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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躯

2019-04-02负二

上海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身躯

负二

就如同过去的一个月一样,凌晨三点,叶长明从睡眠中苏醒过来,他仰面躺在床上,维持着睡前的姿势——如果不使用“梦境解说者”,这具代用身躯睡眠时一动也不会动,没有呼吸和心跳,就和一具尸体无异。

两个月前,他的妻子重新回到了人造梦境中,还带来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女儿,女儿的相貌和他很相像,短发、双眼皮、略微凸出的嘴唇、轮廓分明的人中,体重超重,性别特征并不是很明显,只是用紫色的裙子来昭示她女生的身份——他从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就认定这是自己的女儿,这种生物性的直觉随着他的意识一同被转移到了这具代用身躯中。叶长明不知该用哪个词汇来描述这种感觉才恰当——照理来说他应该感到欣慰才对,但实际上,当他闭上眼睛回想那个小女孩的相貌时,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名的怒火。那台租来的造梦机在窥探他小心埋藏的潜意识,对隐秘念头的粗暴加工令他感觉被冒犯——如此直白、不加掩饰,就像一个品味粗俗的朋友。

他又仔细读了一遍“梦境解说者”服务的隐私条款,然后决定暂停服务租期。用这种虚假的电化学刺激来维持对原有肉身的感知反而更让人感到难堪。

我他妈的为什么要把钱花在这种玩意上?他想。

之后的十几天,叶长明醒来的时间时早时晚,这是停用电化学刺激初期的副作用——半个月后,副作用渐渐消退,他苏醒的时间开始大致稳定在凌晨三点,前后波动不超过十分钟。他曾尝试继续入睡,但是没办法。以前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对抗失眠——威士忌、安眠药、自慰,或是Karen Souza。但现在他没什么选择,这间逼仄、荒芜的房间能够给他慰藉的东西很少,应当

说,这世界留给代用身躯的慰藉都很少——租用代用身躯者被剥夺了对性、美食和化学物刺激的反应,与其说是成本所限,叶长明倒更愿意相信是出于对“肉身人类”的公平性考虑——那具无时无刻不在制造麻烦的肉身——这是他寄居在代用身躯中的第十个年头,他得依靠造梦机这种辅助设备才能保持住对于那具困住他长达三十八年的肉身的怀念。

“人造人危机”酿成了21世纪后半叶人类社会最严重的动荡,媒体将其形容为“两个智慧种族之间的对抗”,就好像人造身躯和意识移植技术是尼安德特人复活,像外星人入侵一样——那只是又一个人类族群间对抗的借口,虽然听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地耸人听闻,但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归根结底,不过是对于“非我”的恐惧。或许这次算是有一点点区别吧,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最终战胜了对于“非我”的恐惧,代用身躯技术在动荡中残存了下来,但也仅以“租赁”的形式苟活。

十年前,叶长明因罹患无法治愈的霍奇金氏淋巴瘤而提出租用代用身躯的申请。当他检查出这种肿瘤时,癌症已经随着淋巴系统扩散到他的全身,那年他只有三十八岁——无法治愈的致命疾病;患绝症时年纪不及当地平均寿命的一半,这两种不幸竟然交织出一种幸运,令他得以暂时逃离死亡的劫持。他拖着这具残破的肉身,用经历癌细胞吞噬后残存的体力去医学伦理委员会开具证明——这是一个独立于医院的机构,地处远郊,甚至不在医院中设立办事处,并且即便是你重疾缠身,死亡套索已经套到喉咙口,也需要本人亲自前往——叶长明不禁怀疑这条规定在设立之初就是想让申请者熬不到意识移植的那一天,便死在半途。

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在化学物质和求生欲的帮助下,人类肉身能被发掘出的潜力。

在核准文件下发的那天,叶长明混合着浓到简直能刮伤胃壁的咖啡,吞下十倍剂量的维生素与止痛药的混合物,简直嗨到不行。他一路超速驾驶,奇迹般地活着到达代用身躯租赁中心。将那辆已经开到第七年的大众高尔夫开进停车场时,他的心跳飙到每分钟一百六十下,连打方向盘踩油门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都变作有氧运动。但最终,他还是将车毫发无伤地停进车位,虽然歪歪扭扭,但连一块漆都没有蹭到——代用身躯租赁中心坐落于市郊人工林的深处,就像建造于上一个文明时代的某个秘密基地,看上去颇具包豪斯风格的建筑因年久失修而显得荒凉破败,门前的停车场看上去大过他所居住的整个居民小区,零星地停着十几辆疲惫不堪的汽車。这里布满了被车辆碾碎的垃圾和残枝败叶,连黄色的车位分隔线都已经变得不太明显,所以没人会在意一辆大众高尔夫是不是连跨两条实线,横着占据了三个车位。

他倒在驾驶座上,花了半小时才让心跳恢复到正常范围,并同时感受这一自己依然活着的证明,试图将它永久镌刻在记忆中——他即将告别心跳,代用身躯依靠一台生物泵让循环系统运转起来,将能量传至人造机体的各个部位,听上去就像是将整套输液装置嵌进了体内——虽然事实上代用身躯的运行机制与他的想像相去甚远,但无论如何,他将不再有心跳,直到将意识移植回自己全新的克隆体。

当他填好表格,在等候区等待中心工作人员做意识移植的准备工作时,止痛药的药效开始消退,他重新变得虚弱,脊椎传来一阵阵的疼痛令他甚至无法平躺,并同时削弱着他的意志。他一边经历着肉体上最后的折磨,一边听人造身躯工程师向他详细介绍代用身躯的使用规则——

由于预算所限,他无法使用道康宁或是西门子生产的人造躯体,他的意识将被移植到一具越南产的廉价产品中——便宜货,他想——这具较廉价的代用身躯部分的肌肉群被精简,这意味着它的体力会比较差,表情会比较呆板;“根据《代用身躯租赁管理条例》,所有的代用身躯都被去除了生殖系统和味觉、嗅觉感受系统”;他每天需要饮用专用的“能量饮料”来维持代用身躯的运转,并在需要的时候利用会阴处的排泄孔排泄废液——就像坐着撒尿,这一点对于女性或许比较容易,男性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代用身躯不会生病,但受到严重伤害依然会危及生命,此外,他需要每年回到这里来做定期保养……

工程师一边采集叶长明的指纹和虹膜数据,一边例行公事式地背诵这些叶长明在数月前就已经一清二楚的内容。但他还是忍着疼痛听完了这些随后会随意识移植一同灌输到他大脑中的信息——反正之后他有着长达十八年的生命可以浪费,此刻,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珍贵可言。现在,有些生在富裕家庭的孩子,自出生之日起就开始供养一具克隆体身躯,这样在需要“意识移植”的时候就不再需要用代用身躯来过渡——但在叶长明出生的时候,这还是天方夜谭,即便有,他的父母也不可能在房子、车和独生子之外再额外供养什么别的东西,至于年轻时的他,又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己会陷入比父母更糟糕的窘境中去呢?他曾经动过生个孩子的念头,但妻子拒绝了——那时他还没有查出淋巴瘤,他以为自己感到越来越虚弱只是因为随着年龄增长,生活越来越艰难。而此刻,他需要在一具租来的人造躯体中寄居十八年,来等待自己的克隆体发育成一具成年人的躯体,这种治疗方法几乎将搭上他的所有积蓄和十八年间的所有收入。

《代用身躯租赁管理条例》几乎就像是为他这种工薪奴隶度身定制的,令他回想起读书的时候,学校禁止烫发染发、禁止化妆、必须穿校服之类对于成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对于青少年来说就属“不良行为”的陈腐条文——学生们表面上装作一片纯洁无瑕,尽自己所能假装成校规划定范围内最纯真的样子,而內心的狂野却随着身体的变化与日俱增,为偷偷将虹膜染成异色,或是将裙子剪短一寸而窃喜,在加密的社交圈中炫耀自己如同蛇一样分叉的舌头——如今,他早已从这些成年人对青少年的法西斯统治中解放,而陷入到别的麻烦当中,但此刻,叛逆的冲动再度涌上他的心头,他无法抑制地想要挑战规则。他在病床上侧躺着,身体蜷曲,忍受着脊髓中的肿瘤细胞生长繁殖、破坏组织所带来的剧痛,一边如同青少年钻校规的空子般试图寻找《代用身躯租赁管理条例》中微小的漏洞——抛开了性和食欲,还有什么消费是有意义的吗?旅游?他回想自己过去的旅行经历,发现剥离了性和美食之后,就只剩下寻回自尊而已。

工程师请他在平板电脑上签字,然后进行最后的生物识别以确认身份。最后,他需要确认自己租赁的代用身躯的型号——在抛弃肉身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抓住机会,钻了规则的空子。他选取了一具比现在的他高十五公分,身材瘦削的代用身躯——作为一个腼腆、从不擅长任何运动、不到三十岁就腰围超标,且比同龄人足足矮了三十八年的成年男人,这是他向对他不公平的地球引力复仇的最佳机会,一个他无法任其从自己眼前就这么溜走的机会。

虽然他明知这样做的代价是,当自己再次醒来,钱包被掏空的同时,还需要负担一笔额外开销——他所有的衣服裤子恐怕都不再合身了。

代用身躯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穿了一件并不合身的衣服,却又脱不下来。这是一具二手身体,指纹、虹膜和面部特征作了重新修饰,以符合叶长明原有的生物识别特征,循环系统也已经彻底重新清洗过,但身体是旧的,左臂上还留着不知第几任用户用利器割出的疤痕。

就像被翻新后重新售卖的二手车,他想。

他套上过肥的夹克,穿上短上一大截的裤子,将两箱维持生存的“能量水”搬进车里,驶离代用身躯租赁中心。第一站优衣库,去给自己买一身合身且廉价的衣服,然后赶去妻子的娘家——这下终于可以不必一边大把大把地吞止痛药,一边和妻子商量离婚协议的事了。

十年前,他落入这个尖端生物科技造就的消费陷阱中。当时的他看起来别无选择,但现在他没那么确定了。

我们要么是死亡的人质,要么就是共谋,他想。

凌晨四点,叶长明觉得窗外的夜已经没那么黑了,黛色开始向深蓝色过渡,但也许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毕竟现在是十月,天亮得没那么早。他按下音响上的“播放”钮,喇叭里传出陈百强的《孤寂》——他又看了一眼控制面板,不是智能选曲,是他自己选的歌——很应景不是吗?这台带CD机的音响是他从那场浮皮潦草的离婚中拿回的少数财产之一,而他的前妻得到了房子、实木家具、全套法国进口餐具、家用电器,已经偷走她灵魂的虚拟现实娱乐系统,以及那只叫“灰灰”的猫。他在那张糟糕得连离婚律师都会感到荒唐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净身出户,倒并不是因为他仍爱着前妻——即便病痛没有把这份感情消磨殆尽,在他换上代用身躯之后,残存的爱意也烟消云散了。

“拜托,我们家所有的钱都花在你的‘复活疗法上了,再过几年你就能变回十八岁,你还和我争这些财产有什么意思呢?”前妻的语调里说不清究竟是哀怨还是嫉妒——是“代用身躯疗法”,不是“复活疗法”,但没必要去纠正她。叶长明觉得这番话很有说服力,他现在的这副身体,要冰箱和微波炉,以及那些贵得要命的珐琅汤锅、骨瓷餐具又有什么用呢?

他错了,冰箱还是有用的,冰镇过的“能量水”口感会好些——如果不为代用身躯寻找一些慰藉,这段日子会很难熬。

几天后,他搬进一间仅有一个卧室的公寓,这并不是这幢公寓楼里最廉价的选择——他租的这间公寓至少还有淋浴间和热水,他作为会计师的薪水还负担得起。直到搬进这间公寓一年后,叶长明才意识到以前他竟然需要如此大的一笔开销,来满足他作为人的食欲和性欲——现在看来,那多出的十五公分身高和缩减的十五公分腰围简直幼稚可笑,他的性欲随着身体结构的改变消失了,那些依附于其上的衍生物也就一并失去了意义。在那之后,他只挑最便宜的理发店去理发——是的,代用身躯也需要理发,现代生物科技的奇迹——衣服也变得更耐穿。他从前妻那里拿回来的音响和唱片收藏起初看起来像是个错误——前妻会把他多年的爵士乐收藏统统丢进垃圾桶,空出地方来放她那无穷无尽的护肤品和口红,那未免太可惜了——但现在,它们也只是被丢在墙角,那些曾为他的性生活增添情趣的爵士乐女歌手的唱片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对他命运的讥讽,令人难以忍受。他现在听陈百强——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就病逝的歌手——而他活下来了。所以,音响也不再是一个累赘了。

这是张漫长的专辑,足有四十首歌之多,直到播完整张专辑,天终于开始放亮——不是叶长明的错觉,而是太阳真的开始从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荒漠背后露头。他关掉音响,开始穿衣服、洗漱,用手指草草地整理下头发,然后将一瓶“能量水”塞进背包,踩着城市苏醒的步点去上班——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上门投诉他放了半夜的陈百强,那是自然,会在夜里被噪音打扰到的人是不会住进这幢公寓楼里来的。

他在去年年底获得了一次加薪,对于像他这样一个模范员工而言,加薪来得太迟了,但他也不太在意。在换上代用身躯之后,他的时间开始宽裕起来——他将相当一部分时间花在了工作上,反正时间足够他用,那些忽然多出来的时间,如果不花在工作上,他也不知该花在哪里。但那并非没有代价——他疏远了几乎所有的同事,连以往联络密切的朋友都不再碰头。倒不是人们有意孤立他——事实上,在他刚刚换用代用身躯的那一年,同事们对他格外热络。问题出在他这边,他不知该如何和“肉身人”们相处,他不吃饭,也不喝咖啡,他开始对最近最热门的甜品外卖变得一无所知,所以也轮不到他请大家吃下午茶。买单时人们总是少算他那一份,那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但抢着去付钱又显得很没道理。过不了多久,他就开始编造借口来逃避这些他不知该如何应付的社交,而同事朋友们也如有默契般地将他排除在聚会名单之外。他发现,他前半生的社交竟然是建立在吃喝上的——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居然今天才明白。

叶长明花了十年时间来失去这一切。到他暂停“梦境解说者”的服务为止,他意识到那个曾围绕着肉身构筑起来的生活已经彻底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与其说是他成功续命,不如说他死了,他又复活,进入了一段新的人生——或许他的前妻说得没错,这就是“复活疗法”。在戒除电化学刺激,生物节律紊乱的那一个月中,叶长明在凌晨的某个不固定的时刻醒来,就躺在床上思考这个问题——接下去的八年,他该怎么办。他曾在刷信息流时偶然获知,从代用身躯中重新将意识移植回克隆体的患者比例只有百分之四十二——他以为又是哪家媒体乱编用来搏眼球的数字,这个时代,用户的注意力已经金贵到媒体一旦加入争夺就必须放弃任何底线的地步——但现在他没那么确定了。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害怕。或者说,问题就出在他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害怕。

百分之四十二,也许并不是一个让人心底发寒的数字。

叶长明是从那些代用身躯歧视者常去的社区知道“第二人生互助会”的——他们把代用身躯用户的线下社交组织叫做“硅胶人群P派对”,然后想出各种下流淫秽的段子安在他们身上。当然,代用身躯绝非硅胶假人,而是货真价实的生物科技产品,但叶长明不得不承认,排泄孔的确是相当刻薄的设计——尤其是对于男性而言。

在互助会上会结识某个同伴并不让人意外,毕竟线下聚会的意义就在于此。但林安芝直白到近乎冒失的态度仍是让叶长明感到有点惊讶。他才刚做完新成员的自我介绍,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怕是还没有一分钟,这个女孩就坐到了他身边。

“你一个人来的吗?”

“对。”他回答。

“你的身体是照你以前的样子做的吗?”

一个难回答的问题。叶长明思考了两三秒,摇头道:“不是……”

“我也不是。”女孩回应得倒很快,“这儿的人没人是。要彻底和以前的自己告别才行,不然日子会很难过。”

叶长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把话头接下去。“你不准备再变回以前的自己了吗?”会不会有点冒犯?毕竟有百分之五十八的人选择不再做回原先的自己——他们已经占据多数。

“要去约会吗?”女孩忽然问。

这个问题实在令人猝不及防,但是因为脸部精简的肌肉群,叶长明甚至都没办法摆出一个被吓到的表情。

“好了,这里太无聊了。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女孩直接去拖叶长明的手臂。

“你说喝一杯……是什么意思?”叶长明试图礼貌地挣脱女孩的拉扯,她抽回双手,望定他,她的双瞳一瞬间由翠绿变作深褐。

“你从来没喝过酒吗?我是说,换上这副身体之后。”

“酒精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意义。既尝不出味道,又……”

“就是那样才棒啊!”面前的女孩打断他,“那种难喝的东西现在你要喝多少都行,什么事都没有。永远都不会喝醉的感觉不是很爽吗?”

“可是喝完会需要去做体内清洗。”

女孩露出一个让人一眼就能明白其中讥讽意味的笑容,带着酒涡,很迷人——这张脸一定很贵,叶长明心想。然后他发觉,他和面前这个主动搭讪的女孩已经成了全场焦点。主持人停止朗读他的“每周分享”,将背景音乐切到一首他认为蛮应景的歌,节奏带着点鼓舞的意味。互助会的其他成员都停止交谈,望向他这边。他感受到被目光包裹,但那张肌肉群被精简的呆板的脸却无法作出合适的回应——他本就不擅长应付这样的社交场合,这十年来更是变本加厉。

“抱歉,我……等下还有安排。”叶长明感觉自己必须离开了——如果继续应承下去,他几乎可以想见他将面对的局面,他要和面前这个女孩尬聊一些有的没的,通常是他丝毫不感兴趣的话题,然后交换联络方式,约定下一次再聚的时间,甚至其他人也会参与进来,大家一起绞尽脑汁用一些无聊的活动来填满空虚的时间——他又会重新经历一遍他刚刚换用代用身躯第一年时让人浑身不自在的社交生活,除了同伴换成和他落入一样悲惨境地的人。时间和金钱被白白浪费,虽然前者恰好是他想浪费的。

拜托,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什么要这样彼此折磨?难道你们从来都不明白代用身躯带给你的孤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如果答案为是,那又何必组织这样的“互助会”?

叶长明度过了如坐针毡的半小時,然后狼狈地逃离了这个令他社交恐惧症发作的地方。

凌晨三点,叶长明由挺尸状态准时醒来。他起身按亮手机看了一眼,通知栏有十九条通知,他展开折叠菜单,有十八条是垃圾信息,但其中夹着一条社交软件添加好友的认证通知。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确认”,屏幕上跳出“你和林安芝已经成为好友”的消息——现在他知道互助会上那位过于果敢的女孩叫什么名字了。他将手机放回原位,又躺回床上。除了反省自己在互助会上的糟糕表现,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在互助会上说过些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视为异类——被和他一样租用代用身躯的人。于是他明白自己就是很怪,与租用代用身躯无关。他应当表示过抱歉,但那种表现依然很失礼——那样一位女生被他这样拒绝,应该很不好受。这导致他根本不敢点开她的社交网络账号,生怕看到什么令人难堪的吐槽。

但林安芝不是那种轻易可以被忘记的女孩子。她披着一头时髦的镀铬长发,闪亮得如同一辆凯迪拉克,价钱大概也差不太多;她双眼的虹膜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颜色;迷人的梨涡浅笑意味着她的面部没有任何肌肉群被精简,那多半是全新的道康宁定制版身躯——所以,她是那种不走运的有钱人,出生的时代人们还在把多余的钱投资在股票和共同基金上,而非自己的克隆体上,所以也同样需要等上十八年——到了这个时代,毕竟还是有钱无法解决的问题,孤独恰好是其中之一。

但无论如何,如果没有互助会袭击事件,叶长明和林安芝大概是不会开始约会的。这并不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更爱独处——没有人真的爱孤独。只是他被这种毫不掩饰地要摆脱孤独的方式吓到,整场互助会因为缺乏酒精和荷尔蒙的润滑而显露出它的粗鄙、可悲,像他这样不善言辞、古怪而又缺乏吸引力的男人,在一场公开的求偶仪式中除了沮丧还能收获别的什么吗?更何况他也负担不起约会的成本,他对自己说。

他都忘了自己已经比过去高了十五公分,身材变得瘦削修长,木讷的个性、逃避的眼神也与那张因为肌肉群精简而显得冷冰冰的脸搭配得刚刚好。

照理来说,虽然白天叶长明无所事事地发呆时,林安芝那变幻莫测的虹膜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他从没想过要去联络她。就这样沉没在彼此的联系人名单中对他来说再好不过,给她发送信息,等待回复的过程只会让他心神不宁,倍感压力。即便是看到“第二人生互助会”被极端人类沙文主义者袭击,造成五死四伤的消息时,他都还在“你还好吧”和“你没事吧”这两条再普通不过的问候之间犹豫——是林安芝发来的信息将他从纠结中拯救出来:

“喂,你没事吧?”

“没事,我今天没去。”

在雾霾开始笼罩城市的季节,他们开始约会。代用身躯者约会时的选择不多,叶长明不愿去酒吧,那种阴暗、吵闹的地方让他起鸡皮疙瘩——虽然“起鸡皮疙瘩”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更像是个修辞手法。他更愿意去一个能让他看清林安芝的地方。但餐馆、咖啡馆、奶茶铺,乃至路边摊都不是为代用身躯预备的。事实上,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为代用身躯预备的,对于人类社会而言,他们就像是闯入者,是活的鬼魂。代用身躯者约会时通常会直奔迪士尼乐园,或是类似的地方,通过大型虚拟现实系统的刺激获得短暂、虚假的幸福——同时承受人们当面或是背地里对他们“塑胶夫妻”的嘲讽。宾馆是最糟糕的选择,那会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悲剧放大一百万倍——但林安芝并不介意去她家,叶长明也不介意,他们更多的是去林安芝那间有四个卫生间的豪华公寓喝酒,偶尔去叶长明寒酸的公寓听爵士乐唱片——用失去味觉、嗅觉和中枢化学刺激功能的代用身躯饮酒,仍是能得到微小的乐趣。一年后,叶长明已经可以用口腔分辨出威士忌和乌龙茶口感上的细微差别,而林安芝也停掉了“梦境解说者”的服务,代之以爵士乐。他们并不彼此羡慕,除了林安芝可以把代用身躯租赁中心的工程师叫上门,来帮她的身体做清洗保养之外。

叶长明不确定这算不算是爱,这与他之前的经验太过不同。

但显然他们的关系将迎来改变,因为一年半之后,林安芝就要去做那个百分之四十二还是百分之五十八的选择了——她的克隆体已经发育成熟,等待她的意识入驻。

冲线那天,叶长明坚持要用他那辆老旧但按时保养的大众高尔夫送她到代用身躯租赁中心。他载着她开进人工林深处,稳稳地将车停进车位,她推门下车,踩碎满地不知名的落叶,消失在那幢破败的包豪斯风格的建筑中。叶长明在大过居民小区的停车场上等了一整天,最终都没有等到林安芝出来。

***

叶长明和我讲他和林安芝的故事的时候,是某个休息日。我们裸着身子,躺在双人床上,他从后面环抱着我,右手穿过我的腋下,轻轻爱抚着我左边的乳房——与其说是性挑逗,不如说是伴侣间礼节性的亲昵动作,因为他明知我们两个对这种爱抚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彼时,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半年多,从各自的“代用身躯公寓”中搬出来,一起租了一间正常人住的公寓——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的那种。

叶长明的故事,自从林安芝這个女孩出现开始,我就半个字都不信——富家女孩(不,不是女孩,从年龄来推测,应该是中年妇女了吧)爱上穷小子的故事,拜托,还能有什么比这种情节更蹩脚的吗?他讲得越是认真,我就越觉得荒唐可笑。就如他所说的,这世界留给代用身躯的慰藉太少,如果不自己给自己找一些乐子,日子就太难过了。

叶长明已经熬到第十七年,而我才刚开始。我在想我在第十七年的时候会不会像他一样绝望。

“你确定租赁中心就只有那一个出入口吗?那个地方那么大。”我说。

“不,不确定。”他回答。

“或许‘她是男的。”我又说。

我感觉到叶长明的身体明显颤动了一下。

“怎么可能?每个人只能克隆自己的身体一次,这种事政府管得很严。”他加重了“自己”两个字的语气。

“那有什么问题?只是租用代用身躯时换个性别,十八年后再换回去,又不违法。你都说‘她很有钱了,租用的是特别定制款的身体。”

叶长明沉默着。

“你后来没去‘她的公寓找过‘她吗?”

“那间公寓是她租的。”他答。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

“其实你并不真的想找到‘她,对吧?”

叶长明把眼神移开,他那张脸就像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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