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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女

2018-12-11◎黎

散文诗 2018年17期
关键词:母亲

◎黎 子

重磅/瞿顺利 图

第一辑 女娲之手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黄土女女。春天在黎明诞生于粉色桃花,蓬勃如初。

白昼崛起无数光芒。

马莲河畔,女娲摔掷绳索,縆泥作无数状如月亮的女人。

赤裸,灵动,与男人各自为一半,拯救人世间的寂寞幸免于难。

女人的胴体是土做的,在人类的童年。麦子的颜色一遍遍呐喊,手指伸向苍穹。

只是后来,女人的身体进化成塑料与硅胶,她们进城,招摇过市。

只有一部分透明的母亲,固守河畔。受命于人类的祖先。

黄土地上的女人,收拢起围裙,在明媚的灶火旁生儿育女。

天是黄的,地是黄的,太阳是黄的,男人的脸庞接近风霜。

与高原虎狼战斗,花光力气之后。

黑夜便属于女人。

黑夜给予她们更明亮的瞳孔,以便她们如狼似虎进入男人的梦境。

在梦境里斩锄乱草,撵除虚妄,种下十二颗新鲜的太阳。

黄河之岸,山丹花如仙胎垂临,遍地烈焰灼烧天空。

参罗万象的不止伏羲的妻子,引日月之针的女娲。

周先祖将第一粒麦粒的种子交于黄皮肤的女人,从此麦田里诞生婴孩,生长诗人的黑色翅膀。

岐伯教会第一个女人辨认出山谷里的柴胡、丹参、鹿茸和苍耳草。

从此河岸左岸篝火燃到天明,疾病与魔鬼躲到鸣沙山之外。

芦笙竽瑟,鹿皮高悬。火焰中雌雄合一。

赤裸脚踝新戴骨链,跳起最原始的舞蹈。

年轻的女子临河而立,河水倒影成一只凤凰玄鸟。梳理羽毛,嫁作人妻。

那是神的旨意,在春天的第二十二个夜晚,与太阳之子交合。

洞房设在高原之上,凿山洞而居,拢日月之光。

一双蛟螭缠绕成一根灯芯,向日葵野兔一样在山野奔跑。

来年春天,高原上最勇敢的年轻男子,会被冠之以父亲,收获一个洁净的婴孩。

像无人能够打听一场春雨的降临。春天是生的季节,一只寄居在蚕茧的蝴蝶不能从镜中走来。

普天下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在春天受孕,在太阳下成熟。

可是。人类忘记了驻守河畔的透明的母亲,忘记了縆泥造人的女神。

后来,在山野里长成的许许多多女子,褪去泥身,化妆成妖精。

潜入城中,重新做人。

第二辑 雌性之躯

她曾在初夏的麦田里翻滚,在高粱地里像只飞鸟一样倾泻天空。

红肚兜。绿袄袄。香荷包。长辫子。母亲的青春不止一种。

我诞生于夏末的黎明,生着一双羔羊般的褐色眼瞳。

我的山羊母亲。我的石头父亲。

黑夜从来不给女童快乐的权利。

猫头鹰藏在山头啼唱,杀人越货。狐子下山抓鸡,偷孩子眼珠。

躲在白杨树后的醉酒男人要强奸守寡多年的婶婶。

我喝羊奶长大,学男娃甩鞭子,滚铁环。下山抬水,上山放羊。长大后雌雄同体。

成为一只背离性别的山羊,逃离审判,逃离母亲。独自在人海中寻找一个可以扮演父亲的男人。

农历十五,月亮的潮汐进入我体内。

当黑夜从我的身体里流出血液,我知道,母亲的预言是不可僭越的神灵。

来自古老的哀愁,是母亲遗传给我的唯一属性。我应当庆幸。

庆幸自己,生为女人。

外祖母诞过六个精灵,其中两个夭折之后,她把它们高挂于山嘴的椿树。

四面八方的风从山谷袭来,虫鱼鸟兽从天空袭来,万物高歌,为死去的婴孩吹奏安魂。骄傲的女人目光辽远。

母亲也诞生过六只羔羊,他们来自不同的父亲,眼神清澈,如出一辙。

她曾二十八年背井离乡,与饕餮之徒搏斗重伤。最艰难的岁月,她有没有想过,宰杀一只羔羊,换作她通往荣华富贵的门票?

麦子,金黄色的麦子坐在夏天的浪上。

芒状王冠歌唱自然界的乳房。

大地拥有世间最深情的颜色。

菡萏花苞结出兽骨,岩蕊莽林凝望琥珀。

整个高原流淌马奶子香。

马匹飞驰,牛羊哺育,雷电与大地疯狂交媾,生出青色原野。

我亲眼看见那个村庄里的疯女人,在一个盛夏的黄昏。为给邻家孩子摘山崖上的青枣,坠入大地的洞眼。

大地吞噬了一个雌性躯体,却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

“神灵与护佑都是骗人的吧!”

从此不再相信残忍的神话。我背起沉重的书包爬出山谷,腹藏诗书,远离羊群。

发誓做太阳的主人,不再重蹈村庄疯女人的命运。

当母亲坐在窑洞门槛一遍遍温习年轻时的刺绣。刺一个艾草香包,绣一双鸳鸯鞋垫,送情哥哥哟送情郎。

龙凤金鱼小老虎,狮子蟾蜍大蜈蚣。以龙蛇为图腾的结合才是天意,被虫鱼鸟兽见证过的爱情,才能禳灾避邪,天长地久。

白垩石的光彩穿过母亲右手,中指顶针清脆,我躲在窑洞深处的暗河里洗骨头。

当一张空白的稿纸展开在我面前,当我把一个完全空白的自己交给男人。

天上的神兽会庇护一根瘦骨嶙峋的肋骨吗?

母亲的爱情太过天真,它只属于高原上的女人,不属于我。

我的骨头已经洗净,剔除了羔羊的膻味。

背朝太阳,磷火盛开,青色火焰将我即将成熟的身体重铸。

飞天仙女几千年来固守莫高窟一间闺房,永远不会出嫁,却被世人瞻仰。

我见过。

当两腿之间流出鲜红色的,山川,河流,盛夏的石榴花。一个女人才能接近完整。

对着镜子种植春天,与雄性之躯碰撞火花。

我念过很多的书,我知道怎样让自己的身体获取快感,与满月同时抵达高潮。

不做被人供奉的女神。

我要做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第三辑 婴孩之瞳

就像秋天,少女的身体浆果一样裂开。

我们用双手分开黑发,扔掉绑在腰肢上的牛皮山鼓。

羊角。苹果。蜂巢。嘴唇。原始的馈赠给予我们不同于橱窗玻璃的性感。

西装革履的男人更喜欢邪恶放肆的野猫。戴上面具,将白羊般的乳房高高束起。

在夜里,汲取银河汎水,白天,啮噬玻璃建筑里的金属氧气。

黑夜与白昼,我们一半为兽,一半为人。

永无安宁的青春。嗜血的蓝色火焰。

一群来自高原的年轻女子,褪去泥土之身,拔光所有羽毛。玄鸟之神死了。

从大陆腹部出发,进入湖泊、海洋、城市、南方。

脱离祖制,探索祖国的四面八方。交换你,交换凤毛麟角。

工厂。饭店。发廊。巷子口。服装店。夜总会。工地厨房。

我曾在许多地方认出她们,羞于相认。背过头,用更深更浓的妆容掩饰自己的高原红脸庞。我跟她们,不是同类。

我已把自己的骨骼清洗干净,拥有气质女子的芳香。

把秋天举过头顶,辨认出更高明的雁群。

了无痕迹的进化方式。

盥洗我,盥洗古老的创痛。

白昼与暗夜的阴影重合,柿子树不在秋天结果。完全抛却兽性,改头换面做人。

我潜入天堂,接受高等教育,接触有教养的人类,被更先进的文化熏陶。

长出白色翅膀,负责引诱迷惑众人眼光。

夜店。约炮。隆鼻。丰唇。瘦脸针。玻尿酸。割眼皮。开眼角。Hermès包包。Burberry风衣。Lamborghini副驾。ins网红。

是这个时代,一个优秀二十岁女孩应该拥有的华丽皮表。

外祖母曾说,圆润大腚的女人更受注生娘娘宠幸,梦里经常有蛇出没。

可这座城市到处都是蛇精脸,小蛮腰。她们如何在子母河里,淘洗出一个哭声震破天宇的婴儿?

比麦芒还痛苦的中心。

深夜。每脱掉一次白色翅膀,儿时贮藏于体内的火焰就熄灭一缕。

假如有一天,红色火焰彻底湮灭。从此,我再无故乡。再无法变回一头雌性羔羊。

青梗马蹄莲成群结队举行一场盛大婚礼,佛焰苞要赶在冬眠之前做一回新娘。

遥远的驼铃被乌鸦桎殇。误入歧途。我身体的秘密被月亮公开。

胚胎始于夏夜,种子始于一个叫龚滩的古镇。

如果明日的星辰高过粮仓,如果前路不再被浮华荣光缰绊。

大地会生下那个孩子。

我掴心爱男人的耳光,左一刀,右一刀。利刃刺进一只蜂王的子宫。

无数花朵枯萎,无数蜂巢崩塌。

随花期迁徙的养蜂人死去了。遇水而居的女人死去了。俊俏的小母马死去了。

一个精灵,胎死腹中。半人,半羊。是他的面孔。

这座巨大的城池,每天,都举起无数面容模糊的婴儿,从一个歧义句里重重摔落。

被冲进医院的下水道,是他们生来就该有的命运?

在东方的荒原之上,从此再无流亡居所。在无数个生与死的边缘,绝望,用一个苍凉的手势将我掩埋。

妈妈啊,为何你不告诉我?

告诉我世间除了男人,我们首先要战胜的敌人,是自己?

告诉我比浴缸与王座更重要的,是一个女人身为母亲的荣耀?

告诉我城市文明的外衣下,潜藏着种种灰色杀戮?

告诉我超声波、噪音、红外线、X射线会一点一点噬啮我们的犄角?

告诉我三聚氰胺、地沟油、防腐剂、雾霾、PM2.5和撒旦的黑色果实,会侵蚀我们的红色血液?

氧气被吸光。我成为一株无花果树,在一只犀牛的子宫里坠落。

第四辑 鳐鱼之骨

我的女神,每一个都肉体鲜明,活生生的女人。

她们教我读书写字,遵从直觉,倾听内心,用黑夜的手指向车马招魂。

教我向一面镜子,或一个男人,打开只属于自己的身体。

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

而母亲信奉的女神只有一个。她是虚幻。是镜中月水中花的一瓢虚妄。

高高在上,传达原始讯息,向卵石之眼取经。从不倾听人间苦难,不挽救任何一个死于花萼的女人。

我宁愿与鬼魅狐妖为伍,戴上面具行走世间,专门斩杀人面禽兽。

故乡的女子没有白马,归乡需要紧拽火车的尾巴。

而我拥有白色翅膀,可以独自飞跃额上的冰原。

“姐姐,村里的疯孃孃生了一对双胞胎婴孩,养不活了。爷爷们想把孩子送人。

姐姐,我想抱回来,我能,养活他们,长大成人。”

妹妹今年二十岁,十八岁嫁人,婚后打工,去年刚诞下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儿。

我是姐姐,读过很多的书,跋涉过很远的路,目光坚韧如矢。

她征求我的意见,像祈求神明的旨意。

“你是不是傻!”

想要吐出的话语被一个惊叹号打败。

这一刻,脑海里有无数野马飞驰而过:前途、梦想、自由、生活、法律、教育、人民币。鸽子笼巢穴,蓝天下飘飞的尿片,被弄脏的华丽衣裳,未写完的爱情篇章,拦腰折断的诺贝尔奖,破碎的诗歌王冠,被浸染的传奇人生,和渐渐沉没的黄金海岸岛。

却唯独没有想到,作为瓜熟蒂落的女人,养育幼灵是你最初的使命。

而妹妹,却如何能如此率真,以童真方式交付善心?

在一片废墟上做梦,梦见冬天,所有候鸟归乡。

假若蒺藜草能够愈合被烟头灼伤的女儿之身。

天竺葵哗然一片,撕裂丝绸般柔软的梦。

逃离繁华漩涡,回到故乡。故乡的冰凌会融化自己,弥合新鲜肉芽与创痛。

桃溪河畔,对母亲说起那个心仪已久的男子。

“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比你的妹妹们更值钱,嫁人得卖二十万。”

黄昏是我一天中记性最差的时候,赩然色光晕灼烧脸颊。

我忘却了,故乡早已不再是儿时故乡,母亲也成了靠金币滋养的巫婆。

我的根系破碎,无处安放。

残疾的雪花跌落一地,而我,完美地,只剩下健全的四肢。

沉默如雪的呼吸,像盐缸里的西鲱,冷酷。冶艳。无声无息。

让纯金的婴儿留在我的国度,让属水的孩子遣返北极。

这世界已习惯牝牡骊黄,喜欢漂亮表象。

为了不死的艺术,我愿意,改名换姓,抽筋剔骨,并且以一个女人的名义起义。

重新做回一只玫瑰色羔羊。

卷柏,生在悬崖之上,随风移动,遇水而荣。得到这株九死还魂草,才能找回初生时的魂魄。

成为一棵没有脚的植物,像美人鱼一样,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成为伍尔夫的奥兰多,以三十岁为界限。一半男人,一半女人。

做一条鲷鱼,雌雄转换。行使天命。

从此双性同体。丰腴饱满,也英武刚强。

忘记古老的哀愁,摒弃初生的鳞片。

所有的苦难从这里出发,所有的曙光也终将在这里抵达。

六千万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汪洋,六盘山与月亮山背靠背,一对倚在深海的姐妹。

一只将身体掩埋沙粒的鳐鱼,背部长出红色刺棘,用唾液毒死接近我的人类。

我只是一个雌性的女人,生来带有月亮的光晕。大地是我唯一的属性。既能生儿育女,也能独立行走。

可是。你忘了,忘了,忘了。

那倒立如版画的少女,再不能,摘下清澈的骨骼。

给你,万年前的初夜。

为你,化身为鱼。

注释:周先祖:指周先祖不窋。古时黄土高原西北部多为戎狄之地,周先祖不窋率族人赴今甘肃庆阳,教民稼穑,开启了农耕文明的先河。

岐伯:中医鼻祖,相传出生于甘肃陇东地区,在此地成就了举世瞩目的《黄帝内经》。

注生娘娘:又称送子娘娘。众神中掌管生子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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