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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答腊的夏天

2019-10-20房伟

青春 2019年10期
关键词:日本

盛夏的上海,异常闷热,从骨头缝里都能渗出汗。宿舍楼更是蒸笼一般。我坐在椅子上,常常看到汗水“滴滴答答”地流淌而下,在黑色皮椅上洇出一圈白亮印渍。窗外,没有风,城市的喧嚣似乎离我很远。

我刚评上副教授,涨了工资,正在规划下一步学术生涯。发表论文非常重要,还要多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才能积累人脉,开阔眼界。还有件喜事,我通过公积金贷款,终于在上海郊区买了套45平米二手房,目前在装修,年底有望入住。

我将在四十岁走上人生正轨。也许,过几年,会有一个女人,青睐我这个来自大西南的“穷青椒”。我将摆脱“小泽玛利亚”和“苍井空”的陪伴。现在的年轻人不太了解这些。净网运动搞得厉害,年轻人都玩“抖音”和“吃鸡”了。

我要感谢同事章谦。他自杀后,我协助校方处理他的后事。他的电脑中,我发现了几百部黄色小电影。我偷偷将这些好货,拷贝到硬盘上。漫漫长夜,写论文疲乏不堪,我就靠着浓咖啡和这些小玩意,安慰自己的嘴巴与眼睛。

我意外收到了章谦的导师——著名学者金教授的邮件。他对我在章谦治丧工作中的付出表示感谢,特别是对章谦遗作《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的发掘。这篇小说被退稿后,被章谦胡乱丢弃在宿舍。我把它寄给了金教授。金教授很快将其发表在了一家杂志上。他给我打电话,很内疚的意思,说没有照顾好这位有才华的学生。但是,高校不承认文学创作。这也并非章谦的专长。章谦走错了路。

我趁机发给金教授一篇论文,请他推荐一个权威杂志。

金教授很快回复了。他认为,论文思路清晰,学养深厚,还能隐隐看到些章谦的影子。

我说,经常向章谦请教问题,论文他也提过意见。

他为何从不找我推荐论文?金教授哽咽着说,太倔了。

靠着金教授的推荐,论文发表在权威杂志,我才得以顺利评上副教授。

没多久,金教授又约我撰写一篇有关郁君的论文,以参加明年东京举办的国际学术会议。

我含蓄地问了往返机票和食宿问题。金教授表示,都可为我免除掉。

真是感谢章谦。我也为他感到惋惜与不解。这么好的导师资源,为何不利用?我推掉闸北辅导机构讲课的机会,也谢绝了两家出版社编书的邀请,专心写作这篇论文。

上海高校放假早,单身教师公寓早没什么人了。我蛰居宿舍,挥汗如雨,一盏小风扇拼命转动。空调风太凉,我的胳膊有风湿,受不了。我查阅资料,在电脑上敲个不停。

几千公里外,遥远的大凉山,我的老母亲,也许正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静静地等着我归来。盛夏,花开过,石榴该结果实了。她深陷的眼窝,没有泪水。她一动不动,目光爬不过红土的山。蓝天,淡金色的阳光,成群的黑羊,云母般层层鳞鳞的白云,那里的热风永远都浩浩荡荡,仿佛吹响了一万把白喇叭……

我的老母亲不会理解儿子为何不回家。他在成堆的资料中穿行,思绪飞到了四十年多前苏门答腊的一个夏天。一个日本人,为了寻找七十多年前的真相,开始了第一次出门远行……

那便是郁君走过的路了,通往死亡,也是他要重访的路。

1972年5月,即昭和47年春,他踏上这块南洋的土地,恍恍惚惚,好像眼前这一切并不真实。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描述了此行的目的。他使劲踩了踩,軟软的、有点弹性,这是被热风、酒糟味和舒服懒散的情绪浸泡的土地。那里的土人,很多像华人,或者干脆是华人后裔,可皮肤更黑,矮瘦。也有不少荷兰人、英国人。但日本人很少。他有点失落,说是寻访郁君的下落,但他也想看看帝国几乎最南端地区势力崩溃的最后情形。

那是一条泥泞的小路,紫黑、饱胀、翻滚着,好似吸吮足了火热阳光,左右摇摆,蜿蜒着游向远方。他摇着头,是刚下船导致的眩晕。他想吐,却闻到这条小路散发出的狂热而诱人的气息,可以嗅出“佛兰德斯红罂粟”迷醉的甜香。

你是日本人,不会理解“佛兰德斯红罂粟”对于欧洲人的意义。他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在亚洲人眼中,罂粟都是邪恶的。欧洲人一战之后,却有在战争纪念日送红罂粟的习惯。他们还将这种花雕刻在国家阵亡者的墓碑上,或绣在生者的左胸位置,悼念为了荣誉牺牲的人们。几十年前,这些南洋小岛上,死去了成千上万的印尼人、中国人、日本人,也有很多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他们的亲人,把他们埋在这里的公墓,在墓碑刻上红罂粟图案,或在墓碑周围种上几株。

他讨厌罂粟。他不能忍受这样邪恶的东西,居然也能变成牺牲的象征?应是菊花,或樱花。只有雪白的意境,飘落的白花瓣,才能配上勇者的尊严。

他没有告诉妻,动身前天晚上,他在半夜惊醒。五月,大阪的风,已是热的了,但夜里还透着丝丝凉气。家里是死一般沉默,只有妻的呓语,在黑暗房间回荡,仿佛极幽静的山中,野物的低吟。他睁大眼,熟悉了家具的轮廓,这才蹑手蹑脚爬起,屏住呼吸,挨到了浴室。他打开昏黄浴室灯,浓浓的尿液般颓废的气息,从头顶倾泻,将本不清爽的镜子,弄得更模糊了。他扶住镜子,看到一条小路,往镜子深处延伸。还有大片红罂粟。小路尽头,有一个穿华人长衫的男人,手里夹着烟卷,冷冷地看着他。

那就是命运的暗示。他要到苏门答腊,他必须去。

他的手碰到梳洗台的牙缸,发出清脆“叮当”的撞击声。那是长男的“齿匠”牙刷。战后一段时间,日本物资奇缺,他与妻过着节俭的生活。为了防止孩子蛀牙,他们狠心买了一管非常好的牙刷,给孩子做礼物。如今,这管胖墩墩的、黄色手柄的牙刷,握在手中还是绵软的,却不滑手。他仿佛听到长男“呼呲呼呲”欢快刷牙的声音。梳洗台下面,还有一些废弃的画笔。他闻到了油料的气味。长男希望成为一名画家,家里给他买了颜料笔。如今,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也都被弃置在浴室角落了。他拿起牙刷,又从角落捏出一条画笔。两管有着儿子气息的东西,在他的手里亲密无间地拥抱着。

他要做一名“文学侦探”,调查这桩悬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要告慰郁君的“怨魂”。

当然,“侦探”这类事,不过也是一个借口。他不过想像郁君一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寂寞就像风,把这个世界,从他们的身边吹走了。

1941年12月,日本二十五军伦美支队,占领马来半岛的英属哥达巴鲁。新加坡被攻占在即。郁君和一群中国文化人,首先撤退到荷属小岛巴美吉里汶。他将儿子托付给人,带回国内,交于陈仪抚养。有人劝说他离开,他总以为日军尚未占领新加坡。

这一路,极其艰辛惊险。夜晚,他们乘船抵达小岛,却被荷兰士兵误以为日军登陆,报以机枪扫射。一船人惊慌失措。郁君抬头,机枪焰口吐出火舌,在船的上空嘶叫着,形成了一道道弹网,好似捅开天幕的一颗颗流星。子弹击中船身,发出“嘭嘭”的沉闷声响。海浪拍打着船,船身颤抖摇晃着。几个女人情绪崩溃,大喊大叫。大家都以为,就要丧命滩头了。幸运的是,船上有人用印尼语和荷兰语喊话,他们才逃过一劫。滞留两天后,他们组成“星华逃难团”,苏门答腊不予登陆,众人只得逃亡到新加坡与苏门答腊之间的小岛石叻班让。他们原想,从爪哇取道印度回国,但刚下海,战事紧张,只能又逃亡到望嘉丽,在那里过了十几天。

他在日本国内也进行了访查。他找到关根文、秋山隆太郎、池内、西本、大浜等在南洋与郁君有接触的人。他们有的是株式会社、电会社的职员,有的是军医、宪兵,也有巴爷公务的秋山分州长、山下中佐这样的日本官员和军官。他们有的热情爽快,有的支支吾吾。郁君在八爷公务,结交了不少日本人,主要为了做生意。关根文是美星产业的主任——一个精明的商人,他帮助郁君的酒厂进大米。他最初震撼于郁君流利的、带东京腔的日语,但郁君显然不是商人。关根文说,他总看到郁君喝酒,不修边幅,读着古书。有时读到忘情,酒从嘴里冒出,落在胸前,邋遢得很。西本军医也说,赵君(他们习惯还将他认作赵廉,尽管后来也知道他的身份)不是普通人,他能用德语描述自己的病。池内对郁君的感觉不好,郁君总是和他谈女人,讲女人的各种好处,弄得他心里痒痒的,然后带他喝酒,找漂亮的歌妓。郁君总在他酒酣耳热时,提出各种请求。池内没办法,只能帮他去弄砂糖和糯米。

秋山分州长和山下部队长,对郁君却有一厢情愿的“美好”情感。他们认为,郁君是受过多年帝国精英教育的人,是和日本人“亲善”的。秋山念念不忘,郁君请他吃野猪肉和老虎肉。军政监对苏门答腊优秀村区的表彰,八爷公务总是前几名。山下部队长说到郁君,眼圈还泛着红。他回忆起和郁君喝酒聊天的细节和天皇终战玉音放送,他黯然离开的情形。他将一套西装送给了郁君。他还激动地说,郁君是八爷公务的汪精卫。

对于山下部队长的“深情”,他有些好笑,又好气。山下中佐有着对名人的热情,也过高估计了自己的魅力。郁君和华人逃亡的中共地下党有联系,也利用翻译的身份,救了很多抵抗日本的印尼人和华人。他在日本刺刀威逼下,被征召为翻译。与其说郁君对日本亲善,不如说这是很多日本战时中层官员和军人的自我安慰。他们不想让屠杀与恐怖堆满记忆,填充战败的耻辱,他们怀念那段在南洋舒服的征服者的日子。于是,郁君这样的中国著名作家就是最好不过的例子了。最少,他们还可以和子孙吹嘘与中国文豪的交往。真是可笑又可怜。

大浜宪兵和一些底层日本军人,对郁的印象还不错,但又爱又恨。宪兵们总是敲响他居住的旅馆的黑色木板门,大呼小叫,他们多半要投宿或喝酒。如果是半夜来的,大多已喝过一场,要找人付账喝第二场。他们也知道,郁君这个翻译不合格,但一时半会找不到既懂华语,又懂日语和印尼语的人。他们利用他,敲诈钱财,也不得不帮他,开起酒厂和造纸厂。

郁君学会了一套和日本人周旋的办法。他贿赂宪兵,请他们喝酒、找女人,借机掩护华人抵抗者和当地反抗势力。当地华人侨领,因为省籍不同常闹矛盾,也被日本人利用,郁君也耐心调解。一次,一个侨领带着几个人,说是奉了棉兰宪兵队指令,来抓陈嘉庚。郁君假意向日本人解释说,陈嘉庚逃走了,这些中国人来找麻烦。日本人暴跳如雷,打了他们一顿。郁君教训他们,不要出卖同胞。看着中国人缩头缩脑的样子,郁君又气又好笑。他对人和善,但对为日本做事的中国人,又看不起。但是,他自己不也给日本人当翻译?

他认为这是郁君的虚伪软弱所在。想到倾慕的人也有缺点,他的内心很难受。当然,中国人肯定不同意,他们有“忍辱负重”的说法。然而,如果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算什么呢?中国人的性格,有很多矛盾的东西。

当然,在他的采访中,当地华侨大多和郁君关系不错。他访问过保东村陈长培的后人,陈当年仗义地接纳郁君一行人,还想出资帮这些逃亡同胞,开小杂货店维持生计。郁君感激地给陈家写下诗句:“犹幸知交存海内,望门投止感深情。”他有些不太懂中国文人的情感。无论如何离乱,他们总能抓住片刻悠闲,享受生命闲暇的美与爱。

这是对死亡的蔑视,还是人性的软弱?

他还是愿意相信,那是一种极潇洒颓废的气度。郁君写道:“避地真如小隐居,江村景色画难如,两川明镜燕春梦,一棹烟波识老渔,今日岂知明日事,老年反读少年书,闲来蛮语从新学,取隅清池记鲤鱼。”他兴致勃勃地学习苏门答腊土语,这和印尼语有所不同,还有空钓鱼吃。而离他不远的海上,日军的进攻如火如荼,很快就要燃烧到这里。

当地印尼人对他非常警惕,但又不得不利用他去和日本人打交道。郁君逃亡到卜干峇鲁,在当地受到冷遇。雨越下越大,郁君从船上爬下,身边只有几个友人随行。大家希望到村子暂避。日本在海上作战的炮声已可隐隐听到。郁君找到当地村长,奉上礼物和一位侨领写的信。村长非常不安,依然要驱逐他们。他冷冷地说,如果不想死,就快点离开村子,否则会绑着他们,送给日本人。

郁君很绝望,此时出海危险异常,继续滞留也有生命之憂,怎么办?

郁君对当地土人,有一种悲悯感情。他们受到荷兰人的压迫,华人的生存竞争,现在又是日本人的威胁。村长家的房子很宽敞,是两层幽雅竹楼,一楼客厅布置了中式桌椅、茶具和几个粗大青花瓷瓶。几张荷兰画风的西洋油画,也被贴在客厅墙面,泛着潮气,有些要脱色模糊了。高大的棕榈树,叶子肥厚润泽,七叶树与榉树参差其中,略显突兀。细细密密的雨披打在郁君身上,是牛毛针般的疼痛。

郁君蹲坐在竹椅,浑身冰冷,被雨打湿的灰长衫,虫子般的雨虫滚下,钻入竹楼实松木地板缝隙。郁君看到,自己的布鞋也沾满污泥。主人正一脸晦气地看着他。那是一张典型的印尼土人的脸,黑瘦、冷漠、线条分明,但短小、紧凑、眉眼凸出,虽不是古代日本祭祀俑般的肃穆,却分明带有几分凶狠和滑稽的古怪。

郁君再次鞠躬恳求,近于哀求,头发梢的雨水和额头的汗混合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那一刻,更瘦小的身躯是那么无助。郁君不单是为自己,他是为了一起逃难的朋友,这里还有女眷,如果没有栖身之处,将困苦凶险至极。

“滚出去!”村长低声嘟哝,不耐烦的神色已掩饰不住。

郁君是一个抱着普世人性关怀的作家,对不同民族的人,也有一种交流和宽容的意思,谁让他是一个语言天赋高的作家?他很快能掌握那个民族的语言。懂了语言,似乎就觉得懂了人家,可以当朋友,甚至救急。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正如山下部队长和秋山州长一厢情愿认为,郁君是一个中日亲善的人。他也误会了村长,村长只不过是防止他们这些异族人造成威胁。

郁君被迫退出村子,却不敢下海,只在村口寺庙暂时栖身。苏门答腊是多神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和佛教都有。佛家势力较弱小,寺庙是宗族寺院的规模,里面也颇破败,只有一个落漆的释迦牟尼莲花坐像。印尼的佛教寺院,只要是华人建的,往往都是三教会三宝庙建制,儒道释三家神灵,都会供奉。看这个破庙,却没这样的痕迹。这也说明,村子的华人很少,甚至可能完全没有。郁君向着佛像,默默祈祷。他不怎么信佛,如今倒有点“临时抱佛脚”的虔诚。他们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此时也只能在漏雨的破庙,撑起锅,煮点米粥充饥。寺院周围,影影绰绰有着几个身影,带着枪,看样子是村里的武装民兵,他们虎视眈眈地监视着郁君一行人。郁君气苦,不禁写下:“茫茫大难愁来日,剩把徵情付苦吟”的诗句……

他很难想象,郁君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人,被一个小小的村长呵斥的尴尬场景。这也许就是“异国”吧。没人在乎你,也没人知道你干什么。这里只有战争带来的不信任感,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如果村民们把他们抓走,送给日本人,那么,即使郁君身份不被辨认,也会被当做苦役,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晚上,当地人对着寺庙的破屋檐放枪。枪声在雨夜格外清脆,如同击中玻璃器皿的,黑漆漆的铁针。这群中国文化难民,又仓皇爬起,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铁马金戈动地来,仓皇烽火出亡衰,悠悠生死经年别,莽莽风尘万念灰”,也许就是郁君心态的表现吧。中国旧历春节前,出走新加坡,逃亡苏门答腊,悲苦辗转在各个小岛屿。郁君和他的朋友伴随着日军闪电般攻击,一路向西不断逃走。直到6月份,他们才在巴爷公务定居,因为整个南洋,都已在日本的统治之下了。

传说郁君和日本人的接触非常戏剧性。郁君自告奋勇去探路,搭乘了一辆牛车。苏门答腊雨水多,道路泥泞难行,一干人等挤在牛车,只有郁君一个华人。郁君突然听到鸣笛,一辆军绿色卡车,绕道牛车前面,停下来,跳下几个身材矮壮,穿着土黄色军装的男人。一个蒜头鼻、绿豆眼的小个子军士,径直挽住牛车,对着车上的人呜哩哇啦地讲了一通。车上的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日军。他们一哄而散,连赶车的老板,也飞快逃走了。

矮个军士愣住,有些沮丧和无奈,但他很快发现,车上还有些人,但吓得瑟瑟发抖。突然,人群中响起熟悉的语言,大意是如何找到通往棉兰的路。军士又惊又喜。

军士临走时赠送了一些荷兰盾。日本军士走后,当地土人和走失了牛车的主人,都赶了回来。然而,他们窃窃私语,将郁君赶下马车。郁君明白,他们将他当成了日本间谍。很多年后,郁君的中国朋友,特别是党管理下的干部,都对郁君的行为有些迷惑,郁君完全没必要置于危险境地。流落在南洋的中国读书人,不只郁君懂日语,有的人,宁可在山野耕田种菜,沉默寡言,也不愿暴露懂得日语的事。如果日本人知晓,肯定逃不脱被征召的。

也许,那不过是传说,但郁君进入巴爷公务定居,别人还是晓得了他的语言天赋。有的朋友说,郁君天性爱炫耀,但无论如何,郁君被宪兵队征用后,当了八个月的翻译。他救了不少人,也帮日本人干了不少事,大多是敷衍。那些日子充满惊险。有的朋友回忆说,郁君有说梦话的习惯,因为工作,他不得不与日本宪兵睡在一个房间。他的精神高度紧张,苦不堪言。他假装肺病,泡在冰水里,又用酒疏通关系,在沙瓦伦日本陆军医院,弄到证明,免除了翻译的差事。然而,宪兵队有事,还是常找他来帮忙。他也利用日本的关系,在巴东日本军政总监那里,弄来开设日文学校的证明,开起酒厂和造纸厂,张楚昆当了酒厂厂长。郁君还入股旅馆,跟着郁君的朋友,也总算有了生计。由于能沟通华人、日本人和印尼人,郁君在当地的地位渐渐看涨,以至于被尊称为“赵大人”。

很多人还在关注郁君,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在找他。老朋友片冈铁兵,也是一个狂热的爱国者,日本军占领新加坡,他便去找郁君,希望他為大东亚共荣干点事。佐藤春夫,是郁君的朋友和老师,郁君的早期作品,很大程度上受到佐藤的影响。佐藤在战争后期,写了小说《风云》讽刺郁君,说他拐带走了一位热爱日本的中国学者汪君。这里暗指,郁君在战火初燃时,东渡日本,利用日本的关系网,偷偷将文豪郭沫若运回国内的故事。

关于郁君的暴露,有很多说法。有人说,是一个姓洪的福建籍宪兵,见过郁君讲演。洪看中一个南洋女人,郁君没帮忙,他怀恨在心,举报赵大人是中国文豪郁君。也有的说,宪兵总部特高课长,看到了郁君的日文诗,大吃一惊,最终查出郁君的底细。但无论什么缘故,日本人没有将郁君押送上级机关,只是对他监视居住。郁君的活动是半自由的,想要顺利摆脱,也并非易事。这就成了一种暧昧的氛围。随着太平洋战争不断走向失败,日本的统治也松懈了,郁君并非完全没有机会逃走。他耽于冒险的脾气表现出来了,他拒绝好友逃亡的建议,他要在苏门答腊迎接胜利。

郁君是一个不耐寂寞与麻烦的人,但有时又出奇的好脾气。在新加坡,郁君任战时青年干部训练班大队长,为中国抗战训练青年。战争残酷,也麻烦。很多热血青年来到那个破旧灰色小楼,通常一哄而来,又一哄而散。郁君对青年是和气的,认真同他们宣传、讲解抗战具体工作。然而,青年爱的是喊口号、散传单,万众瞩目,吸引女孩子。革命更需要忍耐、细致、坚持。办事处值班的青年,常溜出去玩点别的,只有郁君坚守办事处。下午三四点钟,办事处常就没了人,只剩下郁君默默写着宣传文章,算着各种账目。

随着他在巴爷公务的调查不断深入,郁君的南洋生活,逐渐清晰了。郁君和女人们,曾是最诱惑人的话题。郁君在东京读书,常流连花街,以至于学费没有了,窘迫到一个月数次给家里打电报,催问钱款。归国后,他迅速走红,成了文坛领袖,身边的女人更多了。他在老家有原配,但惊才艳艳的女学生出现后,他抛弃名誉,疯狂爱上了她,为她写诗,放浪钱财,把她捧作民国美人。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在一起,但美人要舒适生活,而他要的,却是不断的激情。终于,他在报纸上发表“毁家诗纪”,撕裂般地写出爱情的狰狞。他们的爱也走到了尽头。

南洋的生活,郁君也没缺女人,他和娇美的英军情报总部发报员成了情人。他迁就她,给她写旧体诗,甚至甘愿受辱,這让朋友愤怒。然而,走散也就走散了,他很快在巴东,认识了一个30多岁,毕业于荷兰大学的幼稚园老师。最后,他与一个校长的侄女结婚。女人叫何丽有,当时20岁,比他小20多岁,长相普通,不会讲华语。何丽有,这个中文名字,还是他起的,有着戏谑味道。他笑着说,女人还是笨点好。女人烧饭给他吃,给他洗衣服、生孩子。他游戏地写道:“故国三千来满子,瓜期二八聘罗敷,从今好敛风云笔,试写滕王蛱蝶图”。“风云之笔”丢了,郁君仿佛褪尽生命的狂气,变成了一个满足于平庸生活的,南洋的“中国绅士”。如果日本在南洋的统治继续下去,这多半是郁君的最后形象吧。但是,对于一个爱国志士,一个名满天下的中国文豪而言,这又与死亡何异?

那些小说,曾是郁君的命,甚至比他的命还要珍重,郁君也弃之如敝履。他把自己撕碎在南洋温暖的风中,血肉和精神飘散于尘埃。郁君想让这种无聊、无意义的生活永远持续,没有炮声、枪声、惨叫声,没有鲜血和恐惧,也没有亲友背叛的创痛和绝望。郁君置身于一个悬浮于世界之上的空间,尽管这个空间,还有贪婪的日本宪兵和充满敌意的印尼人,但时间在这里停下,慵懒地躺在白云之中。喝着他酿造的美酒,时间醉了,仿佛永远为他定格。他摇着一本书,享受着咖啡、阳光和新鲜空气。革命、战争、文学的争论,还有沉重乏味到让人绝望的责任感,都远离了他。

把自己浸泡在庸俗中,中国人的话叫“和光同尘”。无论如何,也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激情。一个极端的作家,无声无息地毁掉自己,无声无息地被杀死,让死亡成为一个永远悬念。他一生都在流浪,从东京到北平、上海、福建、杭州,再到新加坡、苏门答腊。浪子大江大河的梦的深处,总有一条缓慢舒适的小溪。郁君已将最激烈美好的东西留给了世界,他也要这世界给他点东西。

他坐在废墟之中,茫然不知所措。

接近半个月的寻访,郁君在苏门答腊的生活,越来越清晰了。巴爷公务地处高原盆地,那里居住的土人是米南卡保族。他们用竹造屋,以阿达布和土丹修葺屋顶。男人戴头巾,穿兜裆布。整个镇子只有两条大街,当年有日本人的种植园、杂货店,也有华人的酒吧和广东味道的小饭店。它的周围有米拉比与新架兰两座火山。他挨家挨户地寻访着“赵廉大人”的踪迹,但一无所获。可信任的叙述是,终战后的一个晚上,一名印尼青年将郁君找了出去。郁君当时穿着睡衣,妻子正在待产。郁君一去杳无音讯。几天后,他的妻子生下一个女婴。大部分人说,日本宪兵害死了郁君,也有人说,印尼抵抗势力,将他作为日本的跟随者,悄悄处决了。

这是他待在巴爷公务的最后一天了。明天他将启程回日本。找不到答案,也在意料之中,但有些许遗憾。空气湿热,风已奄奄一息,黄昏光线也越来越淡,好似天边海潮,一点点退却,还残留着些,死死纠缠在竹屋的尖尖屋檐,亮成一块麻风病人似的亮白色斑点。街角的咖啡吧招牌若隐若现地亮着,里面传来俗世的欢乐钢琴声,演奏的仿佛是那首战时脍炙人口的《支那之夜》。琴声不断重复,声响时大时小,一点点风化在这南洋土街上,像烈日下被碾成粉末的青水蛭。他踱着步,终于来到那间废墟。相传,那是赵廉大人 “赵豫记”酒厂所在地。郁君失踪后,朋友帮忙又打理了小酒厂半年。中国流亡文人陆续归国后,厂子被作价卖给别人。再后来,就荒废了。当地人都说,赵廉大人失踪得很邪门,这里不宜居住,因此,也一直没有人买下来重建。

他不禁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在大阪的酒屋预见了那一幕。当时,他酩酊大醉,正在酒桌朗诵郁君的诗句。酒保又送上两瓶清酒,他喜欢饮清酒,特别是神户的白鹤、京都的月桂冠这样的名酒。他没有那么多钱,酒保送上来的酒,一瓶叫“双清”,一瓶叫“初恋”。“恋を知り初める”(初恋)、“もっと澄んで”(双清),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常见的、地方酿造的清酒,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冥冥的启示,认为这是征兆。多年后,当他来到苏门答腊寻找郁君的踪迹,在这家长满蒿草与绿苔,成为蚁穴和鸟巢的废酒厂原址,除了生锈的、烂出几个洞的蒸馏锅,居然也发现了两瓶这样的酒。青白的简装酒瓶,泛着黄的包装纸,模模糊糊地印着日本字,一瓶叫初恋,一瓶叫双清。

难道是神的启示?

他惶惑。郁君喜欢白兰地、五加皮和绍兴酒,但为了符合日本口味,他还是制造了清酒。郁君失踪的信息藏在这两瓶酒里?它们就睡在角落的木箱,年头太久,酒蒸发的差不多了,只有一点浑浊残液。他伸出舌头,贪婪地舔了舔,一道火线直接从口中跳入喉咙,一路杀伐,不断游走在五脏六腑。他简直要醉倒了。

日本人,这么容易倒下啦?

懦夫!你相信他会找到郁君?

他醉眼朦胧,不断听到有人在耳边讲话。他看去,竟是那两瓶残酒,兀自在空中相碰,发出接连不断、清脆的声音。他羞愤。被两瓶酒嘲弄?简直是侮辱学者的名头,但他想,这多半在梦里,否则,“酒灵”怎会开口说话?

你们不要猖狂! 他对着“两瓶酒”怒道。

“初恋”擦拭着身体的灰尘,在地上打圈子,冷笑着说,愚不可及,在这里,你不过是一个外国人,怎能很快接触到几十年前战时的杀人案?

“双清”索性躺倒身体,“骨碌骨碌”地滚动着,发出“桀桀”地,枭鸟的怪叫,求外不如求内,郁君的事,至今还是日本人的事……

他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他搭上去往武吉丁宜的小火车。他将在那里,登上飞往日本的航班。小火车上,他极目望去,远处烟叶田密密麻麻,升腾着一股特有的热气。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留着蟹爪胡的瘦长中国人。他穿着灰色的,带兰花纹的丝质睡衣。中国男人的耳朵夹着红蓝铅笔,手上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珐琅咖啡杯,轻盈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伸手阻拦,中国男人的形象碎了,仿佛一点点地尘埃,飘散在风中……

回到日本,他按照梦中的启示,去找了苏门答腊日军遗族会。一个去世的年轻宪兵的姐姐,引起了他的注意。姐姐回忆,弟弟说过,根据宪兵分队长指示,曾杀害过一个中国翻译。他的心提到嗓子眼,连忙问名字。果然是赵廉君。他又打听分队长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姐姐回忆着,最终道出了一個叫D的男人。

他赶紧与D接触。实际上,他曾采访过D,但D对郁君的下落矢口否认。这一次,他准备了充足证据,要向D“开战”了。D在战前,是农业中等学校的学生,征召入伍,做了一名小军官。战后他发了财,生活不错。他还保持锻炼身体的习惯,在剑道比赛中,经常获得荣誉。他也热心公益,捐资修建了苏门答腊阵亡士兵慰灵塔。

他时不时去D的家门口打探,也查电话薄。一次,在新干线上,他还遇到了D,头发有些花白,精气神倒不错。他想尽一切办法,说服D出来讲清楚问题。D始终拒绝,他锲而不舍。就这样,又消磨了半年多,D终于同意见面。那天下午,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去了D的家。两人见面,寒暄片刻,他单刀直入,询问郁君的最后行踪。

D沉默着,许久,缓缓地说,讲到郁君,恐怕要从宪兵总部的“力工作”说起……

1944年底,荷兰奥贝尔阿凯少将带领着一群印尼人、荷兰人与华人,试图进行暴动。他们称之为“红手帕行动”。暴动失败了,宪兵处死了几十人,并展开“力工作”,继续追查华人参与的情况。宪兵发现,中国翻译赵廉涉及其中。

D说,天皇玉音放送后,宪兵部队大乱,平野丰次少将自杀了。

战争结束了,你为何还要下令杀死郁君?

D又说,当时太乱了,守备队原本要全体玉碎,最终还是乖乖地放下武器。宪兵杀人最多,当时大家说,盟军下令处死所有宪兵,宪兵自杀的人也就最多,在巴爷公务和武吉丁宜,大概30多人吧,还有的士兵,组织起来,逃到印尼的深山,继续与盟军战斗。

这样的士兵多吗?

也有几十人,山下部队的芹口军曹就比较倒霉,他不懂印尼语和华语,参加印尼人抵抗荷兰的队伍,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才发现,原来这支队伍是印尼共产党的部队。

那他怎么办?

D感慨着说,当然是自杀,除了死亡,还能做什么?

D又说,赵廉是中国著名作家,了解我们很多事,为了活着的宪兵的安全,我让宪兵将赵骗出来,勒死了。

尸体埋在哪里?

不知道。宪兵执行完任务,也逃到山里,袭击盟军车队。不久,他们也全部玉碎……

D不后悔。尽管表达了歉意,但他在D的脸上,看不出真诚的忏悔和痛苦的表情。战争结束了,仅仅是一个自私的理由,就要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这就是皇军的残暴无耻吧。但他又能怎样?起诉D?为郁君复仇?

毕竟,D也是日本人。战争中死的人太多了,这是一笔糊涂账。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也许是最接近真相的事实吧。然而,郁君的尸骨,现在还不知埋在何处。不见尸骨,从理论上讲,郁君还有活着的可能。遭逢变乱,宪兵也不一定百分之百地执行长官的命令。况且,他们都和郁君熟悉……

深夜,妻已睡去,他独自在客厅饮茶。家还是整洁宁静的,和他去苏门答腊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夜风更加酷热,毕竟到了盛夏。他细细品着茶叶,兴之所至,拿出从苏门答腊买的清酒,大口喝起来。不一会儿,他便有些微醺。这样的氛围,适合阅读郁君的作品,特别是在揭开秘密之后。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孤独的死”,也许便是郁君追求的永恒吧。一个浪漫至极的作家,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时间的消磨。谁能将宪兵队翻译,那个满脸皱纹,穿着油腻长衫的华人,与“伟大的中国文豪”联系在一起?谁能想到,此人曾娶了中国最漂亮的女人,在日本受到文学大家佐藤春夫的赏识,和大将松井石根用汉诗唱和?

文学有什么用?它抵不过机枪大炮,只不过让年轻的男男女女,伤心流泪,或顾影自怜。然而,世界如果没了文学,又将多么寂寞?

他是来找魂的,不只是先生的魂,还是自己的魂。日本虽然落到战败国地位,但日本人拼死努力,彼此道一声加油,每人都精神抖擞地应付社会,仿佛他们从没有经历过昭和战争,而是直接进入明治早期,维新开国,朝气蓬勃。但是,日本的魂和记忆也都被藏起来了。

作为传记作者,他注定只能充当一个历史想象者和旁观者。很多时刻,他将郁君当成了日本作家,因为那份失败和孤独感,执拗地自我放逐和奔向死亡的颓废,是日本独有的东西。一个揭示谜底的传记作家,注定会留在历史。如此说来,他的寻访,也必将录入历史。他这样一个普通日本人,竟凭借这种方式,进入中国大历史。他有了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汩汩作响,如春潮涌动,急马奔腾。

他斟满一杯酒,遥向半空中举杯,似是哀悼郁君。朦胧之中,他仿佛又回到苏门答腊,回到那间破败的赵豫记小酒厂,那里就好像是一个可穿梭历史之间的“时间之门”。苏门答腊的夏夜,也是如此酷热,街道闪烁着火光,还夹杂着零星枪声。日本战败后,盟军尚未来得及受降,维持治安的依然是日本人。虽然,街面的商家门前的日本旗被悄悄撤走,蒋介石的画像被摆放出来,但行将崩溃的日本人更可怕。他们焚烧档案,在酒店狂欢滥饮,有的在街上乱开枪。空气充塞着硫磺气味,一切都在热风中变成危险的事物。远处,新架兰和米拉比两座火山,也蠢蠢欲动,不断嘶吼,向空中喷发着炽热灰烬。他远远地离开小镇,密密麻麻的野草和藤蔓,在空气的压榨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沉睡的山谷,成群的飞蝇、蚊子,腾空而起,遮天蔽日地逃离温暖的圣地。它们“嗡嗡”的声音,仿佛盟军B2轰炸机令人恐惧的轰鸣。披头散发的棕榈树,绝望地在热风中尖叫。遍布山野,肥大叶片的低矮烟田,也在月光下冒出浓密的烟,发出褐色蝗虫般的咆哮。再远处是墓地,墓碑上放满红色的罂粟花。金黄的玉米地,也承受着喷溅的火山灰,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爆裂声,散布着令人迷醉的诱人香味。

他远远看到,丛林边上,几个日本宪兵模样的人,将绳索套在一个穿着睡袍的男人的脖颈上。男人无所畏惧地笑着,仰头对着空中大大的月亮。

乳黄色的圆月,受不住燃烧的酷热,逐渐变成血红色,裂成了两半……

“死亡以巨大的能量完成了他肉身的传奇书写,且扭转了前此轻盈的方向,把它推向无比的沉重和幽深,且因为尸无处寻,死地未定,死而未定—比死更悲惨的,他竟然被夺走了他的死——失踪,把他驱逐于生与死,而游荡于死与生,让他此后的存在更其复杂。和死亡享有不同的存有论的失踪,其实去得比死亡更幽远,不为时空所限,因而也无法用时间坐标和地理坐标来捕捉他。它漂浮如拉康的能指。他就那样被留了下来,他就那样远远地走了。”

这是一位马华作家H,在一篇有关郁君的小说中写下的。H也是教授,讲话比较高深。我写论文,也是这般套路,什么离散、民族国家、现代性等,唬人得很。马华作家在小说中,狠狠嘲弄了一位发现郁君还活着的日本九州的B教授。H虚构了一个长在巴爷公务的华人小孩,目睹了郁君的失踪。他在丛林之中,捕捉到郁君的消息,甚至目睹了他的身影。他收集很多有关资料,然后在一堆粪便旁,找到一个藏有各类纸张的铁盒子,盒里是杂乱无章的文字——日本教授,也不过是找到了他丢下的盒子。

一堆屎,屎堆旁的铁罐,神秘的文字。

我终于写完了论文。电话里,我向金教授讲述了大阪L教授在苏门答腊探密的故事。有学者写过文章,认为D根本不存在。金教授说。

怎么这样?我瞠目结舌。

我们现在依然无法知道D具体的名字,及杀害郁君的相关细节。

为什么不公开?有什么避讳?

听说D已不在人间了。据说日本L教授和D有协议,不能公开姓名。

目前的信息,足够我们找到D。为什么没人去找?我追问。

去找苏门答腊日军遗族会的花名册,日本收藏的相关档案,找到D应该不难。这点追查史料的工夫,只要中国学者愿意,应该不是难事。如果D是假的,那么,历史谜案的侦破,难道只是日本专家的个人臆想与历史内疚心理的幻化?还是说,真相过于沉重,以至于让他只能以这种半遮半掩的方式,欲说还休?

金教授没有回答。他沉默着,我能听到老先生巨大的喘息声,好像潜在极深海底的鲸鱼。

揭开秘密,要期待你们这代人,或者下代人,或者下下代人。金教授补充说。

历史总有秘密,真相也是相对的。郁君死于苏门答腊的那个夏天。名人死了,希望他活着的人,总会编出各种谣言。有人说,李自成出家当了和尚,明代建文帝也藏起来当了和尚。在日本人看来,米骚动的领袖大盐平八郎,也没有被幕府烧死,而是隐姓埋名,跑到中国,化名为洪秀全,领导了太平天国运动。女人的死亡,更令人感到哀婉。最有名的,就是马嵬坡的杨贵妃。有人说她是假死,去了日本,还嫁了人。这样怪异无比的失踪,更符合郁君这样颓废才子的胃口吧,大家反而会记得他,不断提起他。

酷热的宿舍,我喝完一大瓶冰镇可乐,舒服了许多。虽然写完了论文,但我还是感到郁闷。难道,这样一个历史悬案,就让它永远悬置下去?

我决定按照家乡风俗,举行一场“木古茨”招魂仪式。在家乡,我的母亲是一名白巫师。尽管,我不太相信这些,但盼望着它能给我一点启示。大阪的L教授,就是通过两瓶清酒,才找到D的线索。我期冀与郁君交流,也希望看到章谦,毕竟,他是我在这所大学唯一的朋友。

我在宿舍外点燃几株艾草,驱赶蚊蝇,也是“木古茨”的要求。我认真打扫房间,用電磁炉烧热一大锅热水,将几块鹅卵石倒入,发出吱吱的白气。不一会儿,屋里蒸汽腾腾了。按照法事要求,我必须杀一只黑母羊。没有这些,只能以在菜市场买只黑鸡替代。我割断鸡的喉咙,让鸡血流入白瓷碗。屋内到屋外,我将鸡血倒出一条血线,在死去的黑鸡腿部绑上一根白线。我再洗干净白瓷碗,将一个熟鸡蛋和滚烫的石子,一起放进去,并在熟鸡蛋上,插上一根针。黑鸡腿上的白线,与熟鸡蛋上的针也连在了一起。

准备好这些,半夜九点多了。我在屋里焚烧了一本郁君的诗集,还有章谦的一件白衬衫。我的嘴里念念有词,不断祈祷。时间一点点流逝,碗里的鸡蛋纹丝不动。

我叹了口气,也感到脸上发烧,堂堂大学副教授,竟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打开门,正准备撤去那些东西,一阵风打着旋子吹进来,颇有冷意。我探出头,走廊尽处,是宿舍楼的公用卫生间。我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两个影子。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穿着西装,一个似乎穿的是旧式长衫。

郁君是你吗?章谦你回来了吗?

我心跳加速,回头看屋里白瓷碗的鸡蛋,慢慢地旋转着。那根铁针,发出轻轻颤抖,针上连着的白线,也在微微地抖动。我脚步踉跄,向卫生间慢慢挪去。那里面是声控灯。我咳嗽了一声,昏黄的灯亮了,什么也没有。我返回去,再回头看,灯灭了,两个影子又出现了。

你们为什么不愿见我?

我拼命吼叫,青筋暴起,眼泪要迸了出来。郁君是一个历史大人物,他愿意永远藏在历史的阴影里。章谦为什么也不见我?难道,我出现了幻觉?

其实我明白,章谦为何不愿见我。他的电脑中有一篇没发表的论文。我看写得不错,就改了改,署上自己的名字,拿给了金教授。我没办法。如果没有这篇文章,意味着评职称又要拖后。我认识一位重要期刊的编辑,向他投稿多次,他总是很客气。然后打电话过去,就是盲音。偶尔也会发微信说,在开会。过几个月,我再问,他才说,大作不适合我们刊物,请另投别处。我请他详细讲讲,稿子为何不行。他不耐烦,但还客气着,只是说,刊物有审稿会,他只是普通编辑,说了不算云云。

我厚着脸皮给编辑寄礼物,发短信过去,也是没回复。我只能躲在宿舍抽烟、听音乐、看章谦留下的黄色小电影。我在半夜发出神经质的笑声,疯狂拖动凳子,有时也忘记将小电影静音,弄得满楼道都是娇喘吁吁的声音。有同事向宿管科举报了我的不法行为,学院领导严肃地找我谈过话。很多同事都说,我的神态,越来越像章谦了。我的眉毛,变成章谦一样的八字眉,愁苦吊死鬼的样子。他们很担心,我走上他的老路。大家都说,那栋楼风水不好,曾有两位老教授在此上吊,死状惨烈。由于年代久远,大家早忘了这些事。章谦走后,这栋楼的鬼故事,才又多了起来。

这篇偷窃的论文,终于发表在了权威杂志,我顺利评上副教授。我是个学术小偷。

我擦干泪,两个影子还站在公厕门口,没有面目、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发散着淡淡的臭味,仿佛提醒我,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又是不真实的。

风吹过,影子摇了摇,极快又凝结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愿见我?

我继续呼唤,声嘶力竭。所有宿舍门,都发出奇异的声响。几只灰蜗牛,顺着玻璃爬过,留下一行亮晶晶的涎迹。我站在阳台,向远处的魔都极力远眺。墨黑的天际,云层翻滚,如无数卷曲的军旗。云的深处,隐隐传来雷声,风也隐隐而动,发出无数莫名叹息。可是,这一切,都无法阻挡魔都的灯火。那些星星般密密麻麻的灯,大的、小的、亮的、暗的、圆的、方的,它们汇集成光的海,光的宇宙,又好似无数孤独飘荡的中阴身,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要延伸到何处。我闭上眼,让风鼓荡着衣袖,感觉自己幻化为一只蓝色的巨型纸张,一点点地卷起,一点点地破碎,消散在这光的世界……

房伟,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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