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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嵘《诗品》“清”内涵初探

2019-03-05

关键词:钟嵘声律诗品

马 玥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自20世纪20年代起,对钟嵘《诗品》的现代研究已有九十多年历史。这九十多年的成果可以说成绩斐然,蔚为大观,大多集中于诗人品第得失、批评标准、滋味说和比较研究等方面。然而,对《诗品》中“清”这一范畴的研究却没有引起以往研究者的重视。纵观前人研究,成果寥寥:姜晓云的《“清”与“怨”的历史传承与钟嵘〈诗品〉》指出“清”与“怨”融合了时代精神,与钟嵘的批评标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1];胡艳娜《论钟嵘〈诗品〉中的“清”》对“清”在《诗品》中的美学内涵做了一个大致的概括,并简要分析了钟嵘尚“清”的原因[2];李建松的《钟嵘以“清”论诗探析》简单列举了“清”在《诗品》中的使用情况,并做了粗疏的归类[3]。对《诗品》中众多“清”字的具体含义,目前并没有细致的归类和明确的阐释,个别地方还存有争议,有待于结合文本作进一步的探究。

一、“清”的使用情况

“清”作为中国古典诗学独特话语系统中一个重要范畴,在古代诗论,尤其是在唐以后的诗论中具有极丰富的义蕴:一方面,“清”被作为风格论、鉴赏论的基础[4],譬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即是状诗歌风格之清新自然;另一方面,从本质论的角度看,它又被诗论家目为诗之所以为诗的基本条件,所谓“诗,乾坤之清气也,作诗者非钟夫清气弗能为也”便是这层意思。一个概念的形成与发展往往并非一蹴而就,“清”作为具有多层内涵的诗学范畴是在历史文化的长河之中层层积淀而最终形成的,它蕴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特点,浸染了不同时期鲜明的时代色彩,经历了无数次文化的过滤和选择。钟嵘《诗品》以“清”论诗,正是这一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节点。

钟嵘在《诗品》中提及“清”字凡18处,先后评价了古诗十九首、班婕妤、嵇康、刘越石、陶潜等十五人所作五言诗的特点。我们发现,作者许以“清”字的方面往往是他欣赏并给予正面评价的一面。因此,在钟嵘的品诗系统中,“清”是他在《诗品序》中没有明确提出但在具体诗歌批评实践中秉持的重要标准之一。这一标准与其“自然英旨”这一诗学主张紧密联系在一起,是其诗学理想在批评实践中的集中反映。笔者从文本分析入手,以描述和体认相结合的方法,结合具体作家作品、钟嵘所处时代与文化背景,从不同侧面解析,以求尽量还原钟嵘使用“清”字的本意。期待通过对这一范畴内涵的分析进一步探究“清”与钟嵘诗歌美学理想的关系。

《诗品》中的18个“清”字,只有个别是作为单独形容词与浊相对,大多数则是以“清”字为核心派生的复合概念。为了便于考察“清”范畴在《诗品》中的内涵,现将其使用情况列举如下:

1.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诗品序》)

2.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诗品序》)

3.但谓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未足矣。(《诗品序》)

4.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评古诗十九首)

5.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至。(评班婕妤)

6.然托谕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评嵇康)

7.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评刘琨、卢谌)

8.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评鲍照)

9.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评陶潜)

10.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评谢混等四人)

11.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评范云)

12.所以不闲于经纶,而长于清怨。(评沈约)

13.安道诗虽嫩弱,有清工之句。(评戴逵)

14.希逸诗,气候清雅,不逮于范、袁。(评谢庄)

15.庾、帛二胡,亦有清句。(评道猷上人、齐释宝月)

16.令晖歌诗,往往崭绝清巧,拟古尤胜。(评鲍令晖)

17.子阳诗奇句清拔,谢眺常嗟颂之。(评虞羲)

18.猗猗清润。(评江袥)

初步考察以上所举“清”在《诗品》中的使用情况,可以发现这些“清”字的内涵具有异常复杂而微妙的变化,各义蕴层面或者同形而异质,或者复合叠加使用,正如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所言:“一字能含多义,抑且数意可以同时并用,合诸科于一言。”[5]因此,需要结合具体语境和作家作品将每种用法的核心义蕴剥离出来,才能尽可能接近钟嵘所用之“清”的本意和内涵。

二、“清”的内涵

《诗品》中以“清”论诗主要集中在声律、辞采、情感、诗人气质和诗歌风貌五个方面。当然,正如上文所述,由于汉语语辞的复义性,除了声律层面,其他几个层面中 “清”的内涵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具有多重性。这种多重含义与辞采、情感和诗歌风貌的关系比较复杂,有时一种含义只单独使用在一个层面,有时一种含义可以用于多个层面。具体来看,这五个层面我们又可以归为三大类:同属于诗歌形式层的声律与辞采之清,关涉诗歌内容的诗情与诗人气质之清,由形式和内容共同作用下产生的艺术效果的诗歌风貌之清。

(一)声律与辞采之“清”:明晰省净

诗歌声律与辞采的特点是“清”在《诗品》中的基本用法,其内涵也最接近“清”的本义。这一用法前后出现了11次,具体梳理如下:

1.声律之“清”

《诗品》中“清”字用作对声律描述的句子有3处:

一曰:“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谓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未足矣。”[6]340

二曰:“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6]290

三曰:“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6]312

“清”字在先秦时期就有与声音相联系的用法,指上扬的声音。如《荀子·荣辱》中有“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7]41,“清浊”便指声音的高低平仄。后也引申用于描述悠扬的音乐,如“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7]398。此外,关于“颇伤清雅之调”与“范诗清便宛转”,张怀瑾《评注》注“危仄,险峻逼仄,常指诗吟中的警语险韵”[8]322,“状范云诗律清捷曲折,跌宕多姿”[8]322。许文雨《讲疏》云:“此评范诗之声调也。”[9]98可见,二者均指声律中的平声。另一方面,“清浊通流”是钟嵘针对“永明体”成为一时风尚,时人作诗“酷裁八病”“碎用四声”的现象提出自己看法时所用。“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6]340,使得“文多拘忌,伤其真美”[6]340,主张“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谓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未足矣”[6]340,鲜明反对以“四声八病”的规则约束诗歌创作,倡导作诗须追求声律的自然和谐。

《诗品》中与诗歌声律相关联的“清”字,其基本用法就是指与浊音相对的平音;进而可以引申为对声律的描述,可理解为自然流畅之意。

2.辞采之“清”

“清”字用作对文辞描述的句子有8处,可以分为三组予以分析。

首先是“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庾、帛二胡,亦有清句。袥诗猗猗清润”[6]75两句。曹旭注:“谓清越之音传之久远,令人旷世同情。”[6]75张怀瑾注:“清,浊之对。清音,清亮高治之音响。”[8]163二者均把“清”与声音的特点联系起来,释为“清越”或“清亮”。然此处钟嵘用语虽是“清音”,但描述的却是古诗十九首的艺术特点,单纯以声音的特点来阐释“清”的含义难免有所局限,因此还需结合古诗十九首整体的艺术特点做进一步考察。《诗品》对古诗十九首的评价是“其源出于《国风》”,“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意即古诗文辞温厚婉丽,意蕴悲怆清远。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诗之难,其十九首乎!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10]26《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称古诗“格高而词温,语近而意远”[11]。可见,历代诗论对古诗十九首的评价集中于其文辞之浅近、意蕴之悲远和感情之真切。这里的“清音独远”亦可以从这三个方面来解释。就文辞一层而言,当时盛行的繁缛文风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所言:“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12]49然而钟嵘对一味追求新词丽句的诗风是不认同的,他说:“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6]260他所崇尚的是不用事、不繁复、由诗人心底自然流露出的不事雕琢的语言,譬如“思君如流水”“明月照积雪”的自然清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格高词温,语近意远。钟嵘以“清”字来总结、评价“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的艺术特点,可见其文辞之清与他的主张相互契合。据此,我们可以将这里的“清”解释为自然浅近、不事雕琢。

评道猷上人、齐释宝月二人“亦有清句”,这两位诗人的诗现存不多,但从现今可以看到的作品亦可见其文辞的清浅自然:“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云过速山翳,风至梗荒榛。”(帛道猷《陵峰采药触兴为诗》)以悠闲自然的笔调写入山采药所见之景:青山起伏,千里相连;山麓之下,长川缓缓流淌于茂林之中。轻云拂掠,远山朦胧;山风起处,荆榛摇动,一副广袤的山川图徐徐铺开。没有语辞的刻意雕琢,也没有故作高深的典故,但整个情景“如在目前”。结合这样的诗风,我们将此处“清”字释为自然浅近。

虽江诗现已失传,但据《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猗猗”意为美盛之貌,或可推断此处清润指江诗辞采之清丽温润。

至于“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至。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6]260曹旭《集注》注“辞旨清捷,谓辞藻诗旨明快清婉”[6]96,但解释得依然不够明确。这里“辞旨清捷”与“怨深文绮”对举,可以理解为“辞清旨捷”,突出班婕妤诗歌辞采之简洁明晰。这一含义与当时尚清谈的时风密切相关。两晋名士在闲谈中非常重视言语的简洁和意旨的深远。如《世说新语》,“(郭)象作庄子注,最有清辞遒旨”[13]169(《文学第四》),“王恭有清辞简旨”[13]379,“恭虽才不多,而清辩过人”[13]415(《赏誉第八》)等都是用“清”字描述语言的简约明晰。而后陆云在论文时所主张的“文贵清省”便与这一用法一脉相承:“云今意视言语,乃好清省,欲无以尚。”[14]刘勰《文心雕龙·熔裁》说:“士衡才优,而缀词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12]356这里的“清”都是文辞简约、不繁芜之意。因此,“辞清旨捷”中的“清”与“清省”之“清”相同,是文辞省净的含义。此外,钟嵘对于在“辞旨清捷”条件下的“怨深文绮”的推崇,表明他所用的“清”是在言辞简洁的同时又具备意蕴深远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文约旨丰。

《诗品》论陶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又谓其“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最后举“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两句,以“风华清靡”来概括陶诗的艺术特点。因此,“风华清靡”即是对其文辞特点的总结,又是对诗歌风貌的评价。就言辞层面而言,“清”便可以理解为“文体省净、殆无长语”同时又“笃意真古”,即语言明晰清省同时又浑然天成、素朴醇正。

此外是“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安道诗虽嫩弱,有清工之句。令晖歌诗,往往崭绝清巧,拟古尤胜”[6]444一句,“清浅”二字的含义,曹旭的《〈诗品〉集注》、张怀瑾的《钟嵘〈诗品〉评注》和王叔岷的《钟嵘〈诗品〉笺证稿》均没有确切解释。但结合前文所谓“才力苦弱”,后文“殊得风流媚趣”,或可认为这里的“清”便是语辞的清浅、单薄。据曹旭《集注》、张怀瑾《评注》以及王叔岷《笺证稿》注,“清工”“清巧”均为清新工巧之意。安道诗虽然缺少力量,却有清新之警句;鲍令晖的诗歌,也往往胜于语辞的清巧。合而观之,这里钟嵘用“清”与前文“清捷”“清靡”所指的文约旨丰相反,无论是“清浅”“清工”还是“清巧”,都给人短小精炼、略显单薄之感。究其根源,这种单薄一方面是由于语言的简单省净,另一方面只注重了清省而忽略了内在的力量。故而,就“清”的含义而言依然是语辞简洁之意。

综上所述,《诗品》中用于描述诗歌形式层面特点的“清”,主要含义指声律之自然和语言的明晰省净、不事雕琢。

(二)诗情与气质之“清”:纯而不杂

描述诗歌内容层面特点的“清”主要关涉两方面,一是诗歌情感,二是诗人气质。在这一用法中,“清”的内涵与其哲学渊源密切相关,比之形式层的含义更为抽象,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以下展开具体分析。

1.诗歌情感之“清”

“清”用作描述诗情的句子有两处:“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6]75“所以不闲于经纶,而长于清怨。”[6]321

如前文所言,“清音”在这里虽指古诗的的艺术特点,但不免要涉及古诗所含之情。古诗多表现离人怨别、游子思乡、亲朋聚散、人生倏忽及怀才不遇的下层文人心态,有“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的无奈,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怅惘,有“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的失落,凡此种种都充满了人生如寄的漂泊感和悲凉愁苦的怨情。这种怨情乃是人生遭际的悲欢离合所产生的最真挚、最感人也最纯净的感情,它不是无病呻吟,不是伪饰,也不是奢靡放荡者的淫佚情思。因此,即便“人代冥灭”,它也依然能穿越时代、地域让后人读来“惊心动魄”。刘勰谓其“古诗佳丽……直而不野,宛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12]49,所言非虚。言沈约“长于清怨”,曹旭注曰“谓沈约不擅于应制、奉诏之类的经纶之作,而长于清愁哀怨之抒发”[6]330。“清”字在这里指感情的纯粹自然。此外,从字源考证,《说文解字》云“凡洁曰清”,“清,朖也,澄水之貌”[15]195。清的本义是形容水清澈、纯而不杂的状态。到了老庄那里,“清”这种纯净不杂的特点被赋予了哲学层面的意义:“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老子·第三十九章》)[16]“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庄子·外篇·至乐》)[17]。“清”既有纯净不杂的特点,又具备自然而然的内涵,更与高深莫测的道密切相关。生活在老庄思想盛行的齐梁时代,钟嵘以“清”评述诗歌之情感,恐怕也不能脱离这种哲学观念的影响。由此可见,钟嵘以“清”描述诗歌情感时往往描述凄怨之情,以状怨情之纯粹、自然。

2.诗人气质之“清”

“清”用作描述诗人气质之清的句子有5处:“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6]60“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6]60“子阳诗奇句清拔,谢眺常嗟颂之。”[6]342“然托谕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6]220“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6]330

“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中的“清刚之气”,曹旭认为是“清新刚健的气质”,张怀瑾注为“清越有劲气。越石诗如其人,意气峥嵘,词多慷慨,故曰仗清刚之气”。二人皆认为这是刘琨作为诗人所具有的清新刚健的诗人气质。“清拔”“清远”也是同样的用法。那么,“清”用于“清刚”“清拔”“清远”到底该做何解呢?曹丕《典论·论文》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将作家禀赋的自然气质划分为清浊两类。这种以清浊论气质的方式与古人认为天地万物源于气的哲学思想密不可分,许慎《说文解字》云“元气初分,轻清阳为天,重浊阴为地”[15]145,《淮南子·天文训》中亦有“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18]。可见,“清”代表着一种向上的、超尘脱俗的气质。另外,刘熙《释名》注:“清,青也。去浊远秽,色如青也。” 清与浊、秽相对,给人一种澄澈、透明之感,譬如深涧之山泉、雨后之桦林、水中之梅影、带露之碧荷,远离污秽,超尘脱俗。联系越石、子阳和嵇康诗歌的内容,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清越刚健的越石诗、颇有劲气的子阳诗,还是清峻深远的嵇康诗,背后共有的都是一种向上、超俗的诗人气质和高洁人品。故此几处的“清”与浊相对,与俗相对,具有超尘脱俗的含义。

“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曹旭《诗品集注》注为“辨彰清浊,品评、辨别五言诗人的流别”[6]67,张怀瑾《诗品评注》则认为此处清浊与下文“清浊通流,口吻调利”之语可以互为参照,均为声律中的清音、浊音[8]13。回到钟嵘原文,我们发现,“辨彰清浊,掎摭病利”意思相近,后文“病”与“利”有鲜明的褒贬色彩,那么“清浊”自然不能是毫无作者感情倾向的、纯粹的声律之清与浊。在曹丕《典论·论文》之前,“清浊”尚不曾进入文学批评领域,但魏晋时期以“清浊”论人之才性的现象却蔚为大观。据统计,在《世说新语》中,以“清”品评人物的情况多达73次[19],而且表现出鲜明的褒清抑浊倾向,如“清举”“清令”“清真”等词都是形容被品评之人的品格之高洁,“清”甚至成为时人理想人格的一部分。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将“清浊”由人物品评领域引入文学批评领域,继续保持了这种对“清气”更为推崇的倾向。因此,此处“清”的含义应该与“气之清浊有体”之“清”同,即诗人高洁的人品和脱俗的气质。

综上所述,《诗品》中用于描述诗歌内容层面的“清”字,主要含义指诗歌情感之纯粹自然和诗人气质之高洁、脱俗。合而观之,无论是纯粹自然,还是高洁脱俗,都含有纯而不杂、去浊远秽之意。可以说,在内容层面上,“清”的主要内涵是纯而不杂。

(三)诗歌风貌之清:典雅醇正

有关诗歌风貌特点的用法数量不多,仅有3处,但其内涵却充分显示出中国文论范畴之模糊性与复杂性,更对魏晋以后尤其是唐代诗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把握起来实属不易。

“清”用于状诗歌风貌的句子有3处,首先是如下两句:“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6]75“希逸诗,气候清雅,不逮于范、袁。”[6]409

如上文所言,“清音独远”从诗歌风貌方面来解释就是古诗十九首的风格之清。钟嵘“深从六艺溯流别”,追溯古诗源流认为其“出于《国风》”。后人亦誉其“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10]26,这也正是对《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特点的继承。因此,这里“清”既是古诗十九首的特点,亦是《诗经·国风》的特点,是醇正自然、清和雅正之意。此外,儒家追求诗歌以礼节情的中和之美,而“清”的本义是水清澈纯净的状态,这种状态与中和之美中感情明朗、和谐的特征有着相似之处,所以“清”也用于状这种适度和谐的美感。类似的用法还有《诗经·大雅·烝民》中的“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古今乐志》中的“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弦数,其声有适怨清和”[20],王世贞《艺苑卮言》曰“李少卿三章,清和调适,怨而不怒”[21],这些“清”字都是指温厚雅正的中和之美。

至于“希逸诗,气候清雅”,曹旭《集注》注:“气候,原指人物的风神仪态,后为画论、书论批评术语,指代气韵、风调。”“清雅,即清新优雅。”[6]410这个解释大体合理,但是不够确切。据《宋书·谢庄传》载:“(庄)年七岁,能属文,通《论语》。”[22]可见谢庄精通儒家经典,在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歌观念影响下,其诗歌风格典雅正统也是自然而然的。故而,此处的“清”也是典雅正统的含义。

然后是“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6]260一句,前文对“风华清靡”做了第一层含义的分析,即形容文辞时的内涵;其第二层含义,便是诗歌整体风貌层面的意蕴,即醇正自然的诗风。渊明诗如“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的蔼如亲切、娓娓道来,“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的不染艳丽、不事雕琢,“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的平淡质朴,正如元好问所言“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也是苏轼所说的“陶诗质而实绮,臞而实腴”。虽然没有时人作诗的错彩镂金,但是读来朗朗上口,如春风拂面,自然清新。这里,钟嵘用“清”字评价渊明诗之风貌,便是醇正自然之意。

由此观之,状诗歌整体风貌所用的“清”字,其主要内涵是典雅醇正。

三、“清”与“自然英旨”

钟嵘《诗品》中的“清”,有的继续沿袭前人所用的含义,有的溢出传统藩篱而独具新意。针对诗歌的不同层面,核心内涵也各有侧重:在评价诗歌声律辞采等形式时,主要含义为明晰省净;描述关涉诗歌内容的情感与诗人气质时,核心内涵为纯而不杂;而在状诗歌整体风貌之时,则为典雅醇正之意。“清”在这些方面的核心内涵与钟嵘主张“自然英旨”诗歌美学理想密切相关,更是这一主张落实到钟嵘批评实践的具体体现。

在诗歌形式层面,“自然英旨”的美学理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钟嵘主张诗歌声律“清浊通流,使口吻调利”即可,倡导自然声律,反对沈约、王融等人提倡的“四声八病”;另一方面,在遣词造句上主张语出胸臆,“皆由直寻”,反对当时诗歌创作“喜用古事”的风气。他认为古往今来的佳句决不是靠拼凑古人的词句所取得,而都是以自然清新、不事雕琢的语言直接抒发诗人因事因物的真切感触。这也是钟嵘以“清”字评价诗歌辞采时的核心内涵,文辞具有“清”之特点的作品必然是明晰省净、不事雕琢的,也便在形式层面具有了“自然”之美。

在诗歌内容层面,钟嵘认为“吟咏情性”是诗歌的主要特征。一方面,诗歌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诗人感物感事而发,不平则鸣,由于情感的真切纯粹才具有了动人心魄的艺术效果;另一方面,作品是诗人性情的体现,诗人自然性情的禀赋不同,创作出来的诗歌便各有殊异,也就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艺术特色。钟嵘笔下关涉到诗歌内容层面的“清”也是从这两个方面出发,主要描述作品情感之纯粹和诗人气质之高洁、脱俗。二者共同具有的这种纯而不杂的状态,既与诗人与生俱来的自然性情有关,又是情感在特定情境下的自然流露。有了这种特质,诗歌也就获得了内容层面的“自然”真美。

就诗歌整体风貌而言,钟嵘所追求的是一种醇正素朴的自然真美。这种真美类似于庄子所强调的朴素自然之美,但并不完全是所谓的“淡然无极”之美。钟嵘在古老的《诗经·国风》中找到了这种自然真美的范本,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素而不淡,情真意切而又温厚含蓄。他许以“清”字的诗皆源出《国风》,继承了这一典雅醇正的传统,显示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风貌。

罗根泽在《中国文学批评史》里将钟嵘评价为“文学上的自然主义”。他写道:“钟嵘《诗品序》里深深慨叹‘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可见他标榜的准的——即根本观念——是自然。”[23]钟嵘的“自然”观念贯穿于诗歌品评的全过程,他以“自然英旨”论述诗歌的审美性,强调诗歌的遣词造句、格律声韵、情感表达以及意境营造的自然而然,追求明晰省净的文辞、纯粹真切的情感以及典雅醇正的诗歌风貌,这也正是他以“清”这一标准品评诗歌时关涉到的主要方面。由此观之,细致梳理和阐释《诗品》中“清”的内涵,或可成为进入钟嵘诗学思想的另一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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