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兰

一

“你是夏花吗？这里是平安法院，请到我院领取传票……”乍一听，夏花的脑里瞬时感觉自己遭遇了诈骗电话，第一反应是想挂断电话。

如今的骗子真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花样不断翻新。夏花平时喜欢看法制频道，看过许多典型案例，也知道身边有一些人上当受骗的经历。她具备较高的警惕性，对电话或短信诈骗是有所防范的。不管騙子的手段如何高明，始终坚信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要贪心，骗子也就无从下手了。尤其是那些所谓的获奖的短信或电话，千万不能理会。有的骗子冒充公安部门、检察院、法院给受害人设套，不管他们怎样巧舌如簧，怎样威逼利诱，骗钱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夏花思绪纷飞起来，似那意识流小说铺展开去。

“你涉及的交通事故一案……”听到此言，夏花相信这个电话确实来自法院。夏花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对于法院，夏花的认识仅限于概念，那是神圣威严的地方。她曾经认为去法院定是与麻烦和纠缠脱不了干系，或者就是一些不法分子终于被法院绳之以法。她认为自己是老实本分人，遵纪守法，这辈子都不会和法院打交道。可人生没有排练，一切都是现场直播。人生总会有些波折，一切皆有可能，总会经历一些好事，坏事，喜事，烦心事。夏花遇到的交通事故就是烦心事，涉及的人相对繁多，牵涉到的事相对杂乱。

夏花所在的小城，一面靠山，三面环水，一条河流环绕小城而去。夏花喜欢小城的小巧和宁静，却也厌烦那些婆婆妈妈的八卦。小城太小，芝麻点的事情，在城东发生，十分钟后城西的小巷子就已经在谈论着。鸡毛蒜皮的纠纷，男女之间的绯闻，与小城息息相关的大事小事，与小城毫不相干的大事小事，都会成为大家的谈资。衍生出各类版本，兜兜转转，事件的真相早已被湮灭。回到事件缘起人物耳朵时，他们也被传言迷惑，无处可寻事件的起因。

夏花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好，我一会儿就来你院领取。”她公事公办地回答了对方。不慌不忙地拎包，看看有没有落下东西。人上了年纪，记性就不好，老是丢三落四。她记起“伸手要钱”：身份证、手机、钥匙、现钱。好，这几样都在，可以出门了。她在镜子前站了站，捋捋头发。她已经开始有白发了，好像是前几年的事情，好像就在昨日，不知是生活的压力所致，还是现在不让人放心的食品所致。母亲那一辈人，六七十岁了，白发只是间杂而已。如今夏花这代人好些在四十岁左右亦是白发丛生，只有用染发剂来掩盖那些白发。近年居然流行起奶奶灰，夏花就此窃喜一阵，以后的日子或许不会再为白发伤神了，自然的奶奶灰招之即到了。

镜子里，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也大张旗鼓地纵横密布，任何护肤品都无能为力了。况且夏花不喜欢化妆，她崇尚“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或许是因为她的懒散，有人说“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她不由地笑了，皱纹更是肆无忌惮。朋友告诉她，表情不要太丰富，否则容易生皱纹。她觉得此说法是有道理的，她认真地听着，可是她做不到。她生性良善，微笑总是挂在脸上。她喜欢乐观地对待生活，她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对它哭，它就对你哭。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笑着面对生活？”生活待她不薄，她的人生平铺直叙，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皆是风平浪静，春光明媚。她满足于她的生活，夏花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要是没有发生那件烦心的事情，她是不会惹上官司，她不会以被告的身份走进法院的大门。

人生有太多的第一次，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得去面对。经历了，就是成长。夏花准备开车去法院，车是去年通过按揭的方式买的。有人说夏花学会了赶潮流，像年轻人一样寅吃卯粮，像那个段子里的外国老太太一样享受。有人调侃夏花是“负二代”，背着房贷和车贷的两个负贷族。想当初夏花的那辆自行车，还是她勤俭节约了一年才添置的。以前从没有奢望过拥有一辆轿车，有一天却变成了现实，夏花觉得生活是充满油珠珠的，日子是乐淘淘的。夏花去考驾驶证纯属无心之举，总之，她去练了，她去考了，她终于学会了一门技术，她拿到了驾照。上午十点过，柏油路上有了一层热气，袅袅升起，仿佛波浪在涌动。蝉声也一声一声嘶扯着，渲染着燥热。

法院位于“5？12”地震后统一规划的行政新区。大山下面河流冲击而成的平地，是块山间小平原。那是一碗泥土一碗粮的肥沃之地，曾经有大片的稻田，有绿莹莹的蔬菜，有梨树、苹果树等果树，一幅美好的田园风光。地震后，小城扩建，良田变成房屋。那巍峨的行政大楼，政府各大机关的办公室分布在里面。井然有序，可是夏花却觉得杂乱无章，因为她没有看出什么门道，进去都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当然，她要去里面办事都是会提前问清楚楼层房号的。每次她从法院经过，看到庄严的大楼，高高的台阶，鲜艳的国徽，颇感神圣威严。夏花有朋友在法院工作，但她从来没有去打扰过他们。到了法院，顺着台阶一步步向上，镇静地走进大门。

二

“鬼招手又出车祸了，这次可是大事哦，客车翻了，已经死了四个人了，不得了哟。”小市民平淡生活又有了谈资的满足，看那位唾沫横飞的兴奋劲儿，就知道他不甘于寂寞的热情有多么浓烈。瞬间他就成了中心，被富有看客基因的市民围了起来。

“那小轿车的司机连驾照都莫得，还敢在公路上跑，现在这些人简直不守规矩。”

“说是那司机已经逃逸了，现在是啥子时代，到处都安有摄像头，跑还跑得脱嗦，是不是？又一人义愤填膺地参与话题。”

“就是哈，别个客车司机开车几十年了，靠手艺吃饭，那水平还用得着说，现在这些小轿车司机，啥子水平，那绝对是小轿车司机的责任。”充满正义的人总是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的义正辞严。

“听说那小车是豪车，那些人就是胀得很，有几个臭钱，飞扬跋扈，一副不得了的样子。一路超车，超了好几辆车哦，那里本来就是弯道，他也敢超车，他自己找死，莫拉别人垫背嘛。”这语气符合现在仇富的社会氛围。

“说是那人是当官的，凭他的工资，他买得起几十万的车？肯定是贪污犯，由此总要挖出贪官来哟，我把话说到这，你们等着看。”仇官的情绪也酝酿开来。

“说是女司机，那水平就可想而知了，女司机已经是除了男人女人外的第三类人，她们脑壳笨，反应迟钝，称她们‘马路杀手那是恰如其分啊。”这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

这些都可以理解为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的版本，人的劣根性就在于无事生非，更不要说发生了某种事情，他们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也就不足为怪。三人成虎，谣言猛于虎，谎话杀人不偿命。

“哈哈，你们知道那出车祸的人是谁吗？就是某某某，还是有些名气的呢，现在可是瓜起了，都进了精神病医院了。”

“她连保险都没有买，这哈子倾家荡产都赔不起，几百万呢，她赔得起？”

“听说有十几人受伤了，躺在医院里，其中有个小伙子还高位截瘫了，她这下子摊到了。她要赔惨哦，如果直接把人撞死了，那还好处理些。现在她要遭惨哦，家属肯定要找她扯皮一辈子呢。”有些人天生就是喜欢八卦，喜欢搬弄是非，喜欢无事生非，人性的丑陋真的让夏花大开眼界。

据说有小市民专门弄了一个什么专题发布会，随时更新。他四处搜寻所谓的最新消息，由小及大，由点及面，层层铺垫，润色渲染。夜以继日，乐此不疲，积累了大量的粉丝。

各种消息以不同的方式传进夏花的耳朵，夏花有点“蒙圈”了，没想到自己会活得如此失败，招来如此的恶言。她气得浑身发抖，她无处伸冤，她也没有办法堵住那些恶毒者的嘴，她也不可能把真相向每一个人解释清楚。她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悲凉，她连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她母亲生病了，和她住在一起，她得强颜欢笑，不能让老人看出破绽。后来才知道这显然是无效的，方圆几公里的小城，消息像长了翅膀样飞翔着，大街小巷都在传播，难免不传到老人的耳朵里。老人不知问题到底有多严重，虽然表面风平浪静，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心里却翻江倒海，焦虑无比，结果是病情加重，夏花只好把老人送进医院治疗。那些关于夏花已经精神错乱住進医院的传言许是由此而来。

三

活在这世道，任何人都没有本事讨好每一个人。夏花也做不到，但是乞丐也还有几个穷朋友。患难时候方能见真情，这确实是让夏花渡过难关的秘诀。

“你受伤没有？只要你没事就好。”听到消息的朋友第一时间打电话询问。

朋友们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夏花才得以从惊魂未定的状态镇静下来。他们拍照，看现场痕迹，他们坚信夏花是无辜的。他们陪夏花在交警队做记录，到医院看望伤者，配合保险公司走程序。有朋友给夏花打了钱，有朋友主动承担了夏花的工作，还有人专程来看望她、开导她。“不就是场交通事故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连皮都没有划破一点，说明你平时善事做得多啊，洪福齐天。”

“只要你没有受伤，其他的都不重要，即使赔些钱，那也是失财免灾啊。”

“人有七灾八难，哪个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遇到点波折，好大个事嘛。你有驾照，你又没有酒驾醉驾，又没有犯法，有啥不得了的。那些胡说八道的，嘴一闲下来就喜欢说是非，你不要理他们。现在是法制社会，一切都要讲证据，他们无非想用舆论来打垮你，你可莫上当哈，就当他们说的都是放屁而已。况且就算是你的责任，你买了保险的，怕啥子嘛。”夏花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伶牙俐齿的朋友。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夏花的老公可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有担当的男人。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替夏花去交警队抵挡家属的纠缠。他没有抱怨夏花的莽撞，还劝慰情绪不好的夏花。“想当初，我一无所有时，你没有嫌弃我，还嫁给我。我们才有了自己的家，我们一起同甘共苦，如今有了车有了房，有了幸福的生活。这次事故就算全是你的责任，就算保险以外我们赔得精光，比起二十几年前，我们现在还多了个儿子。两人同心其利断金，没有过不去的坎，再大的难有我与你一起扛。”

夏花是幸福的，有一个人与她患难与共，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她就是幸福的。在结婚前，夏花认为婚姻就是一场赌注，你要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到了正确的人，那你的婚姻就是幸福的。如果你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了错误的人，你的婚姻就是失败的。夏花的老公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两人还曾山盟海誓过，仿佛情比金坚。可是女朋友的父母嫌弃他穷酸，为了女儿的幸福，他们棒打鸳鸯，最终有情人没能终成眷属。后来的后来，机缘巧合，他和夏花相识、相恋，最终修成正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夏花有时都在想是不是她捡漏了，才会捡到这个潜力股。

亲人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人，血脉亲情深似海。“花，听说你出了交通事故，需要多少钱？你说一声，我们马上给你送来。”接了二婶的电话，夏花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了。二婶和二爸本来在另一个城市带孙子，听到传言心急如焚地准备赶往夏花的城市。

夏花的哥哥陪着她去市里的保险公司协调保险费用。按照规定，交通事故发生后，保险公司会先垫付一部分费用给伤者治疗，但是夏花所遭遇的交通事故涉及三车相撞。第三辆车被客车冲撞到山边岩石上，车辆严重受损，当人们把司机从严重变形的车里救出来时，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在当地医院抢救一天后便转到省医院去了，多处骨折的他要马上手术，急需大笔费用。救人要紧，夏花和哥哥一起找了保险公司。夏花投保的保险公司还算靠谱，工作人员尽心尽力，特事特办，公司为伤者垫付了大笔治疗费用，解了夏花的燃眉之急。

夏花的弟弟自考了法律专科和本科文凭，他主张走法律程序。可是夏花还有些犹豫，她想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总觉得不应该去到法院那样的地方。“姐，你的那些想法是哪个时代的观念，打官司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现在是法治社会，打官司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不用理睬那些流言蜚语，也不用和那些死搅蛮缠的人打交道。我的朋友小张是有名的律师，我请他给我们打官司。”

夏花的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夏花把现场的图片发给了小张，“姐，我看你的车子受损的部位是车门和轮胎，足以证明是对方的车辆撞了你的车。如果是你撞了对方，你的车受损的部位应该是车头部分。再看事故现场的痕迹，你的车胎爆裂后滑行的轨迹起点是在你的行驶道路内。你是没有责任的。”小张专业的分析让夏花吃了定心丸。

四

时间是疗伤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流逝，夏花沉重阴霾的心情有些转化，她才能冷静地回想起事情的经过。阴郁的天气，天空中零星地飘着雨，秋雨连绵的季节，小城多日都没有放晴。湿漉漉的道路，让夏花有些莫名的烦躁。她小心翼翼地慢慢行进在路上，小城通往外地的省道线顺着山势蜿蜒，弯道自然就多。很多地方是就着山势开凿出来的，一边是陡峭的岩石，一边是悬崖，下面是波涛滚滚的河流，危险性随处潜伏。曾经发生过客车和旅游车因为车速过快直接冲进河里的交通事故，伤亡惨重。道路上两车相撞擦碰的事故时有发生，前不久才发生了摩托车撞上大货车，车毁人亡的惨剧。

夏花更加小心，车行至鬼招手处的弯道，客车迎面而来。她本能地踩住刹车，车停止不前了。夏花吓出一身汗，她拉车门却拉不开，再拉，车门终于开了。下车看，车门被撞了一个坑，前轮胎也爆了。夏花正准备拨打交通事故电话时，却听到一声闷响，转头看去，那辆与她车相撞的客车侧翻在道路上，还有一辆车被客车撞扁在岩石边的排水沟里。此时，她拨打电话的手指像被电击般僵硬，她整个人也僵硬地伫立在原地，脚步像被什么钉住了。交警到了，救护车到了，夏花的老公和朋友也到了。她木讷地看着各司其职的人们，那些忙着救人的人们，那些看热闹的人。她机械地应着交警的问话。

后来就有传言说是夏花弯道超车，说是她的责任。她坚信自己行驶在自己的道上，客车说他们没有行车记录仪。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有的，还原现场，客车越道路中心线行驶，并且还超速。交警队根据现场勘察做出了裁决，客车负主要责任，终于还了夏花清白。后续的伤残鉴定，保险赔付等事情是夏花所不懂的，客车的处理人是有经验的，因为他们经常处理事故。客车司机、售票员毕竟人多势众，始终占据着舆论的主流。加之他们的传播途径广泛，渺小的夏花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她最终听从了弟弟的建议，接受了法律处理的方式，她相信法院是公正的。

走进法院，夏花相信她的烦心事也会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