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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记忆

2019-07-25王金明

散文诗 2019年2期
关键词:经幡高原

王金明

记忆呼唤写作,而写作是对记忆的一种修补和再现。

因为拍摄纪录片和采风旅行,我曾先后多次去青藏高原,从青海湖到黄河源头、长江源头,到拉萨,到藏东,许多地方的人和事,景和物,原以为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淡忘了,没想到许多年后,曾经的一棵小草、一位牧人、一头牦牛的眼神、一位喇嘛的背影都还顽强地留存在记忆里,甚至呼吸着,生长着,我需要做的事,就是把它们记录下来。

记忆会自动过滤经历,如同高原会净化人的心灵,被记忆筛选过的细节和感受,值得珍惜,老老实实遵从内心,遵从真情实感,是这组散文诗的写作原则。

实际上,我很想用一个最简单的词概括高原,比如,纯净,涵盖自然万物和人的精神情感,但肯定还会有更多有力的词语涌来,所以干脆放弃了意义的提升和勉强的总结,只写一时一地的所见所感,有时几乎就是记忆的残片,让它就像从往事里出土的碎瓷,保留着零星的光芒,也许,这就够了,用多块碎片,组成大一些的器物。

关于高原的诗篇,珠玉在前,大家的感受也颇为相似,

出新殊为不易,只有尽可能贴近自己的情感和经历,往小处写,如同札记,没有野心,只留初心。

无论如何,人都是生活在对未来的向往和对过去的回忆中,当下的每一刻,瞬间就会成为历史,能够被久久怀念的,应该就是美好。高原如梦

酥油灯挂进人生,牛粪火烤热了梦境。

一匹黑马,穿着夜色奔来,头羊白得像晚年的父亲。

我青葱的女儿,在融雪山坡,钻出地面。

我希望她的眼里,常含着一滴露珠。

一半懵懂,一半感动。

你的颜色,被蜜蜂闻过,你的香气走散了,一定会在另外的地方暗暗浮动,钻进记忆的残月,悄然回归圆满。

那么矮的一株草,蚂蚁曾经仰望,用它微小而坚决的爱。岁月已掏出所有的善意

显著深邃的事物,在暗夜变得苍白,潮湿的木耳,谛听林外河流的谜语,草叶上的晶莹,在黎明弱不禁风,用死亡迎接阳光的,是最卑微的生命。

风挪动枝叶的方向,并默认了它们朴素的身世,岩石已确定了灵魂的领地,阳光只暗暗挪动它的影子,慈悲的庄稼朝别人的命里奔跑,一切都有抵达的执念。

被取代和置换的机会正在推进云层,在尘世,寂寥的人,远离喧嚷,呼吸孤独,更靠近沉静的万物。

高原疏离致幻,露出天堂的倒影。酥油灯挂进人生,牛粪火烤热了梦境。

在天空永恒的屋顶,星光用弱小的手掌捧起一瓣莲花和一个人的祈求。

岁月已掏出所有的善意,人们用完了生再用死。

这些是我所知,却无法准确说出的真相。

我在一个伤感的早晨醒来,刚刚用过的雨夜,还留着温热的泪痕。高原让我拥有悲悯

没有人能忍住真正的悲悯,就算你已阅尽苦难,在高原也终将超度,心肠重归脆弱,这里一粒尘埃的重量,足以压低苍穹。

一头羊羔呱呱坠地,湿濡的皮毛带着最初的母爱,它从人世起身的第一步,是必然的踉跄和跌倒。

我看见,那一刻,阔大的草原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忧伤,始终是一头牦牛晚年的踱步或沉思,它的迟缓与寺院薄暮的钟声,暗暗吻合。你如果注意它的目光,就会发现,雪山也带着同样的苍茫。

在夏季逝去的日子,不甘的小草拼命拽住短暂的阳光,拽住泥土里的余温,像拽住亲人的胳膊,久久不肯撒手。

青春从一张张脸庞上撤退,绿色从小羊的腹下和牦牛的腿边退潮,时光的汪洋,在高原,浩瀚无边。

那些伟大的轮转,浸透了人间情感,此刻,一棵已经枯黄的小草,也拽住了我的裤腿,它没有认错,我也是它的亲人。我蹲下身,向它伸出手,触碰的那一瞬间,它竟然渐渐返青,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和眼泪。时光的汪洋,在高原,浩瀚无边。

在水边

雅魯藏布经过,峡谷就空了,水已彻底笃定,群峰似乎微微向后挪了重心。

谁也不可能一眼望穿万里浮云,我在岸边无数次内省,收紧所有红尘中的心路,宁静被一缕清风绣在水面,用自己祭奠自己,生命中的千万条江河,浓缩为一滴慈悲的眼泪。

揣着恍惚,背井离乡的人,在高处的河流边黯然徘徊。

水表达大地的深刻,用无情的流逝。

佛说,来到,便是抵达。

伤疤也是勋章。

秋风飒爽,云影望断自己的层叠秋水,收割者的指缝间,有广大的天空,和生命的褶皱。

雨水为了死,才一次次活得历经撕扯,无畏溅落,粉身碎骨的爱,打哭大地。

在一只黑颈鹤的命运里,关键的咽喉部分,是夜的颜色,如此险要的困厄,被它向天空举起的歌声化解。

在事物的表面,盘桓着无边的天险,那些美丽的路障,指引去向。

一粒火绒草的花信,瞬间跌人流水,它的珍宝,短暂到可以被忽略。

犹如我一直被忽略的人生。

草的儿女,顺河而去。安静

风,忙着越过念青唐古拉山,先到的已经吹皱了纳木错湖面。

雪,一些在山尖值班,另一些在赶往冬天伤疤也是勋章。

的路上。

不停列队集合的草,稚嫩而单纯,盛夏已过,它们就比秋天的金黄。

闲云不闲,拆解着人间的聚合,并在天空的内心,反复描述大地的苏醒。远处的牛羊看起来静止了,但它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事物的认领。

坐禅的高僧,心里囚着经卷的烈马,转经筒上的时光,疾驶如飞。

农人虔敬,为青稞打理后事,像磕头一样,把谷粒捣成糍粑。

无所事事的我在高原的忙碌里发呆,每一天都身无分文、心无杂念,我渐渐地进入了真正的悠闲,并努力遗忘这些年来的沉疴和隐痛。

我知道,真正忙碌的是我的内心,而原野上,一位劳顿的大妈刚刚直起腰身,正把衣上的尘土拍打干净。跟扎西去强巴林寺

蝉声潜入扎曲河的波澜,松树排队登山望风,我跟扎西去强巴林寺,他静心礼佛,认真匍匐,我六根不净,被空置世外。

帮老阿妈转动锃亮的经筒,与俗不可耐的自己相撞,经书在幽深的佛袖口打量外面的因果,宽容了凡夫的闲散。

寺庙深处到处是俗世的情景,厨房里小喇嘛趁空玩手机,佛不帮他码俄罗斯方块,所以总是失败。

一个僧人,把洗好的僧靴,倒插在栅栏的木桩上,水慢慢滴答,暗示时间。

后院吹法号的打了一个哈欠,接着又打水慢慢滴答,暗示时间。

了一个,他的困意,感染了窗外的老树和一对麻雀。

坐在经堂高处的老住持,从眼镜上方,打量下面的诵经者,像教授盯着考试的学生。

送酥油茶的小喇嘛,如机灵的服务生。

老喇嘛们像茶馆里的茶客,娴熟地拿起杯盏。

哦,多么亲切的佛界。

休息时间到了,大殿大门吐出悟道人群,密密麻麻的袈裟从台阶上漂浮而下。

上百双相似的僧靴,席地而坐,还在默诵自己的经文。

喇嘛们像进了紫云英盛开的田野,他们分散开让鞋子找到自己。

然后穿上。大殿外的鞋

人们脱下尘世的奔波,和一路风尘,跟佛见面。

那些赶路的艰辛,被阻挡在门外,它们长短不一,东倒西歪,疲惫不堪,沉默无语,有点丑陋,也有点心酸,像被遗忘的跟班。

别以为人生走在路上,其实都走在鞋上。

鞋最悲催,上面压着,下面硌着,臭气熏着。

不需要的时候,谁都可以一脚踢开。

如同人世间,最苦难的人群。第一次去西藏

许多年前第一次去西藏,过了羊八井,我脚步踉跄,蓝天下央金的藏袍旋转如飞,两片高原红飘在她的脸上。别以为人生走在路上,其实都走在鞋上。

我们拍摄一首MV,拉萨的美在镜头里漫步。

后来,我们在一片牧场上支起黑板,教孩子写青藏高原,不远处的布达拉宫斜着一抹残阳,央金在黑板前深情歌唱。

那应该是1996年,那之前,我的一位老乡孔繁森在西藏转世。

央金唱着他写的歌词,一只鹰盘旋着聆听,很久很久都没有飞走。某一刻的神谕

有多少记忆被风吹散,有多少命运沉人泥土,高远的天空沉默不语,我不知道该不该热爱这缄默的时刻。

看一群羊吃草仿佛时间被啃噬,残缺的部分很快就魔幻般复原。

一片云慢慢滑翔,它的寻找也像放弃。

青冈在高处暸望,藏蒿攥紧脚底的泥沙。

梦里的白马,鼻息温热。河流犹豫,经幡悬垂。

没有方向的地方,处处隐藏着人间的道路,牧人随手指了指远方。

那儿水草丰茂,一片滋润,阳光照耀着两只牵手的鹭鸟。牦牛走远了

牦牛走远了,像羊一样小。

羊群走远了,像一群鸟。

鸟飞远了,就消失了。

一个季节走远了,跟鸟一样。

人间的事物来来去去,忽近忽远,没有什么东西会停下脚步。一片云慢慢滑翔,它的寻找也像放弃。

消失的一切终将重现。

我在高原上梦到自己离世。

也许,下一次可以梦到生还。看平措伦珠画唐卡

高处的残雪,一直悬而未决,低处的小草,已不断遭受牛羊的目击,藏东的平措伦珠,与阳光狭路相逢,他坐在虚构的菩提树下,为一张画布涂抹来生。

一千三百多年前,松赞干布也执笔撬开自己的姻缘,松动的历史划破王的手指,一滴人间的血洇红了巴拉姆的佛身,大唐公主捧住了雪域的坚贞,刻骨铭心的人在一幅唐卡中开悟,格桑花开进了爱情,一个国家省略了多少金戈铁马。

面色凝重的平措伦珠,谨慎地握着远古奔驰而来的心意,仿佛人生就是无尽地揣摩和描绘。

他和学生们用唾液润笔,每一次都像与笔尖接吻,都像要含住苍天的恩典。

笔尖上宝石矿物的粉末,从石头里人世,那些最坚硬的物质,落脚在柔软的画布,构筑灵魂的风景。

窗外山坡上,一头牦牛扭头观望,像参观画展的行家。

平措伦珠的儿子也画唐卡,他早就不再放羊,他笔尖的红和绿,暗合了窗外的明媚。藏东观河

在布达拉宫,看不见藏东的强巴林寺,反过来也一样,但喇嘛的诵经声和袈裟的颜色,在我看来,没区别,如同高原的河,每一条都格桑花开进了爱情,一个国家省略了多少金戈铁马。

流着融化的冬天。

布达拉宫终身遥望拉萨河,佛拈花的手势指引波光的恩泽,浩大的雅鲁藏布去了苦难的人间。

我问卜每一条江河,让失意的人生,千回百转,在高原净化。

强巴林寺脚下,澜沧江展开最初的模样,那是初心,终将浩荡。

一些江河如同信仰,穿越千山万壑后,才变得强大。

我趴在昌都市中心的桥栏杆上,桥下扎曲河与昂曲河,一清一浊,二龙汇聚,如同世俗与佛界合而为一。

后来我才知道,这条人间的河流,源远流长,流过了云南和好几个东南亚国家。

强巴林寺,端坐在山腰上,和我一起看尚且瘦弱的河流,走远,像一条隐人草丛的小蛇。强巴的弟弟,去县里学校念书

强巴的弟弟甩过几年小鼻涕,脸上挂着与牛羊厮混的痕迹,书包背着他走进河滩,过河的时候,踩着一块石头,跳过另一块石头,像一只孤零零的灵活的小羊。

小强巴站在空无一人的公路旁等车,风卷起一些尘土,又悄然放下。

去城里读书,他不喜欢也不厌烦,如同一群羊对待阳光的态度。

但每次离开或回来,他的表情都不太一样,仿佛风吹过砂石地面,细节挪来挪去。

一切又好像,完好如初。

一个孤独少年,跟自己的儿时作伴,犹如一些江河如同信仰,穿越千山万壑后才变得强大。

一位老僧,倚靠着岁月打盹。

都那么安静。

都那么干净。

那位远去的,是老僧云游的童年;那位坐禅的,是孩子归隐的暮晚。

强巴的弟弟去城里上学,我送了他一本字典,里面夹着一缕过来人的疲倦,还有一个,埋在一大堆汉字里面的远方的地址。

他常用那本字典读经。辩经

据说至少六百年了,高僧们一直这样剑拔弩张,言辞尖利,情绪激昂,南拳北脚并举,动作像打擂。

但,一次也没有打起来。

江湖已老,招式常新,般若神掌,金刚心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佛的真理,六百年了,還无法辩出对错。也许本就没有对错,他们只是在对错之间,不停地往返。

如同我们,在生死之间,徘徊。一个关于经幡的故事

夏季某日,跟朋友去一个小城,车越爬越高,雨夹雪开始拍打车窗。

到了山口,大雪弥漫起来,大地都白了,空气也白了,没有任何颜色的世界,真是干净得透彻。

转过山口,远处猛然跳出一座经幡搭成的城,急忙刹住车,大家目瞪口呆。

风雪中,五颜六色的经幡抖动不止,如海市蜃楼中的魔幻之城,里面的市井生活若隐没有任何颜色的世界,真是干净得透彻。

若现,我恍若看见了隔世的自己,身影迷离,目光慈悲。

我们急忙下车,磕了几个头,那座城沉着地消失在一阵更大的风雪中。

那天晚上,在山下一户藏民家吃饭,窗外依旧风雪连绵,我在青稞酒里看见了飘动的经幡。

早晨起来,阳光灿烂,这座偏远小城,根本没有经历昨夜的风雪。

从那以后,我相信,经幡就是天的谜语,它藏着一些今生和来世的秘密。

谁猜破了,谁就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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