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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笆与人

2019-06-09石泽丰

福建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篱笆

石泽丰

篱笆

篱笆是古老中国农村房前屋后的一道风景。

它围着花园或菜园,默默地守望着朝阳和落日,阻拦着鸡犬和猪羊,谨慎而有序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既流露出乡野的风情,又深怀着对土地的敬畏。它把母亲进出的菜园门留在一侧,用吱嘎的声音迎接着母亲归园,或目送着母亲离去,日复一日,于平淡的日子里看炊烟袅袅。

过去的乡村没有高大的院墙,没有如今运动般圈地的铸铁护栏,所见的是那些用棍子、竹子、芦苇、灌木编扎在一起的篱笆,它们依在朴素房舍的身边,守护青青的菜荠,或是芬芳的花朵,以一种略略高出地面的“超现实部分”,展露出对农家的热爱,对田园风光的眷恋。

在我的印象里,那些农家调皮的孩子,那些和我一起玩得日落了还不知归家的伙伴,总是隔着篱笆向园子里窥视,哪家的瓜果熟了,哪家的花儿开得最艳,我们总是想最先摘到手。因为篱笆,我们成了进不去的局外人,成了偶尔翻越篱笆的小偷。记得有一年,橘子尚未成熟的时候,一天,我去了外婆家,冬水看到黑佬爷爷家园子里的橘子挂满枝头,便约上其他几个同伴,偷偷地从橘园的后面潜入,翻过篱笆,躲在橘子树底下。他们正准备伸手去摘又青又涩的橘子时,却被黑佬爷爷的女儿石莲发现了,石莲立即告诉黑佬爷爷,但黑佬爷爷并没有去园子赶跑他们的意思,而是绕道去了冬水家,让冬水的母亲去唤回冬水。如今想来,像黑佬爷爷这样质朴的农民,首先考虑的不是橘子被毁,而是怕自己的举动惊吓着冬水这帮孩子,怕给孩子们的心里造成阴影。

時下,黑佬爷爷早已去世了,冬水也因一场事故身亡近30年,和冬水儿时一起的玩伴,我们个个都步入了不惑之年。听说因为标准化农田建设的需要,昔日那些梯田已被推平,包括黑佬爷爷家的橘园。那些曾经站立在风中的篱笆,也全部不知去向,原址上留下的,是一种空旷,一种现实的空白。北风劲吹而来,发出呼呼的声音,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对农村温情和生存意趣深情呼唤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对我们作生活哲学和田园美学的深度发问。

岁月依旧,在四季轮回的轨道上匀速环绕,以离心运动的方式把附着在它上面的万事万物一一抛出,包括那些不凌空蹈虚的篱笆。它把我们这群孩子也抛到了中年,抛出了农村,使我们成为远行的游子。时隔多年,当我以情感力量向村庄一次次靠近时,所见的是一种被日子的长鞭抽打得如此沧桑的村庄面容,它陌生而又模糊。我收回视线,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昔年篱笆绕园的情景,它朴素、谦卑、柔和,且具有诗意,掺杂着母亲的呵护和温情。由此,我想起了我那一代代厚道的先人,想起了手扎篱笆的乡间母亲,她们把乡土意蕴塞进我们记忆的背包,等我们在那些思乡的日子里,嚼嚼念念不忘的乡情。

信守

“你们,说话当真?”

老燕背对鱼塘,坐在自己建的小平房的包厢里,向着一帮所谓把他当朋友的城里人,神情严肃地问道。这些人来这里钓他养的鱼,吃他的饭,喝他的酒。对老燕遇到儿子想进城读书的问题,个个都信誓旦旦。不胜酒力的老燕马上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黑眼珠突然直盯着某个单位拍着胸脯打包票的办公室主任。

“你!说话当真?”坐在一旁的我,无端地心惊肉跳起来,我环顾四周,不知周围的人什么时候已全部退出,包括那个办公室主任,全场就只剩下我和老燕。

我醒来时,才发现墙上的挂钟还没有走到深夜两点,窗外一片漆黑。我的背早已被汗水浸湿,我再也睡不着了,独自走进书房,回味这场梦境。坐在桌前,我拼命地从大脑记忆库里搜寻着老燕这个人物。

记得几年前,我在一家报纸副刊上看到一首现代诗《暮色》。

暮色微茫,桨声远去/远离雨水深处/远离五月湖水/湖上,一浪高过一浪//隐入酒肆/隐入西城一隅/怀念无处不在/在怀念乡村的地方/我们把酒正酣//不说雨水/不问年丰/一轮满上/二轮再满上/玉人如歌/今夜为谁清唱

这首诗给我的印象就是他写出了逝水流年的痛,写出了诗人坚守感情至上。我记住了这首诗的作者——燕兴发。日后,与几个写诗的人聊诗时,我说我极喜欢这首诗。朋友说,他就是老燕,是一个以养鱼为生的农民。顿时,我有些惊讶,一个农民的诗歌如此清纯,无任何杂质,其拥有的品质,也正是中国千百年来农民淳朴的缩影。我想到当下许多诗歌,无病呻吟者不占少数。朋友说,哪天我们去看看老燕。朋友信守诺言,不到半个月时间,我们便相约启程,去走访这位农民诗人。

那是一个离城区不足20公里的农村之地,三四间小瓦房依丘临湖,小瓦房的东面有两个鱼塘,朋友说,这就是老燕的家产。我们下了车,朋友向老燕介绍起我,老燕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口口声声叫我石老师。他肤色蜡黄、皱纹折叠,热情、好客,这是老燕给我的第一印象。放眼望去,他的池塘,前来垂钓者有十几个人,这群外来者,也不见外,绕着塘埂寻找适合自己垂钓的位置,个个露出一种想把塘里的鱼全部钓上来的野心。老燕看我无事,又不喜欢钓鱼,便带我到塘埂上转转,他一边陪我聊天,一边跟这些熟络的人打招呼。老燕说,他们都是他的朋友。

快到午餐时间了,老燕的老婆烧出一桌子土菜,还有五个炭炉火锅摆在圆桌中间,极其丰盛。老燕摆好碗筷和酒盅,拿出陈年老酒一一斟上,然后喊他们过来吃饭。一桌人中,有相互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老燕的这种热情让我反而不自在,我们(包括他那些垂钓的朋友)仿佛是他最珍贵的客人。老燕说,像这样的接待是常态。酒过三巡,他们的激情仿佛已被酒点燃,争先恐后地评论着老燕的诗,仿佛是在开一个只有赞美之词的诗歌研讨会。不胜酒力的老燕一边敬酒表示感谢,一边叫老婆把他们的鱼装好。不知是谁最先提起老燕读小学六年级的儿子,大家开始建议他把小孩送到城里最好的初中读书去,个个认为那是非常有必要的。老燕又何尝不知道?城里最好的初中,只招收划片范围内的学生,不属范围内的,就得找关系,而对于老燕这样的农民来说,又认识哪个说了算的人呢?我看到老燕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看到场面有些尴尬,旁边一位年长者对着身边某单位办公室主任说,你到时帮帮忙,找找人,帮老燕的儿子搞个名额。听到这话,老燕端起酒杯又是敬又是谢。那一次,老燕喝多了。

按照老燕的为人之道,凡是他的朋友来钓鱼的,一律免费赠送,没有钓到的,他的老婆会从网箱里捞上几条,送给他们。那一次,包括我也拎回了老燕的鱼。

那是我第一次跟老燕如此亲密地接触,但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我不能为老燕做点什么,却占了他的便宜。朋友说,占过他便宜的人很多,有些不自觉的人隔三岔五就跑去。以朋友之名去占这位农民兄弟的便宜,是诗歌惹的祸吗?

时隔两年,与朋友再次谈起老燕,我便问,老燕的儿子现在在城里读初中了吧?朋友摇了摇头说,老燕找过许多人,个个都没有吱声。他,他们,我,我们,都去打扰过老燕,都空手套过白狼,都说过一些承诺老燕的话。

“你们,说话当真?”我再一次翻出老燕送给我的诗歌手稿,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欠老燕一个回答。

站在父亲的面前

父亲是在堂妹结婚的时候来的。我走进堂妹的房子时,我的叔父们正紧紧地坐在一起,像一个无法拆散的草垛。我一边递过香烟,一边同他们打着招呼。最后我把香烟递给了父亲,他接烟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4年没见,我的父亲老得不能再老了:一头华发,手上的老茧裂开了一道一道口子,暴出的青筋像隐匿的小蛇。他坐在沙发上,脚上的那双破旧的布鞋始终揪着我的目光……我有些疑惑:这就是过去的那个浑身充满力气、常常暴打我的人吗?

父亲最初打我是与生产队里的那头牛有关。他那时是村里的一条汉子,一身的力气全村闻名。生产队里那头牛不听众人驯服的时候,队长找到我父亲,父亲以一种威猛的角色,高高地扬起了鞭子,牛乖乖地就范了。父亲大概是从牛的身上得到了启发,在我不听话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边打边咆哮:“老子连牛都训得,还训不了你?”那时,我就知道父亲的手掌有毒,这种毒缘于他的思想。一字不识的他哪懂得什么思想教育,哪懂得孩子也需要心灵的沟通?所以,我惧怕父亲,是因为惧怕他的那双毒手,他成了我童年世界里的神祇,凶猛、无常,不可捉摸。

还有一次,我因为没有把作业给邻家的阿强抄,在放学回来的路上,他骂我父亲,叫我父亲那个很不好听的绰号,我警告了他,他却不理睬,我冲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揪着他的耳朵,要他在大伙面前认错,以后不准再侮辱我父亲。没想到他回家之后,以那只被我揪红的耳朵为证据告到我父亲那里。不问缘由的父亲,顺理成章地对我又是一顿毒打……

那些年我一直对那双毒掌惧怕不已。我后来能摆脱这种恐惧,还得感谢我的一位老师。她手把手地辅导我学习,我不知她当初的动机是什么,但在我的潜意识里,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帮我走出贫瘠的山村。其实那时她根本不知道我生活在一个有着一双毒掌的男人的阴影下。每个星期六放学的时候,她都把我留下来,给我“加餐”。我记得当时做过好多她精心为我设计的题目。那年中考,我终于没有辜负她对我的期望,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我想,父亲从此对我要好些了吧?谁知就在我得意的时候,父亲依旧凶狠地瞪着我:“得意个屁!老子把全村最难驯的那头牛驯乖了都不得意,你考上了一个中专就这么得意?你要是当了个官,还要杀人呢!”看到他那有毒的眼神,我乖乖地回到屋里,埋着头,再次捧起了书本。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算起来,我已有8年没有跟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其中前4年我还偶尔回家看看他,但近4年,我却因工作忙没有回去过,一直生活在城里,過着一种所谓的城市生活。如今看到父亲,不知道他为何在乡下的这些日子里变得如此苍老,像是一个木偶。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感觉到有一种比以前的那双毒手更可怕的东西在让我战栗、惊悸。不是吗?现在,我正把一支烟递给他,他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我,瞅着我的心,好似我是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人。

父亲,难道您真的觉得您的儿子那样陌生了吗?

爹出过远门

爹有没有出过远门?娘回想起来,在爹的一生当中,还真有过一回。爹到过黑龙江,从皖南的一个山沟里坐拖拉机出发,然后搭汽车,坐火车。记得那年爹出门的时候,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里面塞有爹出门要睡的棉被和要换的衣物。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市场经济的气味被风略略地吹进了山沟,一股打工潮开始感染着山里每一个淳朴的中年人。想到外出打工能挣更多钱,娘有过让爹出门的想法。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哈尔滨的建设需要大批的瓦工,同屋场的金艳伯做了20多年的瓦匠,手艺精通远近闻名。那一回,他被30里开外的一个包工头看上了,据说包工头要带金艳伯去打工。消息传开后,金艳伯就成了村里的红人。娘拎着两瓶梨罐头和一斤白砂糖送给金艳伯,想请金艳伯也能带上我爹。

爹心里很矛盾。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想出门挣点钱,但自己没有手艺,去只能干粗活,这并不是爹不愿意,而是怕给金艳伯添麻烦,再说自己又不识字。哈尔滨到底有多远,爹也不清楚,他只听说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

爹的心结终于解开了。金艳伯来到我家,劝我爹说:“反正他们也要粗工,如果他们不要你,那我也不给他们干了!”这话说得没有退路,爹感激地答应了。头一天晚上,爹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我睡在他脚头,也许爹怕影响我,他有时腿伸了一下,又缩回去不动了。我没有问爹,想问,又不知问些啥,最后,爹在那头,我在这头,那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娘是起得最早的人,她把爹要用的衣被全部装好,然后开始烧锅,炒了两海碗鸡蛋饭,还做了一个青菜汤让爹吃。爹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然后背起背包,和金艳伯一道坐学元叔的拖拉机走了。在上拖拉机的时候,我和娘还有金艳伯的妻子桃婶为他们送行。我记得桃婶有些哽咽,毕竟丈夫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爹也是,但我娘没哽咽。尽管她与爹平时关系不好,但在那时,她的眼眶也湿润了。我倒是泣不成声,我舍不得我爹,他老实、忠厚,像一头牛。

别人能主动找活干发家致富,爹却像一个磨子,推一下就动一下,这是娘与爹关系不好的原因之一,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娘似乎是输在了命运上,她从小就做了童养媳,改变不了。娘好几次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村里人劝她:“好在你的儿子这么灵活可爱……”一提到这,娘的心就软了。

我爱娘更爱爹。爹出门的最初几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爹了,想得很揪心,虽然他上车时没有与我说点什么。记得他一到哈尔滨,就托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尽管是写给小爷收,但是小爷没拆就递给了我,那时,我念初中。信中写道:“叔:我出远门了,家中的事还麻烦你照应一下,有些重活还得劳累堂弟们了,叫冲香(我娘的名字)在家把娃们带好,让他们吃饱穿暖,我在这里很好,不用担心……”读到此处,我的泪水早已模糊一片,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我不识字的爹叫人代写的信!我不知道爹当时的心情怎样,我的心实在是太难过了。近30年过去了,现在想来,难免还会落泪。

爹回来的时候是冬季,爹说那边太冷,在外面干活人受不了。在回来之前,他们逛了一次大商场。爹说那是他一生见过的最大商场,听说里面的东西全都是真货。爹惜钱,咬咬牙还是给我买了一双100多元的保暖皮鞋,其他的就连一粒糖果都没买。爹把剩余的600多元钱放在内裤的口袋里,然后又用针缝好。

爹回来了!娘也有些高兴.爹把600多元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娘,娘看爹喜好白酒,第二天便亲自上街为爹买回一壶散装的白酒。

爹去世的时候,娘哭得很伤心,多次说到爹出远门的事。在祭文里写到爹的生平事迹时,娘说:“泽丰,你爹为了你还出过远门呢,这一点一定要写进去。”我含着泪点点头。原来,娘也深爱着爹。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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