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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0曹寇

青春 2019年10期
关键词:暑假作业姑父姑妈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蒲松龄

沒有任何口碑能证明我的表弟张德贵天赋异禀。我的姑妈在其晚年不止一次地强调,怀德贵的时候,她既没有梦境,也不存在其他异常之处。即便是接生婆丁大娘从她体内将德贵掏出来的时候,所谓“红光满室,异香经久不绝”也从未发生。倒是因为头胎生育(也是唯一一胎)过程冗长,感受太苦,姑妈生完德贵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睡着了。不过,姑妈补充了一点,在睡着前,她居然听到了张家那只大公鸡叫了起来。“要知道,德贵是吃过中午饭出生的,公鸡这时候不该叫。”这在我看来,倒也并非异常,啼晨当然是公鸡的职业,但没事叫两声更是它的习性和本能。值得注意的是,姑妈自始至终都有把娘家和夫家用姓氏冠名加以区别的恶习,“我为你们张家受了一辈子的苦”诸如此类的话遍布在她和姑父不愉快的整个婚姻之上,尤其是晚年。

也就是说,我的姑妈作为一架性能良好的生育机器(如果你看过我这位大屁股大胸大嗓门的姑妈就知道了),却不幸地赶上了“只生一个好”的生育政策。她和姑父同为乡村教师,作为公职人员在那年头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什么超生游击队,那是要开除公职的。她表示很羡慕我那个作为农村妇女的母亲,因为我妈在被勒令不准再生孩子之前,一口气生了大哥、大姐和我。就算我那个传说中的弟弟被干部拉到医院强行引产了(据说使用的是一个注满水的塑料桶,我的弟弟在水桶里还像鱼一样搅和了一会子,声音很大),在姑妈看来,我的母亲也“够本了”。

回到德贵。德贵的不寻常最初并未显现,我们一起玩,一起上小学,一起赤脚顶着烈日沿河岸走很远,去一块葡萄地偷葡萄的童年往事至今还在我的脑子里萦绕。我记得河岸上有很多草桩(农民们割掉这些草放到稻田里去沤肥),硌脚硌得厉害,而前行的一路,纷纷有田鸡、青蛙之类的乡村小动物扑通扑通跳进水里。而那片我们向往的葡萄地,早已料到了我们这样被烈日烤得一身焦糊味的孩子迟早会鬼鬼祟祟地现身,所以养了一条声音洪亮的大狼狗。强烈的日光,茂密的葡萄地,我们看不到大狼狗在什么地方,也可以理解为它在葡萄地所有的地方。也就是说,与其说是狼狗在叫,不如说是葡萄地在叫。看葡萄地的那个戴草帽的老头也经常在我们未曾预料的地方蹿出来,吓得我们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过,鉴于我和德贵不仅年龄相仿,姑老表的关系还使我们长得很像;此外,热爱娘家的姑妈给德贵买衣服的时候总是喜欢也给我买一套。所以,那个看葡萄地的老头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他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抓谁。

奇迹发生在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在于姑妈(她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那时已经布置我们写作文了。小学生到了三年级就要写作文,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写过一篇命题作文《浑身是宝》,在这篇杰作里,我深情地赞美了我家的猪,我说,我家的猪真好,肉可以吃,皮可以做皮鞋,毛可以制作刷子,肠子还可以灌香肠,连膀胱都可以吹上气当皮球踢。德贵的同题作文也写了猪,内容也大致一样,但却遭到了其母的一顿臭骂。何以如此?姑妈的理由是,我家确实有猪,年底了也确实会残忍地将喂了整整一年的猪杀掉。而她家,也就是德贵家,他们家是非农业户口,没有猪圈,也没有养猪。我想为德贵辩解,事实是我家每年杀猪,姑妈夫妇都会携儿子德贵赶回娘家吃一顿新鲜的杀猪菜。就是平时,德贵来我家玩,也热衷于在我的教导下用一根棍子捅猪的屁股。也就是说,这头猪与德贵的关系并不比我更为疏远。但考虑到我这篇杰作来自德贵的启发(他写完给我看后我才写的),所以我选择了一声不吭,及幸灾乐祸。

作文风波发生后不久就是暑假,德贵顶着烈日带着暑假作业跑到我家跟我在凉床上奋笔疾书。除了相貌,我们的想法也惊人的一致,我们觉得暑假作业越早做完,我们就可以偷到更多的葡萄。只见我们凶狠地写着暑假作业,辅以外面的蝉噪和烈日,我们挥汗如雨的样子简直像极了此时在地里干活的农民以及十多年后才会在工地上出现的农民工。我们偶尔抬头看一眼对方,其目的显然是为了看一眼自己以及干活的状态。真的,与暑假作业较劲让我们为自己感动不已。我们真是好孩子啊。我们不禁问对方:难道这就是幸福的童年?

后来,天突然变了,起了风,在东方偏北的地方还聚集了吓人的乌云。搁平时,德贵会和我一起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站在高坡上享受一下狂风和暴雨,偶尔也曾特意跑到高大的桦树下召唤雷电。但这一天,他只是歪过脑袋慎重地看了一眼屋外,露出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表情,然后慌而不乱地卷起书本要求回家。他向我作了如下解释:他家的窗户全部开着,外面还晾晒着今晚洗澡要换的衣服;如果他不及时赶回家,窗户玻璃会在狂风中被撞碎,而早已干燥的衣服会在狂风暴雨的作用下被卷入泥水之中。“晚上曹老师(德贵热衷于在别人面前如此称呼其母)回来看到这个样子,你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我表示理解,因为,这件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了,这件事既包括我们写作业的时候暴雨将至,也包括德贵所提到的“下场”。

事实也正如德贵所料,在那场狂风暴雨中,他家的窗户玻璃几乎全部碎了,衣服不仅在泥水中流淌,他本人的那条蓝色的运动裤衩(左右分别有两道白杠)被大风吹走了,至今(截止本文发稿时)未见。但这事我毕竟没有亲见,全是姑妈和姑父的转述。他们说,他们到家后德贵仍然没有回来。他们虽然很生气,但想到德贵应该像之前那样在我家,心里多少放心一些。他们甚至提到他们回家的路上曾看见一块石磨也在满地的纵横沟壑中随波逐流。在他们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暴雨稍息,德贵仍然没有回来。然后他们开始清扫碎玻璃,重新揉洗衣服,这时候德贵才进了家门。二人发现,德贵浑身泥水,手中紧紧握着一个东西(事后才知道是已经被雨水浸泡烂了的暑假作业)。更要命的是,德贵不仅面无愧色,对家中的灾情视而不见,而是情绪激动,两眼放光。他急切地上前试图用脏兮兮的小手拉住父母,后者经验老道地躲开,德贵只得返身跑到门槛上,用手指着回来的方向反复说:“龙,有龙,我看到了龙!”

医生告知德贵忧心忡忡的父母,这种精神方面的疾病并非孤例,既可能源于某个遥远的祖先(据说姑父的姐姐是一个傻子,死于1967年的武斗),后天的因素更不容忽视。阴晴变化,光与影,冷热对流,自然现象的波动也往往轻易击溃某个人的心智。“有的孩子还被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吓哭了呢。”他的建议是,多给予孩子温暖,多跟他谈心,少给他压力,注重保暖,注重营养,应该、但愿会好的。

姑妈和姑父显然遵从了医嘱,他们(尤其是姑妈)一改往日严厉的嘴脸,摇身一变成为慈母的典范。她不再要求德贵写暑假作业,到了寒假,薄薄一本寒假作业也不作任何要求。德贵依旧在说龙的问题。姑妈循循善诱,或避而不谈,她觉得只有把“龙”从儿子脑子里彻底赶出去,儿子就会恢复往昔的模样——或者我的模样。

“呐,就是这样。”德贵居然从书本下抽出一张自己的绘画作品,画的正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假设龙确实“生”过)。姑妈大吃一惊,继而涕泗滂沱。她绝望地像一个农村妇女那样瘫倒在地上嚎哭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德贵何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画画。在以后的日子里,德贵不仅在书本上画满了龙,还在自家的墙壁上,校园的黑板报上涂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来我们上学路上几乎所有的建筑上都留下了德贵画的龙。有的是粉笔画的,更多的是他用一块红砖碎片画的。乡亲们刚开始还啧啧称奇,很快就没人当回事了。“瞧,那孩子又画龙了。”他们互相递一个眼色,笑着走了,剩下德贵一个人在桥上或公厕的墙上画龙。

姑妈的绝望完全可以理解。遍布整个乡村的龙宣告:她和她那个没用的丈夫所生的儿子确实疯了,或者本来就是个疯子,天生是个疯子。

可能是为了迎合人们对他是一个疯子的定性,德贵很快就丧失了读书学习的能力。姑妈不得不让他休学在家,也不得不托关系找人让姑父以照顾疯儿子的名义提前退休。又没多久,德贵连话都忘了说。據说丁大娘的外甥是一位画家,丁大娘死掉的时候,他曾来参加葬礼,途中看到了遍布村里人家墙上的龙。人们希望他对德贵的龙发表一下专业性意见,结果他托词自己是画油画的,对裸女和一动不动的水果和陶罐情有独钟,但对龙他表示自己毫无评判的权力。人们只能自作主张地认为,德贵画的龙也不怎么样。而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当我读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正骑着自行车从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同学家兴冲冲地往家赶的时候,在一个水塔边上看到了姑父和德贵。姑父头发稀疏,两眼浑浊,老得不成样子;而德贵呢,则依旧保持着儿童的身材和模样。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冲我笑了笑。这一笑让我看到德贵的牙齿全部脱落了。他的嘴是一个黝黑的洞。我这么说只是表明我在水塔下的感受,这些年来,我们还是经常和姑妈家走动,奇怪在于,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这对父子的变化呢。

大概是我在外读高三那年,听说德贵死了。高考在即,我没有回乡。而当我听说姑父死掉的噩耗时,我正在床上以一个处男的身份和一个处女满头大汗地彼此探索着性经验。姑妈则活到了我们村拆迁的头一年。她过早地老年痴呆了,被作为五保户送到了养老院,对轰轰烈烈的新农村建设浑然不知。我们的家乡变化真大啊,葡萄地不复存在,荷花塘不复存在,重新布局,重新架桥铺路,曾经熟悉的那些房子都被农民重新翻盖成了漂亮的小洋楼。就算姑妈突然从痴呆中惊醒,她逃出养老院,凭借记忆返回故居,她也不可能找到回家的路。她最大的发现将是:我儿子在你们家墙上画的那些龙到哪儿去了?

次年姑妈离世。

我大学毕业后并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有幸我有个在政府上班的姐夫,帮我在政府也谋得一份差事。然后我娶了一个在我看来长得比较丑的女人为妻,生了一个田鸡和青蛙都没见过的儿子。这些年里,我们的村子拆了,现在是一个楼群,每平米均价两万五。拆迁的当年,我曾作为拆迁积极分子到自己的村里做钉子户的工作,也就是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姑妈一家的房子仍如往昔,只是早已充公,不存在赔偿问题。我进了他们破败的家,试图悼念一下这家曾经存在但跟没有存在过完全一样的人。屋内的脏乱让我无处下脚,我只在门口站了会儿,就走了。我怀疑我是想进去往右拐到德贵的房间看看他的床头柜,因为我确切地记得打开柜门,在柜门里侧画有一条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记忆方向如此精准。我甚至知道那条龙的眼睛是用姑妈改作业的红墨水钢笔点的。我严重怀疑我在小学三年级那年暑假也曾路过荷花塘,也看到了龙,但我像个没事人儿那样回家了,像个没事人儿那样长大了。

曹寇,1977年生,南京市第一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人才。出版有小说集《金链汉子之歌》《在县城》《喜欢死了》《越来越》《屋顶长的一棵树》等多部,随笔集《生活片》《我的骷髅》两册,长篇《十七年表》一部。另编剧有电影作品《片警宝音》。曾获《南方人物周刊》魅力人物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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