亮却不晓得要对人搭搭架子。

我那时若不可怜你,我就好了。

这封信虽说还要放在手边等待寄出的机会,但我是一定要寄给你的。否则你这蠢货还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假如时间可以倒流,回到我柠檬还像一枚露珠那么滋润的时刻,我二话不说一定拔腿就走。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留给你好了,我一定会找到梦里的王子。

……

好信!袁澜暗喝一声彩。

好名!原来写信人名叫柠檬,多清新宜人的名字!

自然,弄明白了,这是某老婆写给某老公的一封怨妇信。信还没完,长着呢。袁澜合上信纸,把信纸塞回信封,放进衣服口袋。得留着慢慢欣赏,先去搞啤酒。

初夏大中午的太阳把一切丑陋都金化。袁澜钻出水泥筒子,先见荒场中央一片不起眼的灌木突然迸发大朵大朵紫红花,花冠中央吐出蛇信般纤细花蕊。那种紫红不是表层的,带深邃的宇宙感。袁澜怔怔想,如果我缩小为一只蜂子,一定会被这花迷死。在哪里看过这花?老电影《万山红遍》!啊,这就是杜鹃,映山红。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扔进荒场一幢比袁澜还高些的太湖石假山,石架子的局部依旧玲珑剔透,小心眼套着小心眼,不过顶部让什么重东西砸碎了,破了相。

这种场合你就能理解这个奇幻城市里居民区之间大大小小的荒场到底是一种什么空间。

刚出现不久的太湖石假山已被生命体急急忙忙占据和瓜分了。袁澜看不清太湖石上那些酒涡般的密密凹洞,但隔开老远袁澜就听见了这块大石头。

硬身体的蜂群大概是最先往新领地迁徙的暴民,它们正为自己的母后用蜂蜡筑起最初的隔间和围墙,它们前呼后拥表现着忠诚。袁澜知道自己若敢伸手碰一碰蜂后还露在小洞口的一截颤悠肥硕的屁股,手立刻会被扎上密密银针,肿胀成淹死猪猡的蹄子……

三种不同体型的黑蚂蚁互不相犯,从北东南三个方向进入假山不同的缝隙,它们的队伍冗长而寒碜,一只只蚂蚁都把碎末杂粮頂在头上,庸俗而了无诗意地大搬家。敢于和蜂蚁共居一峰的是荒场里到处一突一突爬行的守宫,就是人们俗称的“四脚蛇”,它们从粉褐色的肉质躯体上抬起细长头颅,两只暴突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袁澜忽然想:如果我半夜打手电来荒场过夜,不知能看见什么。

袁澜胆大,从不疑神疑鬼。

为要出售自己唯一一套公寓,袁澜必须斩断情丝。袁澜的确已不在这公寓住了,他带着几乎所有的细软(金银皆无,钱存在银行)暂且在老娘家搭铺。老娘一个人打发晚年,袁澜随时去都不至于成为她的折磨。但这仅是过渡,绝无赖下不走的念头。

那天袁澜送走中介和看房人,把房间打扫一遍,出来锁门。对门的尤技术员打开门,招呼袁澜。袁澜回头,照例寒暄,却见尤家老婆也笑着一对大眼睛钻出门来望自己。

啥事?两家门对门住了这么多年,从来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符合这城市约定俗成的邻里规矩。尤家要帮袁澜收了个快递,袁澜必帮尤太太带几袋子垃圾下楼扔进垃圾桶。除此之外,邻居就是鸡犬之声相闻,除非杀人放火,其它万事不相问。袁澜在卖房,他们倒是知道的;袁澜事先告诉过尤太太,免得她害怕看房人。

“你这房卖掉没有?我们可不可以来看看?”尤技术员喉结耸动,憋出一句话来。

“你们想买?”袁澜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怎么变得跟女声似的?怪了!

“你看,我们是这么考虑。孩子一天天大了,将来和我们一起住不方便。住得离娘太远,她又要想念。如果你挂的价格合适,我们狠一狠心买下,倒是个好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尤技术员从没对袁澜说过如此冗长的话。

“那是,那是。”袁澜点头,手加紧锁门,“今天抱歉,我急着赶出去有事,下回也许你们可以来看。”

他锁了门,礼貌周到对这夫妻俩认真看了看,拱拱手,转身要下楼梯。

“不好意思,再耽误你一分钟。”尤太太脸上皱纹乱蹦,一手肘把执行不力的尤技术员戳到角落里,满脸赤忱:“你房子现在卖多少钱?”

袁澜在楼梯拐角平台上倒脚,谁都知道,在这个城市过日子,乱回答问题会有结果。就是等事后回味,会觉得自己傻。

不是人们不想爽爽快快待人接物,而是先得看明白对方是不是个爽快人。卖房子这种事,之所以花钱委托中介,就是讨个过程利落不烦心。

“两位,”袁澜挤出三分笑,“我在小区门口大西洋房屋挂的牌,独家委托,你们问他们就好。”

“喔哟,”尤太太一手肘又把尤技术员戳回角落深处,她对袁澜猛抛一个大媚眼,“中介不是要收你钱也收我们钱的吗?我们要是自己讲定,大家都省钱不是?”

记得从居民新村散发蚊香气味的小道上走向荒场时就很古怪了。袁澜顺着白天走熟的路径去荒场。他向往坐在荒场中央的木桌边,把甜瓜放桌面上,抬头寻找月亮。袁澜恍然大悟自己热望走进空寂无人的荒场就为尽情尽兴看月亮,这是一个有月光的夜。不仅有月光,也有低低浮云,这个夏天的蝉鸣忽然在夜色中起奏。袁澜听见小麻皮蝉胆怯地吱吱了几下,突然间大黑蝉好几头一起轰鸣,爆燃了整个季节。白天不鸣晚上鸣,奇哉怪也!

袁澜爱上的第一个女人是嫦娥。袁澜在凄清月色下翻开小人书,裙裾飘飞的她立刻吸引了当年这幼儿园学童。

每年,总有一个夜晚事关袁澜的心灵成长。袁澜在特别的晚上抬头寻找月亮,看清嫦娥的舞姿,嫉妒吴刚同她终年厮守。不过,嫦娥是别人的老婆,这个事实打消了袁澜采取行动的念头。

袁澜坐在荒场里看月亮,多久也不会有人打断他的情思。袁澜打算整夜看月亮,直到露珠打湿他这份痴狂。

袁澜想着嫦娥,想着这个令人没有肉欲只有清心的形而上的人影。袁澜怎么也找不到荒场的入口,到处看不见那两棵向日葵。荒场不就在这个地方吗?袁澜几乎敢肯定已经到达了它的边境,可惜,有一堵围墙拦住了他,告诉他:他在自己家门口迷路了。

袁澜越走越垂头丧气,灌木丛里的暑气翻滚出来灌进鼻腔。袁澜小跑起来,手里的甜瓜像要冲破袋子飞出来。他看见了自己家的灯光,回到自家楼底下。

袁澜大概是为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吃了第一片甜瓜。那过于甜蜜的香味沁入身体。他把瓜皮扔到茶花枝下,蜜汁擦在桂花树叶上,重新开始往荒场走。这一回很顺利,他又来到了荒场门口。

荒场不就在这个地方吗?两棵向日葵从暗处浮现出来,鞠躬似的低着花盘。那堵围墙呢,几分钟前还矗在面前,现在无影无踪。

袁澜迈开腿小心翼翼越过两棵向日葵的连线,走进脱离了住宅灯光、昏暗一片的黑幕。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甚至不晓得会不会马上撞到什么东西。

袁澜蹲下身子,想让眼睛慢慢习惯纯粹的黑夜。他立刻被一种气味震惊,那气味不属于夏夜,不属于堆满破烂的荒场。

袁澜一开始拒绝这气味的侵入,他半呼半吸,竭力想看透一片漆黑。

渐渐他丧失了警惕,恢复了正常呼吸。不过,那气味儿是活的,像有活的形体载着它忽远忽近地移动,有一刻他下意识用手捂住腦袋,生怕有气味的活物撞到自己身上。

这本来只是一股香味儿,类似于玫瑰花瓣在先,落后变成茉莉。袁澜蹲伏在地越久,就越感到兴奋。他回过味儿来,那是女人的气味!

在这人人怕闹鬼的堆放破烂的荒场里,在墨黑的深夜,这飞扬无忌的女人味象征着什么?

袁澜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没看见什么,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毕竟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慢慢看清了眼前十来米范围内的动静。他离开那张大木桌不远,木桌边的椅子空着。没移动的身影,也没什么障碍物。

袁澜捏住甜瓜袋子的手心出了汗,他没站起身,弓着背向木桌靠拢。让他自己羞愧的是:他竟然猫低身,钻到木桌底下去了。

桌子这种东西,在暗夜荒场里代表一种稳定和可预期性。钻到它下面,环视四周没可疑物体,袁澜就感到拥有了某种优势。

袁澜慢慢跪倒在青草上,努力再向桌子外的憧憧黑影细细打量。他想,此刻如果有人朝自己脸看过来,必定会看见他两只闪耀的眼珠。

房产中介卢斯打爆袁澜手机。袁澜手上沾满泥,正在妈妈家后院种一株白兰花。袁澜洗干净手回电过去,卢斯像个三天找不着情夫的怨妇娇喊道:“哥呀,急死我了。有人看中你的房,想马上成交。你能来一趟吗?”

“谁呀?看过房了没?”袁澜镇定自若:保不定就是尤家夫妻在闹腾。

“看是没看过你的房,但人家看过小区相似的房子。我让他家看了你给的照片,人家想过来定下。”卢斯大概觉得袁澜态度不端正,“哥,你可别关键时候咬不住!今晚来一趟吧。”

“到底什么人吗?没看房就下定?我有点不信。”袁澜越发怀疑就是尤家夫妻,恨不能马上跳价二十万,吓退他们。

“告诉你无妨,是住在同一条街上松云苑的,两夫妻一个孩子还带个老娘,置换呢。”卢斯补充,“人家房子已经找到了买家。有您,就齐活了。”

“那,”袁澜迟疑,“付钱爽不爽快呀?”

“人家都有了买主。收到多少立马就付你。”卢斯声音忍不住凶狠起来,“哥,小卢告诉你啊,咱们可是吃尽了辛苦,这个买卖不能让它飞掉的!他的首付你可以喊高点。人家不肯违约让你吃掉一大笔的。”

袁澜嗯嗯连声,挂掉了电话。晚上只有去了,反正也想尽快把房子卖掉,拿钱在手。卢斯平日里伏低做小的,这时候闻到气味了,跳腾。不要折磨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袁澜给小树苗周围砌出小小一个储水圈,一边琢磨卢斯这样的中介先生如何能赚到足以让他们心理平衡的钱。这国的男人属房产中介先生样貌最谦恭克己,所以袁澜足以认为这国男人对金钱有比对神鬼更深层次的敬畏。卢斯在电话里凶了一瞬间,打死了他好不容易在袁澜心里养活的不忍和同情:今晚若谈判,袁澜会很难商量。

正因为不想让步,袁澜很早就出发,不肯迟到,以免产生任何心理弱势。袁澜比约定时辰早到公寓附近三刻钟,他进咖啡店喝了杯咖啡,转念一想,也给卢斯带了一纸杯。

卢斯打给袁澜的电话让袁澜胸口口袋不停随手机震动,袁澜加快脚步,一下子到了中介门店。卢斯正伸长脖子张望,他脸颊瘦削,不是吃不饱,像是没吃好。袁澜笑嘻嘻递过咖啡,卢斯松一口气,立马弯腰致谢:“哥,你真准时守信!”

穿越店堂时,满堂西服衬衣黑白相映的男女中介都瞪着袁澜。卢斯领他到会谈室,放下咖啡,转身泡了一塑料杯绿茶。

“人呢?”袁澜鼓起眼耍威风,“我卖房的准时,他买房的不准时?”

“来了。”卢斯压低声音,“在那边店长室呢。”

“那请过来面谈吧。”袁澜有点雀跃了,第一次正式谈这公寓的前途,不知对方何许人也。袁澜盼望是一对小佳人,配得上这公寓从前容纳的曲折。

“不过来。你跟我小卢谈;她跟店长谈。她老公还在公司加班,他们会同他电话里商量。”卢斯的脸容神秘坚定。

“不能面对面?人和人面对面谈较好。”袁澜觉得中介公司套路愈演愈烈,自己不必掩饰反感。

“就这么谈。必须这么谈。所有中介公司如今都这么谈。相信我,只有这样子谈才能谈成。”卢斯碰也不碰袁澜送他的咖啡。他脸上咬肌紧绷,今晚更像一个成年人。

“好吧。”袁澜耸耸肩。归根结底,只要自己不舒服就可以不答应。这是权利,他不会让步。

卢斯接了一个电话,他让袁澜明白是店长从隔壁房间打来的。卢斯挂掉电话,对袁澜扭头:“咱们挂出去的价格是570万,心理底价550万,对吧?”

袁澜耸耸肩。

“对方出不了这么多,您看还能让多少?”

袁澜看看卢斯。卢斯不懂什么叫底价?打破底价就不是底价。什么样的人会不尊重自己定的底价?

“您再让多少?”卢斯严肃地瞪着袁澜。

“不让。”袁澜给他两个字。

卢斯愣在那里,袁澜补充:“底价给不给他,我都还要考虑。若看他舒服,就给。不舒服,免谈。”

卢斯摇摇头,又摇摇头:“大哥,你没明白情况。”

“我没明白什么情况?你这里强买强卖?”袁澜笑了,“朗朗乾坤,你知道我是谁?”

卢斯痛苦地托住自己前额,以手掩面:“大哥。您诚心卖房不是?我诚心帮你成交不是?对方诚心要买不是?否则他们也不会来谈。他们在我们店里找了三个月房了。”

袁澜觉得卢斯没说完。袁澜想说,后来没说,就等卢斯说。

“如今成交越来越难,这个您不是不知道。成交就是一切,哥,就好比跟女人,上床就是一切……”

“未必。”袁澜忍住笑,打断卢斯。

“大哥,您时间精力多宝贵?就算我们,也耗不起,谁知道这世道理想的买家猴年马月才出现?反正,要想快速成交,钱早点到手。您就得意思意思让一点步。”卢斯捧着头,偏头疼那样晃头发,没看袁澜,看桌面。

“好吧。”袁澜妥协了,“给他底价。”

卢斯二话没说,抄起电话:“房东答应给底价。”

趁着这空当,袁澜吹了声口哨:“如果对家不是你说的街坊,是我同一楼邻居的话,挂牌价立涨百分之三十。”

“不是你邻居。”卢斯安心看看袁澜,“大哥,你倒是轻松。有钱人就是好当,人家心里过山车,你们稳坐钓鱼台。”

“你怎么知道我有钱?”袁澜哼一声。

电话铃响了,卢斯一听,说声明白,摁灭了手机。

他直视袁澜:“对方被店长教育了半天,答应出价提高十万。”

袁澜好笑:“提高十万是多少万?没到底价等于白说。”

“离开您底价只差三十万了。”卢斯这一声,老到。

“我呸!”袁澜推开塑料茶水杯站起身,“去你妈的套路。底价就是底价。”

“您别走,哎呀,千万别走。我们最后努力一下。”卢斯要哭了,他慌慌张张挡住袁澜,“啪”地一声把那杯咖啡砸了,褐色液体淌了一地。他也不管咖啡,抄起手机:“店长,还是底价。”

电话那头嗡嗡说了很多话,卢斯弯着腰,跟个日本人似的边听边用家乡话哈依,点头如捣蒜。他蓦地抬起头,捂住手机话筒:“店长说了,大家互相体谅,把成交落实才是负责任。他试着把差距说到十万元上下。您也不要固执,大家尊重市场。”

夜的荒场催人泪下,就为那气味。

爸爸成天醉倒在床上,家里已很久没女人气味。袁澜知道妈妈在哪里,她回了娘家,在一条大江边上。

荒场上的女人味不是妈妈身上那种安全而贤淑的。荒场黑夜里的女人味是一种香水,袁澜闻出了前韵和后调。谁,哪个女人会半夜出没垃圾与猫尸横陈的荒场连个手电都不带?袁澜躲在大木桌底下,想到了一个可能:女鬼?

也许袁澜是胆大包天初生牛犊,他曾渴望看见传说里的鬼。袁澜还不相信鬼会伤人。袁澜眼睁睁往深不可探的浓黑里分辨,想看见什么。这时候,那香水气味无声无息越来越浓,下意识告诉袁澜,女鬼正向自己靠拢。袁澜抱紧肩膀,拢成一团,坐在荒草上。

“啪”一声有人打着了打火机,淡淡光晕里袁澜看见周围垃圾的阴影。这时候袁澜意识到木桌边椅子上坐上了一个人,这女人穿着长裙,一对细腿,脚踩一双高跟鞋。裙子和腿脚的主人恐怕正靠在木桌上抽烟卷。她很静,袁澜连她呼吸声都听不到。黑夜被烟头的细光映出模糊至极暗影。

袁瀾屏住呼吸,慢慢从那双高跟鞋边上挪开,生怕她抬脚踢到自己。这时他发现手里的甜瓜袋子不见了。他四处摸,摸不到甜瓜。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地在木桌面上拖得很长:“憋屈啊!”

袁澜竖起耳朵,汗毛直竖。这人在哪里?

“忍着吧。”女声回答。这女鬼的声音尖尖的,喉咙捏着。

袁澜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过去。不过,六月底的荒场上竟没蚊子,他身上不痒痒,女鬼的烟头也熄灭了。他等啊等,听不见她站起身走开。他慢慢躺下去,透过杂草看见天上有星星。他竭力坚持了一会儿,静默催眠了他。

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四周绝无人影。袁澜坐起身,往臂膀和腿上看看,除了有点湿,什么伤痕也没有。袁澜立马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四下寻找,找不到放在袋子里的甜瓜。袁澜爬到木桌桌面上站着,往荒场四下眺望。但见居民小区一人多高锈蚀的铁栏杆宛如边境,将荒场挡在生活区之外,像留给麻风病人。荒场的另一侧是一条黑色的污水河,天气炎热,河里的水处于半凝固状态,垃圾挽留浓度颇高的浆液。

袁澜看见破沙发群上不但有猫尸,也有跳跃和走动的乌鸦,它们在黎明时分啄食腐烂的猫头。水泥筒边的加拿大一枝黄沾润了朝露,生机勃勃地向空中铺展嫩叶,一片翠绿。破太湖石像雨后般湿润,朝露发出淡白色光,蜜蜂和蚂蚁都在沉睡。不知什么时候假山边多出来一堆旧书,被人彻底抛弃不再流转的破书样子非常特别,它们没了书卷气,全都折页摊脊地趴在泥土上,像被行刑队枪决的犯人,死得毫无自选模式。

袁澜朝水泥筒子走去,想数数荒场上还剩下几只活猫。他从加拿大一枝黄蹿高的茎叶上俯瞰进去:里面一只猫也没有。如一滩药水般扔着一身粉红色女裙,一对翻转的白色高跟鞋,还有一套长长的黑发……

香橼,香橼来自夏天。

袁澜到长途电话局打电话到妈妈娘家镇上。妈妈在电话里罗哩罗嗦问长问短,不放心袁澜。袁澜讲“好了好了。”“不放心你回来呀”。妈妈哑了,一句也不问袁澜爸情况。袁澜讲“反正也弄不好了”,赌气把好不容易接通的长途挂了。他离开长途电话局,想做点让自己胸闷畅通的事。

法国梧桐树下立着一个苗条女生,背对袁澜正张望远处。袁澜看见她的背影和童花頭发型,心脏嘭嘭跳。他从前没搭讪过陌生女人,今天决心破戒。顶多吃对方一记弹皮弓罢了,那也没啥了不起。要是女生乐意,他倒要试试交朋友了。爸妈从来警告他当学生不许谈恋爱。说实在的,他们有资格管束他么?

反正,现在心里烦煞了,不追女孩还干什么?

袁澜让这一股劲头支着,走到女生背后:“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

女生蓦地回过头来,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袁澜窘得脸红,他看走眼,以为是个小姑娘,其实是个比他大了十来岁的大姐,能有二十五六了。真漂亮,瓜子脸盘像文工团女演员。

“嗯?”大姐笑吟吟瞅着他。

“我,我,我是……”袁澜忽然胆壮如牛,“我一个人瞎逛。你是不是一个人?我们一起逛逛?”

“嗯?”大姐愈发笑得迷人,她简直乐不可支,“你?你多大了?蛮老到的么!”

袁澜正是这种时候老得出。他不再感到窘迫,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驾驭比自己年龄大好多的女生,这种没根据的自大让他风度翩翩。他的声音收敛又庄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生下来第一次搭讪陌生人。你相信么?反正,我很想和你谈谈。”

“你很想和我谈谈?第一次对陌生人开口?”大姐一边笑,一边收拢了笑意,“真的?和我谈什么?”

袁澜感到漂亮女人竟然真咬钩了,他感到心的底板上骚动不安,他发现自己比转身过来的大姐高出小半个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请你去对面茶馆么?”

香橼大大方方告诉了他自己名字,也马上知道他叫袁澜,不过是个功课一般、不一定考得上大学的高中生。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问香橼。

香橼耸耸肩,笑说:“和你一样,正没事闲逛。想一个人去逛景点吧,没劲。可是又没朋友在附近。”

“噢。”袁澜点点头,“下午我陪着你玩,现在,我们先去茶馆。那里能喝茶,也有做得很好的手工馄饨。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来出差的。公事办完了。”香橼说,“我是外地人。”

十一

卢斯低头打扫泼翻在地的咖啡。一杯咖啡一口没喝全淌在水泥地上。卢斯的扫帚漫无目的在咖啡水上来回,久久不抬起头。

袁澜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看卢斯,冷笑:“卢斯,我问你。平时你怎么出气?你这么能忍?不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打沙包?”

卢斯抬起脸,惊愕地看了袁澜一眼:“出气?我们这种人有啥资格朝别人出气?再说,生气干什么?爹妈把我生下来不是叫我生气的,我不生气。”

“真的?言不由衷吧?”袁澜挥挥手,“赔了那么多小心,买房的不肯多出,卖房的不肯少要。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真不生气?”

卢斯直起身,打量袁澜。袁澜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我为啥把这套公寓卖掉?你知不知道这公寓有个不足之处?”

“啥?”卢斯感兴趣了。

“这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布满探头的场所。这种地方住着,久而久之人心里会有病。你想想,卢斯,要是你想宰掉个把野猫让血沸腾一下,要是想把客户照片放在皮鞋底下狠狠踩,要是想放开嗓子把你恨的人诅咒一遍,或者只是想打个飞机松快一下,你在这鸟小区附近找得到地方吗?”袁澜推心置腹。

“所以,卢斯,这不是个久居之地。好的居住区周围必须有个垃圾场或荒坟场之类的地方,你不爽的时候可以去爽,你难受的日子可以去哭。如果有那种小区,房子就真的值钱。”袁澜摆摆手,“我也明白买家不起劲的深层次原因呐!”

卢斯嘿嘿笑了:“大哥你真有意思,你是聪明人,你想安慰安慰我。”

“哪里是安慰你?”袁澜摇摇头,“你以为对方出540万我会答应这笔交易?我是告诉你,这里附近没荒场。我才不会答应叫自己憋屈的买卖呢!”

电话响了,卢斯抓起手机,对那头叹息:“您要不亲自过来一下?袁先生说底价就是底价。”

白白胖胖嫩生生的耿店长敲门进来,笑嘻嘻毫无戾气地看着袁澜:“两边成交有距离,买家是双职工家庭,已经很努力了。袁先生如果觉得不能妥协,今晚就算了,大家回去再考虑考虑。”

袁澜耸耸肩:“很抱歉,我请你们喝一杯去?”

耿店长道谢:“我还要招待客户,卢斯陪袁先生坐坐去。”

卢斯脱下黑西服,又披上,跟着袁澜出门:“您刚才说什么来着?荒场?您落伍了吧?您这年纪,嘿嘿。如今谁还需要什么荒场?”

袁澜没立刻接嘴,后来他特别平淡地说:“不需要有个没人的地方撒撒野?”

卢斯又把合体的黑西服脱下,拿在右手,迎风飒地甩一下:“撒野也不需要您说的那种地方,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袁澜笑道:“好啊,卢斯。你尽管做你本色的自己,这里不是中介店,不开心你可以发泄。”

卢斯又套上西服,不过这会儿他开始大摇大摆走路,皮鞋踢飞路上小石子:“又想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到了哪里都一样。我将来当上有钱人,我也一样!”

袁澜亲热地拍拍卢斯肩膀:“带我看看你撒野的地方,要是有意思,我未必不肯降价成全你。”

没走多远,转过一个弯儿来,那是一排小店,有修理电脑的,有卖水管地漏的,也有花店,卢斯冲着一家没招牌的过去,袁澜记得原先那是个很赚钱的碟片店,现在关掉了。他跟着卢斯推开玻璃门。

里面似乎已是个小网吧,又不像。几个比卢斯还年轻的小伙子对着电脑屏幕,有的傻笑,有的一本正经。卢斯打个招呼,往里屋进去。里屋有个空闲的长沙发,对着一个矮矮电脑台。卢斯问袁澜:“大哥,要不要压一把?”原来他在网上下注。

袁澜看着卢斯玩百家乐。卢斯熟门熟路,有输有赢,笑起来不像个恭谨的房产中介了,颇为豪气。那小脑袋小眼镜片儿衬着他的豪,让人觉得匪人人做得。

卢斯玩了一会儿,看一眼袁澜:“大哥平时不玩这个?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您那年纪恐怕没玩过。”

他鼓捣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上出来个半女孩半成人的卡通娘们,对着卢斯喊“主人”。袁澜好奇,看卢斯发布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指令,卡通娘们像个完美的奴才样样照着做。

袁澜好笑:“你玩这个,小心妇联找你。”

卢斯不理,很投入,看上去有兽性的兴奋。他命令卡通娘们做一些将个人尊严置之度外的行为,说:“大哥,这个好玩不?这个不需要找个荒凉地方去玩吧?”

袁澜笑道:“不懂。网上什么都有。还好我们这代人不搞虚拟娱乐。”

“大哥,你们自然来真的。我们是屌丝,能干什么干什么。”卢斯关了电脑,“我养了几个这样的小娘们儿。生意谈不成,就来放松放松。谈成了,那也可以去玩真的。”

袁澜跟他走回街上,袁澜说:“卢斯,你还是挺敬业的。房子的事,给我几天考虑。关于荒场,我觉得居民区四周还是需要的。我们这个大城忽略了人,纽约巴黎伦敦都有荒场。”

卢斯应声:“大哥,房子能成交是好事,因为变现其实是难的。它不是股票,咱们这地段也不是外滩。别听有些人老忽悠,他们不卖房,只哄抬物价。您说的荒场,要看地段。这个大城地段都越来越贵,能造一栋楼是一栋楼,不会给你留空地的。还有个地方,你也该跟我去看看。”

袁澜想自己对周围不算不熟悉,卢斯还能献什么宝?

卢斯带着往东走,扭头说:“大哥,你看着是个文化人,我想你会喜欢这个地方。”

没等走到地区商业中心,卢斯跳下路基,带袁澜落荒而走。没几步就拐一弯,在动迁残余的城中村里Z字形漫游,推开一家旧书店门。一股霉腐味儿冲了袁澜一鼻子。

旧书店老板鼻子酒红色,像刚刚沾上红腐乳汁水;戴一副镜片上满是灰尘不擦的深度近视镜;手里端个玻璃茶罐子。他点点头:“卢斯,笑死了,他们几个今天不评电影,在上头弄了一叠文学杂志。”话没说完,“啪搨”一声,楼上小玻璃窗飞出一本杂志,爆出一阵哄笑。

卢斯面露喜色,回头招呼袁澜,拔腿跑上了二楼。袁澜跟上去,看见二楼类似一个小茶室,几个蓬头垢脸的男人围坐在茶桌前,桌上堆满了杂志。一股复杂的体臭扑鼻而来,这几个家伙身上全是流浪汉的酸气。

卢斯介绍袁澜给大家:“我客户,投资大师。”几个人抬头看袁澜,随便点头挥手。

卢斯没说那几个是谁,他们还在互相说袁澜听了一知半解的评语,仿佛很开心评判手里端着的杂志。

“娘希匹!看看这篇,比我们还苦大仇深。农民为了不当农民,女的愿意卖身,男的愿意卖小孩!”一个打扮明显像乞丐的男人大笑。往后一飞手,一本杂志从窗户飞下楼去。

“这个更不得了,得了大奖了。从第一页开始,男的看见女的,就动脑筋要搞。女的看见男的,就动脑筋要钱。老成的教少年的,少年的不用教,自己会。从前写这个,会判他教唆犯,现如今拿大奖改编电影。”一个老的,说话唾沫飞溅,身上酸臭浓郁,把另一本杂志扔出窗户。

“这有一个女人,把吃饭睡觉拉屎慢悠悠写成小说。我读一遍睡着三回了,你们谁看看?”又一本飞出窗户。

卢斯笑对袁澜说:“这几个哥们白天都在商场天桥上跪着讨钱。晚上来这里看碟片看小说。一个个都是大师,没啥他们看得上眼。”

袁澜笑笑:“他们扔了三篇公认的优秀之作。”

几个乞丐这下子看定了袁澜:“你也喜欢文学?你推荐我们几篇读读?”

袁澜摆手:“我哪里懂文学。我听见别人提过而已。几位大师不要扫兴,我还有事,先告辞。”

卢斯笑着陪袁澜出来,冷不防,楼上一阵爆笑,一本簇新的杂志又飞趴到楼下地上。

袁澜说:“卢斯,你带我来的地方都很好,有意思。但还是不能代替那种荒场。你不明白荒场对居民们意味着什么。”

十二

袁澜凭荒场上吸纳的野气,斗胆请陌生大姐香橼吃了一碗葱香馄饨。

香橼始终笑眯眯听第一次泡妞的半大小子侃侃而谈,不但不说让他失望的话,还表现得像让他得了手。

吃了馄饨,袁澜出主意:“你要是想游览一下,市中心没什么可看,就是卖东西的商场。城隍庙也是个大商场。我倒觉得动物园还有些趣味。”

香橼喜洋洋说:“你带我去动物园,我还没去过动物园呢,我们那儿没动物园!”

天气倒十分好,那天下午,香橼看见了天鹅湖里白天鹅、黑天鹅、鹈鹕和鸳鸯;看见了狮子、老虎和金钱豹;朝狗熊扔了面包,喂长颈鹿吃了树叶……走出动物园的时候,袁澜嗅到香橼身上辣辣的气味,心猿意马:“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香橼说不急着回旅馆,最好再去哪里逛逛。袁澜就听见自己的嘴说出肚肠里的话:“去找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

他没想到香橼大姐会绯红了脸娇羞地看看他说:“随便你!”

他更没想到自己竟然打了辆出租车,飞快地回到自家新村,然后鬼鬼祟祟把香橼带到了新村外的荒场上。

他万万没想到香橼竟然喜欢这荒场,而且,她看见了一棵可以让他俩望见风景的老杨柳树。

记得那一批黑色大知了把荒场鸣成一個剧场,夏天烈日西斜,阳光照在远处黑色小河上,蜿蜒出一线金水。醉蝶花开得粉红波涛似的,上面栖满玉带凤蝶。死猫都不见了,空气带着枝叶晒出了干香气。

香橼看着满地破烂,笑了:“这棵柳树好大,你想不想搭一个树屋,我们可以在树上看风景?”

原来香橼搭过树屋,她熟稔搭建樹屋的每一个细小步骤。袁澜飞奔回家在父亲的酒气里找到榔头、老虎钳子和铁钉,又飞跑回去,照着香橼指示,挑出垃圾堆里可以使用的木材、柜板和铁架。夏天天黑得晚,小伙子劲道又粗,加上香橼懂窍门,没到天色乌青,树屋架子已搭好,中间竖起木条,隔成两半,只缺加顶盖,做木梯。香橼在破沙发堆里挑出几个晒掉本色的靠垫,让袁澜放到树屋架子上。她毫不费力爬上柳树,倚着靠垫往西面坐下,看远处暮色。袁澜又飞跑回家从冰箱里拿了啤酒和黄瓜,到新村门口超市买了面包红肠,一切都齐了,他觉得可以坐在树上和香橼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等坐稳了,香橼温柔地对他笑笑,大方地搂着他肩膀。西面景色出乎袁澜意料:一大片难得一见的火烧云暗红了城区天空,一种没真火投射的火光映亮极远处一幢幢大楼,仿佛世界正静悄悄迎来末日……黑河道上出现一艘尖细小木舟,一个黑色佝偻的人影在小舟上飞撒出细密鱼网,水泛起看不清晰的波光,黑浆冒出针状金光……

袁澜低头看见香橼美妙的胸部,她身上的气味已经软化他,叫他发抖。香橼像男人般伸手过来,撩起他下巴,眼波荡漾;他靠过去,揽住了她脸,他的初吻成了蝙蝠上下翻飞的微小布景……

香橼是个完完全全的女人。

香橼填补了袁澜空洞的异性感受。

夜色落了下来,弥漫开。在柳树细密枝叶遮蔽下,一个新搭的树屋框架上,少年梦境渗入现实的纹理。袁澜贪馋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香橼满意地靠在袁澜胸口。他俩已挪动靠垫,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着新村万家灯火了。

香橼说:“我该回旅店了。”

袁澜抱紧她,说:“不,我们可以在树上过夜!”

夜色带上一点湿润,风慢慢变得明显,柳枝不停抚摩他俩的脸。两个人互相探求,没再多话。

夜的深处,他们不由自主被荒场上出现的一缕红星吸引了。红星从远处移动过来,绕着荒场慢悠悠游动。如果红星代表黑暗中一个人,他应该打起手电,否则那么多垃圾和废物肯定会绊倒他。

袁澜凑到香橼耳边低语:“不要怕,我在这荒场上睡过,那可能是一个怪女人在走。”

“也可能是鬼。”香橼发抖,偎进他怀里,鼻息吹在他裸露的颈子上,让他爱得不行。

红星停下,大概是在大木桌那儿。红星闪烁,很像烟头。树上看着红星的人不怕了,只听见一个男人叹息说:“谢谢老天啊,你至少让我在夜里活着!”

香橼一把扭紧袁澜手臂,对着他耳朵吹气:“你看,是鬼!”

忽然,一个女人捏紧喉咙大声说:“你看看我多美!”

袁澜搂紧香橼:“别怕。这两个人上次我也遇上了。没事,可能就是吃了我的甜瓜而已。我睡着在草地上,他们没碰我。”

红星慢慢熄灭,荒场再也没起人声。天光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远处公鸡打鸣。香橼捂住自己脸,不让袁澜看“隔夜面孔”。等袁澜跑回去拧了湿毛巾来,香橼已熟练地拿着工具改善树屋,造起绕着树干盘升的木梯。

第二天,香橼相跟着袁澜去了他家,她对醉而不醒的男人视而不见。她到菜市场买回来东西,给袁澜做了一桌子淮扬菜。她不让袁澜送,自己坐公交车去宾馆拿行李,要回她的城市去。袁澜拿着她手写的地址,说等父亲酒醒就去找她。香橼摸摸他脸,笑了:“找我干吗?我男人会拿大棍子打断你的腿!”

可是,香橼拿了行李,并没去赶火车。她叫了辆出租,又来了袁澜家。她一连住了三天,和袁澜睡在他小房间里,一起听他爸爸梦呓。

白天,香橼和袁澜总溜进荒场,坐在他俩的树屋里,读袁澜在荒场里拾到的那封冗长的怨妇信。香橼边听边笑,猜测写信女人是个丑八怪。若不是丑八怪,就会拿写信的时间出去找男朋友。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嘛!

香橼终于回家之后,袁澜偷喝爸爸的洋酒。他坐在杨柳枝间树屋里,晃荡垂下的腿眺望北面。有时候他醉了,有时候他醒来。他不确认某些印象是不是真事:居委会主任邵红薇站在木桌子前头收拾最后两三只野猫,像非洲人那样跳着转圈的舞步,手里抓着死猫的爪子,像那尸体是她舞伴。有一对男女跑到荒场上来扒土,挖了一个坑,把一个小小襁褓埋下去。某个阴天的黄昏,暗得快看不清,像来过一个男人,在水泥筒前把自己脱得精光。然后男人不见了,一个长波浪头发红裙子的高个女人穿着红高跟鞋快步走,她绕开障碍,非常灵动……

十三

荒场似乎和袁澜爸的醉乡有某种神秘联系,每次袁澜同爸爸谈起新村外侧的荒场,爸爸总酒势糊涂看着他摆手:“没有没有,没这种地方。新村那头是另一个新村。房子密密一排排的。”

政府决定雷厉风行把袁澜搭起树屋的这个荒场拆除是因为有人告发了邵红薇。

告邵红薇的罪名却不是杀野猫,是告她在荒场里私埋婴儿尸体。

荒场确实藏污纳垢。联防队突击荒场虽没发现柳荫深处那座暧昧的树屋(后来袁澜还安上了铅皮屋顶),却在连袁澜都不晓得的荒场外侧发现了藏在一座土坡下的一所简陋棚屋,据说是烂污好龙阳者的秘密聚会点。死婴也掘出来了,邵红薇承认不承认不是重点。这个败坏地方官政绩的污点必须从地图上抹去。

大批城管人员和进口掘土机开进新村小路那天,袁澜爸爸一清早从梦中醒了,直接到浴室洗了个凉水浴。像被某种势力释放了似的,他竟然从此忘记了杜康,成了一个专心做饭、没事听听评弹的正常人。半年之后,他回到原单位销掉长病假重新开始朝九晚五。袁澜妈因此也在不久后回到他身边,一直陪到他过世。

袁澜那天早晨和爸爸打个招呼就跑出门,他奔过差不多已结出葵花籽的向日葵枯盘,跑进荒场。城管灰蓝色的制服像盘旋不去的小灰蝶在垃圾堆上转悠。他跑过大木桌,看见木桌上放着一只完好无损的玻璃烟灰缸,像刺猬般插满黄色香烟屁股。他跑过加拿大一枝黄开始扬花的群落,趁人不注意爬上了杨柳树,端端正正俯瞰大掘土机和铲车轮流抹去这地区的“一颗毒瘤”。

泥尘飞扬,一堆堆垃圾和废物依次清除,如理发师的推子推下团团污秽毛发。

荒场上的灌木和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软倒在尘土里,零星花朵像垂死动物的眼目,慢慢闭上。城管蜂拥而上用斧子避开那张大木桌的时候,袁澜眼里淌下了大颗泪珠。水泥筒子被小吊车吊起放在小卡车上,城管们轰然一声发现了罪案的痕迹:水泥筒子下的泥土里露出女式衣服的袖子和裤管。

城管不敢造次,通知了公安。公安到现场掘土三尺,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套被人扔掉的女装而已,早已烂得破了……

清风吹拂铲平厘清的旷场,车辆和城管撤走,天已黄昏。听这些人说,这里将要建起一家新超市和一家幼儿园。袁澜呆望着空无一人平整过的旷场,心里空荡荡。他饿了,掏出超市里买的阿大椒盐花生吃,那花生却带着机器的涩味儿,全不如爸爸用粗盐亲自炒的好。

袁澜决定辍学,他对读书的兴趣彻底消失。他觉得自己对香橼的思念已像溃烂的癞痢布满了自己头颅。酒醒的爸爸无可奈何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他给了儿子开口借的钱,看儿子推出自行车,沿着国家公路骑往北边一个县城,寻找一种不平常的水果。

妈妈回到了家,和爸爸一起等待儿子。这一等就是三年,袁澜的信隔开一阵子就来,人却不踏归途。

三年之后的秋天,变得高大黝黑的袁澜回来了,他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笑嘻嘻的女人,一个外地妇女,已和他同居了两年,名字就是那种只能闻不能吃的果子香橼。香橼并不是吃闲饭的,她住在袁澜父母家那一年里承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还烧得一手好淮扬菜。

袁澜妈起初以礼相待比儿子年纪大不少的香橼。袁澜妈一年到头其实也说不上几句话,总沉默寡言。香橼一住进来,袁家就显得挤了。虽说香橼不由分说抢过两个长辈的家务,不让袁澜妈服侍人,她总免不得进去出来显得这家多出个外人。

袁澜妈没家务做了,袁澜爸如今也不买醉,两个人就时常白天出门去逛,买菜买东西,让袁澜和香橼在家处。有几回老夫妻逛累了回家,推开门又退出来,听不得房里香橼的声音。袁澜爸判断说:“这女的别的没什么,就是太要了。儿子身体要当心。”袁澜妈没说什么,好像盼望发生些喜事。

袁澜不回答父母自己是不是已结了婚,或要不要及时和香橼办个简单婚礼。他有心事,他想出去找法门挣钱。他总对父母说:“我想买个房子,分开住。”

袁澜出门多了,袁澜妈等老公跑开散步,找个机会问香橼:“你俩啥时候要孩子?”

香橼穿着家居服,显得胖胖的,但没有肚子。她和袁澜妈说话,老举起沾了水沾了肥皂泡的手,用手臂去抹额头汗珠;还总微笑,说话柔柔的:“没说要孩子。”

袁澜妈问过就闷,闷声不响。终于有一次问她:“你们办个婚宴吧?这样子好像对不起你。”

香橼怔怔望着袁澜妈,抹汗说:“实话对你说吧,我再办婚宴,那就是重婚罪。”

袁澜妈受了刺激,闷在心里很久没说,也不告诉老公。袁澜知道香橼对妈妈说了这回事,他更不解释,只是早出晚归。

那年过年吃了年饭,四个人在小小饭桌边坐着喝茶。袁澜妈抖抖索索摸出个厚厚红包要送给香橼,香橼推开不受,父子俩看得莫名其妙。只听袁澜妈说:“年过了,我看香橼你还是回家去。这里不是你家,你有家。老这样子下去,我害怕。我们就澜澜一个独子,万一你老公打上门来……”

袁澜爸听明白了,恍然大悟,瞪着儿子。香橼低头不说话,袁澜抓了她手,对父母说:“你们不明白,她和我是要一起过下去的。我差不多就可以买房子了,买了,我们住出去。我们俩的事,你们不要管。”

袁澜妈粗糙的双手蒙着脸,没声音地哭。香橼走进房间,一直躲着不出来。袁澜说:“爸,妈,世上有些事没办法讲道理的对吧?好比爸爸喝酒就喝酒,也没顾上我们怎么样;妈妈回娘家就回娘家,也没管我会怎样。我现在算长大了,香橼已经有点见老。我跟她在一起,你俩别说没你俩的原因。我希望你们对她好,对她好就是对我好,也是对你们自己好。”

以礼相待就这样子进化成了相安无事。袁澜每天出去挣钱,袁澜妈抢回了家务自己做,袁澜爸常跑出去玩牌。香橼在家里呆着不舒服,总来建在从前那荒场上的超市里逛,看旁边幼儿园小孩子排队做操。她发现那株大柳树还在幼儿园后面,上面已没有树屋的痕迹。

十四

卢斯电话里对袁澜说:“大哥,谁都说我们房产中介是永动机,一群不甘心的人,其实也未必。您那房子的事,小卢我自然希望你让一点,能成交,不过您不愿意就算了。倒是您跟我聊起什么居民区的荒场,弄得我也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我感觉有意思,下回您来,我们再去看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吧。”

袁澜对卢斯说:“这样。你跟店长商量。如果让我和买房那家人面对面谈谈,说不定我找到让步的理由,也未可知。”

卢斯拍大腿说OK,跑去征得耿店长同意,把会面安排在周五晚,就到袁澜要出售的公寓里见面谈。

袁澜想想卢斯这个人,打电话给他:“周五下午我先过来,你带我逛逛,我请你吃晚饭。咱们聊聊,也许有利于成交。”卢斯大声说好:“哥,你来,你来!”

盧斯把西装脱下挂在店里,换了一身套头运动服跟袁澜出来。他带着袁澜往西走,走进河水拐弯处那小区,七绕八拐,楼房尽头有扇不起眼的铁门,推开走进去,一棵大桂花树。绕过树,前门现一片开阔的林子:松树、榉树、大石榴树成行,靠河一长溜大柳树,都长成了气候,藤萝青苔缀在树干上。卢斯说:“大哥,这就是你喜欢的偏僻地方吧?卖了那套房,小卢可以帮你在这个小区找到靠林子的单元。”

袁澜仰脸吸一口清气,笑道:“果真好个树林子,我最喜欢柳树。这里柳树上搭个树屋,可以看来往驳船了。但是,你别生意经入脑,我不买房子。”

卢斯回答他什么,袁澜没留心,他没听卢斯,他看见柳树,说起树屋,一瞬间他又和香橼在幽境里相会了。

袁澜并没像他自己希望那样很多年前就买房子。他每天扔下香橼跑出去,做的是换不来钱的小买卖。香橼同他父母渐渐不说话,低头抬头大家都尴尬。

忘记了是哪一天香橼悄悄同他说起那棵大柳树。香橼要他买一些好的厚板回来,她想在柳树上把树屋再搭起来,他俩可以一起回到柳树上望远。袁澜忘了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也许当时和父母心里存着疙瘩?反正,他俩花了一个周末就在那树上搭了一个比从前好得多也大一些的树屋。屋子躲在枝叶间,隔着幼儿园俯瞰超市门面,还算隐秘。门上挂了锁,只有他俩有钥匙。

没想到香橼处心积虑是为搬出袁家,她拿了自己东西就直截了当住进了树屋!她早就在超市当上了临时工,白天去超市上班,晚上睡在树屋里。

卢斯在袁澜手臂上轻轻拍一下:“大哥,您想什么呢?我问你,你现在住的房子是在内环里头吧?买进内环里去是所有置换客的梦啊。”

“内环里头?”袁澜抱歉地一笑,“内环里头寸土寸金,比这里更没空隙,那种地方不适合居住的吧?”

“您不住内环里头,那恐怕住在外环线外头别墅里了。”卢斯翘起大拇指,“你们这些大佬都是成功人士。卖房子就是拿钱享受,花掉。”

“我只有这一套房子。卖了就没了。”袁澜淡淡说,歪头打量河边柳枝。

“什么?”卢斯竖起了眉毛,“那您住哪儿?租房子?”

“暂时住在妈妈家。以后,看情况吧。”袁澜笑笑,“也许在那棵柳树上造个树屋,也能住。”

卢斯没听进去袁澜后半句,他叹口气:“这么说,也许您也等着钱用。我能帮你多挣点就多挣点吧。大家都不容易。”

袁澜拍拍卢斯肩膀:“我跟你说过,我想找一个有荒场的地方去住。我是个怪人,你不一定理解。”

“是啊,荒场。”卢斯点点头,“譬如这个好看的林子。”

“这个林子不属于我说的荒场。”袁澜笑道,“这个林子是小区的卖点,打理培植,规划管理,是小区的露天部分嘛。所谓荒场,可不是这种。”

卢斯点头:“明白,明白。得是能在里头干些荒唐事的。”

袁澜摇摇头:“你上次带我去的,也不算是。固然在荒场里可以胡天野地做些蠢事坏事,但荒场最难得的是有奇迹。荒场是半夜有海市蜃楼的地方啊。”

卢斯懂事,不肯随袁澜去餐厅吃饭,就在附近超市要了一份快餐,喝一杯五元钱的咖啡。袁澜喝着咖啡,看这超市眼熟,原来和当年香橼打临时工的那家是连锁。

香橼打临时工,袁澜就出去捉快钱。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他有种别人没有的能力。他和几个炒股票的搭档,人家管买进卖出,他推一部脚踏车,满城里跑证券公司营业部,在一堆堆股市人群里观察散户情绪,看他们投机哪些热门股,然后打电话报信。这样子,每月只要行情好,他能分到时大时小的果子。

香橼把他交给她的钱存在附近农行储蓄所里,账户是他的名字。香橼历来做事向着他,没任何细节叫人怀疑她的忠诚。一个女人对一个小男人好,扔掉了老公跑出来,你说这种事谁真有资格评头论足?袁澜晚上回父母家吃饭,然后带上给香橼的饭盒,到树屋来过夜。一大清早,他还抢着去倒便壶。超市里工友对香橼好,连幼儿园老师都悄悄让她去园里用浴室。“树屋上那个女人”渐渐成了香橼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叫人淡忘了。

卢斯小心翼翼敲敲袁澜手臂:“大哥,你想什么呢?走吧,时间到了。放心,我会帮你的。”

那对买房的夫妻大概都三十五六岁,男的穿得像个坐办公室的,女的穿得朴素,头发用根橡皮筋扎个马尾。他们这些天又答应加了十万元,离开袁澜的底价还差二十万。夫妻俩在袁澜的房子里有些局促,歪着头不看他,看墙纸,有些僵僵的。

袁澜想起香橼唯一一回对他露出僵僵的表情。她那时站在树屋里,头几乎碰到了屋子的木顶。香橼那回对他说:“我累了。”

香橼去过三回医院,做了一些检查。树屋到了秋冬天,尽管悄悄接了电,放了电暖炉,还真是没法住。袁澜想让她回他父母家,她摇头。袁澜告诉她快够钱买小二房了,过渡一下不要紧,香橼摇头。香橼对他说:“我累了。我想回到地上。我要回家了。”

卢斯和耿店长搭档得挺溜,都在巧妙说房价只涨不跌,早买比晚买好。卢斯拉着男客看房间,还看窗外景色。这些都是袁澜这套房的优点。卢斯说:“对门的邻居也有意思要买。”

袁澜看看自己的房子,眼泪糊了眼眶:这房子香橼一天也没福气住。她坚持不下去了,她背着一只双肩包,拎着一只小小人造革旅行袋,搭火车回她家乡。袁澜记得那绿皮车厢里的色彩和光线,他给她买了软座。她坐在软座上,撩起白色窗帘看他。她还是温柔地对他笑,可她真露出了老态。毕竟,她比他大了十多岁。

“大哥,想什么呢?”卢斯敲醒低头的袁澜,“哎呀,你们看,大哥动感情了,不舍得这房子。大哥,别感伤!”

买房的男女认真看袁澜,袁澜不好意思:“不是,我想别的。”

那男的开口说:“确实我们也有苦衷,我们已经尽力,我们计算了自己还贷款的能力。”

卢斯没吱声,耿店长低声问袁澜:“袁先生,你看呢,离你底价是远了点,差了十八万。”

袁澜听见十八万這个数字,猛一个激灵。那天,乘着香橼车站买水,他把自己的十八万现钞全部塞进了她旅行袋。这是他很大一笔资产,不敢对她说,又担心路上被人偷走。他站在车窗外凝视香橼时担着这个心,倒忘了伤心。等火车一震,开动了,他看见香橼微笑着满脸泪水,他转身飞奔,不敢再看她……

袁澜甩甩脑袋,清了清喉咙。大家坐在他客厅,都等他说话。袁澜声音沙哑:“别担心,房子就成交好了。我不喜欢十八万这个数字,还是差我二十万吧。”

买房男女愣了愣,女的咧嘴笑了,男的带着热情说:“房东这么好意,我们领情。反正,我们在付款周期上,尽我们的努力。”

下楼一起到中介公司办了手续,袁澜当场拿到一点定金。耿店长不让袁澜走,一定要请他去酒吧喝一杯。

袁澜跟着耿店长和卢斯到了小路尽头的小酒吧,耿店长在柜台上存了半瓶伏特加。三个人弄了三小碟酸黄瓜,碰了杯,“哐”的一声。

卢斯笑道:“大哥也来低档酒吧了。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荒场啊。”

耿店长问什么“慌张”,卢斯摇摇头:“这个是袁大哥说的,袁大哥真是大手笔。等一等脱衣舞女郎来了,我们请你看表演。”

袁澜微笑说:“这是脱衣舞酒吧,不是我说的荒场。”

他看看黑乎乎的酒吧里皱巴巴的椅套,一切都仿佛使用过度了。他对卢斯和耿店长说:“留一点好处给人家,让他们心里也暖一暖。”

十五

房子首付到手,袁澜孤身只影去售车中心买了通用的房车。他把银行的事交代给老妈,自己东西扔进房车,就开上了国道。

他没目的地,他去寻找可以停车过夜的一个又一个地方。他不喜欢有人管理的停车点,他愿意在各种各样的居民区附近泊车。他特别中意有高树的地方。他每个傍晚喝过热茶,就先攀上树冠,坐在最高的粗枝上。一会儿看居民的楼房,一会儿转身望向天邊。如果竟然还有居民区保留着扔杂物垃圾的荒地,袁澜就去那里头转圈,抽烟。

出发时是冬天,他先往暖和的南边走。随着春天临近,他折返往北。

这天晚上他请荒地上露宿的五六个流浪汉吃炒饭喝老白干,听他们讲荒地上故事。这个小镇不比袁澜出生的大城,这里荒地上没两张面孔的居委会女主任,没半夜游园的男女怪,没偷偷埋葬的弃婴,但有男人到这里决斗,要么送命要么免掉赌债。袁澜喜欢听决斗的男人如何制订规则,如何替将要赢的一方留下后路,又如何愿赌服输。他喜欢小镇上有血气的人物。

春分的晚上袁澜替爸爸烧了一炷香。爸爸走得早了些,他的肝撑不住了。爸爸留给袁澜一笔款子,这是他后来买房的主要经济来源。爸爸支持了他一段有女友想结婚的日子,虽然后来又走岔了,那是另一回事。

更多无聊的春夜,袁澜无所事事,他从挎包夹层摸出早已翻烂的几张信纸,看署名柠檬的女人无休无止吐露她对婚姻的失望和对不忠丈夫的怨怒,柠檬泛着久久的酸水,恐怕她已成了城市老太婆的一员,终日混迹于麻将台和广场舞队了吧。

自从袁澜把香橼送上北归的列车,他只收到过香橼一封信。香橼一句话谢了他塞在包里的钞票,那些钞票让她免受挂名丈夫(一位残疾人)的报复,帮她顺利归纳到她曾经出发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开始在时光里发霉”。她如此坚定看待自己的归宿,对袁澜陆续的去信从不回复,就此消失于他的时空。

五月中,袁澜知道自己的房车接近了香橼的家乡。年轻气盛的日子,他曾身无分文找到这个小镇,走进香橼家……

很多年过去,小镇周围变得不认识,交通网络早像蛇一般盘住了人的记忆。袁澜竭力分辨,犹犹豫豫把房车停在记忆中香橼家附近空地上。也许,陈旧的居民楼前那棵正在绽开红花的石榴树就是香橼常常念叨的老石榴王?

他知道得模糊,回忆也不确切。不过,他躲在房车里,端着一杯热过又凉掉的茶,从车窗望着外面。看累了他就去睡一会儿。饿了,冰箱里有食物。

他感到自己累了,他最近常常想到小时候那荒场上绽开了布面的破沙发。他的布面早已散开,但是,如今他里面的弹簧也开始松懈了……

他的房车在同一个角落停了三天,没什么香橼的消息。

袁澜决定再停留一个夜晚,这个夜晚之后,他就慢慢北上,不徐不疾开到北京城去,去见识一番天安门。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他想面对面看一眼天安门,了结一番从小的疑问。看完天安门,他就回家去,替老娘养老送终。

这天晚上和前几晚不同,傍晚就有人兴冲冲出来放置老掉牙的音响,还接了电,试音。一个荒凉破败的旷场竟然有了一点舞台的妖冶作派。

他坐在房车窗前观望,也有不少好奇的人过来观望他的车。他看得见这些人,这些人从车外看不见他。太阳在云层里隐没之后,中老年妇女和一些老头儿从三个方向流泻到旷场上,活泼的舞曲播放出来,女人们排成纵队,夹杂零星老男人,广场舞如火如荼跃动起来。一时间,群魔乱舞,胳膊大腿毫无章法地飞动……

袁澜叹了口气,香橼是一个旧梦,或是人生中另外一种骗局,早就不在现实人间里了。她栖身于离开人间三米的空中,曾被叫做“树屋里的女人”,她随着时间只会越升越高……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还鱼肚白,袁澜就发动了房车,向北方行驶。

不需要担心,袁澜勉励自己,就像曾经的一个夜晚他被围墙堵在荒场外面,事实上荒场从没真正存在过,那是类似蒲松龄的遭遇,荒场和香橼都只是新版《聊斋志异》。

人生只有一次,而欺骗自己则可以无限重复。

这不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