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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两忘

2019-09-10方磊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2期
关键词:姥姥电梯身体

方磊

姥姥与糖尿病相伴20余年,卧床也足有5年,在2010年的冬天,与她如影相随经年的病症终于失却了最后一点耐心,漫长的疾病侵袭时光使姥姥的身体滑向了真正的衰竭深渊。

我在故里的医院见到已然神智不那么明晰的姥姥了。她的皮肤枯干,面容消瘦,我仿佛是第一次感到了她的苍老。她满眼迷蒙地望着我,那是一种婴儿的纯净目光,安静而茫然。她宛若一个柔弱的孩子,尽管她的一生满是在荆棘中跋涉的果敢和坚韧。我为姥姥翻身时,感到她的身体轻飘飘的,那是生命在慢慢飘离后的轻,越来越接近于无,接近于逝,我感到自己的手在持久地颤抖,无以自持。姥姥的身体已经开始了全面地溃退,肌肉在悄悄消无,身体干瘪地萎缩。时间是永远不能挣脱和破解的魔法,现在,姥姥困在其中,于是我的日子也没有了出口。

姥姥最后的日子里时间过得缓慢至极,缓慢得撕扯着人心,仿佛把我的心一点一点的凿透啃碎。即使在生命的最后,这个要强了一世的女人依然是要努力着端庄优雅,面对探望她的亲人和好友,坚持着坐起,自己艰难但用心梳理头发,端庄地在病榻上看书,等着人们的到来。

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我的心凋败不堪,我比之从前更加频繁地奔赴回故里,只为探望卧病在床的姥姥,最舒心的就是在姥姥床前与她说笑,给她讲那些她陌生而不解的故事,我知道只要看到我,有我在身边,姥姥就能感受着快乐。每次都骗她是出差顺路来探望,怕她又心疼我的花费和劳顿。显然她的神智已经越发模糊起来,频繁问着我相同的问题。但只要她还在和我说话,我就是幸福的。姥姥今生就是一盏灯,她炽热的照亮她的子女和亲人,有这盏灯我眼前就无限豁亮开阔,全世界的路都在我脚下延展,灯下满是灿烂,我的每一步都走得自信和扎实。现在这盏灯的灯芯在慢慢枯竭,灯光越来越衰微暗淡,我知道当这光亮熄灭时,我的世界也全都黑了,仿佛这个世界的路都断绝在我的眼前,我困在原地成为世界的囚徒,像这个世界的弃儿。

医院有时候看上去真像是集市,热闹无比,人潮汹涌,却又是疾患四伏潜藏在人们的身体和心里。我来到医院从来不敢径直上楼,我有太多的害怕和忐忑,这里有我最至爱的亲人,有太多的我不敢面对。我在楼下绿地,广场或空地不住地走着,狂烈的不安让我的脚步不知所终,不明所以,没有方向与目的。我看到有病人穿着病号服在医院的长椅上坐着晒太阳,那样的闲适和寡淡仿佛更像是一种对命运的臣服和看破一切的认定。当我看到他们时,我甚至发现他们隐隐含着的笑脸,他们的衣着和外在显露出病态使这样的笑显得尤为忧伤。甚至那笑容里还带有着一种让人很不安的谦恭。医院里的长椅是呆滞和枯槁的,毫无公园里那般的意趣和生气,人们在上面暂时安放着自己的忧心和焦虑。它们贮满了人们无辜的神色和追悔的悲泣。

我看到那些散步在广场的病人,我看到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我看到人们脸上各色各异的神情。我看到呼啸而过钻心尖叫着的急救车,带着死神追逐的步音,我看到有人蜷缩在轮椅上,无奈惨淡地望着空中的云。我看到浑身是血的人歪倒在担架上,人们急匆匆地抬着奔跑在医院里,他们对生命的挽留脚步是否足够快,是否一切的拯救还来得及?

太多太多的真相逼迫压挤着我……

一直觉得住院者的病服很像是囚徒的衣服,他们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囚徒。医院里的过道和大厅中涌动着稠浓消毒水的气味,这样一种特殊气味的经久弥漫,强化和刺激着人们对命运未知的忧虑和紧张,使人们的脚步夹裹着惴惴不安的声响。众多蒙难的身体让住院部的人满为患,为了身体的拯救,很多病人只得在走廊上住下来。白天这里人声嘈杂,人丛如织,走廊里仿佛漂浮着一首没有轨道的噪音歌曲。混杂交错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凌乱声响仿佛掩盖着病毒静悄悄的潜伏和扩张。病人们表情黯淡涣散,他们的手中握不住自己的命运。有的病人在家属带领下化验、拿药、预定床位,神色麻木,面无表情像个被人提线的木偶。有的病人沉睡不醒,一旁的家人掬泪围坐,床位的吊瓶上赫然写着“病危”,生死的最后战役就在这样的杂乱情境里,在更多人的全然不知中,到了最后生死一线的关口。然而在深夜和凌晨,住院部被一片沉静的白色所覆盖,那是昏暗的灯光照在住院病服上,照在惨白空荡的墻壁的折射,这样的白色透着寒凉和沉郁。时而,你在被这种白色所浸透的广大阴影里听到某处传来细微低缓的饮泣,这使得整个楼层流布着孤独、哀凉和凄冷的意味。走在深夜的住院部走廊仿佛身在荒凉的孤岛。

电梯的门关关合合,那是一种惊心的慢,在这关合之间让你慢慢细细的看到这人间的丝丝缕缕的惨和悲,看到尘世的真相。滴洒在电梯内已经黝黑变暗的旧日未擦尽的血迹、包缠过伤口的凄惨纱布、躺在担架上痛苦呻吟的奄奄一息的垂死的人,面色凝重迟滞、忧心忡忡的探望病属的人们。凄惶、不安、紧张、压抑、汹涌的危机气息铺展弥漫在整个电梯间,电梯的上下速度更是比缓慢还缓慢,窒息感凶狠地逼迫着每个人。偶尔几个用白色医用口罩把面部遮蔽着严实的医生和护士登入电梯,他们的冷峻沉默使电梯内的气氛顿然更森严起来,那白色的口罩下隐含着多少对生死的剖解?多少对命运的把握?有的人不敢看他们,把头深深埋下,仿佛他们身在上帝左右;还有的人向他们露出一种战战兢兢的笑,谦卑的令人不忍心去看。人们在他们面前局促异常,呼吸低微,似乎他们把握着自己身体的所有秘密。很多时候同处一个电梯空间的人们似乎默契着沉默,这样的安静又恰恰膨胀肆意着紧张和危机,电梯里的人们仿佛是将被命运随时提审的囚犯,无助而困顿,用假意的冷静强烈克制着内心的无比焦虑。面对命运即将的宣判人们只能束手等待。十几米的楼层停停走走的路程,在空大的安静中更可以感到电梯的迟缓和沉重,在人们漫溢的沉默里是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旅程。电梯旁数字键上的红色光点在不住跳动。光点的闪亮起起伏伏、仿佛一个个生命的抖动,又似乎是命运的每一次眨眼,而每一次变换的闪亮都会使等待的人们惶惶惕惕,仿佛此生一切的转机和凶险就在这亮起和熄灭的瞬息之间闪闪烁烁,让人无以把握,由心底升腾起的巨大无力感笼罩着等候在命运站台上人们的上空。

医院是一个芸芸大众聚集,而又饱含人世荒凉和局限的领地。生命的真相在这里清晰入微。

当我在一个清晨于医院里偶然听到住院病人之间交谈的讯息,凌晨里一个52岁的住院女人从住院部14楼纵身跳下自杀。这样的消息很快便在各楼层的病人间传开,带着各种不明就里的传言和揣测。当我走入电梯,一个陌生人清淡随意,带着好奇问我是否知晓昨晚自杀事件,就像在向我询问今天的温度一样自然轻松。走出住院部大门,外面阳光热烈,气候晴朗,人们熙来攘往,没有丝毫的征兆可以暗示这里几个小时前的黑色里曾经一个生命的决绝,一个生命沉重地摔落如尘埃飞舞,悄无声息,了无声响。现在,阳光下一切如初,一个生命的熄灭只在一瞬间,这个世界对此不会有任何的呼唤和记忆。我不为这样的残酷而悲凉,只为这样的真实而惊心。

照顾姥姥的保姆是个坡脚的残疾少妇,面像还算清秀甜美。她是家中老幺,第九个孩子,又因为是女孩,当她刚出世时,父母就想把她扼杀。她终生落下的残疾就是父母在她儿时不断向墙边积压妄图让她夭折所造成的。也许是一种对父母歹毒的嘲讽,这个女孩活了下来。因为自身的生世,她更懂得对弱者的爱惜和珍重,她对重病的姥姥扶持更多的怀有了同病相怜般的同情和爱意。而我们所有的病人家属也都因为疾病对她惺惺相惜,我们的相互真心尊重是因为疾病,是因为同为弱者。

姥姥同屋病房里是一个接近于尿毒症的50岁女人,她来自东莞的一家工厂,因为要为将上大学的孩子赚更多的学费,她托着原本的病体,连续昼夜工作了一个星期,病症恶化最终倒了下来,他的丈夫是个雄壮的汉子,他精心的呵护照料她,他表情冷静,带有自信意味的安慰鼓励他的妻子。然而在一个夜晚的医院走廊角落,我无意中看见这个硬汉蹲在混沌的灯光下,颤抖着饮泣,被压抑的悲痛使他浑身剧烈抖动。这个可怜的男人,甚至连放声痛哭都不可以做到。他知道自己不可以让自己病中的妻子看到自己的泪水。他怕他的爱人心痛。

医院里是人世上弱者的集散地,他们拖着被病菌偷袭的身体等待着那不可确定的某一次幸运救援,这里每一天都遍布着真正不闻枪炮声,不见硝烟的战役,关乎命运,关乎生死。病菌的强攻,药力的阻击抵抗,在孱弱的体内激斗不绝。这里有不绝于耳的哭泣和悲叹,也有不屈的眼神和意志。妩媚烂漫的暖阳下,这里是人间最凛冽的战场。

姥姥的病室里放着暖风吹拂着整个房间,然而在这个秋季南方医院里,我满心翻涌着彻骨寒意。我知道历经一生不屈顽强的姥姥,此番的对手来势汹汹,杀机昂然,我感觉着敌手的逼迫,作为姥姥最疼爱的外孙,我却无力可为,这样的懊丧和羞愧使我痛不欲生。我每次都把脸侧过,不想让姥姥看到我哭过红肿的眼睛。我的身心已经虚弱不堪,就像一地烂纸屑,毁损,破碎、冰冷。

为姥姥取化验单要穿过大半个医院。那些可疑的身体在挂号处、门诊部、化验室、内窥室、药房之间排队奔走。人们忙着在各个化验处来回应证着最后的身体审判。取化验单的地方是和排队挂号,取药以及重症监护室在一起的,一走进大厅,喧闹异常,嘈乱的声音席卷而来,各色人等急冲冲地穿梭行走。然而就在大厅的一侧,却是关乎生死一线间最后的较量,家属换上隔离服和鞋,戴上防菌口罩,进入监护室看望被各种导管串联着,性命攸关的亲人,他们亲人的生死之隔已到了最后的关头。亲人们看上去似乎并无多许悲伤,冷静淡然,也许他们在大悲之后已然安顿好了后事,只等最后时刻的来临。他们已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很多时候,当人们知道结局的时候,悲痛也变得轻薄了些。

重症室里灯光昏黄,仿佛来自人间之外,电子屏幕上显现着细密复杂的数据,各种精密仪器簇拥在床边,床上病者生死一线的路口就在这样影影绰绰,起起伏伏的图案和线条中,在慢慢跳跃的数字里,缓缓显露。护士带着口罩手套全副武装的在患者窗前奔忙,记录着各种数据和体征,而几个陆续小心进入的探望患者的家属穿戴着严格的隔离服和鞋套,匆匆而入,匆匆而出,所有的动作都是在沉默中完成。而我们永远看不到的是患者的模样,他的身躯处一片阴影,被包围的监测仪器所隐藏。身体连同思想一起被世界阻隔,他恍若身在漂浮不见岸不见岛的汪洋之中,唯一抱着的木筏就是他身边的各类仪器,他被世界抛离在没有尽头的孤海之中,他只是一个被身体遗弃的人,绝非有成为英雄和斗士的可能。

然而,当你身处在这个独特的医院情境中,在人潮熙攘之中感受着被遗忘和被忽略的生死之界,那是一种刻骨的荒诞,令人颤抖的真实。

在医院我颤抖着为姥姥梳头,揉背,洗脸,然而,我能做的还有什么呢?这么多年里我究竟为至爱的亲人做了多少呢!?岁月只留给我无尽的羞愧和痛惜!

我特意延长一天回京的日期,然而就在我回去的第二天,一世沧桑坚韧的姥姥依旧抛弃了我。也许是父母为了能多一些保护我苦痛的心,并没有直接告诉我,我是从一位亲戚劝慰我的信息上知悉这个讯息。当时,我正在站台等车,迅即便无以自持的在路边车站处嚎啕大哭。在单位我居然在同事济济一堂工作时不能自已,痛哭不停……

姥姥年轻时的辛劳和艰难,是我永远想不到和体会不得的。姥爷54岁就早早离世。在我这辈人中只有我见过姥爷。姥姥一个人拉扯着5个子女成人,成才,她的身体和心灵又在漫漫时光中穿行了多少悲苦和磨难,除了她还有多少人知晓?歲月拖垮了姥姥的身体,却丰厚润泽了她的心灵,时光流转,从没有改变的是姥姥的微笑和从不屈服的节操。

姥姥的追悼会,整个家族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回归故里,我仿佛再也不能面对这个世界了,在我这一辈人里只有我是姥姥亲手把我带大的,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都与姥姥千丝万缕的连接着,我感到自己内心的坍塌。我不能面对故里的一切一切。我想,我的缺席最疼爱我的姥姥是会懂我,原谅我的。

姥姥离去后的每一天,我都是从清晨在床上抱头痛哭开始。我一次次在无底般的黑夜里战栗着突兀醒来,眼眶里是不能自已溢出的泪水,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被掏空了身子,我蜷缩在被子里的身体停不住颤抖,我把头埋进黑暗的最深处,一次次呜咽着暗哑饮泣。我的父亲,这个平日里对我要求甚为严苛,在我眼里分外英武冷峻,很酷的男人对我一反常态,慷慨的向我尽显他的柔情父爱,丝毫不吝啬他平时对我极少的夸赞和附和。姥姥的离去,让我们这两个生活里情深话少的男人相敬如宾。我们在母亲面前都变得令人惊异的小心翼翼。

亲爱的,你也许再也看不到一个真切的我了,现在你面前的我只是空空的皮囊。我丝毫不敢面对姥姥的遗像,姥姥的生命太过丰饶,明媚、绚烂、斑斓多姿,如锦绣的繁花。而今在光阴的沉浮里,我曾经的最初真纯模样正在渐渐虚化和荒芜,今天我犹如一团破旧的败絮,我变得庸碌、狡狯、虚荣、冷漠、胆怯,全身散发着令我恶心的俗不可耐气息。姥姥曾经说我是所有孙辈里最有出息和最卓绝的,但我却耻辱的辜负了她。我没有脸面跪在她的像前。流落人间,混迹尘世,我所继承姥姥令人钦敬的品格操行太少太少,我就像个矫情的失败者,面色悠扬光润,实际内心满是破碎,伤痕密布。我虚弱而自大,身无长物的苟活,每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越发陌生的模样都使我胆寒和悲凄。

我为姥姥梳头时,看到了她流下的泪,那将令我惊心一世。姥姥是在和我告别吗?我不愿意相信。姥姥是为自己一生流泪吗?不,这个坚强不屈的老人一辈子想着别人,她从不软弱,从不为自己哭泣。是她不舍得离开我,不舍得离开她牵挂一辈子的儿女子孙。姥姥是在为我流泪,为我担心,她担心我未来的路上还有谁可以扶偕着我,可以让我像孩提那样依偎着她。她在可怜我吗?我,一个生性善良醇厚而又不够坚强的人,在这个艰险困顿和荒凉的世界上将如何活下去啊?

我延续着姥姥的命。姥姥和我一起活在每一天里。情到深处人孤独。爱恨之极,生死两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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