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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村(选载)

2019-08-23阿克鸠射

凉山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土勒尔昭觉县

阿克鸠射

引言 悬崖上的村庄?

2018年春节,大凉山醉了

2018年2月13日,全球华人最盛大的节日—春节即将来临。

时值黄昏,地处我国西南大凉山深处,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腹心地带——昭觉县支尔莫乡的山上,腾起了淡淡的烟雾。这烟雾,从新盖成的院子上空升起,暖暖的,带着玉米酒和彝族坨坨肉的香气,在不断扩散,弥漫于一座座山头。虽然说大凉山彝族的彝历新年——诺苏库施已经过去近三个月了,但彝历新年的欢乐气氛会一直延续到春节。在这段时间里,家家户户的火塘温暖,人们的欢声笑语不断。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驻村干部的笑容里隐隐透出一种兴奋。

大凉山,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喜事?

凉山彝族自治州州府西昌和昭觉县城到处张灯结彩,秩序井然,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有人通过手机,传播着未经证实的喜讯: “习总书记要来咱们大凉山哕!”

一年前,就曾听说习总书记要来。那是2017年3月8日,习近平总书记参加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四川代表团审议,听取凉山州委书记林书成代表发言时,习总书记说到彝族地区的偏僻和贫困状况,还详细询问了当地的文盲率、脱贫攻坚进展等情况,要求压实责任、精准施策、过细工作,切实打好脱贫攻坚战。

习总书记还说: “全国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我绝大多数去过了,还没有走到的吕梁和凉山,会尽快去。”

那之后不久,2017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深入到山西吕梁山区考察调研。

凉山的父老乡亲得知习总书记去过吕梁山区后,一直在心里面盼望着、盼望着:总书记去过了吕梁山区,下一个该是我们大凉山了。眼看春节将至,人们都说才召开了党的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习总书记日理万机,今年不可能抽出时间来大凉山了。

2月13日晚上7点,从支尔莫乡的阿土勒尔村(“悬崖村”)、三岔河乡的三河村、解放乡的火普村到古老而年轻的昭觉县城,家家户户都在准时收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真是喜从天降,你们看啊—一

一队越野车沿着盘山公路驶过了海拔3000多米的玛古火普山梁子,一直驶向昭觉县三岔河乡三河村,在寨子中的一块土坝上停下。车门一打开,竟然出现了大凉山彝家老老少少熟悉而亲切的面孔——习近平总书记!

习总书记满面笑容,与乡亲们亲切握手,热烈的掌声不断响起。

听,总书记在说什么:

“我一直牵挂大凉山、牵挂彝族群众,这次终于如愿了。很高兴来到这里,看到大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心里十分欣慰。大小凉山嘛,我一直想来这个地方。我们中国是搞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就是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人民的美好生活,一个民族、一个家庭、一个人都不能少。把这里的人民群众脱贫致富作为我们的目标。共产党怎么产生的?就是为劳苦大众过上幸福生活而产生的。我们一直要做这样的事情。”

电视屏幕内外,掌声同时响起。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老朋友阿皮几体打来的。

阿皮几体曾先后任支尔莫乡乡长、乡党委书记,在支尔莫乡待了十年,一直战斗在脱贫攻坚第一线。两天前,习总书记在三河村亲切接见各族干部群众的画面让他激动不己,他此刻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问道:“老表好,你在干什么?”

我说: “在三河村采访,正在干酒呢!”

他说:“我都干了两碗了!”

此刻,我的眼前闪现出彝家村寨的画面:火塘里,火苗在嚯嚯地笑;圍火而坐的老老少少,面对电视机在嚯嚯地笑;看着电视屏幕上三岔河乡三河村的村民个个笑容灿烂,很多彝家汉子捧起大碗喝起了酒。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悬崖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帕查有格打来的。他问:“老表好,在干啥子呢?”

“看电视采访呢,你也在看电视哇?”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我知道他们一家也在看电视。

他又问:“干酒莫得?”

“干了,干了!”我边咕噜咕噜喝酒边答道。

在大凉山,彝族同胞们用得最多的汉语动词就是“干”。干酒、干饭、干肉、干菜、干活、干事……一个“干”字,干脆、响亮,活生生体现了一个民族洒脱和豪爽的性格。

习总书记说“撸起袖子加油干”,太对大凉山彝族同胞的心思了。这几年,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和大凉山彝区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正是“干”出来的吗?只有干,才能变;只有大干,才能大变。

看,电视屏幕上又出现了另一组画面。

习总书记健步走过一段上坡路。眼前是三岔河乡三河村典型的彝族村落,地处海拔2500米的山梁上。家家户户的院墙和房屋都用泥土垒成,经岁月的风吹雨打,泥墙裂开了一道道缝,看着让人揪心。

习总书记一弯腰,穿过低矮的院门,走进彝族村民吉好也求家。习总书记轻轻地抚摸着吉好也求家四个孩子可爱的小脸蛋,一个个地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四个孩子用普通话一一作答。习总书记察看了院子里的鸡笼、猪舍,还仔细看了挂在门上的贫困户帮扶联系卡,了解一家人的基本情况、致贫原因、发展需求和帮扶措施。习总书记走进屋里,关切地掀开床褥、摸了摸被子,看看够不够厚实。他抬头看见挂在房梁上一条条熏得油亮油亮的彝家腊肉,脸上漾开了微笑。他对吉好也求一家人说: “我一直牵挂着你们。看着你们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我很高兴。希望孩子们都能过上幸福生活。”

我相信,此刻,在大凉山,所有围在电视机旁的父老乡亲都发出了同样的感叹:“习总书记好关心我们啊!精准扶贫瓦吉瓦(好得很)、习总书记卡莎莎(感谢)!”

这时,出于职业的敏感,我拨通了“悬崖村”村支书某色吉日的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 “干酒哦,在干酒,这么高兴的事情。我都干了几碗了……”我还想进一步了解村民们对习总书记来到大凉山的反应,可他的舌头已经打转,语焉不详了。

手机里传来央视新闻播音员富有磁性的声音……

我感觉到,整个昭觉县、整个大凉山都醉了!

火塘边的讲话,温暖了彝家村寨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火塘,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嚯嚯嚯地欢笑着。这是彝族人祖祖辈辈都感到温暖的地方。此刻,习总书记就坐在三河村贫困户节列俄阿木家的火塘边,围坐的是村民代表、驻村的扶贫工作人员和驻村第一书记,大家像拉家常一样,敞开心扉倾诉着心声,热烈讨论着脱贫大计。顿时,我感觉到,北京、中南海,离大凉山那么近,离彝家人那么近。习总书记是在大凉山彝家火塘旁边现场办公啊!

彝族村民吉伍尔莫告诉习总书记,以前家里人生了病,总以为是有“鬼”附身,有“鬼”作怪,不去看医生。后来村干部告诉她,“鬼”就是那些不讲卫生滋生的病菌,只要改变生活习惯,从洗脸、洗手这样的小事做起,把家里和个人的卫生搞好,就会少生病。听了她的讲述,习总书记接过话笑着说,过去的确是有“鬼”的,愚昧、落后、贫穷就是“鬼”。这些问题解决了,有文化、讲卫生,过上好日子,“鬼”就自然被驱走了。

在节列俄阿木家的火塘边,习总书记以十分平和的口吻,将大凉山脱贫攻坚工作归纳成四条:一是要加大易地扶贫搬迁的力度,让住在大山深处的彝族同胞搬进安全舒适的新居,解决他们交通出行的难题。二是要发展适合当地生态条件的种植养殖业;随着基础条件的改善,乡村旅游也可以发展起来。三是要加强对村民的实用技术和职业技能的培训,让大家掌握一技之长,能够通过发展生产和外出务工稳定增加收入。第四点是最重要的,教育必须跟上,决不能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一定要办好乡村学校,这是基础的基础。有了一代有文化的新人,才能巩固脱贫攻坚的成果,跟上全国的步伐。

习总书记在火塘边的讲话,平平实实,却蕴含着目标、路线、方法、重任!全国的目标是什么,大家心中明白,就是要在2020年挖掉“绝对贫困”的千年穷根。昭觉县、凉山州要与全国全省同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节列俄阿木家的火塘,温暖了大凉山的彝家村寨。同时,习总书记在火塘边讲话的精神,让干部们深深地感到:时间太紧迫,责任重如山。

我又接着打了几个电话,想了解干部们对习总书记视察大凉山又有什么反应。

凉山州副州长、昭觉县委书记子克拉格说: “我们一定要在2020年把贫穷消灭掉!这是总书记的嘱托,更是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的死命令!一定要把这场硬仗打下来!”

支尔莫乡党委书记阿吾木牛说: “我们要按照习总书记的方法、路径,发展好种养业、开发好旅游业,带领村民富起来。”

更多的干部在说: “这一回昭觉县出大名了,凉山州出大名了。习总书记来给我们鼓劲,全国人民都盯到我们大凉山,干不好,丢不起这人哟!”

……

没啥说的,绝不能辜负习总书记的期望,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总书记关注的“悬崖村”

站在三河村的高处,远眺三河村全貌,习总书记问起了“悬崖村”的近况。“悬崖村”,与三河村相隔不远,不仅空间距离近,曾经的贫困程度也接近。它是习总书记十分牵挂的一个特殊村寨。

子克拉格向习总书记汇报了“悬崖村”的发展变化。

如果说大凉山的脱贫攻坚是一条长征路的话,“悬崖村”就好比是“腊子口”,是声名远播又极难攻下的贫困的顽垒!

“悬崖村”早已经是一个不需要注释的地方了,倒是它一直沿用至今的名字——阿土勒尔村——正在逐渐被人们遗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悬崖村”就成了阿土勒尔村的代名词。

阿土勒尔村,是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支尔莫乡的一个自然村,距昭觉县城72公里,常住居民有100多户、480多人,辖牛觉社、特土社、勒尔社和古曲洛社四个农牧服务社。村子坐落在海拔628米到2300米的山坳中。昔日,外人入村、村民外出,必须上下落差800米的悬崖峭壁、踩过12段218级藤梯,故得大号“悬崖村”。

“诗仙”李白曾惊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惊世之语,也可形容大凉山中的这个“悬崖村”。孩子们每进出一趟,战战兢兢,如临绝境;扶贫干部们每翻越一次,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抬头是悬崖峭壁,低头是万丈深渊,真是进退维“谷”呀!

为了让“悬崖村”跟上时代的步伐,摆脱贫困,四川省扶贫移民局、凉山州和昭觉县曾在这里打了数年“拉锯战”。直到2016年5月, 《新京报》和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分别对“悬崖村”进行了深度报道, “悬崖村”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也引起了習总书记的深切关注。

看吧,一条藤梯通向云端,藤梯上星星点点移动的,全是娃娃。上学的路,竟然如此艰险。

看吧,在藤梯上攀爬的小女孩,满脸涨红,汗水湿透了一头黑发。也许,她相当累了,背上的书包越来越沉重。但她决不放弃——那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充满坚毅,可以相信,她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世人为此一片惊呼:这么危险的地方,怎能住人?孩子们上学,路途多险啊!社会各界,从关注到帮助,向“悬崖村”伸出了援助之手。

帮扶,对于自强不息的群体,效果最为显著。在精准扶贫政策的指引下,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 “悬崖村”发生了巨大变化。

丽日下,两千多级钢梯,牢牢“钉住”悬崖峭壁,闪耀着金属的光泽,成了“悬崖村”挂在天上的“高速公路”。

山顶上,4G移动互联网的铁塔,将信号传向家家户户。手机一开,世界就在眼前。

在新扩建的村小,一面鲜艳的国旗迎风飘扬。万山丛中一点红,它是“悬崖村”培养一代栋梁的苗圃,也是“悬崖村”与祖国同步前进的象征……

2018年2月12日,在成都市召开的打好精准脱贫攻坚战座谈会上,习总书记深情地讲道:“我看了2月10日《凉山日报》关于‘悬崖村的报道,我放心了!”

习总书记说放心了,这就表示,大凉山脱贫攻坚路上的“腊子口”已经被拿下。

读到这条短短的新闻,我像喝了一大碗彝族传统蒸馏酒一样陶醉,实在太高兴了。

我是土生土长的大凉山彝人,我也曾多次领略攀爬“悬崖村”藤梯的惊险滋味。长期的感情积累如岩浆汹涌于地壳之下,使我有一种喷发的冲动。

我喜欢彝族著名诗人吉狄马加的诗。他在描绘我们民族深重的苦难时,写下了这样刻骨铭心的诗句:

我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山冈上

双手拿着被剪断的脐带

充满了忧伤

毕竟,黑暗了千年的奴隶制才结束了几十年, “脐带”被剪断了,但愚昧、落后、贫穷这些“鬼魂”还在大凉山彝区四处游荡 。

诗人吉狄马加的忧伤,是我们民族的忧伤。从深沉的忧伤中抬起头来,才能让我们更加珍惜今天,珍惜那来之不易的幸福与欢乐。

凉山,曾经一步跨千年,在新中国实现了制度的历史跨越;而今迈步奔小康,将在新时代实现民族的巨大繁荣。

“悬崖村”,在大凉山的地图上也只是一个芝麻小点。然而这一小点,却蕴藏着太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从2013年到访“悬崖村”起,我从“脐带”那边的文化母体开始寻觅,一直追踪到今天。我自信,我忠实记录下的“悬崖村”故事,会像一滴水映射出阳光一样,成为“一步跨千年”的民族史的重要注释。

上篇藤梯之路

藤梯与“出卖惊险”

“你去过昭觉的古里拉达大峡谷吗?”

“去过。”

“你去过古里拉达的支尔莫乡吗?”

“去过。”

“你爬过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的藤梯吗?”

“没有。”

“没有?!那你等于没有去过古里拉达!”

在凉山州昭觉县,有很多老干部经常会用这样的对话来相互调侃。

这一段对话的意思就是,你如果没有攀爬过阿土勒尔村的藤梯,就不会对大凉山深处彝族同胞的艰难生活和顽强的生存力有切身的体会。

2013年2月21日,当我第一次去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时,乡党委书记阿皮几体(当地百姓亲昵地叫他“猴子书记”)关切地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 “去阿土勒尔村有三条路。一条是沿着古里拉达河谷走,不过这个季节,山里的猴子、岩羊和敞放的山羊会经常擂滚石下来,很危险的!一条是借道康复村,不过那条路太绕了,多绕18公里不说,还全是上坡路,也不好走!最近的路,就是悬崖上的藤梯之路……”

沒有去过阿土勒尔村的昭觉人,早就听说过“挂在悬崖上的藤梯”了。然而这条藤梯之路到底有多险,只有去过的人才有发言权,才有资格说清楚。

试想,站在2000多米的高楼(目前,世界上还没有这样高的高楼)楼顶俯瞰下面,你有没有恐惧感?

但这里,却是美得惊心动魄,然而又贫穷得不可思议!

阿土勒尔村位于昭觉、美姑、雷波三县交界处,是个“鸡鸣三县”的村庄。

阿土勒尔村的遥远,不仅仅是因为它位于三县的交界处,更主要的是那里峥嵘的群山层层叠叠,悬崖峭壁挤窄了天空,只能让你仰望它、赞赏它,甚至畏惧它,却难以接近它。

藤梯,就是通向阿土勒尔村最便捷的路。

在昭觉县这个最边远又最惊险,最美丽又最闭塞,最原始又最神秘,最无闻又最有名的支尔莫乡,阿皮几体干了十年!

在昭觉县区乡基层干部中,生于1973年的阿皮几体是一个难得的文化人。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乡里开展彝文扫盲工作,举行认读比赛,阿皮几体因为认识的彝文多,被社里推荐到村上比赛,而且还得到了名次。初中毕业时,阿皮几体选择了考中专,那个年代考中专是一件难事,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有了“铁饭碗”,成绩优异的阿皮几体一考即中,进入四川省彝文学校学习。

因为有扎实的彝文基础,阿皮几体开始了彝语文学创作。在四川省彝文学校学习期间,他就有作品发表,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创作的彝语散文还入选彝语文教材。

1994年6月,阿皮几体从四川省彝文学校彝汉双语翻译班毕业,7月参加工作,先后在昭觉县古里拉达片区龙沟乡、且莫乡、支尔莫乡担任文书、乡团委书记、乡长、乡党委书记等职,跑遍了古里拉达。十里八村没有不认识他的,所以人们称他为“古里拉达通”。

阿皮几体个子瘦小,喜欢一边吸烟一边沉思。2006年调到支尔莫乡后,在咆哮的美姑河畔,在阿土勒尔村牛觉社的花椒树下,在阿土勒尔村村民俄的长江家的火塘边,在布色来洛村的山顶大平台上,多少次他将军大衣一裹,蹲在那里吸烟,陷入沉思,就像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十年来,他从藤梯爬上爬下,有关养牛羊、种花椒以及乡亲们的衣食住行、娃娃上学、脱贫致富,全都是他的事。

阿皮几体不善言辞,甚至给人的感觉有些羞涩。但一旦聊起支尔莫乡的发展思路和举措,他却停不下来。他说:“我们这个乡,虽然穷,但生态确实好。由于交通阻塞,一切都是原汁原味,加之古里拉达大峡谷的独特风光,这不是很好的旅游资源吗?”说得尽兴时,他还要拿出笔来写写画画。每次去昭觉县开会,他总是不断地发言,不停地呈交提案议案:开发古里拉达大峡谷及周边的旅游资源。他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回应者却寥寥无几。在周边乡镇的干部们还没有意识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之时,“猴子书记”有些孤独。

这不禁让人想起,当年著名作家张贤亮租下宁夏古长城边的一片荒漠时,多少人嘲笑他大傻蛋,不懂经济。可后来呢?上百部电影在这里拍摄外景,荒漠成了“中国西部电影城”。张贤亮成了“大老板”。他凭什么发大财?张贤亮回答:“出卖荒凉!”

既然张贤亮能“出卖荒凉”,我们咋个就不能“出卖惊险”?

终于等到了转机。

2013年1月,昭觉县委、县政府立足昭觉是彝族文化的发源地,又有着奇丽的风光,还拥有与旅游城市西昌接壤的区位优势,提出了“昭觉旅游后发也要高起点”的战略,打造差异化旅游产业,实现嵌入式打包销售,积极融入大西昌旅游经济圈。同时,聘请清华大学编制完成了《昭觉县城市总体规划》《昭觉县旅游业发展总体规划》和《昭觉谷克德国家湿地公园修建陛详规》。

在这种思路下,昭觉县紧紧围绕打造“中国彝族文化之都”“中国彝族文化生态旅游目的地”的目标,立足生态资源优势,突出彝族文化特色,以“一营(谷克德汽车自驾游营地)、两园(万亩玫瑰产业园、谷克德高原湿地公园)、两线(森林公园一县城一竹核、谷克德一縣城一古里拉达大峡谷)”建设为抓手,着力民族文化与自然景观深度融合、同步培育,努力打造高原避暑、民俗观光、乡村特色旅游线路以及“高山生态民俗体验游”“高原湿地游”“汽车自驾游”等旅游品牌,填补西昌旅游高原生态休闲度假空白,形成“南有螺髻山、北有谷克德”的大西昌旅游新格局。

为落实“一营、两园、两线”发展定位,让古里拉达进入大众视野,我参加了调研组,赴古里拉达大峡谷和阿土勒尔村采访调研,为制定古里拉达地区的开发建设规划搜集第一手资料。

3月14日,以县委书记子克拉格为组长的调研组徒步深入古里拉达地区,为古里拉达大峡谷壮丽的景色所震撼。

子克拉格说: “阿土勒尔村和古里拉达大峡谷是不可多得的自然景观,独特的地质结构和优美的自然风光都具有极大的开发价值。我们要把旅游文化产业作为昭觉的支柱产业进行打造……”

经过漫长的沉寂,古里拉达终于迎来了开发的希望。

之后,昭觉县在完善“一营、两园、两线”发展定位时,多处加入了古里拉达大峡谷的旅游开发细节。然而在开发古里拉达大峡谷前,需要有效改善阿土勒尔村交通基础条件,为村民修建一条更为安全便捷的通道。但对于修建一条方便村民的出行之路,首要问题还是“囊中羞涩”。

2016年7月,阿皮几体因工作需要调离了支尔莫乡。十年来,他与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真是难舍难分。令他欣喜的是,支尔莫乡的旅游开发问题和阿土勒尔村的交通问题,已经成为昭觉县脱贫攻坚的重中之重。

当昭觉县地图上的支尔莫乡成为红色箭头的指向时,阿皮几体觉得,攀爬藤梯上上下下的十年,汗没有白流、心没有白操。恐龙的脚印与历史的痕迹

翻看历史,环视方圆八百里的凉山,在彝乡昭觉这片丰腴的土地上,始终有着历史的厚重,有着数千年的绚烂文明。

昭觉位于四川大凉山腹地,在1952年成为凉山彝族自治区政府所在地之前,这里一直处于遗世自主的状态。至少,在1941年以西南联合大学曾昭抡教授率领的“川康科学考察团”深入凉山彝区之前,对于当时的中国与世界,这里还是“认知空白”,是与世隔绝的神秘禁地。

新疆与西藏,早己布满了探险家的足迹。而大凉山,由于严酷的奴隶制加上山寨之间矛盾重重,再加上山高水险,连最勇敢的探险家也未能走进。

曾昭抡的考察团以西昌为起点,向东经昭觉、美姑到雷波,横越大凉山顶峰黄茅埂,累计行程约253公里。曾昭抡对大凉山彝区的历史由来和当时的状况做了全面而详细的记述和分析。说到昭觉时,曾昭抡这样写道: “从某种观点看来,昭觉可以说是全世界最稀奇的一座城市。小小的,不过二百米左右见方的一座四方城。”正可谓“一灯照全城,四门可通话”。

到了昭觉之后,曾昭抡发现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凉山区域囊括雷波、马边、峨边(马边、峨边今属乐山)、越西、西昌、宁南、昭觉等七县,就昭觉一县,处在其他六县中央,实为凉山核心。由此看来,昭觉县城,可说是凉山夷(彝)区的锁钥。

昭觉,真是凉山锁钥。

当这把锁钥一打开,真是精彩绝伦,震惊天下!

这块土地曾是恐龙之乡。一亿四千万年前的白垩纪,就在现在的柳且乡和三岔河乡交界处的三比罗嘎村,有一片波光浩渺的大湖。在这里,翼龙在飞翔,鱼龙在潜游,霸王龙吃饱喝足后在呼呼大睡。微风吹过,桫椤树林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巨大的蕨类植物翻卷着绿浪。不知不觉中,湖边松软的草地上,湖底淤泥之中,留下了蜥脚类、兽脚类、鸟脚类恐龙一行行密密的足印。

1991年,开矿的炮声中,大量的恐龙脚印化石暴露出来。因为无人认识,并未上报。直到2004年,才有人认出,这是罕见的恐龙脚印化石!县文管所所长俄比解放说:“这批化石在采矿区东面的陡峭岩壁上,面积约1500平方米,上面有行进有序的蜥脚类恐龙行走路线12条,共有300多个脚印,印在岩壁上,清晰可见。”

可惜的是,这一发现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当俄比解放再次来到这里时,现场己被破坏,恐龙脚印一个不剩了。

痛心疾首之后,2013年,在被毁的“一号点”旁边的“二号点”又发现了大量的恐龙脚印化石,大大小小竟有上千个,分布于上万平方米的山坡上。这让远道而来的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古生物专家邢立达惊喜不己。他认为,这可能是迄今为止面积最大的恐龙脚印化石群,是古生物与古地质学的重大发现。

紧接着,世界著名恐龙足迹专家、美国科罗拉多大学马丁?洛克利和邢立达一起来到昭觉。走进现场,马丁教授不断惊叹:“Beautiful!”这里简直是世界恐龙足迹研究者的“圣地”。而且,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在一块百余斤重的大石头背面,他们发现了恐龙游泳时留下的足迹。

昭觉还有多少隐藏在地下和大山深处的秘密?白垩纪太遥远,往人类文明兴起之后说吧!

昭觉,古称交脚。这里每一寸土地无不积淀着厚重的彝族历史文化,无不绽放着灿烂的彝族文明。

这里自古就是氐羌南下、蜀人西进、彝人北上的水陆交通必经之地。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里提到的大兴场一普诗岗托一洒拉地坡一四开拉达一鸠图木古一妮姆昭觉一妮姆竹核一日哈洛莫一特觉拉达一吕恩洛洛全在昭觉县境内。这些路线穿越时空,诉说着昭觉悠悠的历史,也显示了昭觉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作为东走西去、南来北往的民族走廊,昭觉留下了各民族在奋进中求发展、艰难前行的足迹。

根据凉山彝族的传说及《招魂经》《送魂经》等古彝文文献记载,彝族从滇东北进入凉山的路线,是从云南永善的大屋基渡过金沙江,然后沿美姑河而上,到达妮姆竹核的。由此,大小凉山彝族先祖之一“古侯”部族向东,另一支“曲涅”部族向西,沿着不同的方向在大小凉山定居下来。直至今日,其居住区域都以昭觉为中心,东北部和中部为古侯、曲涅支系杂居区,东南部和南部为古侯支系聚居区,西北部和西部为曲涅支系聚居区,南部边沿地带为其他支系杂居区。

汉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年),司马相如出使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认为邛筰(今西昌、汉源一带)可以设置郡县,汉武帝采纳了他的建议。古代凉山行政地区的划分由此奠定了基础。后历经晋、隋、唐、宋、元、明各朝,直到清雍正六年(1728年)在西昌建立了宁远府,清宣统二年(1910年)置昭觉县,属宁远府。

1952年10月,凉山彝族自治区政府宣布成立。1955年4月,凉山彝族自治区改称凉山彝族自治州。1978年,西昌地区撤销,其区域并入凉山彝族自治州,州政府由昭觉改驻西昌市。昭觉作为凉山人民政府所在地长达27年。

当年,曾昭抡教授来到昭觉,在崇山峻岭中遇到了一位汉族中年妇女,她是被抢来的奴隶娃子。她的血泪叙述,活生生地描绘了奴隶主占据统治地位的黑暗社会。

对此,彝族老诗人吴琪拉达曾用沉痛的诗句对凉山的奴隶社会进行了描绘:

遍野的牛羊,

没有一只是我的;

满坡的庄稼,

没有一粒是我的;

只有流不尽的泪水,

是我的!

20世纪50年代的民主改革,摧枯拉朽,将延续千年的奴隶社会一举推翻,大涼山一步跨千年,走进了社会主义新时代。

虽然说,奴隶制作为一种社会制度被一举消灭了,但积习生常的陋习像无形的枷锁桎梏了大凉山彝族人的观念和行为。贫穷落后像恶魔一样缠住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回到现实生活中,再看恐龙,这种横行天下的巨无霸为什么消失得只留下化石?是客观原因一一不可抗拒的天灾引起种族灭绝,还是主观原因——恐龙自身没能赶上进化的时代脚步?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给凉山的腾飞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当我走进昭觉县最边远的古里拉达地区时,我确实有些激动,因为这里曾承载过厚重的彝族历史烟云,更因为我将要在这里见证一个伟大进程,那就是,在悬崖上顽强生存的同胞们怎样从贫困奔向小康。

下篇 天梯之上

欢笑的时刻,不忘沉痛教训

20世纪50年代,彝族作家李乔以他的长篇小说《欢笑的金沙江》震耀文坛。他的这部作品,忠实地记录了凉山彝族地区民主改革与奴隶解放的历程。山笑水笑人欢笑,那是整个民族大欢笑的时刻。

阿皮几体,已经是县扶贫移民局副局长,曾频繁陪同各级领导、记者去“悬崖村”。说起“悬崖村”这两年的巨大变化,他又滔滔不绝了。

“过去,走进村里,只看见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要么跟着老眼昏花的老年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要么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一混就是一天。如今,来来往往,全是匆匆的脚步,到处都能看到欢乐的笑脸。”

阿皮几体还把他跟阿吾木牛、某色吉日、帕查有格交谈过的内容以及耳闻目睹的材料一股脑儿“转手”倒给了我:

“有了网络,信息灵通,手指头点几下就晓得了价钱,不会被‘烧 (方言, ‘上当的意思)。有了钢梯,农作物能更方便地运到山下,卖个好价钱。村民看到劳动成果变成了钞票,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踏实、自信。

“除了手上有钱,财富还在山上,看得见摸得着——村里办起了种植养殖专业合作社,种三七、养山羊。山下,7000株脐橙长势良好;山上,将进一步扩大青花椒、油橄榄的种植面积。”

是啊,“悬崖村”的青花椒颗粒饱满,麻味十足,卖得起好价钱,村民们怎么会不笑呢?

说起明天,村民们一脸是笑:有的想办养猪场,有的想开农家乐,有的想做电商,有的想养蜜蜂……大家把心思都用在脱贫奔小康上了。

村民莫色拉比和莫色子子打出了“悬崖村”的第一个品牌——“悬崖村莫色家玉米酒”。通过不断的尝试,他们用彝家最传统的方法酿造出了纯正的玉米酒。莫色拉比说: “第一批酿了几百斤,主要销往昭觉、西昌等地。一听说是从‘悬崖村运来的酒,大家争相购买,第一批很快销售一空。现在正打算酿第二批了。”

村民莫色拉洛看到商机后,在村子里开起了第一家农家乐。他说: “很多游客上来以后,会住几天再走。”这一年多,他已经接待了几百名游客,有来自成都、重庆的,也有来自深圳、北京的,还有更远的……

村民某色苏不惹的决心更大,打算在“悬崖村”山顶建一家特色客栈。他说:“这里是村里看风景的绝佳位置,既能看奔腾不息的美姑河,又能看古里拉达大峡谷的美丽风光。”他是个行动派,选完址后,就开始了客栈的修建。

村民陈古吉是村里有名的“追蜂达人”,村里的人说他很有生意头脑。

“悬崖村”的环境好,每年会开很多花,野蜂是这里的常客。以前,采收的蜂蜜只能自产自销,就是拿到山下去卖也卖不起价。随着“悬崖村”名气越来越大,陈古吉瞄准了商机,成为村里第一个采集并出售野蜂蜜的人。如今,他和30多户村民辛勤地奔走在悬崖间,追逐着野蜜蜂。“上个月才采收完1600多斤野蜂蜜。我自己家也收获了300多斤蜂蜜。”陈古吉说, “采收的野蜂蜜,因为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可以卖到150元一斤。”他已经将采收的野蜂蜜销售到了全国各地。“野蜂蜜一点不愁卖,也不够卖。”

陈古吉算了一笔账,2017年收获的蜂蜜可以卖4万多元,他高兴地说: “以前一年全家收入只有几千元,现在收入翻了好几倍。孩子们在山脚下的勒尔小学上学,学习、食宿都不用我操心了,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2017年的彝族年,陈古吉家杀了一头400多斤的年猪。他指着挂成排的腊肉说:“这是我家第一次杀这么大的年猪,以前就杀100来斤的。”

生活,就像蜜一样甜了,陈古吉的笑容更灿烂。

与陈古吉一样,村民莫色拉博的生活在过去一年里也发生着变化。他被村里人称为“悬崖村飞人”,只需18分钟,就可以沿着钢梯从山顶跑到山脚。他上过中央电视台,也经常在钢梯上搞直播,已经在网上小有名气,拥有很多粉丝。

他的这个特长被前来开发“悬崖村”旅游的企业相中了。他和村里的四個青年被送往云南大理接受专业攀岩培训。

两个月的培训,让莫色拉博从一个放羊娃变成了“悬崖村”的攀岩领队,月收入3000多元。他不仅攀岩技术有进步了,而且责任心也增强了。

莫色拉博总是站在山顶上,挥手微笑,用轻松、自在的笑感染着游客,尽情展示着“悬崖村”年轻人青春的风采。

网络,也拉近了“悬崖村”与外面世界的距离。

村民莫色尔体所在的种植合作社由几个40岁出头的中年汉子组成,他们通过网络,在云南找到了种植三七的师傅学习经验,又跟着网上的视频学习了大棚种植和滴灌等技术,再加上村里请来的专家的技术指导。2017年,他们试种的三七获得成功!

从自己脚下的这片热土里能刨出名贵中药材三七,几个汉子咧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

在谈完“悬崖村”许多令人欣喜的进步之后,阿皮几体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沉重,他对我说: “这些令人欣喜的事,都是表面现象。本质是什么?核心是什么?说到底,就是思想观念的转变。老表,有一件事,我埋在心里好多年了,很少给别人讲。”

我以为这位老朋友在卖关子,便问道:“啥子事,让你藏在心里?”

他讲道: “你晓得,我从四川省彝文学校毕业后,就被分到昭觉县古里拉达片区,从乡上的文书干起。在古里拉达片区待了22年。

“刚到支尔莫乡当乡长的时候,有一件事情给了我很大的触动。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修溪洛渡水电站这件事。当年溪洛渡水电站征用土地蓄水用,就涉及‘悬崖村和相邻的雷波县的村子补偿的事。当时这件事说了很久,但要不要征用土地、要不要补偿、怎么补偿,一直都没有定下来。

“你也知道,以前‘悬崖村的村民眼光短浅,看不到长远。有些村民见这件事一直没有个说法,守着那些土地也产出不了多少粮食,结果就在雷波县隔壁村子村民的甜言蜜语和酒精的进攻下,两坛酒就把自己手上的土地给转让了。等到2006年征地工作启动时,村民们才发现自己吃了大亏。两坛酒就转让出去的土地,值几千上万块钱了。

“当村民们找到我哭诉时,已经无能为力了!看着村民在土地转让协议上按着的鲜红手印,我的心好痛啊。这真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呢!而且‘悬崖村的村民还要协助雷波县的村民办理补偿款。这真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通过这件事情,我才晓得,要改变贫困的面貌,一定要先改变村民的思想观念。所以,接手支尔莫乡的时候,我就带领村民们大力种植核桃和青花椒。让支尔莫乡的村民在玉米和土豆这两种传统农作物之外,还有经济作物的收入。后来,我还带着‘悬崖村的村民到雷波县去学习,看雷波县的村民是怎么种脐橙的。通过学习和交流,大家的眼界打开了,也把技术带回来了。

“某色伍哈的老婆,就是雷波县人。她掌握了一整套种植脐橙的技术,嫁进‘悬崖村后,不仅自己家种脐橙,也教大家种脐橙,给‘悬崖村带了个好头。”

说完这些埋藏在心里的话,阿皮几体沉重的表情转为轻松的笑容。我知道,这笑容是在为“悬崖村”由内及外的变化而高兴啊。

莫色拉比在笑,陈古吉在笑,莫色拉博在笑,莫色尔体和一群中年汉子在笑,阿皮几体也在笑,整个“悬崖村”都在笑,整个凉山都在笑……

今天,凉山处处是努力奔小康的欢笑。

“悬崖村”人命运的转折,体现了整个凉山彝族自治州脱贫攻坚工作取得的成效。而每位村民的觉醒,聚合起来就是对“悬崖村”发展的推动力。未来,从这里起飞

一说起学校,我就想起我就读过的乃拖村小学的破旧模样。

一排土墙瓦板屋,两大间教室。一到夏天,教室后面的三棵大白杨的浓荫几乎就遮蔽了整个校园。而每逢阴雨天,昏暗的教室里几乎就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写的粉笔字。下暴雨的时候,瓦板屋屋顶檩条腐烂的地方雨水就直往下滴,不一会儿便汇聚成一条条小溪,在教室里哗哗地流。每遇到这样的天气,老师都会早早地把我们放回家。读书的好时光就这样白白地溜走了。

勒尔小学的学生已经走出了我的童年。当我走进他们的校园时,看到的是五层高的教学楼和水泥铺成的操场。

远远望去,高大的教学楼在牛觉社民居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壮观。这是一所“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彝族山村小学,线条简洁、棱角分明的建筑,表达了把教育作为千秋伟业的誓言。

我曾多次到勒尔小学采访,每次去都有不同的感受。2018年的一个冬日,我又来到了学校。推开学校大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正赶上孩子们吃午饭。孩子们在何强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有序地添菜打饭。饭和菜盛在一只大碗里,热气腾腾的。孩子们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菜,吃得很香。见我在拍照,有些孩子很腼腆,连忙端着饭碗躲开了,而有些孩子很大方,直视着我的镜头,一点也不羞涩。

这场景,让我想起“昨天”。也是正午时分,学生们饥饿难挨,有的掏出又冷又硬的玉米饼,有的掏出烤得半生不熟的土豆,就直接啃起来。渴了,就捧一捧山泉喝。冬天,孩子们的手上、耳朵上,甚至脸上都长了冻疮,一团一团的,又痒又痛。再看看他们身上单薄的破衣衫和露着脚趾头的黄胶鞋——让这样的孩子坚持上学,真是难为他们了!

同样的冬日午后,学校里的孩子们身着防寒服,脚上穿着旅游鞋、运动鞋,个个都显得整洁光鲜。再看看一张张红润的脸蛋和一双双细细的小手,找不到眼熟的冻疮了。

忽然有人跟我打招呼,呀,是“悬崖村”的陈木黑!

陈木黑在走路都还有点晃悠的时候就开始在悬崖上攀爬。只不过,那时他的腰上系着绳子,跟爸爸连着,加了一道保险。

记者拍摄的陈木黑爬悬崖的照片,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视觉神经:天哪,脚下是万丈深渊,这个小娃娃却一点也不害怕。

如今,陈木黑在勒尔小学读二年级,成绩优异,他是学校500多名学生中去过北京、在中央电视台录过节目、见过大世面的几个学生之一。他告诉我,去过北京的,还有他的姐姐陈心明以及莫色拉作、吉巴哈于、俄的曲坡等哥哥姐姐。

2016年12月,几个小学生代表“悬崖村”,代表学校,到北京去了!在机场,他们身着鲜亮的彝族服饰,背着书包,在机场大厅大大方方地走着。带队的吉克伍达说,照张相吧。孩子们回眸一笑,充满了自信。

这是精神上已经完全走出贫困的“悬崖村”一代新人!

从北京归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兴奋地给同学们讲在北京的见闻:

北京有好多高楼啊,朝天上望,硬是要把帽儿望脱;

北京的街道好宽好长,汽车也多,车屁股上的红灯一闪一闪,像河流一样日夜不停地流淌着,好好看哦;

北京天安门广场好雄伟,就像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画面一样——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下站着许多威武的武警战士,时刻保护着国旗;

北京的叔叔阿姨对我们非常好,一遍又一遍地教我们咋个“出效果”,咋个表情才自然……

北京,也有让“悬崖村”孩子们不习惯的地方,吃了两顿北方的面条和饺子,孩子们觉得太清淡了,没盐没味的,特别想啃家乡的土豆、腊肉,蘸上辣椒面、花椒面和盐,又辣又麻又有味道,那才爽呢。

在操场上,我和陈木黑、陈心明、莫色拉作、吉巴哈干、俄的曲坡五个“悬崖村”的孩子随便摆谈起来。他们都是到过北京的。两位年轻教师何强和洛古阿支不时插话,参与我们的摆谈。

莫色拉作今年15岁,读六年级。算起她的年龄,在城里应该读初三了。但由于这里的教育不发达及交通出行不便等因素,莫色拉作9岁时才读一年级,比城里的孩子晚了两年多。

在莫色拉作的记忆中,小时候家里经常停电,只能就着煤油灯照明。后来村里的供电稳定了,又有了电视,她也才通过电视了解到外面的世界。但是,不稳定的电视信号时常让电视屏幕“雪花纷飞”,看起来很费眼睛。让莫色拉作感到高兴的是,自从网络通了之后,家里的电视就能看到更多的电视节目,也能听到更多好听的歌了。

陈心明今年也是15岁,也念六年级,与莫色拉作是同学。相比莫色拉作,陈心明的话要少一些。因为来自同一个村子且年龄相仿,陈心明和莫色拉作成了好朋友。陈心明之前在雷波县的莫红小学上学,因为离家远,再加上想念家人,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好。2014年转回勒尔小学后,由于有了熟悉的环境,她的学习成绩才腾腾腾地往上升。

拿莫色拉作的话来说,陈心明的数学好,是班上的学霸。陈心明也赶紧说,莫色拉作的语文好,也是班上的学霸。看着两个姑娘脸上绽开的笑容,我感到她们对现在的学校生活很满意。

两个姑娘说起自己的理想,都表达了同一个愿望,那就是回到支尔莫乡当老师。一个想当语文老师,一个想当数学老师。说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想时,她俩相视一笑,没有理由,就想像她们的老师一样,回家乡教书。

莫色拉作和陈心明都是何强老师的学生。何强,这个“90后”的小伙子,黑黑的圆脸,还带着一点刚从学校出来的稚气。2018年8月才来到勒尔小学的他,是从昭觉县走出的读书郎,在广安读了师范毕业后,他毅然选择回到家乡,来到了偏远的勒尔小学。

说起自己的选择,何强嘿嘿地笑着说:“我现在还年轻,没有太多想法,先把老师当好。”

另一位老师洛古阿支,娟秀而和善。生于1988年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在成都读完大学后,也选择了回家乡教书。这种选择源于她对家乡的热爱,也源于她心中满怀的一份感恩。对于大凉山彝区的女孩子来说,能坚持读到大学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洛古阿支永远记得来自上海的爱心人士的资助。二十多年前,洛古阿支在大坝乡中心校上小学时, 《解放日报》的记者崔益军来大凉山采访,当他知道了当地的孩子们上学相当艰辛后,便引来了上海的爱心人士,资助孩子们上学。

洛古阿支就是其中一个受资助的孩子,所以在选择自己的职业时,这位纯朴的姑娘选择了回家乡教书。

洛古阿支有两个孩子,一个3岁,一个才1岁。因为勒尔小学实行的是寄宿制,在老师相当紧张的情况下,洛古阿支半個月才能回一次家看孩子。洛古阿支教二年级,她把爱分给了班上的每一个孩子。说起学前班以及一年级新生时,洛古阿支满是慈爱,她对孩子们想妈妈的心情最有体会。学校也考虑得很周到,在安排住宿时,特意安排同村同组的孩子住在一起,方便大家互相照应。

不知不觉,我们的话题就聊到了“未来和理想”。

12岁的俄的曲坡在中央电视台 《吾爱吾乡》节目里亮过相,他反应快、记性好,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孩子。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把手一挥,说道: “我想当发明家,造一种飞船,超过光速!”

皮肤白净的吉巴哈干说,他也想当发明家,发明一种大炮,既能保卫祖国,又能用于修公路时打隧洞。不过,看到村卫生室的医生给病人治病,很受大家尊重,他又想当一名医生。

如今己8岁的陈木黑,让哥哥姐姐们尽情畅谈,很有耐心地聆听着。最后,让他谈未来想做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开飞机!”

我和老师们都笑了: “你当飞行员够条件,不恐高!”

他说: “我要驾着飞机在我们学校上空转圈圈,给老师和同学们招手,再看看我们的村子,拍些好看的照片……”

“你在天上,凭啥子能找到我们的学校和村子呢。你说说看。”突然,何强老师提出一个问题。

陈木黑的大眼睛在转动: “我想一下。”

一旁,沉不住气的哥哥姐姐们你一句我一句替他说起来:

“凭闪亮闪亮的‘天梯。我们的天梯,肯定在飞机上看得到!”

“凭大峡谷上的观光缆车。缆绳那么长那么长,跨过美姑河,很容易看到了嘛!”

“凭绿色的油橄榄林,还有遍山的牛、芏……”

“凭国旗,我们的国旗最鲜艳、最显眼,在天上一定能看见!”

“对,凭国旗,凭国旗!”

“从空中看,国旗肯定是我们学校最显眼的标志。”

顿时,几个孩子眼中都闪出异样的光芒,他们突然抿住了嘴唇。那一瞬间,他们想起了2018年8月13日在天安门广场观看升国旗仪式时的情形——

那天,他们二十多名勒尔小学的学生在中央电视台录完节目后,来到天安门广场观看升国旗仪式。凌晨的天空,霞光万道。天安门广场,早己挤满了人。在雄壮的国歌声中,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这群来自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的孩子,仰望着国旗,齐刷刷地举起手臂行少先队队礼。

这段由带队老师拍下的视频我反复看了多次,从来自大凉山腹地的孩子们晶亮的眼眸中,我看到了霞光,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

我深信:奔向小康,一个民族、一个家庭、一个人都不会少!

此刻,晴空万里。天穹之顶,有苍鹰在盘旋。在山风的吹拂下,勒尔小学操场上飘扬的五星红旗格外耀眼。

后记 吹响时代的号角

《悬崖村》终于写完了,从2010年得知“悬崖村”到2013年我首次走进“悬崖村”,再到无数次地为“悬崖村”熬夜写稿,历时八年多的牵肠挂肚,化作笔下的文字,献给我最亲爱的乡亲们。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我成长于一个伟大的时代。

1979年12月一个大雪飘飘的深夜,我出生在大凉山深处昭觉县四开乡一个叫瓦洛觉迪的彝家山寨的一户农民家里。谁也没有想到,我会跳出祖祖辈辈和田地打交道的生活,拿起笔来写作反映彝族山寨变化的作品。而这一切,源于父母在火塘边给我讲的故事、歌谣、谚语,以及在橘黄色的煤油灯光下教给我的彝族传统文化。

儿时的故乡远离现代文明。村里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烧山垦荒,总是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又会是今天的重复。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小时候能记事懂事后,我就给自己定下了两个“伟大”的目标:一是通过读书离开故乡瓦洛觉迪;二是长大后娶个能说汉语、能认汉字的老婆,让我的小孩继续读书……

对读书的渴望,让我在心里默默地种下了一粒梦想的种子:等我长大了,我也要读书、写书。

我永远记得1988年的9月,父母发动邻居家比我大5岁的哥哥跟我一起去读书,好让我的求学路上有个伴儿。那个时候,上学路真远,一路上各寨子的野狗也不少。去学校那天,父亲带着我和邻家大哥冒着绵绵秋雨,翻过两座大山,中蹚过一条大河,穿过两片森林,走过一个平坝,终于来到乃拖村小学。

时间虽然过去三十年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乃拖村小学那一排土墙瓦板屋的教室。就是在这简易的教室里,我学会了拼音字母和阿拉伯数字,也学会了阅读这个世界的文字。

在学校,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在家里,父母起早贪黑地挣钱供我读书。我们在并行的两条线上努力奋斗着。

受益于改革开放的好政策,1991年8月,我以四开乡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四开中心校民族班就读。1993年8月,我考入县城昭觉中学,就读于初96届民族重点班。1996年,我考上了西昌师范学校。

离开故乡,我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也懂得了乡愁。在学习之余,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一部部文学作品,也用文字抒发着内心的感受,并发表了一篇篇文章。

1999年7月,我从西昌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昭觉,被分到一所远离故乡的学校任教,成了一名乡村教师。孤寂艰苦的生活和繁重的教学任务,很快使我没有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豪气。

一个周末,我在县城书店里买到了一本阿城的《棋王》,不经意间读到“人还是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时,忽然觉得人生苦短无常。思考了一个星期,我下决心继续读书,努力写作,一定要走出大山。

夜深人静时,我燃起一支蜡烛,就着一杯浓茶和一包红山茶烟,苦读了几个月后考入西昌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小学教育大专班。

毕业回老家任教时,我的彝汉双语写作有了质的飞跃。在老家边教书边苦读苦写,开始着手创作长篇小说《雾中情缘》。后来,我又通过专升本考试,考入西昌学院彝汉语文本科班,有幸成了西昌学院彝语言文学院第一个成人本科生。

2004年7月13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一天,我因为喜欢写作,从偏僻的深山旮旯步入昭觉县委宣传部,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

回首往事,处于不惑之年的我,自认为赶上了好时候。从出生到今天,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发生巨变的四十年。

我是一粒幸运的“种子”,不仅在改革开放的春天里成长,而且也有幸参与、见证、报道了生我养我的彝家山寨发生的巨大变化,并和“悬崖村”结下了不解之缘。

2010年7月,我陪同昭覺县委领导到昭觉县支尔莫乡调研。在调研期间,支尔莫乡乡长阿皮几体告诉我们: “乡干部到阿土勒尔村了解情况时,要攀爬很多藤梯才能进到村子里去。”那一次,我初步了解到阿土勒尔村和藤梯的情况。

2013年2月,受昭觉县委的委托,我带队赴阿土勒尔村和古里拉达大峡谷采访。爬悬崖、攀藤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道难关。但我们克服重重困难,一路走、一路拍、一路采写,经过四个小时惊心动魄的攀爬之后,终于从阿土勒尔村的牛觉社到了山上的勒尔社。

那次到访阿土勒尔村的经过、深刻体验以及感受,我写成八万余字的图文并茂的系列报道《探寻昭觉古里拉达秘境》并进行了发表。由此,阿土勒尔村引起外界的关注,“悬崖村”的名字叫开了,而我也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深度跟踪。

这五年里,我把自己变成了“悬崖村”人,看到了“悬崖村”因为《新京报》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报道而被社会广泛关注,乃至引起习总书记和全国人民的关注;亲历了“悬崖村”村民在乡村干部的带领下,不等不靠,自力更生,修建起2556级钢梯的过程;记录了精准扶贫政策下,银行、网络、电力走进“悬崖村”的激动时刻;见证了“悬崖村”发展产业、脱贫致富、创造幸福生活的美好历程……

五年时间里,现代文明的成果走进了大凉山一个又一个彝家山寨,也走进了“悬崖村”的家家户户。大凉山再也不像儿时一样远离一切现代文明,今天,这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为有着十四年采访写作经验的新闻记者,再加上我对故乡的深厚感情,以及我对“悬崖村”八年的牵挂,我胸中喷涌着一个愿望,那就是写一部反映“悬崖村”脱贫攻坚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

从州上到县上,从乡里到村里,为打好脱贫攻坚战,每一个人都在忙碌着,每一天都在努力着……在忙碌的工作之外,我梳理了十四年积累的丰富素材,加上出版社编辑的善解人意,不断与我磋商,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终于让我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部《悬崖村》。

感谢我的父母!感谢我的老师!感谢各级领导和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特别感谢创造历史的“悬崖村”亲人们!

过去,彝家山寨里每逢重大事情,都会吹响牛角号提醒族人;如今,在脱贫攻坚的关键时刻,也需要吹响奋进的号角。

但愿这部《悬崖村》能化作大凉山奋进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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