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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姜的故事

2019-10-20赵志明

青春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姜阿狸

大学毕业那几年,我主要和三类人来往密切:留在南京的大学同学,因为高校扩招,我们这一届有三个男生留校担任辅导员,聚会自然首选在母校周边;工作中的同事,周一至周五天天见面,只要有谁发起团餐的建议,未婚人士向来都是主力军;以及因为踢球认识的球友,一般周六周日下午在球场见,踢完球后照例会找个附近的苍蝇馆子喝酒。

小姜是比较特殊的一个,他既非我同学,也不踢球,和我更没有工作上的联系。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具体情景,我完全想不起来。

当时电脑和网络是年轻人的新宠,但尚未普及。电脑的大致情况是,386被弃,486告急,586望眼欲穿。以我为例,也还没拥有自己的电脑。要用电脑打字或者上网的话,要么在单位,要么去网吧,要么蹭我室友的。我在西祠胡同上的ID叫“送水工”,QQ的签名是“有本事你就眨眨眼”。上网则苦于电话拨号,死贵不说,还经常连不上、掉线,滴滴声简直是折磨。对于我来说,所谓上网,无非就是登陆QQ,看看有没有好友在线;登陆西祠,去注册的论坛浏览帖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认识了小姜。考虑到我们都是西祠胡同用户,勉强算是网友。不过,他是大虾,当年西祠胡同好几个大版的常任“斑竹”,我是菜鸟,名不见经传,偶尔在“王小波门下走狗”“文心雕龙”潜水。说起来,当年小姜的风头应该很大,只不过我完全不知情而已。东南大学校门旁的天桥名闻天下,无人不知,只因小姜经常徘徊其上,留下很多篇脍炙人口的帖子。借用大学同学陈塘的话容易明白,提到小姜,他说:“你竟然连小姜都不知道!”好像我白上西祠胡同了。作为比较,提到后来在微博上红遍全国的++,他说:“++这个人很有意思,你应该认识一下。”似乎我还有救。

认识小姜,离不开西祠胡同。我的大学同学里面,陈塘和蚂蚁都是西祠胡同的早期活跃用户,在我看来,他们此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为了多一些途径认识年轻姑娘而已。先成功注册一些文化版和情感版的会员,再努力成为其中的积极分子,甚至一躍而升级为值班版主也未可知,如此便可愉快地发起版聊或参加版聚,和姑娘们很快打成一片。虽然是在虚拟的论坛上,但由网络到现实,或许仅仅一步之遥,也能一蹴而就。至于西祠胡同后来竟然摇身一变为婚恋网站,倒也不是很让我吃惊。

陈塘当时在西祠胡同可谓如鱼得水,不仅介绍我加入了“王小波门下走狗”,认识了“沉默的松涛”等炙手可热的人物,还把一个女孩“枝枝朵朵花花叶叶”带进了我们每周固定的“星期四晚餐”。枝枝的父亲是大学教授,衣食无忧的枝枝于南京艺术学院毕业后,在新街口租了个店面卖衣服。有一次聚会吃饭,枝枝把小姜带了过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姜。

小姜个子比我高,约一米七出头,黑而且瘦,头发三七开,戴眼镜,显得安静又斯文。但这是在陌生环境下的伪装,熟络之后,他的能言善辩便再也掩藏不住。对此,我是很高兴的,我的敏感似乎都用在对突然冷场的格外感知上,然后就会倍觉难受,费尽心机想要调整气氛,但这实在又不是我所擅长的,因此往往沦为笑话。小姜的出现,让这种尴尬顿时化为无形,因为只要有他在,聚会从头到尾都不会陷入没有话题的沉默。通常是他还在滔滔不绝,别人就困了倦了,走的走散的散,余下坚守的各怀鬼胎,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人,要么提议去湖南路K歌,要么想去马台街的烧鸡公喝酒。

小姜不喝酒,最多喝一点红酒或一两杯啤酒,甚至很多次聚会时都滴酒不沾。小姜也不唱歌,虽然高兴时也会情不自禁哼一两句,但从没有唱过完整的一首歌。他喜欢金庸和古龙,毕业就出版了一本书,专门谈论武侠人物,在朋友圈被传阅赞誉一时——因此以为喝酒比不上喝白开水酷。他还出过一本书,模仿当时风行无比的痞子蔡小说,更是让他圈粉无数——也因此以为唱歌不如聊天。小姜是真的很擅长聊天,无论对面坐的是男是女,他都能让对方听得昏昏入睡,即使昏昏欲睡,只要没趴在桌上睡着,他就能继续说下去。

陈塘最早认识到小姜的写作才华。虽然小姜已经出版了两本书,但因为都与网络和通俗文学有关,并不被我们重视。想来,那时候文学青年和文艺青年之间虽非隔着天壑,但也是肉眼可见的距离。小姜曾在西祠胡同上帖过一篇文章,写他的舅舅突然背着一麻袋茶叶来南京找他,想让自己的外甥帮着卖掉。无可奈何的小姜只能先说服舅舅回去,然后对着一麻袋茶叶束手无策。如果放到现在,网红小姜肯定能很快将这批来自大山深处的茶叶推销一空,只要炮制一篇出色的软文,大谈特谈“绿色”“有机”“零添加”“无污染”之类概念,这对小姜不是难事。后来茶叶是怎么处理的,陈塘语焉不详,而我也没有问过小姜。

慢慢地,小姜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按照枝枝的说法,小姜是风一样的男子,随时随地都会贸然出现,往往吓人一跳;随时随地也会突然消失,谁都不会注意到。深更半夜,他会突然敲门,把你从美梦中惊醒,天亮后醒来时他却已不见,好像没有来过。让人想起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小姜喜欢游山玩水,经常在版里发些旅游胜地的照片,泄露他的行踪。照例是有美人相伴同行,从他的笑容里我们仿佛得以觑见美人如花隔云端。小姜其貌不扬,女人缘却一直很好,好到让人切齿。这是最让我不可思议,也最为艳羡不已的。这可能归功于他的能说会道,知识渊博,幽默风趣。

他有一次突发奇想,打算在西祠胡同上新开一个情感版,版名就叫“把柄和漏洞”。他是这样解释的:男的都有把柄,女的都有漏洞。摇摇把柄就能发电,是漏洞就得补上。此话虽然大俗,但不无道理。听的人目瞪口呆,在座的男性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女性则都涨红了脸,指责他太不尊重女性。但确实形象之极,呼之欲出,让人过耳难忘。不过,小姜只是说说而已,深知众怒难犯,对女性要以尊重和爱护为主,况且类似的点子他有一箩筐,浪费一个不在话下。但我也因此认定,能有这番见解的人都不是凡夫俗子,有把柄者往往难免授人以柄,有漏洞者无不刻意遮人耳目,小姜年纪轻轻,竟然一针见血地概括出两性的基本特征和最致命缺陷,自然能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

在我毕业第二年时,一位师兄将其父母位于华阳家园的一套二居室以很低的价格租给我住。我搬进去后,北面一个小房间是空着的,我本打算用作书房,后来枝枝和阿狸结伴住进去。枝枝厨艺极佳,我便也享有了口福。每天下班回到住处,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饭菜,觉得幸福极了。一帮馋鬼闻讯而至,清凉门大街便成了朋友们经常聚会的据点。有我的朋友,他们慢慢也和枝枝姐妹熟悉了;有枝枝和阿狸的朋友,他们慢慢也和我熟悉了。

小姜之前和我见过几次面,严格算起来仍然是枝枝和阿狸的朋友。这需要严格区分对待。谁的朋友来了,谁就是主招待,副招待可以相陪,也可以不陪。但后来,主招待和副招待之间的界限就模糊了,朋友也大都变成共同的朋友。除非有其他事,或者闹了别扭——俗话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打架——这也是正常的,难以避免的。当然,有时候也可以借朋友做客的时机找个台阶下,和好如初。大学毕业后,小姜没有立即寻找工作,看似闲云野鹤了一段时间。2003年暑假,他背着双肩包突然杀到,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然后便不知怎的住了下来,在我的房间里将就着,打了个地铺,成了我的室友。

我也松了一口气。二男二女的格局,自然比一男二女要均衡。更何况,小姜住进来后,其他觊觎枝枝或阿狸的男人,便无法腆着脸以和我挤一下的方式留宿,最多熬到天际泛白,才一脸不甘心地打车回去。因为有小姜在,他们连聊天这一关都突破不过去,罔论非分之想了。而我对朋友之间的男女情事向来很忌惮,觉得不能善始善终的爱情最好不要出现,以免把不相关的人卷进去,误伤太多。在这一点上,小姜非常赞同我的观点。他的历任女友,都能与他和平分手,即使分手后也还是朋友,兹可证明。

四人同居期间,枝枝负责买菜做饭,我和小姜负责敞开肚子吃,阿狸负责刷锅洗碗。另外我和小姜也时常跑个腿,如果两位姑奶奶想要吃西瓜、葡萄之类的,不管是应季还是反季,即使跑遍半个南京城也要帮她们买到。如此,相处得很是其乐融融。

小姜住进来后,我那一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朋友便来得少了,来得主要是小姜、枝枝和阿狸他们的朋友,也就是混迹在西祠胡同的各路大神。除了吃饭喝酒,他们热衷于玩“天黑了请闭眼”的游戏,分别饰演法官、杀手、良民、警察的角色,玩得不亦乐乎。那几年,南京夜生活主要是靠“天黑”游戏撑起来的,新街口和湖南路一带开了很多“天黑吧”,一些咖啡馆和酒吧也顺应潮流,一到周末就推出特别套餐,只要团队玩游戏,酒水一律八折。甚至KTV包间里,年轻的男女也不唱歌,而是玩“天黑”游戏。王妃、莫文蔚们只能神情寂寞地跟着字幕唱着无声的歌。

另外,也玩八十分,这在南京属于热门的纸牌游戏。八十分需要四个人玩,两两对家。当聚齐了三个人,另外一个人便称为“腿”,这种情况下必须打电话呼朋引伴:“我们已经有三个人,就缺你这条腿了,赶紧来。”

我喜欢玩八十分。小姜极其喜欢“天黑了请闭眼”的游戏,无论是法官、警察、杀手,都很擅长。唯独对八十分,提不起兴致。只有我们四人的时候,有时晚饭后无聊,也会玩八十分,他打牌打得极其不认真,谁都不愿意和他做对家。打牌不投入也就罢了,话又多,说到兴起时,他便把手中的牌倒扣在桌上,一直说到兴尽才会拿起牌,让我们三个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他这条腿卸了,扔到门外大街上去。

南京是有名的火城,晚上暑气也难消,凉席总被汗濡湿。小姜和我睡不着,干脆坐起来聊天。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武侠小说,从唐传奇到还珠楼主,从古龙金庸到温瑞安等,他往往妙语连珠、舌灿莲花,我负责听就行,偶尔插两句嘴,也是为了让他抽空喝口水。当时,我们一致觉得如果能够混迹江湖忆旧游,这样的生活也很不错。

那段时间,阿狸在珠江路卖电脑,我在上海路上班,枝枝把位于新街口的铺子关了,和小姜一样成了待业青年。她将店里剩下的衣服都打包带了回来,说要免费送给我和小姜,可以穿好几年。小姜一件也没看上,他不喜欢T恤,夏天只穿短袖衬衫。

枝枝自此便开始义无反顾地宅着,偶尔把积累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带回父母家去洗。小姜不上班,但也早出晚歸,有时去登紫金山,有时去看扬子江,或者在某个公园里徜徉。晚饭时我们三个人如约好一样前后脚回到住处,枝枝已经将饭菜摆满了一桌,像勤劳的田螺姑娘。

在这期间,小姜认识了一个姑娘,是南京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叫田雨。田雨很喜欢小姜,想要和小姜结婚,但小姜似乎有顾虑,两个人的进展很缓慢,几乎停滞一般,让我们三个人看得很着急。有几天很晚了仍不见他回来,我们都以为他会在外面开房或者留宿在田雨处,结果快天亮时他却回来了。原来和田雨泡了通宵酒吧,聊人生各种问题,可怜他又不能喝酒。

我想不明白,田雨多么漂亮一姑娘,看起来也很贤惠,工作又稳定,和小姜坐在一起,好比一只白鸽依偎着一只麻雀,小姜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小姜却认为,男人不能太早结婚。他引用了意大利人卡萨诺瓦的一句名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本来还以为这句话是钱钟书或者张爱玲说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提及卡萨诺瓦的大名,为此还专门上网查找相关信息。

卡萨诺瓦是谁?18世纪欧洲一位鼎鼎大名的浪子,唐璜式的人物。他狂热地爱着女性,据说和一百多位女性有染。比利时心理学家莉迪亚·弗莱姆博士在《卡萨诺瓦:真正爱女人的男人》中写道:“卡萨诺瓦从不主动与女人分手,分开总是要通过双方的同意。”当他与一位姑娘结束关系时,“没有怨恨,没有心碎,没有报复,也没有心痛。至多有点悲伤”。

卡萨诺瓦是不是被小姜引以为榜样?在小姜的有生之年,他是不是也要践行和智慧而美妙的女性保持友好关系,但不会和她们结婚,以免相互憎恨、厌恶,过完无聊的一生?

枝枝说,小姜绝对是一个神人,每年都要过生日,生日的时候不请男的,清一色都是漂亮姑娘,还都是他的前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也都不简单,有的是小有名气的画家,有的是富二代,有的是电台主持人,有的是空姐。小姜坐在前女朋友们中间,活脱脱就是一个贾宝玉,只不过比贾宝玉丑很多而已。

我很怀疑真实性,问小姜,小姜竟然没有否认。他的解释是,作为这些女孩的前男友,他岂不就是她们身上存在的共同点吗?而他有义务提醒她们这一点,不管她们以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以后怎么样,当他坐在她们身边,谁也不能无视和否认此举的含义和意义。

真是奇怪的想法。但又不得不佩服小姜,敢这样想,竟然还这样做到了。先不要说,一个人像小姜这个年纪(二十五六岁)能收获几段感情,即使交往过几个女孩,怎么敢又怎么做到把这些女孩聚到一起,为自己庆生呢?这些女孩子难道没有开始新的恋情吗?她们参加小姜的生日宴会,该怎么向她们的男朋友或者丈夫说呢?难道是因为小姜的形貌不足以构成威胁,竟然足以掩盖他们曾经交往过的事实,而男人们也会信以为真?但不管怎么说,小姜确实以崭新的方式享受到了新时代的齐人之福。这可能是网络带来的便捷,毕竟网恋滋生了更多的可能性。可惜的是,枝枝和阿狸只是小姜的好朋友,不能添列为前女朋友,而我作为一个男性朋友,更没有机会被邀请参加他的生日宴。我们对他的神秘宴会都一无所知。在这期间,他怎么介绍与会女客,怎么和她们聊天,女孩之间会形成什么关系,各自怎么想,都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谜团。

作为对比,这一年我倒是过了一个非常凄惶的生日。原因很简单。小姜把田雨带过来,枝枝和阿狸她们各自的男友也出席了,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难免黯然神伤。偏偏这三对情侣还各自爆发了一点小矛盾。结果田雨饭吃到一半就离席而去,剩下的人开始劝小姜去把人追回来。小姜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仿佛散了个步。我估计他连小区门都没有出。接着枝枝和她的小男友不知为什么拌嘴,也赌气回家了。我担心她在路上会不会被车子撞到。剩下五个人大眼瞪小眼,无趣至极,建议打牌。阿狸又开始生我的气,因为前段时间,我不仅擅自把她的爱国者MP3带去单位,还借给了女同事听,所以她大发脾气,不仅把里面下载的歌全部删掉,还要把爱国者从窗口扔到马路上去。我更加郁闷,而且头疼欲裂,连牌也不想打了。

大家这么情绪化,估计是喝了酒的原因。枝枝为了给我过这个生日。买了一整套小剂量的洋酒,有30克装的,有50克装的,什么威士忌、杜松子酒、朗姆酒、伏特加、苦艾酒、金酒之类,林林总总,加起来有30多件。除了小姜没有喝,其他人都掺着喝了不少酒,不知不觉都醉了。

我把床铺让给枝枝的小男友睡,和小姜两个人打地铺。隔壁的小房间里,睡着阿狸和她的男友。突然,我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小阴谋,算计好的一样。枝枝的小男友没心没肺,已经鼾声震天。我真想把他撵出去,让他要么去找枝枝认错,要么上大街上睡去。我问小姜,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小姜说,所有的事情,只是一个名义而已,穿透名义,看到的不过是大家都很不容易地活着。有这么伤感吗?我想到强颜欢笑这个词。不过,小姜之所以这么说,很有可能是他想到了田雨。他们已经明确分手,可能田雨还不甘心,想要尝试挽回,但被小姜力阻。真是一个意志坚定、铁石心肠的人。两个人曾有过一段幸福的交往,已经足够,但也仅此而已。具体分手原因,小姜不愿意深谈。

那天晚上,我和小姜一整夜没有睡觉。我们关了灯,开了空调,用电脑反复听《燕尾蝶》的原声大碟。我觉得我迷上了固力果这样的女人。那段时间,我和陈塘等朋友认识了几个南京音乐界和电影界的大咖,正沉浸在海量的音乐和电影中不可自拔。每晚我都争取看一部电影再睡觉,其中有布努艾尔的短片,还有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样的长片。那是我第一次尝试通过艺术作品和身边的现实,来探询生命和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想要活成唐璜的小姜,并没有成为我的试验品,我把目光更多地投注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以期发掘不一样的故事,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小姜认真地告诉我,他的人生有很重要的使命需要完成。他担负着巨大的使命,即使他极富才华,情商智商都很高,但也难以完成,因此每每产生懈怠的情绪。当我问他如何消化这种情绪,他只是叹了口气,很快转移了话题,聊起了文学和电影。他最喜欢的是芦苇、杨争光和阿城。

2004年暑假,臺湾的白先勇先生携两岸三地的艺术精英倾心打造的青春版《牡丹亭》,将在苏州大学进行大陆首演。小姜闻讯,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这在他身上并不常见。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喜欢戏剧,而且居然还是一个昆曲票友。打小时候起,我便听过沪剧、锡剧、黄梅戏,昆曲听得却很少,即使身在吴语区长大,如果没有字幕,我并不自信能跟上演员的唱词。

小姜怂恿我们一起去苏州。而且,他已经预先在网上定了四张票,如果我们不去,他就在西祠胡同里散票,不愁没人去。即使南京没有人和他同行,在苏州他也会找到票友。他的劲头打动了我们。《牡丹亭》如果不够吸引力,那么青春版呢?昆曲如果不够吸引力,那么白先勇呢?

白先勇可是民国大军阀白崇禧的公子,从小在戏园子里耳濡目染,还是一个同性恋,写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小姜兴奋地向我们介绍。在2004年,同性恋还是一个很敏感的词汇。我记得有一次在半坡酒吧,有朋友悄悄地告诉我,在旁边一桌喝咖啡的两个女孩是一对“拉拉”。我当时的震惊,好似下巴都要掉下来。小姜不惜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鼓动我们,而他并不是一位男同,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欣赏白先勇,喜欢听昆曲,对青春版《牡丹亭》更是要先睹为快。

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结伴去外地,也是唯一一次。坐着火车,来到苏州,然后饭也不吃,便直奔苏州大学。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一分钟也不愿意错过。枝枝虽然人来到了苏州,却没有去看《牡丹亭》,因为有点中暑,她留在我的一个朋友家休息。小姜、阿狸和我去了现场。

在“水磨调”的咿咿呀呀中,当天的上本演出落幕,白先勇先生带着演员们上台谢幕,掌声不停,谢幕多次。随即白先勇先生和纷涌上台的现场观众们合影留恋。小姜和阿狸一左一右,在白先勇先生两侧做小鸟依人状,我连按快门。照片上,三个人的脸上都有彩色的光晕,好像演员没化好妆或没卸完妆一样。那是因为舞台的灯光太强烈,天气又太热,每个人都出了很多汗的缘故。

枝枝则抱怨说,我的朋友是个变态。当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他洗完澡出来,只穿条内裤,站在客厅的镜子前在身上抹各种护肤乳液。她以为他在勾引她。小姜却持不同意见,自从枝枝说自己头晕力乏,不愿跟我们一起去看戏,他就觉得她另有所图。还引用了一段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随后,我才充分了解小姜对中国戏曲的偏爱。他对中国戏曲知识和掌故的了解,足以让他写出一本“中国戏曲鉴赏大全”。这样再看小姜,骨子里分明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秀才、乡绅、文人、官员——既有温柔多情的一面,又有达则兼济天下的雄心。

青春版《牡丹亭》的上中下三本,我们一行三人没能将之看完。第二天,我们就离开苏州,返回南京。我不清楚小姜后来有没有得偿夙愿,因为此后青春版《牡丹亭》开启了高校巡演,访问了南京和北京等多座城市。

2005年,我离开南京,来到北京。在北京我和朋友一起在北京大学看完了下本。不由想起小姜,那时他已远渡重洋,去澳洲留学了。

那几年,澳洲是移民和留学的热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与欧美几国相比相对容易些,费用也低廉。我的同事董姐就全家移民去了澳洲。移民前,她兼职很多份工作,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因为她担心去了澳洲,像她这样的家庭主妇估计很难再找到工作,依靠丈夫一人养家,难免坐吃山空,所以必须让积蓄尽可能丰厚些。结果证明她是杞人忧天。澳洲的华裔比例非常高,移民过去不到两个星期,她就和几个当地华人风风火火地办起了一份中文报纸,还委托我给她多介绍作者。得益于网络的便利,我们完全可以用邮箱、QQ和MSN联系,除了不能见面,完全就像是在一起办公。

小姜去读书,情况当然不一样。毕业后去澳洲前这几年,他没有工作,也就没有固定收入。出书拿到的版税,为杂志和报纸写专栏赚取的稿费,除去生活开支,所剩无几。据说为了凑足学杂费,他找枝枝、阿狸和其他朋友都借了些钱。之所以没向我开口,估计是考虑到我只身前往北京,和他只身前往澳洲的情况也差不多。

事实是,他去澳洲我来北京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面。我很少登陆西祠胡同,似乎把它扔在了南京。好在和枝枝、阿狸还有联系,她们偶尔告诉我小姜的消息。无外乎是换了个新女友——即使在国外,他的女人缘还是很好;还是那么瘦——从认识他起,他就没胖过,让人担心他的身体,但是他的身体也一直很健康,没病没灾的。就像一句俗语说的:瘦归瘦,战斗机。

北京举办奥运会那个月,小姜突然在QQ上留言,告诉我他已回国,现在上海,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薪水挺高。这样工作几年,他就能把读书借的债还了,说不定还能在上海买房子。飘泊这么久,浪子也应该成家了。又说我若去上海记得找他,他来北京的话也一定会提前联系我。QQ的头像不停闪着,我一一点开,然后给他逐一回信息。当时他的头像已经是隐身状态。之后,他的头像就再也没有上过线。

我以为他定然过上了安定且美满的生活。他不缺才华,本科上的是国内一流名牌大学,又有留学经历,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善良且乐观,好运不可能不伴随他。不仅是小姜,还有小姜那些朋友,早年在西祠胡同各大版块呼啸来去的这些人,他们身上有着网络时代鲜明的烙印,我很少再见到像他们这般快乐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冒出来,有的是销售员,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是斯坦福大学的在读博士,有的是IT男,有的是宠物医生,如果没有网络,这些人不可能聚到一起。即使有网络,随着网络不断普及,智能手机不断升级,他们依然会蓬散四野,甚至再也不见。

小姜是我的朋友。或者说,他是我在网络时代认识的一个好朋友。我们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的过程,即使认识了很多年,甚至曾经做过两个月的室友,我们对各自的过去所知依然非常有限,而我们对未来的期望,几乎都没有实现,所以也差不多算是一种善意的谎言。

2012年年底,小姜的哥哥在网络上发布寻人启事,因为小姜完全和家里中断了联系。这种异常让小姜的家人非常担心,不详的预感挥之不去。小姜的哥哥在小姜常去的版里发帖求助,但是没有人知道小姜的近况和下落,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几个月后,小姜突然打电话给哥哥,让哥哥带上几支杜冷丁开车去上海接他。他要回家。

小姜是我身边第一个告别人世的朋友和同龄人。

后来,枝枝、阿狸和一些朋友去祭拜他。小姜的老家位于安徽的深山中,坐火车之后,还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汽车沿着盘山公路,不停地绕,不知不觉就置身于白云深处。枝枝她们一路走,一路哭,因为完全不能接受小姜已经离开的事实。

后来枝枝告诉我,她和小姜认识这么多年,其实完全不清楚小姜的情况,去了村里一趟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穷困。小姜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当年县里的高考状元,不仅仅是他们家,更是全村的希望所在。没有人知道小姜背负着怎样的压力,如果仅仅是出人头地,生活得像一个成功人士就好了。他必须鞭策自己不斷向上,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奋斗哪里是个尽头。就好像他的舅舅带了一麻袋茶叶来南京找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一样。

关于小姜短暂人生的最后两个让朋友们觉得宽慰的事情是:直到去世之前,他的女人缘一直很好,当时的女友一直照顾着病重的他,不离不弃;去世之后,他有幸被土葬,这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人都不可能得到的命运的格外垂青。

赵志明,70后作家,南京市第一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小说家,江苏常州人。2012年起在豆瓣发表《还钱的故事》《I AM Z》《爱情单曲》等电子书。出版小说集《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等。2015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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