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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鹅鹅

2019-05-28赵投桃

小说林 2019年3期
关键词:市长

赵投桃

“嘎——”

老鹅欢喜一叫,三九就醒了。真是奇了怪,欢喜咋就晓得我没睡着?心里装个疙瘩,夜里老是半梦半醒。一睁眼,一股火气就腾腾冒出来,想压都压不住。三九在生闷气,生副镇长田帮成的气,生镇委书记陈礼河的气。

田帮成昨天突然来通知:明天上午,市长石鸿将率扶贫督查组,来刘三九家搞扶贫检查。为此,三九大光其火,他恼火就恼火在,明明我早已交脱贫申报表,明明我几次三番找你们要脱帽,你们为啥还要我当这个贫困户?

三九闭上眼都晓得,天光还只是麻麻亮,若在平时,还可睡个回笼觉。好像是回应那欢喜,三九也哼了一声。欢喜这个老精怪,好像担心三九要赖早床,它又“嘠呀”一声,这分明是给主人叫醒呢。未必这欢喜也晓得,今天非同往常,今天有大事正等着主人去做。

老鹅叫欢喜,老婆叫迎喜。

迎喜还在打小呼噜。都过四十岁了,头发还黑亮,乌云样铺在枕边。胸部满鼓鼓的,露出白花花一片,睡姿蛮勾人,像一汪春水。三九心里一动,差点翻身扑上去,终是忍了忍,没奈何她。三九慢慢抽身,想尽量不弄出声响,这迎喜多灵醒,忽地就睁开眼,醒了。她麻溜坐起,眼睛幽幽亮,咕噜一句,犯神经啊三九?

我是犯神经,由着你去嚼。三九不理她,实则让着她。迎喜做姑娘娃時就有一副好身板,闪腰大屁股,生娃的老师傅。果然,迎喜生了一双儿女,三九没理由不宠她。女儿翠平前年卫校毕业,分到武汉协和医院当护士,儿子京平还在武汉读大三。这样的好老婆,打着灯笼去哪里找?迎喜孝顺老人是第一,勤劳苦做是第二,第三最关键,三九说干啥,她就干啥,标准的夫唱妇随。

迎喜麻溜下床,无声无息。趿着拖鞋,披头散发,直接飘进了厨房。

“吱呀——”

推开大门,地上有薄薄的霜。哦,今天霜降日,祖宗的老皇历,错不了。门轴干裂,响得讨人嫌。想对准门臼撒泡尿,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三九舀一杯水,蹲在屋檐下,一边刷牙,一边往门臼里浇水。

这吱呀一声不打紧,惹得鹅棚那边开始躁动。噗噗噗噗,公鹅翅膀拍得山响;噼啪噼啪,母鹅集体跑槽圈。鹅们以为三九要开门放它们下水塘。三九觉得好笑。格狗日的们!未必你们也睡糊涂了?每天七点准时开门,还差半个时辰,你们激动个鬼!准又是那欢喜老精怪带的好头,看我待会儿不抽你一个大嘴巴子。

三九不怀好意,老子也让你们尝尝受憋屈是个啥滋味。

三九返身进房,打开衣柜,找出崭新羊毛衫,银灰色西服。床底的格档里有双新皮鞋。拉开床头柜,找出那枚金戒指扳箍。自当上贫困户,过年也没穿新衣裳,别人怎么说先不管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穿出门。嗯?打不打领带,三九犯了踌躇。左想想,右想想,去他个■,打领带,假正经。靠近镜子一照,耶!吓了一跳,那个人像镇干部,或像个做生意的小老板。

迎喜今天要穿的新衣,三九也帮她挑出来。桃红羊毛衫,藏青直筒裤,都是翠平买回来孝敬她妈的。迎喜平时舍不得穿,也没场合穿。三九将迎喜的新衣裳抖散开,故意晾到堂屋的椅背上。迎喜还没发福,这套新衣裳穿上身,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格老子的!身形还像个大姑娘娃。

三九兀自咧嘴笑了。

迎喜急匆匆端出一海碗面条,碗心里睡两荷包蛋。咚地放下海碗,像放下一个滚烫的火球。一看三九这身打扮,迎喜扑哧笑了。三九穿得灵灵醒醒,喜气得不得了,像个新郎官。迎喜说,你穿你的,我才懒得穿。三九说,昨晚说好咋又变卦了?迎喜说,你爱咋摆弄就咋摆弄,我保证不拆台。三九说,陈礼河不让咱“脱帽”,咱自个儿脱还不成?迎喜眯眼一笑说,老子听儿子的,你就是个合格的老子!这话三九不爱听,他假装生气说,鬼扯,你!

上月国庆节,儿子京平从省城回来。迎喜笑着问儿子,你不是处了个女朋友吗?儿子故作惊讶:那又咋啦?迎喜说,怎不带回来让你爸看看?三九岔话说,怕是你想看吧?京平张口就来一句:一个贫困户,我咋好意思带她回来?迎喜生生给噎住,半晌没言语,都怪眼泪不争气,唰唰就掉下来了。三九唬一眼儿子:格老子的!狗还不嫌家穷,你咋跟你妈说话呢?

京平惊得一愣,晓得自己把话说重了。他伸出大长臂,一把揽住迎喜。儿子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爸辛苦两三年,今年大鹅出栏,冬桃挂果,我们家应该脱贫了啊?迎喜晓得儿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抚着儿子的手背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我和你爸就蛮想当那个贫困户?

京平后来说,上大学第一年,他没填那张贫困学生登记表,主动放弃了雨露资助计划。他先后找了多份家教,还在学校食堂和图书馆做了两份兼职。遇到学年度要交大额学费,他用的是国家助学贷款。去年姐姐一上班,他的生活费都不再找父母要了。

京平返校时像开玩笑似的对迎喜说,我们家几时摘帽,我几时就带女朋友回来你看。三九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儿子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直打得三九胸口发闷!他想了好几天,反倒觉得儿子的想法蛮对自己的路,我这个当老子的是不是帽子戴久了戴死脸了呢?

三九开始盘算,去年成鹅卖了六万七千多块。今年,大鹅能卖几多钱,鹅蛋能卖几多钱,冬桃能卖几多钱,算来算去,三九心里就装下了一本实实在在的账簿。还有半个月就要立冬,鹅桃正好出手。三九和迎喜一商量,就向镇政府交了脱贫申报表。

三九先找村主任马桂南盖章,马桂南说,格狗日的三九,你这是捡牛粪捡到金元宝,咋的,财发大了啊。三九明晓得马桂南话里有一股酸菜缸的气味,可他嘴上没言语,心里反倒美滋滋的。

上个月初,三九骑着他的三手摩托来到镇上,要去找副镇长田帮成。他咬咬牙,买了两包极品黄鹤楼香烟。一包狗屁纸烟,竟值他六个半鹅蛋,两包不就值十三个鹅蛋了。

田帮成住一楼,他端着个白瓷碗,正哧溜哧溜喝红苕稀饭。田帮成迎面就说,我电话里早给你说明白,镇委陈书记给批四个字:不予脱贫。三九颇纳闷,陈书记凭啥不批?田帮成说,上面规定是整村集体脱贫,这单家独户怎么脱?三九说,雾渡村有十六家插花贫困户,未必我还要等他们全富了才能脱?田帮成说,陈书记在食堂过早,你自己去问他。田帮成又说,我巴不得你今早就脱,我这脸上也有光啊。田帮成是三九的脱贫帮扶干部。

陈书记站在食堂门口,正哧溜哧溜吃汤面。他上嘴唇厚,下嘴唇薄,舌头闪进闪出,卷起舌尖舔撩嘴角的汤汁,像一台切面机。三九走将过去,正欲掏出一根香烟,陈礼河摆摆手说,刘三九你猴急个啥呢?我多陵镇有三百零六户贫困户,你说哪家不想尽快脱贫?我这个当书记的不比你更急?三九说,我早就交了脱贫申报表,我家的鹅今年出栏,还有冬桃挂果……

陈礼河打断他说,你说这些有屁用吗?鹅也好,桃也好,关键是你“现果果”还没拿到手。三九说,我去年成鹅和鹅蛋就卖了六万七。陈礼河说,建鹅棚,买鹅苗果苗,都是李局长垫付的,扣除成本才是你的真实落存。三九针锋相对:我已扣除成本,净利润有四万多。

陈礼河说,钱在哪里?我咋没看到钱?数字脱贫就是假脱贫。三九说,难不成我把现钱摊在大路上让你们来数?陈礼河说,你这是啥态度?你不要跟我扯东扯西的。等年底看你家“现果果”,镇里再作决定。三九大声说,我不会等到年底!陈礼河说,你说脱了就脱了?那只是你自己的说法。镇政府不晓得,我也不晓得。

三九不依不饶,连续三次去镇里找陈礼河。

第二次去,搞得陈书记人都不让他见了。

第三次,三九蹲在镇政府食堂门口等,一直等到中午,陈礼河终于走过来,可别人连瞟都没瞟他一眼,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食堂门口,陈礼河突然折转身,指着三九发起火来:我跟你讲,刘三九,你不要在这里撒气斗狠。三九莫名其妙,我在哪里撒气斗狠了?陈礼河说,扶贫出列,一要评议公示,二要审定公告,三要备案标注,最后才报到市扶贫攻坚指挥部审批。乡镇要普查,县市要抽查,州市要核查,一环套一环,我这个镇委书记没那么大的权利!

三九才懒得听他那一套,一股火气无处撒,五指一捏,一根香烟在他手心窝捏得稀巴烂。他愤愤地丢下一句话,扭头就骑着他的三手摩托车噗噗噗了。把个陈礼河气得发瘟,饭碗咚地扔在案板上。猜这刘三九怎么说来着?——我不要镇政府帮扶!你们再送东西来,我全扔到河沟里去!

这就让陈礼河搞不懂了,一个贫困户,非得装那个硬气汉干啥呢?有镇政府干部罩着,有上面优惠政策倾斜,难道是什么坏事不成?他气得腮帮骨凸起,恨恨地骂道:这小子八成是犯浑了!

陈礼河去过刘三九家。夫妻二人确是勤劳夫妻,脱贫在即,致富有望。只是这刘三九犟死九头牛,根本不听劝说。这么多年,干群关系有隔膜,甚或有逆反,是多年形成的现实。陈礼河那次去搞扶贫调研,刘三九嗯嗯啊啊,不冷不热。他倒不是要刘三九如何恭维他,可这个家伙不理不睬,太屌地屌气了。

而刘三九呢,像得了便秘癥——憋屈,憋屈得肚子咕噜咕噜响。一想到脱贫这茬儿,一肚子火气噌噌往上冒。这世上做人好难。你要脸,别人偏不给你脸,你不要脸,别人偏要给你脸,你说你这脸还是一张脸吗?你说你不贫,你自个儿掌嘴吧,这不是你自己说了就能算数的。

简直邪门!这不想当贫困户,比当初要想当贫困户还要难!你陈礼河不就是拿我当个狗屁脱贫典型,为你的脱贫政绩增光添彩?老子不当你的算盘子儿。啥鸡巴镇政府不同意,就是你陈礼河从中使坏,我不尿你这一壶。老子自个儿当家,我上市里找李局长去说。

按村镇市三级结对帮扶,村主任马桂南,副镇长田帮成,市畜牧业局副局长李慕兰,指定为刘三九的帮扶干部。逢年过节,马桂南代表三级干部,大多送些米呀油呀电饭煲之类。三九脸上火辣辣得像扑辣椒粉,他不是不想要这些东西,难就难在裤兜里没钱,当不起硬气汉。三九窝着一股子怨气:我不是穷得快要饿死,我不是穷得没裤子穿,我可是裤荷包里空瘪瘪,还差二万六千元外债啊。我还没听说谁家靠吃救济就能脱了贫的,一个农民,不种不养,要想真脱贫,明摆着,八字没一撇。

今天早晨,迎喜做了鱼汤面条。水桶里养着寸把长的鲜活野鲫鱼,将鲫鱼双面煎黄,氽水熬成牛奶样白汤,再下进面条。这么多年,三九百吃不厌。可今早,他丁点胃口也没有,一根根面条挑在筷子上,像是在数数呢。吃下两个鸡蛋,喝了几口汤,把海碗一推,三九跨出大门。

出门就是水泥台场。三十米开外,一条半封闭省道紧贴人工河东风支渠。七十八户人家,两层楼,排排坐,成直线,沿着公路绵延五六里长。三九家楼房建得早,二楼个字梁,红瓦斜顶,明显就是假两层。田副镇长嫌老房子破旧,出钱请人粉刷外墙,又将木窗拆换成铝合金框架,刷上红色涂料,连柴屋也粉刷一新,田帮成笑说这是给刘三九洗脸画眉。帮扶干部热心,总不能打人家脸,可刘三九想,驴子拉屎外面光,洗得可以涮火锅又咋样?未必就真的脱得了贫。

东风支渠上是半月孔小石桥。过桥就是三九家的一亩水田,三亩旱地。水田上搭建两排塑钢鹅棚,鹅棚门脸对门脸,间距三十米,中间挖开一水塘,算作是放养狮头鹅的场地。还剩下的三亩旱田,全部栽种冬桃树。鹅场与桃园连为一体,中间竹篱笆隔开,四周用拇指粗的尼龙网密密实实围住。

今早头遍霜降得稀薄。隔远些看,隐隐地白,人踩在地上,却看不见。东边天际线云霞绯红,像开在四月的桃花,灿灿烂烂地红。这会儿,鹅棚那边反倒安静下来。格狗日的们!把我先给吵醒,你们却去睡回笼觉了?三九有些恨恨然,他迈过小石桥,扯扯新衣裳,打开鹅场铁栅门。

头间屋子关着老鹅欢喜。门一打开,欢喜喜不自禁,大扁嘴东啄西啄。欢喜老是缠着三九,长脖子在腿缝间绕来绕去。昂首阔步走出鹅舍门,一见到水塘,就兴奋得不得了,黑眼睛滴溜溜发光。一眨眼,连滚带扑,逃也似的滚进水塘。随即,抻长脖子,扯起大嗓门,“嘎——嘎嘎——”

明明一公鹅,迎喜却给它起个女人的名字。老鹅今年三岁零九个月,百分百老妖鹅一个。当初,迎喜捉回来是一双,毛茸茸,圆滚滚,像两个小绒球。养到半岁,母鹅被过路汽车碾死,惹得迎喜伤心哭了一场。迎喜在山墙下码个小砖屋,欢喜就舒舒服服住在里面了。年底,隔壁舒光前问迎喜,你还养它?迎喜说,我养它到老的。

隔年春天,欢喜出落成一只漂漂亮亮的大白鹅。黄冠,红蹼,大弓长脖子,雪白羽毛,大翅膀亮闪闪一展开,那不就是天上下凡的白天鹅?春上,迎喜买来二十个鸡娃,欢喜像母鸡带着它们玩。有一回,一只黄鼠狼来偷鸡娃,欢喜奋起直追,追得黄鼠狼狗急狗跳。若有陌生人来,欢喜嘠呀大叫一声,张开翅膀扑上去,直接袭击来人的裤裆。雾渡村的人都晓得,三九家有一只看家护院的大白鹅。

太阳露出半个脸,欢喜在水塘里叫得更欢。

棚舍里的鹅们,听欢喜在水塘里叫,火烧火燎地。别看鹅走路慢吞吞,性子却急吼吼。鹅们急得团团转,三九故意不急,他一间一间打开鹅舍门。鹅们齐齐围上来,像见到老情人,大扁嘴像铲子,铲过来铲过去,铲得三九好不耐烦,他跺跺脚,闪到鹅舍门旁边。鹅们呼啦啦涌出来,又是连滚带扑,一窝蜂似的冲进水塘里。

鸭叫嘎嘎,鹅叫也嘎嘎,可鹅叫跟鸭叫简直两重天。鸭嘴巴贱,嘎嘎乱叫,不断线,婆婆妈妈的。大鹅叫起来则不,那个刚强!那个气派!那个气势!简直非同凡响。三九能分出些微区别,公鹅叫得高亢些,母鹅叫得闷沉些,它们扯起大嗓门,“嘎——嘎嘎——”叫得气吞山河,叫得鸡呀狗呀都跟着叫起来,叫得一大早想睡懒床的人憋着一肚子火气。

三九憋着更大的火,几乎要七窍喷火了。

昨天,田帮成专程来通知刘三九:明天上午十点,市扶贫督查组第一站就是雾渡村六组刘三九家。犹如火上浇油,头发嘭地就要燃烧起来,一股怒火呼呼冒出三丈高,三九气得脸色发紫,态度非常坚决:你们不要来,我不欢迎你们!

这可把田帮成给急坏了,他围着三九团团转。三九去冬桃林,他去冬桃林,三九去鹅舍冲鹅粪,他也屁颠屁颠跟到鹅舍。三九故意抬高冲水橡皮管,把脏水冲得水花飞溅,鹅绒飞舞,鹅屎臭阵阵扑鼻。田帮成一边捂住鼻子,一边躲闪,他几乎是哀求了:我的哥呀,你莫为难我,我这也是为了工作。

三九恶狠狠地说,你们鬼得很!我不再求你们批,我也不欢迎你们来。田帮成说,当初精准到你名下,没有镇政府做工作,难道你刘三九会有今天?陈书记说,你现在充其量算巩固提升户,毛茸茸还没长全,尾巴就翘上天了?陈书记说了,多陵镇精准扶贫,让你最后一次配合脱贫检查。陈书记还说了,你的狮头和冬桃,镇里会想办法尽快帮你卖出去。陈书记还说了……

三九肺都要气炸了,他狠狠捏死水管,脱口就把田帮成给堵死:我不要你们卖!田帮成噎得翻白眼:我的哥呀,毕竟你那些农产品还没变成“现果果”。陈书记说了,天灾人祸,哪个说得清白?三九怒眼圆瞪:你俩浑是要咒我走霉运是吧?田帮成说,我的哥呀,脱贫要从根上脱,总不能脱贫又返贫吧?

三九家早先算得上殷实户。六年前,他母亲罹患肝癌,父亲中风偏瘫。两个老人瘫痪在床,拖了三年多才先后去世。那时候,一双儿女,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家底被彻底掏空。夫妻俩又不能外出打工,眼巴巴守在老屋,一边伺候两个老人,一边种四亩农田度日。农闲时,村里打些短工,或镇上做些零活,虽说日子过得穷点,可两口子投得来,把夫妻过得像玩伴。

三九冲完鹅舍,伏在河沟边洗手。田帮成还坐在桥墩上,叉个八字腿,埋头抽闷烟。看来,我刘三九不答应,完不成陈书记交代的任务,你田帮成今天还真赖着不走了呢。这镇书记与副镇长只差半级,官大半级压死人,也真是难为了这个田副镇长。如此一想,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三九走到小石桥边,递给对方一根香烟说,得得得,我这张脸本来就不值钱,在送给你们当屁股踢一回。田帮成并不因此而高兴,他没好气地说,你非要为难我才觉得过瘾是吧?三九说,不看金面看佛面,我这不是已经依你了吗?

不曾料到,田帮成竟然激动得将手里还没点燃的香烟朝河沟里一扔,说,你说我容易吗,三九?乡镇扶贫干部没钱没权,只做些慰问之类的小事。我虽说帮不了你大忙,可我也是真心惦记着你,生怕联系户出个三长两短,这也是我最压头的工作。

三九说,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当然记得你的好。

田帮成说,你家的扶贫材料和各种报表,我都填了有两尺多高,你家的收支账我比我自己家的还清楚。你脱没脱,未必我不晓得,可我的一番苦心未必你就晓得。你压根不感冒我,我还得觍着脸来求你。你要不是我的联系户,那陈书记也不会点我的将,我也不会来受你这份窝囊气。

田帮成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有些发抖,眼角竟然有些湿润,差点要掉下泪来。三九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是不是把事情做过头了?他马上拉拉田帮成的胳臂,又递给他一根香烟。

三九真是没搞明白,早三十几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乡干部进村,跟鬼子进村没啥两样。交不上提留款的,爬梯子上房揭瓦;挑河堤不上工的,拆猪圈抢走肥猪;还有更可怕的,逃避计划生育的,五花大绑押到镇卫生所强行结扎,跟劁猪阉牛卵子没啥区别,闹得一湾子的人像惊弓之鸟。现如今的乡干部,整个轮翻了一个儿,遇见村民小心翼翼,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不晓得他们演的啥子鬼把戏。

太阳已升到树梢,金子般耀眼。桃园犹似被电镀了,林子通体明亮,霜露熠熠闪光,桃叶还在翠绿,却翠绿得没了夏日的生气。田野弥漫果子成熟的香味。冬桃果子愈发嫣红,像霞,像花,像女娃的脸蛋。

水塘這边,鹅们早已闹得山响水响。公鹅们最坏,撵着母鹅追,撂下这只,追赶那只,撵得母鹅像被强奸似的大叫。母鹅们太假正经,公鹅不理睬,围着公鹅嘎嘎叫;公鹅来追赶,反而扭扭捏捏,假模假样要逃不跑。这畜生跟人性差不离,男追女,女勾男,还不是一个糗样?

迎喜背一袋麦麸皮,走过小石桥。朝阳射得女人流光溢彩,头发镶上金边,脸颊像抹胭脂。麸皮的麦香味弥漫,鹅们瞬间安静。朵朵白云,白云朵朵,浮于水面。迎喜一瓢一瓢泼撒麦麸皮,麸粉呈扇形撒向水塘,水塘瞬间沸腾,像油锅溅水一般。

鹅们抢起食来吵翻天。三九穿一身新衣新鞋,不晓得有多别扭,他乖乖退到小石桥上。迎喜高声说,湖南果贩马上到,他们自带五个果农。三九高声问,果子卖的啥价位?迎喜说,电话里李局长跟果贩已讲好,每公斤二十二元。三九说,你这个种桃司令抢先脱贫了。迎喜说,还不是你遇上了大贵人。

这大贵人是何人?

三年前的正月尾,迎喜回娘家吃酒,她堂兄娶儿媳妇。眼见家底一个窟窿,三九烦不过,跑到隔壁舒光前家“惩赖子”。这是一种四人以上参与的麻将玩法,谁和牌谁下桌,赢输可随时滚蛋。三九手气背,输了二十六块钱。舒光前说,你手气臭得像狗屎。三九嘀咕,就冲你爹给你取这名字,你不输穿家底才是个怪!输光钱、光输钱、钱输光,总是输输输。舒光前吹牛,说他去年在外省接一单防水工程,净赚十几万。今年赖在家里,天天搓麻果子。

上午十点来钟,老鹅欢喜突然嘠地大叫一声。不是有生人来,欢喜哪会这么叫?一个女人推一自行车,站在三九家屋檐下。欢喜愈发嘎嘎大叫,大长脖紧绷着,就像张弦引箭的弯弓,分明是一副瞬间攻击的架势。三九推倒麻将牌,几步跑过去,一把捏住欢喜的大长脖子。

女人说,我是市畜牧局李慕兰。三九说,听田镇长说你是北京回来的农学博士。李慕兰只是淡然一笑。看她三十五六的模样,戴一副金边近视眼镜,白白胖胖却秀秀气气。三九将客人引进堂屋,冲上一碗红糖芝麻姜茶。李慕兰也不客气,捧着茶碗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又把三九家的旱田水田看了一个遍,她包上一把泥土装进口袋。

李慕兰说,你刚才喊那只大鹅叫什么来着?三九说,喊它欢喜。李慕兰说,欢喜给了我一个灵感。我建议你在水田里建鹅棚养殖狮头鹅;至于旱田,这包泥土我带回去化验,看适不适合栽种冬桃。三九说,我可是两眼一抹黑,连听都没听说过。李慕兰说,冬桃三年挂果,狮头鹅五个月出栏。第一年栽冬桃,第二年进鹅苗。资金我来想办法。

三九听得木戛戛的,直到李慕兰骑车走远,还没回过神来。三九想,这都快一年了,镇里也没啥大动静,无非送些小东小西给个安慰,难道这女人是个真菩萨?

三九给了欢喜一个大熊抱,欢喜觉得主人莫名其妙。三九说,原来你是个发财鹅?欢喜闪一闪眼睛,你是要发财了咯?三九说,我要养你一百年。欢喜说,你说话要算数咧。三九说,我待你还不好?欢喜说,那迎喜待我更好。三九一把推开欢喜,欢喜一摇一摆踱步走开,它回愣着圆脑袋看三九,像在思考问题。

过了十多天,果然,李慕兰送来二百棵冬桃苗,还有搭建鹅棚的两万元现金。冬桃怎么栽种,李慕兰手把手做示范。到了年底,三九将鹅棚搭建好。翻年端午前,李慕兰派人押着小货车,送来一百六十只鹅苗。

李慕兰隔三差五总要来鹅场看看。城区到雾渡村有二十多公里,李慕兰每次总骑着她那辆自行车。春末的一天下午,三九发现十几只雏鹅不吃不喝,唧唧哼哼无精打采,他赶紧打电话给李慕兰。天断黑时,李慕兰骑着自行车赶来。她抱起病鹅,诊断出鹅患白痢病,感染了沙门氏病菌。她像变魔术般从随身背包拿出几包药粉,用饲料调拌了一大盆。三九捉鹅,李慕兰喂药,忙完已是晚上九点多。

李慕兰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哪还像个啥副局长,倒像个邻家媳妇。三九过意不去,不晓得说啥才好,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迎喜已做好晚饭,鹅蛋炒韭菜,喜头鱼煮莴苣。三九礼节性地问,李局长喝口啤酒吧?想不到,李慕兰没推辞,拿起一瓶啤酒,咕噜咕噜一口气就抽干,把个三九惊得目瞪口呆。

或许是饿极了,她端起饭碗就开吃,仿佛这家人是她的老亲戚。这天晚上,李慕兰就住在女儿翠平的房间,她洗完澡穿上了迎喜的秋裤内衣。后来,李局长因冬桃修理剪枝,又在三九家住过两夜。

这一年,夫妻俩起早摸黑,天天忙得脚板翻飞。刘三九养鹅,郑迎喜种桃。谁个忙来帮谁,谁个闲谁来帮。每天早上鹅吃过麸皮早餐,三九便牵着老鹅欢喜,欢喜带领鹅群,威威武武开进了迎喜的领地──冬桃园。鹅们摇摇摆摆,三九也摇摇摆摆,他咿咿呀呀唱起江汉花鼓小调,把个迎喜逗得每天哈哈笑。

到十月份,李慕兰带来广东收购商王总,说是她北京读博同学的兄长。当晚,全部成鹅称重装车,连夜运往广州。吃夜饭时,李慕兰说,鹅棚鹅苗和果苗,我垫了两万三。今天卖鹅六万多,你们先拿着,鹅塘要消毒杀菌,还要增加一排鹅棚,翻年再买进两百羽鹅苗,我们逐步扩大养殖规模。

李慕兰第二天回城区,三九送她五十个鹅蛋。李慕兰说,我不能拂了刘大哥的心意。她解开纸箱,只拿走了十个鹅蛋。不知怎的,同李慕兰已接触一年多,可在李慕兰面前,无论她说什么,三九几乎说不出半句违忤的话来。

辛苦甚或辛酸,自然不用多说。冬桃长势喜人,狮头鹅茁壮成长。今年的狮头鹅,本来又该在十月出栏,因为刘三九一个意外发现,李慕兰让他再养到春节前。还是欢喜这老妖精起的头。入秋的一天,欢喜抻起长脖子,围着桃树啄来啄去,三九跑过去一看,这家伙正在啄食桃树上分泌的桃胶。所有的鹅也学着欢喜,围着一棵棵桃树抢食桃胶。

三九赶紧给李慕兰打电话咨询。李慕兰说,桃胶富含葡萄糖醛酸和蛋白质,人吃了养颜抗衰老。鹅吃桃胶怎么样,我马上化验拿出数理指标。这应该是一个金点子卖点。李慕兰还吩咐,每天早晚赶着鹅群在桃园跑几圈,让鹅去脂肪,长瘦肉。李慕兰一番道理,三九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觉得,这个女人了不得,简直一神人。

三九心里有数,今年啦,也就是眼下,甭说脱贫那茬子烦心事,就如马桂南所说的发大财也该是胜券稳操了。

太陽都升到八竿子高了。好像忘了自己是谁,三九还站在小石桥上,像是在懒洋洋晒太阳呢。平时不抽烟,此刻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透明的阳光里,蓝色的烟圈像男女肢体纠缠,盘绕到头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草棵上的霜露被晒得没了痕迹,迎喜这才将鹅群哟呵哟呵赶进桃园。嫩嫩的青草,紫云英,苦荬菜,早落的果子,都是鹅们最爱的美食。迎喜初夏在桃林里胡乱撒播萝卜籽,现在已长出嫩苗苗,鹅们吃得津津有味。九月母鹅开产,迎喜又在桃树下堆了许多草窝,母鹅们就在桃园里生蛋。这一窝蛋,那一窝蛋,真是有趣得很。桃林南边紧靠多陵湖,每隔三五天,三九扒开桃园围网,带领鹅群到多陵湖洗个澡,尥个欢,撒回野。鹅们爽歪歪,三九也爽歪歪。

正在这时,冬桃林南边的砖渣路上,汽车喇叭嘀嘀乱响,因为隔着茂密的桃林,这边看不见那边。三九晓得是湖南果贩开来了大货车。今天开园卖果子,采摘啊分装啊,过磅啊装车啊,没个大半天下不来。有迎喜在,三九放一万个心,迎喜这婆娘做事保险,牢靠得很。

三九折身回家。现在这个鬼样,歪叼一根香烟,像个镇干部,又有些不像,因为手指上的金扳箍亮闪闪,有点不伦不类。三九拍拍净手,独个站在屋檐下想了半天。格老子的!黄泥腿就是黄泥腿,穿上这身行头,好像跳蚤藏身,浑身不自在,连正事都不晓得该怎么去做了。

昨天下午就跟堂弟刘示威讲好,今天借他新买的农用摩托车。三轮带货箱,全封闭驾驶室,俏皮得很。自己的三手摩托车还歪靠在屋檐下,像个叫花子,得藏到屋后柴屋里。三九走到村东堂弟家门口,唐弟媳妇望望就递过来新车钥匙。嘶嘶点火,呼呼启动,哧溜滑一段公路,一个急点刹,新车稳稳当当就停在自家大门前。

昨晚就同舒光前约好,今上午舒光前邀四人来家里“惩赖子”。舒光前家大门洞开,却不见人影,他又晃到卤菜馆喝早酒去了。邻里关系好,不用费口舌。三九将麻将机推回家,端端正正摆在堂屋正中。平日哪来闲工夫摸麻将,可此刻三九隐隐有些手痒。插上电源线,麻将机骨碌骨碌洗牌,四孔瞬间张开,四排麻将牌弹出桌面。三九伸出右手,左闪,右闪,像蝴蝶飞舞。果断下手,随机挑选一张牌,掐在中指肚一勒,巧巧妈生巧巧,正是一张“發”字牌。

还有,翠平孝敬老子的叫个啥子希诺名牌新茶杯,赶紧拿出来洗干净,再泡上一杯酽酽绿茶──把它放到麻将桌上。还有,翠平这女娃口味刁,总是给父母买啥子名牌,茶也是高档茶,镀金罐锡纸装西岳兰馨──也把它放到麻将桌上。再有,上次在镇上买的极品黄鹤楼香烟──还是把它放到麻将桌上。这场景,就像一场通宵牌局刚刚散场,或像一场牌局三缺一急等着开局。

这厢已弄妥当,那厢正好到了。

六辆小轿车像鳗鱼一样滑过来。四辆停在自家门前,两辆停在舒光前家门前。头个下车的是田帮成,紧接着十几个人从车里冒出头来。那边两个车里冒出三个人:一个村主任马桂南,一个手提摄像机的小伙子,还一个举着手机杆的小胖美女。

众人簇拥一年轻人围过来。田帮成紧跑几小步上来,有点气喘吁吁地说,石市长,他就是户主刘三九。三九在电视里见过石市长,一张娃娃脸,三十多岁的样子,据说这市长在英国留过学。市长身后,李慕兰笑吟吟地看着三九。市长跨进堂屋,镇委书记陈礼河反应最快,他抢先进屋,帮着到处找椅子和板凳。

三九刚要折身进屋,他看见小胖美女举着手机自拍杆,拍市长,拍三九,还对现场一个大扫描。小胖美女对着手机,一边自抛媚眼,一边自说自话:各位网友,各位网友,今天上午十点,市委副书记、市长石鸿率市扶贫工作督查组,来雾渡村六组实地调研,市长正在与贫困户刘三九亲切交谈……

一听到此,三九屁股沟子都要冒出火星子来,他大吼一声,不准拍照!小胖美女吓得手机差点掉到地上。人们一头雾水,一个个给惊呆了。深秋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人们头上青油油的,照得人们脸上白晃晃的,照得三九手指上的金扳箍光闪闪的。

市长坐在麻将桌边,正拿着三九摸过的“發”字牌,像研究地雷一样正看反看。他立即对两个年轻人摆手叫停。市长说,刘大哥,我们来聊一聊。三九隔着麻将桌坐在市长对面,他扔掉手里早就熄火的烟屁股说,市长今天如果是来调研贫困户刘三九,我本人坚决表示拒绝。他边说边站起来,就像买菜的人砍价后欲走未走的架势。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市长先是一愣,继而释然一笑说,我倒想听刘大哥说说看。三九这才重新坐下来,扫一眼陈礼河说,我早就该脱贫,可镇政府硬是压着不批,我现在已经不是贫困户!镇委书记陈礼河插话说,他这是数字脱贫,市长扬手打断了陈礼河。

三九说,我的脱贫申请表写得清清白白。我去年成鹅和鹅蛋就卖了六万七千多块,今年成鹅可卖近十万,鹅蛋可卖八千多,冬桃可卖一万三,市政府特种养殖补贴五千多。三九像拨算盘珠子,拨得市长蒙头转向的。市长管着全市六十多万人的大账簿,他哪清楚一个农家小户的小账簿。可刘三九并不这么认为,你市长既然是来搞调研的,账我是要算给你听的,明不明白你市长看着办。三九噼里啪啦说完这些,突然感到浑身轻松起来,那藏在衣服里的跳蚤好像跳走了,這身新衣新鞋那么合身,甚至有了舒服的感觉。

市长就是市长。市长对李慕兰说,李局长最有发言权,你是刘大哥市里的帮扶干部。白白胖胖却秀秀气气的李局长走到麻将桌边说,刘大哥先带我们去鹅场和桃园看看,我再来给市长介绍。市长转头问刘三九,我们这次扶贫督查,来了十几个局长行长镇长主任和书记。我现在把活动主题改成种养致富观摩现场会,你看行不行?三九说,这样就行。市长微笑着点头,有几个人稀稀落落地干笑,三九觉得那几个人笑得像入秋的柳蝉在叫。

天空蓝汪汪的,阳光似透明的瀑布,秋色像水一样流动,叫人精神抖擞。果子愈发红艳鲜亮,散出甜甜的奶香味。青草黄了,有一股醇厚的干草香,鹅们吃起肥嫩的草根来,那又该是一道口味。荒鸦野雀们身体晒回暖了,叽叽喳喳,飞来飞去,鸟们这是要和人们抢果子吃呢。

三九带着光光鲜鲜一干人,走过小石桥,走过鹅场,再绕过水塘,一起走进冬桃园。这会儿,鹅们吃饱了,要打个盹了,一羽羽散落在桃园的各个角落。公鹅们不得闲,看守着母鹅,以防图谋不轨的家伙占了便宜。欢喜那个老精怪,高昂着肉瘤雄起的大脑袋,匍匐在一只生蛋的母鹅旁边,一副深情状,不晓得该有多么滑稽。

迎喜裹着花头巾,站在一架台磅前,拿着小本本和计算器,像个能干的阿庆嫂。果农采摘下一箱箱鲜桃,堆放在桃树下。市长问迎喜,每棵树挂果多少?迎喜说,单棵七十五公斤左右。市长又问,三亩共栽了多少棵?迎喜说,一百七十八棵。田帮成又紧跑几小步上来说,他们是两口子。市长点点头,正自己掐着指头在心算呢。

迎喜多乖巧,她拿出小刨子,刨出一个白里透红的冬桃,顺手递给市长。市长说,大家都尝尝鲜吧。市长咬下一大口,嘎嘣嘎嘣吃起来。香、甜、爽、脆,还有乳香味,市长赞不绝口。众人都在嘎嘣嘎嘣,一个劲都说好吃好吃好吃。一个局长模样的人问三九,冬桃四月开花,为啥在树上长六个多月才熟果?三九说,我也说不清楚。人有怪人,果有奇果。我也是听李局长讲的。众人都笑,三九也跟着笑。

一直沉默的李慕兰扶一扶眼镜说,我们的祖先在战国时就开始栽种冬桃,古人说它“子冬熟”。刘大哥是个有悟性的农民,他摸索出一套冬桃+狮头鹅的种养新模式。桃园是天然牧场,鹅粪是有机肥料。植禽共养共生,绿色环保,立体发展。这要比其他县市推广的鸭稻模式,更具经济价值和科研价值。

市长微笑了,让李局长接着说。

李慕兰说,刘大哥还发现了鹅食桃胶的秘密,这个发现具有前沿开拓意义。成鹅市场价值将几何翻番。所以,刘大哥刚才报出的成鹅收入,只是最保守的卖价。鹅桃种养模式可复制性强,雾渡村属沙土酸性土壤,适合大面积推广。可成立合作社,以刘三九总场为依托,鹅蛋、鹅绒、鹅肉、鹅肝、鹅头、鹅掌可分类销售,从而形成一条研发、培育、种养、营销的全产业链。

刘三九吓了一大跳,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干出这么大个事来?

市长兴奋得连说三个好。突然,凭空啪的一声闷响,一泡雀屎不偏不倚砸在市长头上,市长的头发像抹了啫喱膏。众人一片惊叫,纷纷寻找擦洗物,陈礼河已经脱下了外套。迎喜差点笑出声来,她扯下花头巾,抱住蹲在地上的市长的脑壳胡乱搓擦了几个回合。

众人憋着不敢笑,市长自己倒呵呵笑起来。市长说,农学博士带出一个农民博士,相当了不得!市长对三九说,我现在把它命名为刘三九鹅桃种养模式,你看怎么样?三九连连摆手说,那可使不得使不得。

李慕兰插话说,还有个问题需要解决。鹅塘水要一周一次循环,鹅塘有轻度污染的IV类水体,正好可以引流灌溉果树。一个秃头的中年人说,拿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李慕兰笑着说,就等着你罗行长来说这句话呀!

市长对众人说,市政府马上成立刘三九鹅桃种养模式推广领导小组,我毛遂自荐来当这个小组长。拨出专项资金,拿出科学推广方案,我们上下努力,争取培育出一个具有我市地理标志的“概念鹅”出来。

市长握住三九的手说,你以后有实际困难,可直接来找我。三九忍了忍,终是没忍住,脱口就说,我现在就有困难。市长又是一愣,三九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我的脱贫申请表,请市长看着办。市长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起笔写下一行字:脱贫致富,顺手签下大名。

桃园秋光美好。

陈礼河塌着水桶腰蹲下来,捡起一个拳头大的鹅蛋,好像是要验看鹅蛋的真假。欢喜被激怒,尾巴毛根根竖起,大长脖像眼镜蛇高高扬起。说时迟,那时快,欢喜展翅腾空,大扁嘴死死咬住陈礼河的裤裆。就像鳄鱼著名的死亡翻滚一样。欢喜实施大鹅咬人的最具杀伤力的第二步,拧,拧,拧,直拧得陈礼河捂住裤裆大叫。三九晓得,欢喜是不会把陈书记的东西拧坏的,蛋疼是要疼两天的,十天半月是做不了那事的。

那些局长行长镇长主任和书记们,爆发出公鹅一般的嘠嘠大笑。桃园的鹅们经不起撩拨,众鹅抻长脖子,死劲抻长脖子,恨不得把脖子抻断,扯起大嗓门仰向天空,“嘎——嘎嘎——嘎——嘎嘎——”叫得气贯长虹,叫得七里八乡都听得見,叫得冬桃树叶子跟着哗哗抖动,叫得刘三九都分不清是鹅在叫还是人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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