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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高贵的爱情

2019-04-02冯一又

上海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本真爱人爱情

冯一又

假如我们按照奥维德的爱的艺术,得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或男子,得到了爱情;了解了怎样去取悦对方;知晓了怎样展示自己……最终也“斜斜地”躺上了温馨的床榻……

然后呢?

奥维德没有写相爱的人接下去怎么办,他们会遇到怎样的境遇。通常认为古罗马人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多岁,那么,一本怎样赢得爱情的手册似乎足矣。几千年过去了,时光没有让我们更短命,但打败了我们的爱情。如何赢得爱情不需要艺术和手册,如何葆有爱情也没什么人问津,渐渐开始享受爱情——把爱情变成一件安逸的事情。经年累月,爱情被装裹成脏兮兮、惨兮兮的样子。爱之庄严和高贵,也随着被丢弃。

读巴丢《爱的多重奏》,才长出一口气:终于有人把被陈词滥调污染的宝贵的爱情,拆掉腐烂的包装;再把它们清洗解救出来;把它们过去有过的诗意和庄严还给它们,最后呈现给我们。我因此被这本书打动。即使合上书本,纷乱而麻木的日常生活再次覆盖、再次污染这些宝物,巴丢书写瞬间中额外获得的畅快呼吸,庄重的认知,仍然难忘。这心情很带着戏剧的神圣离开剧场,仿佛有了再次坚守的勇气,哪怕再次败下阵来。

在《爱的多重奏》中,巴丢向我们指出了赢得爱情之后坚守的可能性和意义。他说,爱是通向真理的途径之一。

这样的观点,放到西方宗教背景下,似乎可以表达得更加绝对些:爱,具有真理的品性,非常接近真理;它升华的空间之大,已经被多次演绎过。黑塞《悉达多》中,悉达多最后的微笑,就是爱。它笼罩感染了乔文达,甚至可以说整合了乔文达——他仿佛升到了人间的上空,再次看到了人间:垂死的鱼,哭泣的婴儿,被砍头的罪犯,淫欲的男女……但是,这一切又在幻化,被某种没有实体但又确实存在的无形施了魔法,归结到悉达多的笑容上——这笑容就是爱。爱,让乔文达看到了人间苦难的转变,让他在伤处尝到了甜甜的滋味,让他浮现出一生中曾经爱过的一切,对他曾经宝贵和神圣的一切……

此时,爱已经不再是世间法;它包涵的无限可能,巴丢结合人间爱的现状,娓娓阐述。“无需痛心,完美相爱”,这是巴丢引用的广告,说出了所有寻找爱侣之人的心愿。输入年龄星座血型以及各种品质性格要求,网络替你寻找最适合的。没有邂逅,没有风险的爱情,被巴丢和美军的“零死亡”联系起来。“零死亡”的战争其实并不存在,美军实现了“零死亡”,意味着死的都是另一方的军队或平民。同样,没有风险的爱情,也只是针对“进入了这种现代性”的人。假如,你没有先进到这种观念的水平,就要为自己的爱情痛苦买单,似乎这痛苦是自找的,一如那些死于炸弹的平民,他们最大的过错在于生活在被投炸弹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被轻松的语气引入到后现代荒诞的大本营,渐渐看清了,人类以退为进的现状!“自由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都同意……爱情是一种没有用处的冒险。在消费的温情脉脉之中准备某种配偶关系……在節省和避免激情的同时,合理地安排充满愉悦和享受的性关系”,这些旨在避免爱情痛苦的“良方”,在一个进一步的提问中,药效就已经受到质疑了:这样消费中的爱情,与灵魂与心灵还有关系吗?与爱情还有关联吗?!令人稍有惊恐的是,多数人不再提出这样的质疑——一切以舒适为佳。甚至在年轻人的爱情中,这种舒适感也相当被看重。巴丢指出:这样的剔除和置换,使得爱失去了诗意,没有诗意的爱情,也不可能再改变生活。

对安全和舒适的贪婪,其实已经把我们带到新的肤浅之中。生活在“新的肤浅”之中,如何否定这样的肤浅呢?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另一个对爱有过深入论述的人——阿兰·布鲁姆。他在《爱的设计》这本书开篇便指出爱欲(Eros)、爱的堕落,证明便是金赛性学报告对美国人的巨大影响。和金赛一样公开谈论性的,还有弗洛伊德,布鲁诺说,“……他们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都公开地讨论性。就像金赛把性搞得简单而且实际,弗洛伊德把性搞得复杂而又无处不在。这两个人一起攫住了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的当代口味,他们让性变得无所不在的同时,也让它变得更容易让公众接受。”其“硕果”遍布大地,一个十七岁的美国高中男生,会觉得跟女生上床是很无聊的事情,因为太容易了。在中国,性发生的年龄也提早了十多年,年轻人更换恋爱对象的频率肯定也比从前高出很多。但是,我们所见到的年轻人,无论在校园的还是社会上的,他们并没有因此更昂扬,似乎都更颓萎。

当年心理学家魏宁格在《性与性格》中所强调的女人的性欲特点——她们的注意力并不像男人那样专注在性行为本身,更多是落到与性行为相关的事情上,比如婚姻、赡养等。随着时代的发展,今天的性行为除了仍然关联着生存条件的改善之外,还出现了一种布鲁诺指出的对“享受性福”的“正面鼓励”,它把贞操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英雄姿态”。社会到处在谈论的要么是如何获得肉体的满足,要么是如何避免受到另一方的感情伤害。在这样的夹击中,我们的视线早已离开了爱、爱欲。布鲁诺认为,对抗这样的堕落,最好的办法不是求助科学或者理论,应该是去发现爱和爱欲的现象。而他认为最好的发现地是文学。他大病初愈之际,在卢梭、司汤达、奥斯汀诸多文学家那里体会爱与恨,竟变成了作者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

正如巴丢把爱放到基尔凯郭尔爱之生存的三个阶段考察一样,升华是爱唯一的出路。在美学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细究爱的本质,我们不难发现,美学阶段中的爱,是“诱惑与反复的体验”,是“享乐的唯我主义”的舞台。只有到了伦理阶段,爱才是“真正的爱”、“严肃体验之爱”。“这是—种永远的介入,朝向绝对……由于婚姻,上述这种介入的绝对价值才被认同。于是,婚姻不是被视为对抗变幻不定的爱情而进行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而是被视为可以把真正的爱转向其本真的使命。”

这个“本真的使命”,在我的理解中,是爱的核心所在;是相爱双方共同朝向永恒真理最初的可能性。爱情,无论通过怎样的方式,假如能把双方带向巅峰,过程中它必定完成的过渡是:由二回归到一,由对方回到自我;只有解决了自我的问题,解决了一的问题,才能让二共行、前行。其手段是婚姻契约,还是理性或虔诚,都能产生殊途同归的效果。这种爱的升华,所获得的顶峰之上的视野,赋予了大爱鸟瞰的意义,正像前面提到的乔文达所感受的那样——一种大的欣喜。

巴丢讴歌爱,因为他发现了,爱和自我的关联。布鲁诺也有过类似的提法,爱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完整,是“灵魂的一种激情”,爱是“一种让人自知的忘我,是一种使理性审视自我成为可能的无理性”。我们借助爱的经验,进入到爱人互相观照的设定中,才能使爱超越诱惑,使自我超越自私,使婚姻契约超越人与人的纠缠,进入“高于人的意义”中。

每个自我的力量,其实都在受着来自自身的阻碍。在爱情关系中,自我的发展常常要通过一段漫长的暗路,多数爱情陨落在这个阶段中。心理学在解释爱情失败时提出的心理投射,已经点明了自我症结之一:人们寻找爱人,很容被他(她)所具有的、自己所缺乏的品质吸引,这种投射的最终愿望是弥补自己。很多爱人共同经历的时间,表明了这种弥补的无望,甚至更加疏离了彼此。为弥补自我的这种投射,反而加强了自我的缺陷感。于是,爱人矛盾冲突的核心指向对对方的不满,而这正是自我不满的另一种表达。无数爱的矛盾在这个层面终结,失去了晋升到更高阶段的幸运。巴丢认为,基尔凯郭尔自己的爱情也夭折于此。

爱的目光只有从爱人的缺陷那里回到自己的缺陷上,才有可能再次投向爱人的优点上。巴丢赞颂的爱的本真,需要两个各自返回自身的人,发现自己的本真——这将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接着再出发,朝向爱人,便有可能发现爱所具有的普遍性的辽阔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双方越过交换互利的欲求层面,相爱的人方可体验到某种基本的经验——接受差异。这意味着从“二”,而不再是从“一”出发,即从爱人和自己的角度去体验一切。二,融洽在一中,差异统一在共同中。巴丢说,“我认为,爱就体现在此处”。这种融洽和统一,完全剔除了勉强和控制,是自我升华后的自然而然。“正是在爱之中,主体将超越自身,超越自恋。……最终爱的相遇:您跃入他者的处境,从而与他人共同生存。”

里尔克认为,人和人像孤岛一样,任何投向他人的努力,最后都凝聚成一种姿态,停在半空中。换句话说,孤独是常态,不可更改。这句话的意境影响我很久,巴丢给了我另外的视角:爱是朝向他人的存在,爱允许他人带着他(她)的全部存在,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么,我们的生命就会暂时中断,从而获得一个意外的重新开始,实现与他人共生的境界。

这无疑是艰难的,因为自我的本性是“倾向自身的同一,从而抗拒差异的”。换句话说,自我是自私的,它总是“强化自己的世界”。但是,既然能够完成一个共生,那么,随之而来也很有可能有个共同成长。逐渐发现爱的本真,便可以引导我们,不再去降服我们相爱的对象,而是降服我们的自我,迫使我们寻找更加完美的自我。这样的生长一旦开始,爱的伟大一定能把它带到希望之地。

在这种“爱”中,我们重新瞥见性爱,见到的仿佛也是消肿之后的性爱。性爱,被人纠缠过久,也在爱的本真周围涂抹了很多误解。性爱,是“与自己打交道”,“有他人身体的介入”,最终,“不使人成双”,而“使之分离”。由此,我们可以猜想,这也是快感之后虚无的源头。性爱是一种假关系,其实无法把自己与他人真正联系起来。性关系中的“连接”,指向的快感和欲望满足,被夸大误解之后,恋人会去追求更大强度的刺激和满足。但是感官刺激并没有那么广大的空间,最后变成麻木是不可避免的,原本陈旧的感情世界只能变得更加陈旧。

爱情故事,总是能够打动几乎所有的人,无论它们发生得多么不同。爱之中必然有“某种普遍性的东西,才会使这些故事获得如此广泛的共鸣”。在巴丢看来,国王和乡巴佬的爱情是一样的,他们都可能为爱欢愉或痛苦,他们都可能被爱改变或背叛。这种普遍性的东西,就是“崭新的关于真理的体验”。“当人们爱的时候,人们爱的是真理,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在那些“关于爱的伟大作品”中,更多表现的是“爱的体验,爱的悲剧,爱的破裂、分离、终结,等等”,“关于爱的延续,却总是言之甚少。我们甚至可以观察到,在实践中,婚姻不曾激发什么伟大的作品。艺术家和文学家很少从婚姻生活中汲取灵感,这是一个事实”。

爱的延续!这个一直被人忽略的主题,才是真正从情欲之爱通向形而上,通向神的通道。阿波利奈尔在《米拉波桥》这首诗中反复吟诵的:爱情消逝了/我还在这里……于是,有了更深情的诗意,令人不禁联想到,那些坚守婚姻的妻子和丈夫们,虽然他们坚守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但坚守的姿态,在上帝的视野中,已经散发着虔诚的光芒。巴丢所赞颂的,不是爱的开端,爱的偶遇;而是爱的持续和对爱的坚持。在这个过程中,他认为爱才能变成一种超越,超越不可能,把一切变成可能。

如何超越,如何把不可能变成可能?马拉美说,偶然应该被固定。換句话说,宣布爱情,用“我爱你”这样的宣言,庄严地宣布。婚姻仪式上的“我愿意”正应该是这个含义。“我爱你”这句已经被人们解构为陈词滥调的话,被巴丢、布鲁诺重新赋予了“重量和厚度”!

人们爱的时候,是在爱真理,但真理并不与我们偶遇,它需要我们付出努力寻找。一层一层接近它的过程里,我们也许并不清楚已经多大程度走近了真理,但始终能够感觉到的是,它在充实着生命。“宣布爱情,也就是由相遇事件慢慢过渡到某种真理建构的过程开端。”一个曾经不认识的人,被固定到自己的命运中,“爱的宣言,就是从偶然到命运的过渡,因此……总是充满着危险,并且往往带有某种令人怯场和令人担忧的成分”。尽管如此,巴丢的爱的宣言描绘了另一个天地:“那曾经是偶然的一切,我想从中获得更多。从这种偶然,我想获得一种持续,一种坚持,一种投入,一种忠诚。忠诚,我在我的哲学术语里也使用这个词,把这个词从其通常的语境中取出。忠诚,恰恰意味着一种过渡,从一种偶然到一种坚定的建构,从而这种偶然变成—种命运。”

被这样呼唤而出的——忠诚,在我心里唤起了某种复古的情怀:忠诚,曾经是多么鼓舞,多么激励我们的字眼。我们曾经多么努力去实现忠诚要求的境界!那曾经有过的灵魂的弧光,现在却把我们晃得头昏眼花。我们多大程度上,沉迷于感官享受?适应了以退为进的肤浅?适应了舒适的爱的消费?了解了这个程度,我们就能测算出,我们距离爱的本真,有多遥远!

巴丢认为,爱情宣言也不必仅仅发生一次,它“有可能是一个长期的、分散的、令人困惑而且迷雾重重的过程,甚至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布宣言和宣誓”,但它永远朝向一个对象——爱人。巴丢说,没有爱,戏剧便没什么好演的了。他说,戏剧是思想和身体的融合,所以排练是必须的过程,因为思想不会一下子进入到身体,需要重复和坚毅,从而完成真正的渗透。爱同样如此!

哲学家安德烈·高兹写给妻子多利娜的爱情宣言,在这种语境中,尤为令人感动。其中的几句话如下:“你即将八十二岁。如今,你又矮了六厘米,你只剩九十斤重,但你还是风华依旧,优雅迷人。五十八年以来,我们始终生活在一起,风雨同舟,相濡以沫,我对你的爱越来越深。在我的胸口,我重新感到一种空虚,唯有当你的身体靠紧我之际,才能弥补这种空虚。”

“爱那些您无法第二次看见的事物。”我想,爱便是这样的事。可惜,时光消殒中,我们越来越难认出,哪些是不会第二次出现的事物。我们的见识和阅历似乎更多在分散我们,混淆我们,而不是帮助我们。这也是《爱的多重奏》感动震撼我的所在。

假如坚持忠诚还是能够做出的决定,假如还可以发出爱情的宣言,我想,不妨抓紧时间,投入爱的反复排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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