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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学

2019-04-02张新颖

上海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校长母亲学校

张新颖

1973年夏季,父亲休班回家的一天,晚饭后带着我去小学,和苗校长坐在院子里的水泥乒乓球台上聊天。父亲问能不能让我上学,苗校长说不行,一定得满七周岁。我在一旁玩,其实没有什么可玩的,学校里没有别的人,除了他们散淡地说话,四周寂静,月光明亮而柔和,有细微的风,空气凉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情景我记住了,从未忘记。

过了一年,我到这里上学了。

小学在村子边上。很多年后想到这一点,禁不住心里感谢,感谢它的位置,不在村子的里面而在外围的一个角落,不脱离乡村生活日常,又连着外面的世界。

学校背靠一座小山,山坡贫瘠,散布着矮松、荆棘和杂草,偶尔会蹿出只野兔,飞出只野鸡。小山对我们吸引力不大,我们不缺丰盛高深的山,但还是有时候会爬上去,望望不远处不知道蜿蜒通向哪里的公路。有一次,我一个人爬到小山顶,站了一会儿,忽然想,继续站下去,能不能站成一棵树?

小山下是苹果园,园门斜对着校门,除了苹果成熟的季节,课间休息时就能进去小闹一会儿。苹果园很大,一直向北绵延,尽头就是另一个县了。这就又要说到一个边上的位置,村子地处两县交界处,行政划分上属于招远,习俗、方言却同于黄县,爬到村子西面群山的高处,我们叫王顶,能望见渤海湾龙口港的轮船。胶东半岛各县人说话,口音差别明显,我们一开口,同县的人马上指出,黄县腔。

冬天,树叶落净,茂密的苹果园显出疏阔。无所事事的周末,结伴闲逛,看园人的小屋已经封了,我们好奇,大一点的孩子带头撬开木窗,爬进去,发现几筐冻苹果。这些苹果是淘汰下来的,个头小,不够卖的规格,随意放在这里,时间一久,就忘了。我们似乎不觉得是偷,反而像是把这些出局的、遗弃的小东西救了出来。我们没有大人那么势利,一口咬下去,带着冰碴,抽口凉气,全身发抖,一半因为寒冷,一半因为兴奋——少年的冻苹果盛宴。

学校放麦假,放秋假,两个短期的农忙假。我割过麦子,掰过玉米,拔过地瓜藤。最快乐的是夜晚的打麦场,大人们忙着脱粒、扬尘,任由旁边高高堆起的麦秸垛变成孩子们的游乐园,爬上爬下,打闹,翻滚,捉迷藏——把自己埋在厚厚的麦秸里面。有一次,我在麦秸垛的熟香里睡着了,醒来已是深夜,所有的人都早已回家,周围只有虫鸣。我看着头顶广阔而灿烂的星空,又躺了一会儿,才起身抖掉麦秸,带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去。

上学的日子也有不少劳动。摘松花,冬天教室里生炉子,松花易燃,放进去就会升起跃动的火焰;捋刺槐叶,背回家晒干后,再送到学校,统一卖了,所得用于日常办公开支。这两项都是到村子西边的山里,山连着山,大山小山,人那么少,散到山里,谁也看不见谁。所以这是孤独的劳动;孤独使精力专注,劳动让身心踏实。我们熟悉我们的山,知道渴了哪里去喝最甜的泉水,也知道什么地方有人下了铁丝扣,等待莽撞的野兔。山里据说也有狐狸,村里人讲过许多狐狸的故事,真假难辨,不过我从来没有见到,倒是见过几次黄鼠狼。我们熟悉山里的梨树、柿树、桃树、杏树、山楂树、李子树、栗子树,熟悉很多野果,有叫得出名字的,有叫不出名字的。最常摘来吃的,是荆棘上的山枣。

集体劳动更轻松、活泼一些。在苹果树下拔杂草,在田野里拾麦穗,休息的时候围着老师听故事。苗校长讲了一个土匪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最受欢迎。这个土匪真有其人,故事在山东半岛流传多年了,之前我听祖父讲过,但没有苗校长讲得绘声绘色。下一次劳动的间歇,我们要求,苗校长,再讲一遍那个土匪打鬼子的故事吧。

多年以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复旦大学东部阅览室翻到新一期的《人民文学》,读到《红高粱》,无比惊讶,又困惑不已:原来我小时候听的故事,可以写成小说?可以这样写小说?《红高粱》当然大大不同于我听过的故事,但独特的原型、浓烈的民间传奇气息,我曾经那么熟悉。再后来,遇到莫言,说起家乡,他告诉我当兵期间驻扎在北马好几年。那个地方离我们村十里,村民常去赶集。

学校两间教室,两个老师,所以我们是复合班上课。一年级和五年级在一间,二、三、四年级在另一间。复合班的好处真是妙不可言,课堂永远不会单调,埋头写作业的时候,耳朵支棱着,听其他年级的课;所有年级的学生都是同学,年龄不齐,智愚各异,有趣的事总是不断。

我的第一个老师大概二十岁,教得好,但严厉,同学们有些怕他。课间休息,他常坐在教室前面的石条凳上拉二胡,这样的时候面色柔和下来,神情有些沉醉。他的二胡是自己做的,琴杆、琴筒、弓,各用不同的木料,很是讲究;有人打了一条大蟒蛇,他去取了蛇皮,做成了琴皮。不拉的时候,他也时不时用松香擦拭琴弦和弓毛。我很想试试他的二胡,始终没敢。那时候我学着拉京胡,父亲从县城给我买了一把,最便宜的一种,三块三毛钱。晚上,学校里空了,近处的人睡觉时常常听到二胡声。要到很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老师可能是孤独和苦闷的。过了一两年,他父亲退休,他接班,离开学校到县城去了。

上二年级,换到另一间教室,是苗校长教我们。苗校长是公派教师,负责我们这个小学已经很多年了,跟村子里的人都熟,挺受尊敬。他四五十岁的样子,灰色的中山装,夏天是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说话总是带着笑,随和,亲切。三年级的时候,一道数学题,全班同学都做对了,只有我一个人错,他批评我之后,在黑板上边写边讲,结果发现是只有我做对了,他马上批评自己,向我道歉,我这个小学生还真不习惯。

第三个教我的是姚老师,二十出头,头发自然微卷,英俊挺拔。也许因为我字写得不错,记得是冬天的晚上,他叫我到他家里刻钢板,油印复习材料。用尖细的铁笔,一笔一画刻在下面垫着钢板的蜡纸上,这对我可是新鲜的经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经历了。姚老师在学校的时间也不长,也就一两年。

然后来了姜老师,他高中毕业不久,是我的第四个老师。姜老师喜欢乒乓球,课间就和学生在院子里那个水泥台子上打。同学们最喜欢看我和姜老师对台。我乒乓球打得好,要不是母親反对,就被上面来考察的人招进少体校专门打乒乓了。母亲的理由很朴素,还是要读书。姜老师如果输了,会提议再来一局;再输,就再来一局。围观的同学乐见我赢,这样休息时间就延长了下去,等姜老师放下球拍摇铃上课,一节课已经过了好长一会儿。多年以后想起这些,还能体会到那种单纯的快乐,只是又多了一点点惆怅: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拿起过乒乓球拍。

一天我到办公室,看到姜老师自己订的两份杂志,一份《读书》,一份《外国文学研究》,后一份是卷成一卷寄过来的,邮局送信的人说,全县只有两个人订。我当然看不懂,却很好奇,翻一翻,仿佛能够捕捉某种气息,不清楚是什么,只是很确定有那么一个东西。也许就因此,记住了这两份杂志的名字。我是来借《解放军文艺》的,学校订了一份。我的小学跨了两个时代,对于我来说,划分的标志是,现在有杂志订了,母亲先是给我订《儿童时代》,后来又加一份《人民文学》;上初中以后,又订了《小说选刊》。

几年以后,姜老师考上了师范学院,他还不忘他教过的这个小学生,常常给已是中学生的我写信,有时信封鼓鼓的,贴好几张邮票,打开看,里面有他写的文章,抄在红格信纸上。他鼓励我也写点什么给他看,我写得少,回应不成比例,暗自惭愧。

小学生活平淡无奇,父母基本不管我学习上的事,好像很放心。唯有一次,母亲发了火。那是三四年级的时候,母亲偶然看我的作业本,大吃一惊。原本我写字规矩,大方,那一阵子心浮,字写得细细小小,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东歪西倒,笔画轻飘,还连笔。当时正要吃晚饭,母亲一气之下,把我的作业本撕了。

这顿饭当然吃不好,母亲这样难过生气,我一声不吭,心里实在震动,以后再也不敢胡乱写字。

1978年春天,四年级下学期,片里举行了我上学以来的第一次统一考试。负责这个片的是初中校长,成绩出来,他激动不已,觉得发现了一个天才。他拿着我的作文卷,到初中的每个班,轮流念了一遍;數学卷有一道附加题,全片只有我一个人做了出来,他把这道题也拿到初中班里,竟然没有人做对。他兴冲冲跑了几里地,到我们小学,由小学老师陪着找到我家里来。

张校长进了家门,见了母亲,没想到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又一同做了老师,自然觉得话更好说了。他对母亲说,你这个孩子不要读五年级了,跳一级读初中,初中高中看情况再跳级;科大不是招少年班了吗?将来提前考大学。

母亲热情招待同学喝酒吃饭,可是不为他描绘的前景所动,很平静,不松口,她的意思很简单,也很坚定: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什么天才,就是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做出一道难题就是做出一道题,不说明其他方面。

张校长隔了两天又来,母亲说,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

张校长第三次来,母亲劝菜劝酒,寡言的祖父忽然开口道:庄稼嘛,不到季节,不够日子,成熟不了。张校长和祖父碰一下酒杯,我的事就算过去了。

从那以后,一直到今天,四十年了,母亲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却从那时候起就记住了母亲说的几句话。我按部就班读完五年级,再读六年中学,十八岁正常年龄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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