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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
——变革时代的人品与画品

2019-01-03

中国画画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木刻

我们身处的时代是个变革的时代,而且往往翻天覆地。具体到对人品的判断,时尔会有一百八十度的扭转,至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更是常态,因此谈论起来并不容易。

有句老话叫“盗亦有道”,那是指在传统社会里,即使最不遵循主流价值观的边缘群体,也有基本的底线。而我们记得几十年来耳熟能详的另一句话,即“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由此可知现代社会中所谓共识的沦落。以政治对手的是非为标准,采取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被认为理所当然。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与鸿沟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这样一个时代,个人品行是很难辨别的,如果彼此立场不同甚至根本不可能作出近于准确的判断。

只有置于如此背景下,今天来谈论人品与画品的关系,才有意义,也可能多少说得清楚一些,尽管仍然很难。

高逸图(局部一 ) 明·董其昌

高逸图(局部二 ) 明·董其昌

我想以江丰先生为例来试图阐述。这位依靠自学、在斗争中成才的版画家出道很早,1931年,即和杭州艺专学生张眺、于海等组成“上海一八艺社”研究所,举办“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并出版画册,鲁迅为此写了序文。随后他参加鲁迅搞的木刻训练班,成为13个学员中坚持到最后的。1932年,在田汉鼓动下,江丰与艾青等人组织了“春地美术研究所”,并在八仙桥举办了木刻展览,展品中几十幅珂勒惠支的作品就是鲁迅提供的。展览会后被捕(应当不仅仅因为办画展的缘故),坐了一年牢,期间曾与邓中夏同狱。出来后,他帮楼适夷办左联刊物《前哨》。1933年再次入狱,这次判了三年。1935年10月提前获释,随即组织铁马版画会,发起“上海木刻作者协会”,又与广州“现代版画会”合作,筹组“全国第三回木刻流动展览会”,1937年在胡风支持下得以在汉口展出。江丰个人的木刻创作,大致从1928年至1943 年。早期作品受鲁迅先生喜欢的珂勒惠支影响明显,艺术上还谈不上成熟,却充满力量与热情,和他全身心参加革命的心态是吻合的。

清算斗争(木刻 )(局部 ) 江丰

码头工人(木刻 )(局部 ) 江丰

他创作活动的高峰是在“铁马”时期,围绕着四种题材:其一,表现劳动人民悲苦,如《母子们》《何处是家》;其二,表现侵略者残暴,如《一二·八之回忆》;其三,表现人民武装反抗,如《向北站进军》《出发》;其四,表现牢狱生活,有《囚》《审判》,以及稍晚的《国民党狱中的政治犯》,此时受苏联木刻的影响更多一些。

至于到了延安以后,作品以反映根据地新生活为主要特征,包括《开荒》《女生开荒队》等;表现根据地革命斗争的作品有《平型关连续画》系列、《延安各界纪念抗日阵亡将士大会会场》《清算斗争》等,后者表现的是斗地主的场面,呈现出对民族化和本土化的追求。

纵观江丰十余年的创作历程,可以称得上人品与画品高度统一。

认同他理想追求的人,赞赏其作品的尖锐和力度并在实际斗争中发挥了很大作用,而当年的政府显然并不予以认同,乃至两次把他投入监狱,而一部民国美术史,也不会有江丰的位置。

到了延安后不久,他就把主要精力投入文化领导工作,成为根据地美术活动的重要组织者。

1949年9月江丰南下担任国立艺专书记后,创造了这所学校的“外西湖时期”,据金冶先生回忆当时:“大家办公和居住都是在那所有着面积不大的办公楼的旧校舍里。那是一幢简陋的两层楼房,楼下是办公室 ,楼上就是宿舍。当时住在一起的除江丰外,有刘开渠、庞薰琹、张漾兮等七八个同志,白天大家都忙于工作,每到晚上就常挨门串户,互相聊天。如果在天气暖和的季节,就常常集聚在平湖秋月喝茶。这看起来是聊天,其实所谈的大都是学校里应兴应革的事。江丰同志如有什么想法和打算也常在这时候提出来,并听取大家的意见。无论什么重大问题,大家都无拘无束地谈出自己的看法,等到酝酿成熟,深入到群众中征求意见后才作出最后决定。因此那时很少开什么会。几乎没有让开会占去其他时间。在这一时期,同志之间毫无隔阂,心情是非常愉快的。江丰同志把老解放区深入联系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良好作风,极好地运用到自己所担当的领导工作中去。因此每个同志关心别人都甚于关心自己,都是一门心思地想把学校办好。”笔下透露出一种相当温暖的气氛。

与此同时,江丰按照领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精神,对学校实施改造。一是干脆取消了传统的中国画系,所有原来此系的学生,都合并到西画系去,改称绘画系,课程安排没有传统中国画的内容。在江丰看来,“中国画都是落后的、不革命的:山水画是山林隐居,花鸟画是风花雪月,都是为资产阶级等有闲阶级服务的。中国画不能反映现实,不能作大画,必然淘汰。将来定有世界性的绘画出来。油画能反映现实,能作大画,是有世界性的。”而这油画,又专指现实主义的,除此之外,对以林风眠为首的“新画派”,即受印象主义与其他西方现代绘画影响的教授们,他很不以为然,虽然也有各种因素发生作用,最后结果是导致以林风眠为首所谓“新画派”的教师,先后被迫离开学校。中国画教师虽留用,却多在总务科等处打杂,后来专门成立一个民族遗产研究室容纳这些人,但仍不让上课。

冰雪中的东北抗日义勇军(木刻 )(局部 ) 江丰

江丰在做这些事时,没有个人成见,完全出于对革命的信仰,包括一些并不同意他主张的人,也不乏对其品行的称许。

袁运生说,江丰“喜欢艺术上真诚与生活上真诚的合一。他就是这样整体性地去看待一个人和这个人的艺术。”

他的学生迟轲说,“他深思寡言,很少笑容。他的坚定的原则性,清苦的物质生活,包括他的独身,都赢得我们对他的敬爱”;他是“真诚的理想主义者,纪律甚严而操劳过度”。

吴冠中也说:“毫无疑问,他是坚定保卫革命文艺、现实主义美术的中流砥柱,我这样的‘资产阶级文艺观的形式主义者’当然是他排斥的对象。但我感到他很正直,处事光明磊落,他经常谈到文化部开会总在最后才议及美术,甚至临近散会就没时间议了,他在中央美术学院礼堂全院师生会上公开批评文化部长没有文化,当时文化部长是钱俊瑞,大家佩服江丰革命资历深,有胆量。”

然而据潘天寿回忆,1950年秋天,江丰在国画改革讨论会上说话时态度是很神气的,参加会议的黄宾虹等老先生,“都好像是一个权威下的童养媳,谁也不敢提出不同意见。一面也因解放不久,许多国画老先生对于党的文艺方针了解不多,只得哑口无言地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至于潘自己“得到中国画必然淘汰的断语,很像判决一个死囚一样,真使我浑身茫然。”但因“对于国画该不该淘汰的问题,还不能十分搞得清楚,因此只能噤若寒蝉,不敢发一句言论”。

显然不同境况的人,对他的印象与体察还是不尽相同。

江在华东分院呆到1952年底,即上调至中央美院任副院长,后代理与继任院长,这表明上级有关部门肯定了他这一阶段的工作。

但革命意志很坚定的江丰,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人民日报发表了《美术界的纵火头目》一文,专批江丰,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他的罪行主要有六条:

丹树碧峰图(局部一 ) 明·董其昌

丹树碧峰图(局部二 ) 明·董其昌

(一)抗拒党的文艺政策和方针,违背党的教育方针,将美术学院变成自己个人的独立王国。

(二)拉拢、勾结党内外对党不满分子如彦涵、莫朴、杨角、张晓非等组成以自己为首的反党集团,共同反党。

(三)整风期间,发动反党集团,组织、煽动群众,向党猖狂进攻。

(四)印发“五月会议”记录,向全国点火,并煽动杭州分院闹请愿,搞大民主,成为美术界纵火头目。

……

都是无中生有的弥天大罪,至于背后原因,他并不知情,内心纠结可想而知,按那时的认识,认罪才是对党忠诚与改过重新的前提,否认组织的说法则是负隅顽抗,如何行为才合乎信仰和道德?

直到1979年在最后一刻得以平反之前,革命队伍里与整个社会,没人会认可一个右派分子的品行,也没人再提他当年那些卓有影响的木刻作品。

复出后,江丰回到领导岗位。经过这么一番挫折,他对世界与美术的看法都发生了一些改变。

吴冠中这样说到此时的江丰:“他出席了在中山公园开幕、以风景画为主的迎春油画展,并讲了比较客观、宽容的观点,且赞扬这种自由画会的活动,颇受到美术界的关注和欢迎。他依旧是美术界掌握方向性的领导,观点较反右前开明,但对抽象派则深恶痛绝,毫无商讨余地,大家经常说‘探索探索’,他很反感:探索什么?似乎探索中隐藏着对现实主义的杀机。我发表过‘关于抽象美’的文章,江丰对此大为不满,在多次讲演中批评了我,并骂马蒂斯和毕加索是没有什么可学的。”尽管江丰曾亲访吴宅而未遇,后来在护国寺大街上两人偶然碰到时,他赞扬吴冠中的风景画“很有特色,可以展览,但现在还不到时候。”表达了一种善意。然而据吴说:“我们显然还是不投机,见面时彼此很冷淡。在一次全国美协的理事会上,江丰讲演攻击抽象派,他显得激动,真正非常激动,突然晕倒,大家七手八脚找硝酸甘油,送医院急救,幸而救醒了。但此后不太久的常务理事会上(可能是在华侨饭店),江丰讲话又触及抽象派,他不能自控地又暴怒,立即昏倒,遗憾这回没有救回来,他是为保卫现实主义,搏击抽象派而牺牲的,他全心全意为信念,并非私念。”

江丰晚年的亮点之一是对星星画展的支持,而他反对抽象绘画的讲话就发生在清除精神污染时期。这两者都造成一定影响,同时也在不同的范围里激起不满。

至于何以展现出此种并不和谐的面目,内心逻辑又是什么,我们只能推测,很难完全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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