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霞婷

《晋书》说：“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有学者认为，“魏晋风流”是中国的人文觉醒。就历史而言，魏晋是个乱世，神州板荡，生灵涂炭;就文化而言，魏晋是个花园，文艺勃兴，群星璀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竹林七贤”，独立自由、放达脱俗，犹如古今文人的一面镜子，至今影响深远。

魏晋文学家向秀为追思好友嵇康，曾作过一篇“未完”的赋文《思旧赋》，这是我创作昆剧《思旧赋》的灵感之源。全剧以“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为主人公，以向秀的视角为切入点，展开不同人物对嵇康形象的认知和塑造。所谓“塑造”，就是你怎样去“看待”一个人，也即“参与”了对这个人的形塑;同时，被审视的人本身也在塑造自己，但二者之间是有鸿沟的。人们都说“做人”难，难的是“做自己”，拒绝格式化，不随波逐流，做一个服从内心、坚守品格的自己。

该剧以各种“声音”为叙事的编织点来深化精神立意，如序幕向秀听到的笛声、琴声、打铁声、水花声、人声、鸟声、钟声，各种声音纷至沓来、错综交织，犹如一支交响乐，包括嵇康的最后一课“声无哀乐论”，这些其实都是“心声”的外化，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倾听和辨认。“竹林七贤”如同七个音符，音色各异，长短不一，他们组合在一起，弹奏出一曲“和而不同”的音乐。嵇康就是一架“琴”，他以不同凡响的弹奏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戏剧结构上，全剧以三国归晋前的时期为临界，以“三千太学生”赶赴嵇康“最后一課”为隐线。全剧是个大情境，每场是个小情境，使历史情势、人物特性、场次之间的内在逻辑与全剧外在逻辑交相契合。嵇康“打铁”之后所讲的“声无哀乐”，是他人生的最后一课。在历史上的那个年代，当局者为什么非杀嵇康不可？极大部分是由他的人格“感召力”所致，它就像《雷雨》中的那根“电线”，闪烁、积蓄着心理危机，直至最后迸然而发。嵇康独立不迁的人格魅力，即是伏藏于那整个时代人心危机中的一根电线。

关于人物塑造，不少关于嵇康的作品都把他写成一个完人，众多膜拜者以自己的想象描绘竹林生活，书写“七贤”神话。然而，《思旧赋》并非如此，而是打破了神话。人只有真正看清自我，才有做自己的可能。这是该剧希望超越既往同类作品的地方，也是我的思考所在。嵇康是高贵的，却又是“卑微”的。这就是他作为一个卓越者的独特和美丽之处。这是我对他作为一个“真人”的立场性和常识性认知——去蔽还真！剧中，嵇康既是一个“九不堪”的骄傲之人，也是一个身负“七宗罪”的忏悔之人。我没有直接表现太学生们聆听讲学的宏大，也不再现监狱、刑场的森冷，而在大胆虚构中另辟蹊径，聚焦于嵇康和一个老兵“谈琴”的核心重场戏。

嵇康在黄昏月色、炉火映衬的桃林美景中袒露“原罪”，桃林是一个象征，以桃花缤纷写嵇康幽暗的内心，这是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宇宙。让嵇康去戳破所谓“七贤”的神话，这应是全剧最有冲击力的一场戏。哲学家曾说，死亡是最大的哲学问题。人应当怎样活着，又该如何面对死亡？是追求生命的长度和数量，还是追求生命的深度和质量？嵇康跟《勇敢的心》中的华莱士一样，拥有一颗“勇敢的心”，然而他知道且坚信，思想的生命比肉体的生命更长久，精神的价值比物质的世界更富足，自由的追求比锋利的屠刀更坚韧。嵇康的最终受害，是因为他的“无害”，“无害”是群氓眼中最大的“公害”。我们不必为嵇康冠以各种头衔，诸如维护天道公理的先驱、挑战非法礼教的斗士、守护士人风骨的代言人。嵇康就是嵇康，不属于后人附会的任何阵营。尽管他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但他为自己的追求而活，奏出了独标一格、峻峭清奇的人生境界。

剧中，向秀说嵇康“不会做人”，王戎讽嵇康“不识时务”，孙登叹嵇康“才多识寡”，山涛劝嵇康“变乱为治”，他们看待嵇康的不同立场，也真实昭示了不同的性格，如王戎的圆滑、山涛的沉稳、钟会的城府以及向秀的含忍。每场戏中，向秀或卷入、或旁观、或身不由己，他是这部大戏的摄像头。嵇康被害后，面对险恶形势，向秀不得已出任官职。一日，年迈的向秀经过嵇康旧居，听到邻人凄婉的笛声，悲从中来，深深怀念嵇康，写下了一篇情恳意恻的《思旧赋》。其实，向秀跟阮籍等一样，活着比嵇康要痛苦。嵇康以死实现了自由，向秀的活着却背负了更多难以言说的艰难。最后大梦恍觉间，他独对铁铺，将隐藏了一辈子不能说的话、不能喊出的声音、不能人前哭的泪倾泻而出，这份痛苦绝不仅仅是因为嵇康的死，也不是因为他的由隐而仕，而是深叹人生的无常和生命的孤独。

《思旧赋》写的是人、人格，与外部、与世界，最终是与自我的诘问和较量。人性是复杂的，在那些大叙事、大王朝、大政治等大背景之后，最不能或缺的是深入人心，以及对人的温度、感受、领悟的洞察与发掘。我希望能真正回归到所谓“以人为本”的创作上去，并将哲学思考、美学精神融入作品肌理。

《思旧赋》在整体风格上是悲喜交错的，以嵇康打铁为分界，从“情节剧”走向“心理剧”，闹热渐转苍凉。尤其后半部的“琴声”，境遇奇崛而荒诞。《思旧赋》不走史诗剧、佳构剧的路数，而注重内在的精微、多维和深邃，这不单取决于全剧的布局安排、人心的雕镂刻画，所有的针脚细节在心灵张力的潜流中，演进至“浑茫”之境，以期于古典感、现代感和意境感的合一。

那么，究竟何为“思旧”？昆剧《思旧赋》的“思”，不仅是思念、怀旧，更是回望、反思。作家蒋勋曾说，竹林七贤的任何选择都是成全。我以为“成全”恰恰来自残缺。我们要从历史的只言片语中探寻现代的观照。“思旧”的立意，非在得出对历史、对人物褒贬的简单答案，而是以向秀的视角去看那些人不同的朝圣与救赎之路，并最终落到人与自我的“会面”。嵇康是嵇康，向秀是向秀，而这两人又好似同一人，看着彼此的肉身与灵魂。“老生”嵇康没于华年，“小生”向秀却苟于终老。随着嵇康等六贤的离去，向秀长梦一醒，孤寂一人，却有一种精神的笛音在暮色苍茫中分外清明，蜿蜒无尽，引人深思。

作为联合国非遗昆曲的一部新创之作，《思旧赋》是对当下昆曲剧种和昆剧创作发展的关注与探索，力求集历史思辨、现代品格和人文意蕴于一体，蹈扬中华文化所应秉续的高贵气质和独立精神。它是一部嵇康的“省思录”，也是对一段历史、一个时代、一群人物乃至中国知识分子的“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