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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见的变故(艾城志异十五段)

2019-10-24谢志强

文学港 2019年10期
关键词:光头儿子

谢志强

半边人

第一次看见半边人,我目瞪口呆,仿佛有一个江湖耍刀高手,一刀劈下,一个完整人的中轴线,由上自下,一分为二。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于是,我面前的半边人:独眼、独耳、独臂,半边脸,保留着半个鼻半张嘴。他穿的衣裤,也是半边。半边的剖面封闭着。

半边人凭着独腿一蹦一蹦,出现在婚姻中介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以为他是来寻求另一半——女人。他说他来找个工作。

这倒是符合婚姻中介的宗旨——为你找到另一半。或许,聘用半边人,我们的业务能够出奇红火。

半边人的另一半呢?他一定遭受过失却另一半的痛苦。他做的动作像是“以我为例”,他说:我出生时只有半边。

难道在娘胎里,他一分为二,另一半没出生?他没说他的家乡,只是说十八岁那年,他突然想出门远行。他对母亲说:我出去找个东西。

据称,半边人已二十一岁。我说:你找到了吗?他的半边脸笑着(那不存在的半边脸是哭吧?),摇头。我说:你找什么东西?如果可能,我们帮你找,艾城居民都很热心。他摇摇半个头(齐齐的半个头,像刀切一样齐),说:我就是好奇而已。

立即,我把“为你找到另一半”的宗旨和半边人的形象制作成一张广告,散发,张贴,寄送。无意之中,半边人成了我们所的形象代言。前来中介所登记的征婚者络绎不绝,当然,也不排除好奇者。无疑营造了个热火的气氛。半边人乐此不疲,好像发现了他的同类,悄悄对我说:来此登记的人,都是半边人。我欣慰了,说:所以,我们的工作很有价值。

我把主要业务切给了他。给半边人单独一个办公室,负责接待登记,以及安排相见。因为业务繁忙,特意给他配了个助手——漂亮的姑娘。

半边人喜欢吃苹果。我对象征颇为兴趣,譬如恋爱的男女送什么花,我会提示。而苹果,似伊甸园的禁果。我有意訂购了苹果每天给他放一盘。

半边人吃苹果有个习惯,一分为二,不多不少,他只吃一半。他当场切开了,会把另一半赠送给前来的征婚者。不过,也给助手半个,每天都给半个。享受半边人带来的待遇,助手会微笑地接受。

助手向我反映,半边人将办公室能够一分为二的东西,都分为两半了。例如,花盆,广告,信封,纸袋,桌子,椅子等。(半边人坐半个椅子的情景,你想欣赏吗?那就来吧。)至于难以分割的物件,比如茶杯等器物,半边人则采取染色,把另一半染成黑色。夜晚,黑色的另一半就隐藏在夜色里了,好像不存在了。夜间,遇见半边人,我也有类似的错觉。

我认为这是半边人的兴致取向。人与物配套。这样,可能效果出奇。来这里的男女不都是来找“另一半”的吗?有一次,我和半边人参加一个婚礼(新郎新娘特别邀请半边人参加)要乘公交车,他却不上,似乎在打量着公交车。我说:那么大个东西,你可没法下手吧?他说,我想一想而已。

有时候,我和他交流,他目光,突然有一种锐利,仿佛要切割我。我说:你是不是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了?

半边人摇摇头,像是从恍惚中退出,说:我只是好奇而已,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

考虑到半边人独自在艾城,依据就近原则,我在办公室附近,给他租了一间房子。他唯独没把双人床一分为二。我去探望他的生活情况,有一天,他正在睡。我有钥匙。他是标准的侧身睡,半边剖面平躺在床上,仿佛床单以下隐藏着另一半。我想起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不是山的底座,而是雷同的右半边在水平面的下边。他起身,像是脱离了另一半。

经半边人介绍的男女,成功率颇高,增加了中介所的知名度。半边人似乎深知男女双方的契合点,我总觉得他借助这个平台,在寻找缺失的另一半。或许,另半边也同样在寻找他这半边。卡尔维诺《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不是合二为一了吗?是什么意外使得半边人失却了另半边?

我担心半边人突然提出辞职。我设想,定制一个半边的模型,造成一个完整人。那么,他可以借此演示:拆下半边模型,再组合起来,合二为一。相当于广告,暗指中介所的宗旨。半边人说:你别费事了,模型没活力。

半边人和助手已配合得相当默契。他每天都享受半个苹果,他说:苹果美容。

难道就不能想到苹果的象征?半边人表明,他和助手仅是同事关系。半边人业务拿得起放得下,我总觉得他孩子气十足,我说:你也该考虑成年人的事情了。同时,我明确他的股份。

找到了另一半,半边人一定安心了。起码,稳定了。何况,双人床的半边在等待另一半。半边人和助手年龄相当。而且,双方谈得来。我有意牵线。

背靠背,我分别探了两人的底。

姑娘说:我不嫌他只有半边,我都能接受,但受不了他的目光,像刀一样,更像激光,切割我,我真怕他的目光会把我一分为二。

半边人说:想象另一半存在,在某一个地方,相互寻找,像捉迷藏,多有趣,缺失引起美好的想象。

永不止步的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不停地奔跑着。没有人看见他哪怕是片刻停下来的情况。

艾城的居民,有的上夜班,有的上白班,有的起得早,有的睡得迟,这些人在不同时间、地点,汇集起来的信息,归结起来:那是一个不分昼夜不停奔跑的中年男人。

起初,有人好奇,以为这个奔跑的中年男人向往的地方有什么美事。他这么一跑,带动了沿街的许多人跟随一起奔跑,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并没有具体的目标,甚至跑着跑着,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那是循环性的奔跑。艾城所有人行走,奔跑的都有方向和目的。只剩下第一个跟随奔跑的小伙子。

小伙子对中年男人的行动特别好奇。你这么奔跑为什么?就是奔跑。你不睡觉?我在奔跑中打盹。再这样下去,你要跑死了。我不能停下来。你得歇一歇吃饭吧?我在奔跑中进食。

还有人关心中年男人有没有恋爱,有没有家庭。中年男人不屑回答。恋爱得停下来进行,家庭是男人的港湾。可以推测,他放弃了爱和家。

艾城的一个资深田径教练,有心把中年男人纳入马拉松长跑运动员,他跟中年男人并肩跑了两条街,边跑边谈,传达他对中年男人的信心。

中年男人拒绝了,说:长跑运动,有起点,终点,我不会遵守这个规则,我不能停下来。

教练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有静有动,你是停不下来,还是不会停下来?

中年男人说:我不能停下来。

艾城出现许多陪跑的人,其中有资深的体育记者,刨根问底,抖出独家新闻的背景(但是,没有第二个人在中年男人得到证实):中年男人来艾城务工,没固定的住宅,也租不起房,几次应聘碰壁,那是湿冷的冬天,他采取奔跑取暖。

奔跑时,身体发热,他在一座桥下躺下,不一会,冻醒了,却挪动不了身体,借着近处的路灯,他发现,腿上的汗毛,像根须一样,扎在了地上,是寒冷,还是僵硬,反正,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一种木头的迹象。他掏出包里的小刀,迅速割断了根须。那汗毛已十分粗壮、发达了。他后怕,如果不知不觉睡到天亮,他肯定动弹不得了——凍僵或扎根。

于是,他不敢停步了。可能是一种幻觉,但是,他脑子里留着桥下的奇迹,汗毛在静止中向泥土里生长。

没有迹象表明中年男人有停下来的可能。他是一个永不止步的形象,甚至,艾城选取他这个形象为艾城精神的化身。

我写小说,总是回避偶然。现在,不得不说中年男人的偶然遭遇。人们已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间打盹了。如果打盹,那么,不能惊扰。梦游的人要是被惊扰,后果可想而知。

这一天夜晚,临近零点。艾城进入睡眠,深处自然有骚动,但还睁着眼——街灯。中年男人跑过一条老街的时候,一个巷子里,冲出一辆摩托车。

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像噩梦,摩托车几乎是一头猛兽,撞倒了中年男人,自己也横倒了。那个驾驶摩托车的小伙子,遵循惯性,飞起来,落地时,他趁势翻了个滚,仅擦破些皮,但摔晕了。

中年男人停在一棵人行道上的树旁,终于停止了奔跑。

过了大概一个钟头,小伙子回过神来,他上前扶中年男子。拉,抱,都没用。好像               船抛了锚。

所有的汗毛,可能在中年男人静躺的时候,像庄稼吸收了土地的养分,趁机迅速地生长,不是向上,而是向下,扎入土里,甚至刺穿了水泥地。当然还轻易地伸进那棵树圆形的地盘。

按小伙子的说法:当时,就像看见一棵根系发达的树,被连根拔起,整个身体像被蜘蛛丝缠绕一样。

小伙子硬是拽中年男人起来。简直像个树根,根须慢慢地在自行调整——一律向下,牢牢地抓住地,如同台风过后,用不同方向铁丝固定住树那样。

接着的情景,就是第二天人们目睹的奇迹了。原来立在那里的一棵树,好像是中年男人的恋人,奔跑累了,依偎着她。

许多人去摸中年男人,一致的手感是:木头的质感。

那扎入地里的根系,也发出芽,发出黑色的芽,还舒展开来,渐渐地,转为墨绿。墨绿的叶子。一棵枝叶茂盛的树。谁也说不出这棵树的品种。

有人给两棵树起了个名称:情侣树。导游发挥,说这样树的前身是一棵不安分的树。还说,那根须表明,一个树人的向往:爱和家。来艾城的游客,男男女女,总会以情侣树作为背景,留个纪念。

有心人有了发现:其中一棵,出现了奔跑的姿态。旅游部门要保护这个景点,就围起了栏栅,并用一根铁链,把两棵树联系固定一起。

演说家的尴尬

我一向警惕使用大词,可是,我还是启用“空前绝后”这个大词给艾城的这位演说家。

可能我经历过风风雨雨,一般的话已不能打动我了。比如,人家听了捧腹大笑或激动不已的段子、说教,我却不以为然,无动于衷。我的沸点很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麻木了。不过,我聆听了这位演说家的演说,我忍不住热血沸腾,似乎有一种立即要去干一件“伟大”事情的冲动,那是青春的感觉。

能点燃我的激情,演说家是唯一的一个人。他使我想起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尽管盲目,但也纯洁。因此,他出现在哪里,我就赶到哪里,不放过他每一场演讲。

这位演说家有一个可贵之处,他每一场演讲都有很明确的针对性,场地,听众,甚至互动。似乎所有的听众都中了魔。邀请他的单位越来越多,庆典,开幕等等场合,他的演说,相当于我记忆里放电影,正片之前的新闻纪录片,而正片已老套。我的生活也有了起色,我会补记他演讲中的精彩语录(启示、警句、箴言)。他的许多话很快成了艾城的流行语。没有必要一一列举,反正,进入艾城的游客,很快能掌握若干句。他简直是艾城的形象代言人。

我着迷演说家那两片嘴唇。同样是肉的组织,我怎么就那么笨拙?私下里,我成了单独听他说的志愿者。他对我说:你用手说,我用嘴说。艾城有位研究人种和进化的学者,他测量过演说家的头部,用最先进的设备,仍没发现异样,不过,他预言:演说家是艾城的未来,是人类的未来。他还建议演说家这张嘴“走向世界”,艾城唯一能“走向世界”的就是演说家的那张奇妙无比的嘴了。

演说家收了许多弟子,当然象征性地收费,这是他维持生计的来源之一。只是,其妻不以为然,她受不了演说家的声音。当初恋爱,妻子冲着他这张嘴——能说会道,渐渐地,她就受不了,演说家总是缠着她说个不停。她耳朵都起茧了。

不得已,演说家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早晚,要各说一个钟头,那是练功。讲究口型,发声等。但他的感觉不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像演说,倒是辩论,双方同步。甚至,在床上,他温柔地恳求妻子听他说话。他有一种焦虑的幻觉,要是不说话,自己随时可能解体。

其妻先是分床,随后赌气回娘家。她说:他就会耍嘴皮子,上边发达,下边疲软。

确实,所有的才华、能量都集中在同时也体现在了演说家那两片嘴皮子上。我常常近距离观察他上下嘴唇的频率、震动,试图找出什么规律。对嘴巴,我是“外行”,可它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离婚后,演说家一度情绪低沉。艾城所有人都在乎他,可他在乎的还是妻子。妻子却弃他而去。通常,人们都认为是艾城有关机构促成了他出国演讲,把艾城的形象推向世界。其实,他是做给妻子看的:我还有用。

艾城的上市企业给他资助。他终于出国。他意识到了语言问题。他的演讲一直使用的是汉语。他掌握的英语,仅能应付俗事:食、住、行。他的演讲总是追求“形而上”,可是,他在国外绕不过“形而下”的尴尬。

演说家预定的几场演说不得不取消(艾城的策划),他学习英语,却很迟钝,他再也找不到出口成章、滔滔不绝的感觉了。他开始沉默。他的嘴进入了空闲时期,不再作为一个说的器官发挥其功能了。他的自信跌入低谷。

起初,他总是舔、咬嘴唇,还不停地喝水,仿佛他在茫茫沙漠里迷失了。嘴巴另一个功能显示出来,可他反感食物,他进食,似乎是填充、打发一下饥饿的感觉。

演说家对自己能到达现在的名声,他相当明确:亏得有这张嘴。他在旅馆的房间里,会对着镜子,用汉语重温往日的辉煌,他迷恋那张镜子里的嘴唇,这张嘴,曾多次吻过妻子的嘴,那也是一种交易:吻妻子,无非是要妻子听他演说。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不觉,转换了身份,他跟镜子里的自己展开辩论,似乎谁也不服谁,谁也辩不过谁。他给镜子罩了一块布。他习惯了说和听的关系。可惜,没了他期待的听众。

演说家归来后,似乎要过把瘾,他举行了连续三场的演说,仿佛他在国外演说大获成功。媒体也给予了大幅版面报道。感觉中,他把艾城引向了“世界”。

演讲结束,演说家单独约见了我。他感谢我,在国外寂寞的日子,幸亏有了我送他的那盘录音(原本是我录制的推介音响资料——他在出国前的最后一次演讲)。

演說家在国内一个旅馆里,他用随身听播放了自己的演讲录音,他被自己感动了。

演说家回赠了自己的一幅画,他在国外,对着镜子,绘制了自己的嘴:舌舔上腭,一种内修的基本动作。我看到的是解剖学意义上的口腔。但是,他的神智有点游离,他舔一舔嘴唇,说:我还是第一次客观地观察自己的上颚,人类进化,那么奇妙,它能说出一种语言,换了个环境,就失语,我什么都不是,我以为我说故我在。其实是,我说故我孤独,我听故我在。要是缺席了听,演说家能在吗?故我不在。

草 帽

李麦说他这辈子,就靠麦子。吃,他热衷面食;干,也跟麦子密切相关。当年他是艾城一家国营企业——国营草帽厂的技术员。草帽的主要原料是麦秸秆。

我羡慕他捧了个铁饭碗,去他所在的草帽厂看过,露天仓库,堆着麦秸秆,简直像插队落户时农村的打麦场。在街上看见戴草帽的人,他像看见地下党的联络暗号一样,就多看几眼,甚至还会跟踪。我笑他: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你是有家室的人了。他说:那顶草帽出自我之手。

李麦的手像女人,纤长,细嫩,我说他投错了胎。他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还能在帽檐编织出语录,比如,为人民服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等到他在草帽上编织出“实现四个现代化”(那时,口号太多,确切的表述,我也记不全了),草帽厂宣告破产了。李麦成了艾城最早的国营企业下岗工人。

似乎一天之间,人们不需要草帽了。他家堆积着许多麦秸秆,仿佛他转移了车间,家里像个鸟巢。他继续编草帽,编得妻子跟他离婚。如果有女儿,我能想象出,他像编草帽一样,给女儿编无数条小辫子。他却是儿子,考虑到母子俩今后的生活,他净身离开,住到了父母那里。十年的婚姻,一眨眼,又回到单身。

当然,麦秸秆搬到了父母的房子。母亲发愁:整天编,谁会要?李麦根本没考虑销路,他就是一心一意地编草帽。母亲看不下去,也来帮助他编,他还是按照企业验收标准——母亲编的都是废品。他不让母亲沾手。仿佛是极大的犯罪,李麦说。

妹妹比李麦小三岁。都说兄妹俩投错了胎——要是换一换就好了。妹妹很能干,有魄力。那时,妹妹已有眼光——捣腾房产。父母住的房子也由她出大部分的资金。

妹妹隔三差五去替父母清洁房子,恨不得把堆得到处都是的麦秸秆统统清理出门。母亲说:你哥不编草帽,叫他干什么?妹妹说:妈,你到街上看看,谁还戴这样的草帽?

母亲懂得儿子,她指指脑袋:你不让你哥编草帽,他这里要出毛病。

离了婚,儿子常来爷爷奶奶的家,伸手向李麦要零花钱。李麦手头拮据,吃饭也靠父母,他指使儿子,找爷爷奶奶。奶奶说:你问姑姑要。

妹妹看不下去:这么大了,还靠爹娘养着。

这个家,一向轻男重女。父母督促李麦的妹妹,给李麦弄套房子,这样,李麦也可以展开自己的人生,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吧?复婚已不可能。有了单独的空间,谈恋爱也方便。

而且,麦秸秆占据着父母的房子,父母竟然能忍受。眼不见为净,妹妹购了五十余平方的房子,产权归她,使用由哥。哪怕你睡在麦秸里也行。

连念初中的儿子也轻视起他了。亏得他反应迟钝。嫌父亲的房子立足之地都没有,到处堆放着麦秸秆,还堆放着草帽。儿子不要草帽,说:我又不是农民,农民也不戴这样的草帽了。

李麦认为,草帽有上千年的历史,暂时丢掉了,很可能,又一个轮回,草帽又成为了潮流。

我去探望过这位早年的同学,朋友。他郑重其事地赠我草帽,还编织了我的名字,我不想扫他的兴,却把草帽丢在架空层里,他强调草帽如何如何。我笑了:不就是一顶草帽吗?又不是童话里的草帽。

2013年艾城发大水。架空层进了齐膝的水,草帽浮在水面,跟浸湿的多箱书一起,清理到外边——一个书坟,坟尖放着软塌塌的草帽。

我想到居住在一层的李麦。他所在的住宅小区,居于低洼地,退水时,我前去。李麦的妹妹正帮助他清理大水的遗迹。所有的麦秸、草帽已发霉,堆在门外,像一座坟墓。

李麦打算晾晒原料、成品,可他的妹妹毫不客气地叫来垃圾清洁工。彻底清理过的房子顿时宽敞了。妹妹恼火,哥这么大了,还不让父母省心。

发大水,李麦无法安生,终于走出门。他没去父母那里,而是直接上妹妹家。李麦的妹妹讲述他突然出现的情形:穿着裤衩、背心,手里拿着裤子、衣服,像游泳过河上岸那样,估计出小区时,衣裤顶在手上没湿。

简直像个小男孩,终于找到家。妹妹哭笑不得。哥哥这回有脑子了,直接找妹妹,妹妹能改善他的处境。妹夫专门给他外卖了牛肉拉面,几个馒头(艾城称淡面包)。他饿坏了。同时,妹妹督促他洗了个热水澡,穿上嫌大的妹夫的一套西装。还系了领带。李麦像出国访问归来那样,那套西装使他显得拘束。我想到,一个人的文明跟物件有关,也终于跟他那副眼镜匹配了。

妹妹说:我摊上这么一个哥,我有什么办法?父母还是把他放在重要位置。

大水过后,天气特别炎热。我请李麦一起庆祝:渡过了难关。李麦突然在街上驻足,呆呆地望着远处。我说发什么呆?

李麦望着耸立的高楼,街上有一顶草帽。他像小孩那样好奇,说:你看见没有,说不定就是我编织的草帽。

我说:算了吧,你以为天下的草帽都出自你的手?

罕见的变故

过了五十岁,我的这位朋友要辞职。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我面前,像他换了个人,我说:我又不是你的领导,你要是对领导这样就好了。

这位朋友是艾城一所科研机构的顶梁柱,凭他的实力,早就可以担任所长了,可是,他连个副所长也轮不到。我替他不平。他倒不在乎。他是那种做一件事就十分投入的人,有时一次实验,他没日没夜待在实验室里,甚至摊开一张竹席,睡一觉。跟那些用来做实验的动物(狗、老鼠等)同在一室。

他几乎不跟研究所的同事交流,甚至见了所长,他直呼姓名。所长问他什么,他心不在焉,一副不屑的样子,给人造成孤傲、清高的印象。我替他担忧。眼里怎么能不放领导?不过,因为他业务能力强,所长还是尊重他。有能耐的人总是有个性。

我以为他转行谋了个新的行当。他说:待不下去了。我说:这样也好,你跟动物打了大半辈子交道,该跟人打交道了,换个活法也好。

他自语:待不下去了,实在待不下去了。

朋友一定碰到了难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离开他热爱的研究所。有些事儿,他只对我说。闷在心里要生出毛病。我等待他说出来。他叙述:所长极力挽留她,而且很真诚。

他坐在我的面前,似乎心在别处。他说起半年前的一天,夜里又在实验室里睡。早晨,所长突然来了。过后,他反省自己当时的样子,也有点轻蔑自己。当时不知怎的,竟然对所长恭敬起来——点头哈腰。

所长似乎很受用,不过,那微笑却相当微妙,仿佛期待的东西终于出现了。

他好像不知怎么应付所长,在所长的身边走来走去。他莫名其妙地想到尾巴,毛茸茸的狗尾巴,见到主人,迫切地摆动,带动得身体摇晃起来,像是一个叫卖的摆动拨郎鼓。关键的问题是幻觉中,他的背后长了一条尾巴,像返祖现象。

所长说:你辛苦了,注意身體。

他也没有什么事儿要巴结所长。他说过:干好自己的事儿是最大的巴结。何况,他真有什么事,也不会用巴结的姿态。

一夜之间,他彻底改变,以另一种姿态存在了。同事们也以为他这样一定有什么事相求。他不仅对研究所的领导、同事,面对回家途中遇见的所有陌生人都如此恭敬:点头哈腰的同时,他觉得背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献殷勤般地摇摆。

他会隔着裤子摸一摸自己的屁股,掸一掸。他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甚至,他的生活有点邋遢。屁股依然如常,可他就是排除不了尾巴的幻觉。

同事受到这样的礼仪(认为是礼仪),渐渐地,也别扭起来。反倒以为我的这位朋友“神经异常”。高傲突然卑贱,大家实在难以适应。况且,他一向不拘礼节,认为礼节繁琐,很累人。

为此,同事慢慢地避开他。倒是所长常来探望,似乎是领受他的这份礼仪,连他都尊重所长了,所长的地位就奠定了。仿佛他是所里的一个制高点,占据了这个制高点,就是征服了一座险峰。引发的效应是:同事们也无条件地尊敬起了所长。所长频繁光临他的实验室,是给全所的人传达出一个信息。

如果他的举止,解读为谦卑,一种主动和人交流、融合的姿态,那也不妨。但他并没有用语言表达出这种意向。他不再敢在实验室里过夜,倒不是笼子的动物和瓶子里的标本会闯出来,而是,他恐惧自己的眼睛,或说是目光。

那一天早晨,幻觉中有一条尾巴,他渐渐地放心,因为屁股上并没有真实地长着一条尾巴。他担心别人发现,也纯属多疑,只是,过了一个礼拜,他的目光像透视,所长是一副实验的骨架。一副骨头构成的架子在移动。

他印证是否是孤例,可是,所有的同事,在他的目光里都是剔除了血肉。镜子里的自己是他的原型,但他的目光转向镜子外的自己,他也看见了自己的骨架。那天起,上下班的途中,他所见的都是移动的骨架。艾城的居民都是骨架——骨人。

我说:我眼里,你还是有血有肉的人呀。

他说: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我说:你眼中的动物呢?

他说:动物还是原来的样子,形体完整,我看不到里边的骨架。

我启发他回忆事情的起源。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变故,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他这样,那么艾城就会发生一场危机。我说:你是不是过分投入,过于疲惫,导致了这种幻觉?

他终于想起,那天早晨,无意中发现一条狗的眼珠没了。可能是趁他入睡,谁高明地移植了狗眼。人眼置换了狗眼。

我不忍挑明,现在的狗受宠,已不习惯啃骨头了,但基本常识是,狗热爱啃骨头,狗的眼里总是重视骨头。我还是难以想象出那个视角:狗眼看世界。我不知怎么安慰朋友,我不能说大话(调整心态,迎接挑战)。我脱口冒出一句话:这样也好。

他可能误解了我的话,拍拍屁股(好像把尾巴拍掉了),扭头离去,临出门,瞥了我一眼。想必,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瞎想,如果那次移植成功,那么一双人眼植入狗的眼眶,狗使用人眼看世界,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吵架疗法

据说,早先,吵架村没有医生,况且,距离艾城甚远。逢村民生病,便有两个以上的村民闻信赶来,或由病人的家属出面传报。前来诊病的村民来到病人的床前,当然还召唤了若干村民,按现在的说法是“粉丝”,也称啦啦队,但是,“文革”期间则为“派”了。

有那么片刻,他想象她淋雨时的一丝不挂,据说,有月亮,那两座山轮廓也是裸体的样子。于是,他沉入水一般的夜色里。突然,他听见蚊子的叫声,那么小的声音,在他的头部盘旋,像蜘蛛吐丝,缠绕着他这个猎物。他意识到,刚才已步入梦乡的门槛。

他摁了床头的开关。一切都显出了形状。洁白的床,洁白的墙,没有发现蚊子的踪迹。他关了灯。仿佛听见墙那边也响了一下——开关。他侧身,保持着睡眠的形式,感觉离梦乡反而遥远了。

蚊子的叫声又降临了,好像是侦察机,发现了他的气味。他不动,等待着蚊子的迫降。可是,蚊子只是用声音缠绕着他。甚至,他能感觉声音贴着他的脸:细嫩的尖锐。

他的手突然行动,拍了一下右脸颊。他开灯,像打扫战场一样,检查战果。拍了一个空。洁白的墙壁根本不见蚊子的踪迹。他判断,其实只有一个蚊子。他打定主意,我睡我的觉,让蚊子叮吧,它吸饱了,对我来说,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滴血嘛。

他討厌那个声音,只是唱,那是蚊子的歌。蚊子似乎已确认他处于战备状态,所以,仍保持着飞行的姿态,并不急于着陆而是戏耍他这个猎物。他倒是希望它尽快行动,他就是受不了蚊子的吟唱。想象中,蚊子的声音,像一个气球,悬浮在他的头上(只有头露在被子外边)。

他和它就这么僵持着,他的身体高度警惕,神经高度紧绷,一个庞然大物竟然找不到有效手段对付渺小的蚊子,但是,不歼灭这个蚊子,今晚他就不得安宁。他的耳朵收听着判断着,却有一个更大的声音响起。

显然是她的呼噜。这道墙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差。他惊奇之余,心里发笑。怪不得同来的女同事不愿跟她同一间房,大概领教过了她的呼噜。仿佛是暴雨前的雷鸣。她想象不出那么漂亮文雅的女人竟然发出那么粗鲁、放肆的呼噜,呼噜立刻颠覆了她的形象。

如果说蚊子像侦察机的话,那么她就如同重型轰炸机。呼噜好似一个巨大的热气球,无遮无拦,穿过墙壁飞临他的房间。他甚至能感觉到呼噜穿墙而过,又重新集结,组合成了一个气泡,继续膨胀,几乎充满了整个房间。

不是呼噜掩盖了蚊子的吟唱,而是蚊子转移目标,大概蚊子嗅着了芳香,男人和女人的气味毕竟有差异。蚊子确实放弃了他,仿佛蚊子已完成了使命。他想象那个巨型的气泡——他在气泡里,慢慢升起,升至月亮里的山巅,俯视着一对相恋的的山趋近。

这时,他分明听得一个爆炸,或说破裂,是一根纤细的刺(或针),戳了气球那样的情景,随即,一派宁静。呼噜戛然而止。

他的耳朵探测着宁静——没有呼噜,没有吟唱。一定是蚊子把呼噜误当实体了。

第二天早晨,开门声传来。他也打开了门。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形象。不过,他疑惑:这样美好的形象怎么能发出那么粗鲁的声音?他说:早上好。

她说:昨晚,有一只蚊子。

他说:你那也有一只蚊子?

她说:我对蚊子很敏感,说不清具体叮咬了哪里。

他笑了,他在心里说:恐怕是同一只蚊子吧。

她说:你笑什么?觉得有点奇怪。

他说:没什么,好天气,好心情,多难得。

这时,楼下传上来两位同事的呼唤。

大衣橱里的小男孩

俞老最后说: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

我已经第三次听见俞老说这句话了。换个说法,就是没有你地球照常转。我跟俞老是忘年交。记得前两次,一次是我替他打抱不平。他曾是一个散文流派的开创者,可是已经不被别人提起了,仿佛不存在过。他说我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最怕被别人惦记。我知道他经历过多次“运动”,被“惦记”,当然要被“卷入”漩涡之中。另一次,要发起给他过80大寿。他拒绝了。他这一辈子除了小时候年年过生日,到了高中,再也没有特意过过生日,特别是过了60岁,他甚至不提生日的事儿,他称此为“瞒天过海”(海当然是“苦海”)。何况,他的生日,是4月19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意指生日的前后没有特殊的标志,譬如节庆之类,倒似一片荒野里的一棵树),他说:这样不是很好吗?省得上帝惦记,过生日,不就是打出招牌了吗?

那两次,说到最后,俞老就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这一次,不知什么由头,说到了童年。我说到现在的小孩子没有童年,说到现在的父子关系颠倒,父亲孝顺儿子。这是因为我遇了苦恼——我的儿子以自我为中心。我是向已经有了孙子的俞老在摊苦经。很可能引出俞老的那句话: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

话题,怎么转到了人生,命运?俞老谈起了偶然。他说这一辈子,多少次差一点就没了现在的“局面”,要是那一年,他想不开(运动的高潮),就没有现在的儿子,要是有一年没有及时抢救儿子,没有儿子就没有现在的孙子,现在的孙子结婚,即将有未来的曾孙子或孙女。过去所说的“传宗接代”,其实是人类的繁衍,对个体来说,偶然的因素可能缺了链条一个环节,后边的环节就中断了。

他平静地笑了,说:表面平静的河流,其实,底下险象环生,一不留神,就卷入潜流,能过来,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这半辈子,我在苦水里泡大,(上山下乡,上岗下岗)也算苦过来了,所以现在我很容易满足。不过,儿子都从小丰衣足食,像蜜罐里浸大。可是,儿子总觉得不如意,他一回到家,似乎这个家都围绕他运行,包括时间,我和妻子也要迎合他的时间生活,很累。儿子就像一个家的天空的太阳——万物生长靠太阳。

俞老不直接做出反应。他仍执着地追续那个偶然的话题。他是家里的老七,上边有六个姐姐。其父亲,有了六个女儿,似乎也有一个念想,生一个是女儿,生一个是女儿,简直生得失望了。母亲的肚子大了,空了,空了,又大了。生累了。父母打算停歇了。如果真的不再生了,俞老说:也就没有我了,没有我就不会有儿子,孙子,也就不可能现在跟你坐在一起闲聊了。

我忽然听见窗外一声鸟叫。我去看,窗外有一棵树,阳光照得叶子发出绿绿的亮,只听见鸟叫,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我却看不见鸟。我也笑了。

俞老的祖父期望有個孙子,还开了个家庭会议,把孙子的事儿定下来。俞老很孝顺,何况,妻子也惭愧,没能给俞家生出个孙子续个香火。那一年,逢解放战争,突然有个夜晚,枪炮声停了,出奇地宁静,那一夜,月亮又大又圆又亮,也就是月圆之夜(后来算一算)有了儿子。

俞家是个大家族,连年战争,俞家已衰落,但架子还在——保留了一个老式的大宅院。儿子在大宅院里诞生。祖父祖母,爸爸妈妈,姐姐们,都宝贝着唯一的孙子——俞老跟最小的姐姐也隔了五年,四个姐姐先后出嫁,孩子有的比他大,有的同龄,有的比他小。

俞家衰落只剩一个空壳——大宅院,反而因祸得福。阶级成分划为小土地出租。我念高中时,班里有个女生,家庭成分也是小土地出租。我没弄懂那算什么成分,大概介于贫农和富农之间吧。可是,那个女生因那个成分总抬不起头,同学说她是富农的小姐。我曾为自己的出身贫农而自豪,越穷越自豪。

整个家族似乎把希望寄托在儿时的俞老身上了。儿时,他确实要啥有啥,什么都满足他都宠爱他。

俞老说起他念小学的第一年,什么由头?他给祖父过八十大寿。祖父的兄弟,已婚姐姐们的全家,都一个不缺地汇集到大宅院。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三十来个人。

院子里摆了六桌(图个六六顺)。都恭贺祖父的生日。仿佛“中心”一下转移了。他像受了冷落。

当时,年仅八岁的他,做了一件事儿,发泄(或说报复)大家。决心气一气大家,他藏进祖父卧室的大衣橱里(那是祖母的嫁妆,祖母已在1953年病逝)。

以往,姐姐们以及姐姐的孩子们,为了赢得他的开心,玩藏猫猫的游戏,故意费劲地找他,或者,他轻易地找到别人。那已是家族中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

藏进大衣橱里。他闻到了菜香,他计算着祖父生日宴席的进程,菜上桌,人入座,那么,就许多人想到他,开始在大宅院的各个角落寻找,脚步的声音,还有呼唤,可是,都没有。

他认定,他不在,还能开席?整个宴席一定会出现骚乱。怎么可能没有他在场呢?甚至,他想象大家焦虑不安的情景(我就是不出来,让你们着急吧)。他忍着从未有过的饥饿(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叫声)。

大衣橱里黑咕隆咚,很闷。他贴近一丝缝隙,吸着稀薄的空气。他一会儿失望(怎么还不来找我?),一会儿委屈(难道把我给忘掉了?),一会儿得意(我不出来,你们就找不到我。)。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沉不住气(不来找,藏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几乎要哭出来(想用哭宣布:我在这呢)。第一次被人忽视了,竟然没人惦记他?

他走到院子。大家已在撤宴席、收碟盘了。一种热闹过后的宁静,像电影里所见一场战斗结束后的战场。帮厨的看见他的样子,说:还没吃饱吧?

他没哭(以往,他会率先哭出来,他的哭会引发全家慌乱。),吃了残羹剩菜。那么香的一顿饭。毕竟饿透了。他发现,他不在场,这个宴席照样进行了。他成了局外人。

窗前,传来一声鸟叫,然后,一树繁茂的绿叶中,飞出一只鸟,像是藏猫猫憋得沉不住气了,主动暴露出来。

那之后,俞老渐渐长大,他主动时不时地回味着当时祖父生日(过了生日不久,祖父无疾而逝,仅仅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的情景。还有藏在大衣橱里的那个小男孩。于是他说: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

馄饨之夜

儿子的婚礼结束后,他俩走过灯光和月光融合一起的街道,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馄饨之夜。

他说:儿子长大了,我们变老了,这么快,还像是昨天的事儿。

走进住宅小区。上了黑咕隆咚的楼道。开了门,他突然觉得屋子里少了什么,空了。就如同她生出儿子,她告诉他,身子一下子空出来了。

当年,他俩暂住在他单位分配的一间十多平方的屋内,那间屋子在院子的深处。晚饭后,她打开饼干箱。以往,她不吃零食,特别是晚上。

他说:你刚吃过怎么又饿了?

她说:我不是一个人了。

后来,她告诉他,那几块饼干,还是挡不住饿。好像消化能力增强了,吃了饭,饭立刻转移,把胃腾空。当时,合上饼干箱的盖,说,不吃了不吃了。

他俩躺下。他听见她转身。他说你想什么?她说没想什么。他说没想什么就早点睡吧。

其实,她忍着。零点,她打开床头柜的台灯。他已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说你怎么还没睡着?

她做起来,说:我想吃馄饨。

他看了看闹钟,揉揉眼,说:都什么时间了,街上早收摊了。

她靠着床档,说:那就算了。

他停在梦的门口,揉揉眼,似乎给自己定位,他翻身下床,迅速地穿起衣裤。

她说:算了吧,外边冷。

他说:我们的儿子还没出世,这一点小事,我不能让他失望。

她说:穿上棉袄。

月光铺满了院子,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这是初春的夜晚。他见惯了白天的艾城,没想到,夜晚的艾城这么寂静这么神秘。他希望看见路灯下出现一个馄饨小摊,那一定是等候着他这个顾客,因为,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之中。

所有的店铺都关闭了。他想,我就不相信。走过这条街道,他看见穿过城市的那条河,河里泊着船,船在微微摇摆,像他儿时的摇篮。他转入河边,沿着河边的鹅卵石铺就的路,河水仿佛在哈气,清澈,凉爽。远远地,他望见河上跨过的拱形古桥,半圆形的桥洞下边,河水里有半个月亮。他几乎小跑,担心摊主冷得受不了,收摊。

古桥上的灯光,像一把一把的伞,伞罩着人影,还散发出热气。仿佛那热气是从河里升起。他先是进入了气味的边界,而且,辨析出馄饨的气味。气味几乎裹挟着他,像是拉他入伙。

他走上拱桥,似乎桥在往上升。他摇一摇空空的搪瓷缸子,说:来一碗馄饨。他看见摊主笑了,像说:你总算来了。

他平端这缸子原路返回,他担心缸子晃动,馄饨就会消失。

她披着棉袄,靠床档坐着,说:这么晚了还会有?

馄饨仿佛刚从锅里出来,他得意地说:摊主的样子,好像我会出现一样,而且,说了一句,一定是小孩嘴馋,闹着要吃馄饨。

她说:你怎么说?

他说:小孩不会闹,是小孩的妈妈替小孩点了馄饨。摊主说:妈妈知道孩子喜欢吃什么。

她在被子上垫了一块毛巾,像餐巾。他站在床头,欣赏着她吃馄饨。他接过缸子。她擦擦嘴,说:这下子好了。

他说:你好了,我却饿了。

她说:又不是你怀孕。

他总觉得屋子里像藏猫猫一样,藏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不肯出来,他也进不去。小男孩藏在屋里吃馄饨,他看不见小男孩的吃相,他也想吃馄饨。他说:我也像怀孕了一样,现在,该我忍了。

他俩把初春的那个夜晚,命名为馄饨之夜。多少生命在那个夜晚萌动?

过了一个礼拜,到了预产期,她进了产房。他总觉得儿子跟他玩藏猫猫。那天早晨,他回家取衣物。他骑着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他很着急,总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她生产了。可是,车铃铛不断给他减速,一路上,铃铛盖掉了好几回,他旋上,它还掉。而且,淘气的铃铛盖还又滚又跳横穿马路。他撵上去,捡起,抚一抚铃铛盖是不是摔坏了,说:看你再跑?不懂交通规则。

他一手把龙头,一手摁铃盖。他返回医院。她躺在床上,一脸疲倦的微笑。他发现她的腹部瘪下去了。她说:身子一下子空出来了。

他说:怪不得一路上铃铛盖掉个不停呢。

那以后,小小的屋子有了儿子的声音。半夜,他俩交替着哄儿子睡。儿子又白又胖。保姆说:这孩子,像肉馄饨。

儿子像一个小小的精灵,进入这个家庭,渐渐地,这个小小精灵,成了中心元素。他想到这是无中生有,生命的奇迹,那个馄饨之夜,仅仅是存在的显示。

儿子蹒跚学步,他们乔迁到这套房子,当时,他说:这么大呀。可是,儿子有了单独的一间之后,他又嫌房子小了。后来,儿子长大,离开了这套房子。

现在,她说:你不累?睡吧,我是累了。

他像是第一次走进三室一厅房子那样,还在阳台站了片刻,看月亮,再去儿子的卧室,又回到他倆的卧室。他说:又空了,又大了。

她说:你不睡,我可要睡,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他说:有没有吃的?

她说:儿子的婚宴上你没吃?

他说:只顾着高兴了。

她说:冰箱里有冷冻馄饨,我给你烧。

他说:算了吧。

她说:我们自己也来个馄饨之夜。

他说:还是算了吧。

他躺下,关灯。想到,这么多年,好多次都“算了吧”,比如,他喜欢山核桃,嫌贵,就“算了吧”,现在,他的牙齿已咬不动不敢咬山核桃了。对许多物事而言,他毕竟到了只能想想的年纪了。他想到那个馄饨之夜,总觉得,是他摇一摇缸子摇出了馄饨。还有那条河,那座桥。河水里漂浮着月亮。跟天上的月亮遥相对应。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流淌进来。

讲 究

郑敏的妻子逝世后,他演戏的状态起了变化。

艾戏是艾城的一个地方剧种。其特点,可归纳为两个字:爱和哀。也就是说,艾剧侧重爱情题材。哀伤是爱情的一种调子。郑敏是剧团的台柱子。

这一次,艾剧推出一个爱情的悲剧。排练过程中,到了此剧的高潮,男主角的爱妻夭亡,台上摆了一副棺材。

郑敏本该对棺材倾述——一段唱。可他停住,仿佛不知所措。

导演提醒他台词,说:唱呀。

郑敏一脸茫然,似乎在寻找什么。

导演上前,问:出了什么事?

郑敏说:棺材里边空着。

导演说:这是演戏。

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主动要求说:我躺进去试一试。

郑敏还是找不到感觉,无奈地说:一个活人怎么行?

导演说:你何必这么讲究?

郑敏坚持:不讲究怎么演得好戏?

导演恼火了,说:谁能看见棺材里装着什么?

郑敏说:我得知道里边装着尸体,否则我演得不真实。

剧团里的人认为,郑敏还没走出丧妻的阴影,就趁排练的日子给他介绍对象,试图让他恢复以前的状态,他却拒绝。这个爱情剧,整个剧团齐心协力——重振艾剧,唤回观众。没公演前,艾城的媒体已铺天盖地作了宣传,艾城居民的胃口已吊起,尤其是众多的粉丝,冲着郑敏:宣传的动静弄得那么大,演得出什么新意?

艾剧团长托人,跟殡仪馆的负责人搭上了关系。恰巧,那位负责人也是郑敏的粉丝。双方达成口头协议:每一次演出,殡仪馆提供一具尸体。当然,运送的过程高度保密。

首场演出,殡仪馆的负责人亲自护送“新鲜”的尸体,悄悄装入道具——棺材。

郑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面对棺材倾述恋情,唱得情深意切。演出大获成功。

演出结束,导演陪殡仪馆的负责人吃夜宵(表示感谢)。负责人喝了酒,脱口说:我知道棺材里放着一具男尸,郑敏是否有同性恋倾向?

导演只求演出效果,说:触景生情,要是郑敏看见是男尸,可能就唱不出声情并茂的效果了。

可是,还是瞒不住。郑敏如同他的名字,很敏感。第二天剧场爆满。殡仪馆的负责人亲自护送一具当日的男尸。

演到高潮,郑敏面对棺材,像是忘了唱词,场内观众没有起哄,似乎静静地等待。郑敏疑惑片刻,不带感情地唱了那一段“独白”。

导演替他捏了一把汗,问:出了什么事?

郑敏说:感觉不对。

导演透露:好不容易弄来了今天死去的一个人。

郑敏说:性别不对。

导演说:你就凑合一下吧,落实一具尸体要费了多大的周折呀。

殡仪馆的负责人增加了几分敬佩。一个演员,为了演好戏,不但要真实的“道具”,而且,在没亲眼见过的情况下,竟能敏感地察觉“道具”的性别。

接着,殡仪馆的负责人与死者家属,私下里商量,保留早晨送来的女尸——不幸遭遇车祸的姑娘。

为了满足观众,特别是粉丝的要求,一夜安排了两场。郑敏在舞台上完全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他简直融入了角色。

正值盛夏,第二场,郑敏演的比第一场效果还要好。

导演忍不住赞赏:你的艺术高峰出现了,照这样演下去,还要安排白天的一场演出,我有个疑问,第二场为什么发挥得那么好?

郑敏说:我闻到了气味,像花儿凋谢的气味,那是一朵没被污染的花儿。

殡仪馆的负责人倍加佩服:郑敏不但知道是女尸,而且,连处女也闻得出来。

不可能天天能衔接得那么好。随后的一天,出现空白——没有死亡。殡仪馆的负责人向艾城多个医院打电话,被告知没有死亡的病人,甚至,他期待出现意外的车祸,可是……他不得不赶到剧院。他宰了一只母山羊,给山羊穿上了女装。他内疚,不过,他盼望能够瞒天过海。

郑敏演到面对棺材那段“独白”,突然,像喉咙里卡了鱼刺——干呕起来。

仿佛被揭穿那样,殡仪馆的负责人在前一排忍不住搓手,跺脚。他溜进幕后向郑敏道歉。

郑敏说:我闻到了羊的气味,小时候我在农村放过山羊。

导演说:都怪天气,这么热。

郑敏说:不怪天气,只是棺材里有假,我表演尽管看不见……但跟棺材里的尸体密切相关。

殡仪馆的负责人怀疑郑敏是不是有恋尸情结。

第二天,导演不放心,打电话询问。殡仪馆负责人说:今天选择的余地大,我特意选中了一位少妇的尸体,少妇生前也是郑敏的粉丝,他的家属已同意,让死者登台,最后一次观看郑敏的演出。

殡仪馆负责人护送尸体的同时,场场戏都不放过。与其说他热爱艾剧,倒不如说他锁定郑敏那一段唱——对盖住的棺材。他能发现郑敏对不同的尸体所表演的差异,微妙的差异他能看出。

可能那位死去的少妇,跟郑敏的亡妻年龄相仿(妻子曾是郑敏的粉丝),郑敏演得已忘了自己是郑敏,好像棺材里躺着的是他的妻子。灯光里,能看见台上郑敏闪亮的泪珠。

过后,殡仪馆负责人对少妇的丈夫,也是他过去的同窗(开玩笑不分场合)说:你吃醋了吧?幸亏弟媳已走了。

恐龙蛋

我替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着急。明明那姑娘执着地追求(也可以用粘)他,他却冷淡了她。这是他拒绝的方式。表面看,姑娘各个方面都比他出色,偏偏他提不起兴趣。世间的事儿,我越发难以理解了。何况,在虚构的故事里,我也没能耐掌控人物。

他身上不知什么吸引了姑娘,总之,姑娘很痴情,甚至提出:我要怀个你的孩子。

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相当理智,他做到了坐怀不乱。为了表示他俩相处已久的关系,他吻了她的脸颊,吻得姑娘的脸顿像太阳出来那样红。

我只能猜测,他有恋母情结。姑娘比他小三岁。有时,一个人认定一件事,八匹马也拉不回。一根筋。

我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也没什么特长没什么地位。他是单位的档案员。整天收收发发,归类入案,有条不紊。他不擅长跟别人打交道,属于那种“闷”人。他在单位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多。反正,单位里,他有独立的办公室。

我不知他把追求他的姑娘归为哪一类,所有活人,在他眼里可能都是可归类的档案。如果编号。那个姑娘该编为3号了吧?因为他谈过三次恋爱。前两次分手,对方认为他没趣、呆板。

他的办公室,渐渐趋向家的感觉。毛巾、牙具,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有,还有枕头,竹席,毛巾被(冬天有厚被子),他有午睡的习惯,但他也时不时地宿夜,反正回到家也是单独一间。他给单位的同时造成一个印象:工作热情、认真,好像有整理不完的档案。几次,先进工作者的荣誉降临他的头上,他也不以为然。他像被一套硬壳包装起来,极少表现主动交流的迹象。

姑娘最后一次到他的办公室,可能是还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只不过再争取一下。这是双休日的第一天,周六。整个办公楼很寂静。

他一如既往,甚至,显示“你怎么还来”的表情。

她说:我还是想你当面告别。

此刻,他表现出了异常,或说,如热锅上的蚂蚁,离开椅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仿佛面临两难的选择,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她的身體已作出准备好的姿态,像一棵树,多么希望吹来一阵暖风。

他焦虑不安了,吸着鼻子,还打了三个喷嚏。嘴巴在蠕动,像在嘀咕什么。而且,陌生般地环视办公室,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说:我头有点晕。

她说:让我看看。

他摆摆手,像是驱散什么,说:你离开吧。

她说:你最后吻我一次。

他在她侧送的脸颊,应酬式地碰了一下。然后,好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目光异样。

她笑了,说:这次我走出这个门,再也不会进来了。

剩下他。他舔舔嘴唇,终于回味出气味来自她。他刚才确实有点失态,好像在浓雾里迷失了。那不是她的体香,而是香水的气味。他还没闻过这种香味,有点熏,熏得他呛,简直要失却了理智。先前他不出声地嘀咕,当然是想问她用了什么香水。

她想用香水告别,让他留下那个记忆。她离开时,他有一种冲动,追上去,仿佛她牵着一根无形的绳索。幸亏关闭了门。

他像要窒息。他的脑袋像笼罩着一团云雾。他再也坐不安定了。他打开门和窗,让空气对流。正值初冬,灌满了寒气,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别着凉。关闭门窗。而且,反锁上了门。

可是,室内依然弥漫着香气,似乎渐渐浓稠起来。像地球的大气层。他莫名其妙地来回走动,如同思考一个问题那样。他已经感觉到身体移动时不够自如不够顺畅了,像受什么阻碍。

是不是冷气和香气融合,产生什么固体形态的物质?他坐下来,思考可能面临的情况(来不及检索),他的身体周围已流动着可视的气层,很浓很浓的香气。他像置身一个芬芳的漩涡之中。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疲乏了,他总这样。

隔一天,上班。他的门被叩过数次后,终于打开(后勤有所有办公室的钥匙)。总务愣住了,还以为恐龙时代重现了。椅子和桌子之间有个巨型蛋,大得像广场庆典时的巨型气球,只不过,蛋的表面是烟灰色。还有麻麻点点的斑纹。

总务以为档案员收藏了恐龙蛋。一般情况,同事们都不轻易进他的办公室。总务说:这家伙,把办公室弄得像家一样。

这个信息传遍了大楼。一批一批好奇者,像参观恐龙博物馆一样。进来、出去。每个人都叩一叩那个巨型蛋。蛋壁厚实坚硬。

甚至,有人猜疑艾城远古历史,曾经是恐龙活跃的地方。只是蛋壳很新鲜,丝毫看不出埋藏已久的痕迹,而且,还散发出奇异的香味。

一个用过这款香水的少妇,说出了香水的名称。总务的耳朵贴着蛋壳聆听,里边有动静,说:这个恐龙蛋穿越悠久的时间,可能里边活着小恐龙呢。

档案员不知去向。单位里临时决定:这间办公室打空调,保持恒温。也有人检索、咨询,最后达成一致,温度比母鸡孵蛋的温度稍高两度,毕竟缺乏科学的依据,但是,恐龙蛋的蛋壁那么厚。

档案员毫无音讯。总务曾经在养鸡场里帮过父亲,现在,总务每日三次观察恐龙蛋。终于,有一天,听见了里边啄壳的声音。总务叩蛋壳,里边有回音,像隔着一道墙壁的两人。当天傍晚,不是恐龙破壳而出,而是一个小男孩,赤裸裸的,像出生那样,只不过,第一声,不是哭,而是笑。

小男孩的笑,像是藏猫猫,别人找不到他,他自动出来,很得意地笑。

总务要去抱小男孩,却缩回手,因为小男孩简直是失踪了的档案员的翻版。

小男孩甩着手,显然拒绝总务抱,还哭了起来,哭得很响亮。首先传到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纷纷有人赶来,可爱的小男孩,都想抱一抱。小男孩扒拉着胖嘟嘟的小手(手上像笑出了酒窝)。

终于,小男孩接受一个姑娘。她比档案员大三岁,差不多是个“剩女”,平时几乎不跟档案员交往。

小男孩不哭了,偎在她的怀里,往她的胸前使劲拱。

同事们说:这小家伙,还认人?跟你有缘分呀。

姑娘抱着小男孩,想起了单位里有过个档案员。据说,那天,这位姑娘的乳房莫名其妙出奶水了。考虑到照顾小男孩,她主动要求管理档案。

艾城是个会发生奇迹的城市。恐龙蛋的壳还保存在单位里,只不过,香气逐渐淡了,蛋壳逐渐薄了。蛋壳表面有一种气流流动但又转为固态的质感,自然而又流畅。我去参观过,想起主人公恋爱过的那个姑娘,或许,她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她的愿望:我要怀个你的孩子。

口香糖

林森不急不慌地乘公交车到达火车站,进了候车室,入口的电子显示屏的时间是13时05分,跟他手机显示的时间一致。就是说,离开车时间还差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像一张空白纸。他带着保温杯,泡了一杯自带的红茶。两排椅子还有空位,他取出包里杨照的《故事效应——创意与创作》。这是一本说故事的故事书。

他立即沉浸在书里。开篇,杨照列举了翁贝托·艾柯的小说《昨日之岛》中的一段“小说中的小说”,这相当于故事中的故事。可是,他想到今天是周末。他和妻子过周末,是个“造孩子”的隐喻。前天,出来到省城开会,妻子说:别忘了周末。

还剩半个小时,他去洗手间,解了个小便,然后,仿佛妻子在提醒他:洗個手。他慢慢地洗了手。做出准备检查票的姿态,再次掏出“K”带头的车票,对一对显示屏上的车次、发车等数据。发车时间已跳到14时5分。晚点。

似乎特意给他留了个座位。听见旁边的旅客在抱怨,他想,晚点属于正常了,正点倒是异常。他慢慢地喝茶。保温杯名副其实。他吹杯中的热气,像风吹湖面的雾气。他又躲到“故事”里,却担心故事之外,他错过了时间。他不敢在“故事”里待得过久。曾经有过一次教训。“故事”也会造成现实的“事故”。

13时30分,手机显示。他打算续满杯中水。可是,起身,臀部像被椅子咬住。蓝色的塑料椅子,像拔掉了牙齿的牙床。他转脸,发现椅面和裤子连着白丝,是口香糖。已拉到了极限。他的手前往救援。白色的口香糖趁机缠绕住他的手,他拉开包,取出纸巾。口香糖像粘稠的胶水。他像做体操一样扭头转身,臀部则像轴承,他的手拽起臀部的裤子,如同罪证,提供给目光。

于是,裤子像魔盒,取之不尽的口香糖。他赶到洗手间。像解大便一样褪下裤子,又摘又抠,可是,白白的口香糖还是取不净。他想到小时候听过的猴子故事,坐在桥头的石板上等待,起身,屁股的猴毛都被胶水黏住了,猴子的屁股——没毛。

他的手放在自来水龙头下,反复冲反复搓,可粘稠的东西还留着,他想到周末。不知谁吐出的口香糖弄得他忙乱了。

旅客又在抱怨。发车的时间又一次“跳”了——15时5分。按照正点,列车到达艾城,恰好是晚饭时间,那样,可以过个不急不慌的周末。又有空位了,他没去坐。他掏出车票核对车次、发车。他不想用“故事”填充增多的时间空穴。他只是想,别再跳出新的晚点了。

他时不时想屁股——黏着的口香糖如同屁股长了根须。他看见有几个旅客关注他的屁股。屁股在暗送秋波?他得采取彻底清除手段。他重返洗手间。坐便器上,他用纸巾蘸了水。口香糖已渗透进了布里,似乎正在同化屁股,因为屁股也抹了胶水一样。

自来水冲击着他的手指,似乎手指已转化为口香糖。甚至,他检验起来,吮了吮手指,不过,手指和手指一旦相互揉搓,总残留着口香糖的黏糊糊的感觉。他像吮冰棍一样吮手指,然后再冲洗,终于,黏黏的感觉消失了。

显示屏的时间15时40分。差不多脱了一层皮的手指在出汗,汗也发粘。旅客已站起来。他赶到了洗手间,耳畔响起妻子的声音:把手洗干净。手指感觉到水的冲力。擦干,相互搓一搓,这一下,没了黏黏的感觉。

手机响了。妻子说:你什么时候到家?他说:晚点,现在开始检票了。

三个小时后,他看到艾城一派灯光。钥匙在锁孔里旋转出他熟悉的一声利索。他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妻子迎过来,说:把手洗干净,用洗洁剂。

他仅仅是走过场似地冲了冲手。

妻子脸明显板了起来。

他知道,洗手,是由外边进入家庭必须的一道程序,何况,这么三天,他的手接触了多少东西,携带了多少细菌。平时,妻子监督他:把手洗干净。好像家里的气候由晴转阴,临上车时,妻子的声音还是“阳光灿烂”呢。他一声不吭,吃了晚饭。想到艾柯的《昨日之岛》,惩罚犯了错的人就是用沉默。

然后,冲了个澡,他第一次主动换了裤子,想必明天妻子能够发现裤子上有只白白的“眼”。然后,他坐在床上看电视。他等候妻子也早点上床。似乎妻子被家务缠住脱不开身,各种水的声音传来,他可以想象着各种物件经历着水的洗礼。电视剧在播放一个浪漫爱情的故事。恋爱的时候,他也有过浪漫,可结了婚,日子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他面前。他散漫的性格就暴露出来。

妻子总算进了卧室,说:叫你洗手,你敷衍。

他没提口香糖的事儿,说:列车晚点,我洗了不知多少遍手,再洗,把手洗没了。

妻子钻进被窝,肌肤一挨近,就像冬去春来。妻子像一朵敏感的花儿舒展开了。未来的故事照亮了现实。

他拥抱着妻子,那手一刻也不闲,像小孩踏青。

妻子推开他,说:你洗过了吗?

他说:还要我再给你洗一洗看?

妻子说:你身上有什么?

于是,他想到口香糖,自己像被嚼过吐出的口香糖。妻子似乎被黏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每一个光头都有来历

叶剃了个光头,立刻想到袁,袁也拥有光头。他在电话里约了袁前去吵架村送最新培育出的西瓜种子——那是袁和叶的老家。他把手伸进帽子里抚摸着光头,明天两个光头像两个气球相会,他想到词语:交相辉映。

这时,办公室的门张开了,两颗光头像在水一般的阳光漂浮进来。叶忍不住想摸自己帽子的光头,随即生出亲切感,真是奇了,甚至,他以为由于他这颗光头的问世,吸引了两颗光头前来相聚,物以类聚嘛。

可是,两个光头一开口,叶就扫兴,他分明看见咧开的嘴露出的牙齿,带着发黑的烟垢。

对方摊派式地说:一百斤茶叶起步。

往年,叶总会购十来斤,今天,他想门卫怎么把推销茶叶的人放进来了。说:当饭吃吗?

两颗光头肯定抹过了油,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说:这条街的小单位,都买了一百斤。

叶说:我们这不是茶叶收购站。

两颗光头显然不肯罢休,说:起码一百斤。

叶不想问价(那一定是一口价),难道凭着光头就能蛮横?他抓起帽子,往桌上一拍。说:你们想干啥?

两颗光头上的两对眼睛顿时一愣,自行对视,然后,看了看叶的光头,似乎权衡过了他的光头的能量,随即转身离去。显然,两颗光头之所以剃光头,是推销茶叶的需要。

叶萌生剃光头,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年过半百,仍保持着一头又浓又粗的头发,头发已苍白,却跟他沧桑的脸和谐,但是,头皮屑如同雪花纷纷扬扬,使得他像勤劳的农民给庄稼松土、锄草,手时不时地要伸入头发丛中抓挠,很不雅,而且,越挠越痒,越痒越挠。他采取过多种方式,均不见效。还是袁建议,剃了光头,头皮屑自然消退。

已经给人留下了固定的形象,可是,剃了光头,叶自己似乎也暂时接受不了,他就买了一顶鸭舌帽,遮掩住光头。他琢磨,遭遇茶叶僵局,他的光头竟能使僵局发生逆转,光头有什么威力?

叶到卫生间,对着镜子审视光头。他觉得,整个脑袋像一个老冬瓜,以发线为界,下半部分皱纹纵横,甚至,皮肤犹如刀削过一样——横肉粗糙,而原来生长着茂密头发的地方,仿佛冬瓜削了皮,露出嫩白的头皮,又光又亮,且饱满。就是这一个光头吓退了那两个光头。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奖励性质地摩挲着光头,说:想不到你有这么大的威力!

至此,他告别了帽子。那一天,他在单位里的人的目光里看到了惊奇,好像他这个光头是移植来的新品种。他毕竟是良种培育中心的头儿,他保持着以往的姿态,心里说:还不至于吓住你们,慢慢就会习惯,见怪不怪了。

第二天,叶驾车接袁。袁还以为叶是别人。叶叫袁摸摸他的光头,接受检验那样。袁说:上下两部分还没有浑然一体。

叶说:清除了植被,直接接受阳光的沐浴,就有效果。

袁是剧团的武生,他的脸用化妆品维护着青春,肤色和头皮的色泽一致:白皙。

刚出艾城就堵车。眼看后边一辆一辆车停下,足有一里长。前边有几十辆,一定是发生了交通事故。前前后后,响起喇叭声声。一个一个车主传过来话,原来是一个人发酒疯,躺在路上,要求车从他的身上碾过去。

接着,又传来新的背景消息,那个醉酒的男人,妻子弃他而走,跟了另一个男人。他爱自己的妻子,又找不回来,便以酒消愁,还剃了个光头,表达他的处境:一无所有。

叶想到自己的光头吓退了两个强行推销茶叶的光头,现在可以检验光头的威力了,他说:去瞧一瞧。他走过两辆轿车,回头,唤袁。他说:两个光头联合对付一個光头,会出现什么效果?

那个人躺在柏油路的中间,散发着酒气,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瓶,一副伟大的样子。一个协警远远地站着。

叶说:这个局面你还不处理,整个一条路都要堵满车了。

协警似乎畏惧地上的光头。地上的光头睁开眼。叶说:你要拿这条路出气吗?

地上的光头,像一个氢气球,慢慢升起,又带动了身体,立起来。似乎醒了酒,眼睛瞪大,看着叶,好像比较着已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两个光头的能量,接着,他离开了路面,蹒跚着走向田野。离开路基的那一刻,还回头瞥了叶一眼,似乎担心叶会撵过去。

叶和袁会意一笑。

协警过来道谢,说:一物降一物,两个光头镇住那个光头。

叶问袁:我这个光头有什么特别吗?

袁说:你这一张布满沧桑的脸,配了光头,不像个正面人物。

叶摸摸照着阳光的光头,像是奖赏光头的功劳,说:像什么?

袁说:黑帮老大。

叶说:怎么可能?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双休日过后,上班,叶发现,司机小张也剃了个光头。他说:可惜了你那一头朝气蓬勃的头发。

小张说:艾城开始流行光头。

叶听说,小张失恋,难受得恨不得出家,不过声称头发长起来了再恋爱。还有另一种说法,小张要和叶的光头保持一致。

角 色

事情往往在临下班的那一刻出来。头儿叫我。他指指头顶(那是虚指“上级部门”),说:刚来个电话,要求明天上班就交一份会议纪要。

头儿的办公室与我的办公室斜对门,我保持着“随时听候召唤”的状态,而小何的办公室在我的隔壁。我不走,她也不走,头儿不走,我也不走,这是一种默契——为领导服务。随叫随到,不叫不到。

小何是局里的打字员兼档案管理员。她的办公室里,散发着淡淡的乳香——奶粉。她正处在哺乳期,喝奶粉,然后,牛奶转化为母乳,哺育她的儿子。我猜物质能量如此转换。

小何立刻调出了归档的那个会议通知,是上级要求局党委中心学习组举行一次学习——规定动作。正副局长(党委委员)已在轮阅单上圈阅了。

我说:刘局,没安排过学习呀。

头儿说:那段时间都很忙,不过,你还是按要求上报会议纪要。

我说:是不是今晚开个会,我有个依据。我再整理。

头儿说:出差的出差,培训的培训,临时怎么凑得齐?你就辛苦一下,加个班吧。

我心里冒出一个成语:逼良为娼。不过,我说:好吧。

这类“加班”赶材料不止一次,我总是能为领导“排忧解难”。那个年月,电脑还没普及,局里根本没有电脑,只有一台打字机。我写,小何打,同步配套。我说:小何,今晚要辛苦你了。

头儿说:我陪你们。

我说:刘局,你陪着,我有压力,还是让我聚精会神对付会议纪要吧。

小何开始打电话,仿佛是角色转换,她一副母亲的样子,而且,表现出哺乳期母性的温情,好像儿子已会说话,她说:宝宝饿了吧?让爸爸送你来,妈妈们在办公室迎接你。

可以想接电话的是她的丈夫。而且,丈夫抱着男婴,男婴对着听筒咿呀咿呀——母子对话。

我在文件橱上有一箱方便面,取出两盒。小何已冲了一杯奶粉在喝。我放了一盒,说:艰苦朴素了。

泡上了方便面,我似乎也浸泡在学习主题相关的材料里。我点燃一支烟,仿佛是寻火X,引爆自己。我望着窗外,亮起路灯的街道和广场,像是悬浮在星空里。

我一惊,是小何的丈夫小张在叫我。他站在门口,抱着男婴。我迎上前,拍拍手,说:叫叔叔抱抱。

小张把儿子往我手上递,我抱住,亲了男婴一口。男婴爆炸似的哭出来。我说:香喷喷。

小何赶过来,说:你在家一定没抱过孩子吧?抱的姿势不对,孩子细皮嫩肉,哪禁得住胡子扎?

我说:我伤害了下一代,好几天忘了刮胡子。

接着,我听见小何关了门。男婴不哭了。似乎办公楼只剩我一人了。

方便面像在生产流水线上一样转入了我的胃。我甚至没有感觉方便面的滋味,如同梦被惊扰了那样,小张的告别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沉浸在会议纪要的构思之中,像一间房子,我还没找到开锁的钥匙。

我向小张表示歉意,无奈地摊摊手,说:小何加班,把全家都调动出来了。

小张捏住儿子肉嘟嘟的小手,说:和叔叔再见。

我忽然觉得,小何的胸部,像骆驼,在沙漠里长途跋涉双峰瘪了许多。我说:喂了孩子,现在你该喂自己了。

我排除一切杂念,想象我进入会议室。我已将办公室视为会议室,所有的正副局长(可以坐一桌)都各就各位,按排名的顺序,自动发言。我只不过做个记录。

我把局党委中心学习组专题记录本骑钉拆除,取出刘局长的发言,说:小何,我写你打。

小何的办公室响起了打字机坚定不移、毫不犹豫的声音。她已由母亲迅速地恢復到打字员的角色。

我浮现了没有举行过的专题学习会。我的笔追逐着想象中的话语,刘局任这么重要部门的第一把手,他念我写的报告常断句,可是,我得叫他的发音档次最高:站得高,看得远。接下来的发言,依据位次,理所当然地从分管的业务角度发言,而且,和各自的性格、风格结合——怎么讲?讲什么?仿佛我是个演员,同时扮演不同职位的角色,每一个角色的发言,像独白,我尽可能在固定的套路的话语中,彰显一点个人的特色,其实,也被套话淹没了。

当我把手指掰出一串骨节嘎巴响的时候,远远近近的灯光,像是繁星已降落在地面。想象中的会议已结束。谁能说这个会议没举行过?

我把会议纪要最后一位发言(按文件规定的排序)放到打字机旁,说:我这个环节结束了。我望着打字机,它如鸟啄一样衔起一个铅字模,坚定地敲在滚筒的蜡纸上。蜡纸上的字,像紧急集合,迅速列队,随着字模取出、敲击、回归的节奏,一行字,眼见着由左至右延伸。仿佛小何在召集她的队伍。

我说:小何,在家,你说了算吧?

小何的手不停,说:你呢?

我说:当然我说了算。

小何说:怎么说了算?

我说:重大的事情,原则的事情,我说了算。

小何说:一个家庭,有那么多重大的、原则的事情吗?

我笑了(我只能在虚构的会议上说了算)。不能影响打字,打错了,改起来麻烦。我想,明天一上班,我将打出的会议纪要连同记录本的会议纪要一并交给刘局长(当然,另有一份存档。)刘局长会说:立刻上报。

那边怎么有火车的声音

儿子蹒跚学步时,他骑自行车第一次带着儿子出去,是平平常常的傍晚。现在,他已回忆不起,当时出于何种考虑,径直带儿子上艾城的火车站?

当时,艾城火车站还相当简陋,站台的两头封闭不严,可从小弄堂穿进去。把儿子放在站台上,脚底已感到列车行进的震动,随之传来列车进站前的鸣笛。接着是一股烟,像举着一个火炬,烟和车显示着速度,烟像长长的黑绸飘带,在长长的车厢顶渐渐扩散,淡去。

雄壮的火车头在弧形的转弯处冲过来,晚霞衬托着它,像漫天的鲜花。儿子顿时欢蹦。他扶起儿子,双手把儿子托举过头,像一枝果实。

那以后,就由不得他了,而是儿子指向火车站,像指挥一辆战车,模仿火车的鸣笛和节奏,呜——吭哧,吭哧。那几乎是儿子的保留节目,百看不厌。儿子会走了,会奔向火车。似乎火车里有儿子的亲人。还会向车厢里的旅客招手、微笑。儿子胖乎乎,像个气球,简直要腾空而起。

自行车的横杠,按了一个藤座椅。儿子把着车龙头,不让它偏离方向。他能感到儿子的力气通过车龙头跟他的手较劲。他说:方向没错,目标火车站,你别用力,老实坐着。

这个晚饭后的节目,到了儿子入学,就自然而然地“剧终”了。偶尔,他接放学的儿子,顺便弯一趟火车站,儿子过了新奇的时期,对火车不再那么激动了。

他家住一楼。妻子在院子里种了盆花。儿子对花没兴趣。他想到女人喜花,静态,男人爱车,动态。他嫌妻子把那么多精力投放在摆弄花卉上了。儿子念高中,住校,不用他接送了,他像下岗一样失落。那花盆已种了实惠的东西:葱、辣椒。能节省一点开支。夫妻俩已在酝酿未来的房子(儿子结婚,艾城的习俗是男方有房子。)

儿子考入大学。他推自行车送儿子乘火车,这一天终于到了,过去是看,现在是乘。把儿子送上火车,他回来的途中,购了一个旅行包。他逐渐往包里塞旅行用品。

妻子发现,说:怎么,你要出差?

他说:准备准备,瞅个空,也乘乘火车。

儿子的房子似乎提上了议事日程。妻子希望早抱孙子。

旅行包成了摆设,渐渐地,遮蔽在一堆无用的东西里边。夫妻俩主要的议题是房子,时常将工资、奖金的收入折算成未来的房子。比如,夠厨房的面积了,有卫生间的面积了,逐渐扩大,卧室,阳台,客厅。

但是,房地产红火。那个时期,日新月异——房价不断翻筋头。他们的积蓄跟不上房价的上涨。常常后悔。终于,达成共识,咬咬牙,贷款。

贷了款,吃饭不香,他明显地感到。好像那一笔贷款窥视着他们的生活。转眼,儿子毕业,在省城找到工作。房子不可能跟儿子进省城。幸亏现有的这套房子价格已翻番。终于,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卖掉艾城这一套,购入省城那一套,选择省城地段偏、面积小的住宅。

妻子发起整理房子,因为儿媳要来住几天。那个旅行包暴露出来——过时了。他想到自己曾有过的旅行念头。一个念头而已。妻子还拿他的自行车说事:该XX物价了。

这辆自行车曾伴随过儿子的成长。不过,该放弃自行车。为了表明彻底告别的决心,他把自行车放到了小商品市场前的自行车停放处,而且把钥匙也插在车锁上。

第二天, 他特意去看望,停放他那辆自行车的位置已空缺,像拔掉一颗牙齿的牙床,他想到儿子换乳牙。妻子曾把儿子的牙齿丢在床底下。

虽然旧,但保养得好,不知那辆自行车在谁手里,但他乐观地想,它终于有了个归宿。这样,他正式开始步行。

有一天,是重复过了多少次的星期天,甚至,阳光如旧。天气不冷也不热。他已年过半百,散步的路程自觉增加。人老其实从腿老起。他的腿焕发出青春。

他漫无目标地走。突然,他驻足,已置身火车站广场。他笑自己,不知不觉怎么来到火车站?曾经每天傍晚准时骑车带着儿子看火车,进站,出站。

火车站已改造,相当气派。他走进售票厅。他只说买一张现在发车的火车票。

进站、检票、登车。列车出了艾城。列车已不是用煤炭而是电力推进。两旁的树,一样一样闪过,渐渐地,取消了一棵一棵的形象,而是一溜模糊的绿,像扯不断的绿色绸带。大地像转盘。

手机响了。妻子说:你好回来了,晚饭烧好了。

他说:你吃吧,不要等我。

妻子说:那边怎么有火车的声音,你在哪里?

他说:我在火车上。

妻子说:没提起过要出差嘛,你什么都没带呀。

他临关手机时说:临时的,你放心。

三天后,他归来,照样上班,照样散步,照样回家。办公室的同事没问他去过哪儿,妻子也没问他的行踪。那三天是个谜,他闭口不谈。孙子已蹒跚学步了,似乎突然意识到当爷爷了——升级了。他抱着孙子,去火车站。火车和远方,还有男孩。他乐了,说:你跟你爸一样,见到火车就激动。

那三天,像一个人生中的空白,他始终没提起过。一切照旧。妻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盆花。院子像个小花园。有一天,妻子说:再有个孙女就好了,两全其美。他抱着孙子,问:你同意要个妹妹吗?想要什么不一定会有什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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