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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一、风流灵巧、自作聪明

晴雯本是赖妈妈家的丫鬟，因得贾母喜爱，把她赐给宝玉。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赞她“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贾母也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可见贾母是把晴雯放在宝玉之妾的位置上来使用的。但，就是这样一个将来可以给宝玉使唤的“美妾”，最后竟落得个被撵出、担虚名、后病死的结局，实在令人深思。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是《红楼梦》中曹雪芹给晴雯的判词。曹公把晴雯的悲剧归结为“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是非常贴切的。“性格决定命运”，晴雯的“风流灵巧”、“自作聪明”正是其悲剧产生的首要因素。

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导火索源于一个与她不睦的下人——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因素日怨恨晴雯，便向王夫人吐槽晴雯有轻狂之态，并加以诋毁，这勾起了王夫人对晴雯曾经的负面记忆，又见晴雯活脱脱一个“妖精”样子，是自己素来最讨厌的“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便认为这“狐狸精”必定勾引、带坏了宝玉。所以十六日，王夫人进大观园清人时，心中所攒的各路怨气一齐爆发，硬生生地把个恹恹弱息的晴雯架出了贾府。

那么，王善保家的为什么要构陷诋毁晴雯呢？追溯前文，将脉络理清以后发现，这苦果却是她自己种下的。

事情始于赵姨娘和贾政闲谈宝玉和贾环的婚事。不料被丫鬟小鹊听了个只言片语，以为赵姨娘在挑唆贾政父子的关系，便深夜赶往怡红院报信。这个错误信息导致宝玉以为贾政要检查他的功课，慌忙挑灯夜读，临时抱佛脚。忽有丫鬟说有人从院墙上跳下，这时机灵的晴雯为宝玉想了一招——借此装病，就说被吓着了。为了将戏演得更加真实一点，晴雯大张旗鼓地宣扬宝玉吓病，拷问守夜人员，并亲自去请医拿药，最后惊动了王夫人和贾母。而那些被她整惨了的仆妇们，对她的怨恨更加深了一层。

事情还未算完，她这番自作聪明的举动引得贾母大动肝火，下令整饬工作作风，严抓劳动纪律。又因邢夫人从傻大姐那里得到绣春囊，于是引起了轰轰烈烈的抄检大观园，悲剧也就此发生。本来想给宝玉编个逃避学习的理由，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受牵连的却是自己。脂砚斋有评：“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非常中肯。

二、得理不让、锋芒毕露

读《红楼梦》的人，总爱拿晴雯和袭人放到一起比较，觉得袭人温柔和顺、贤惠稳重，会“夹着尾巴做人”；而晴雯做事鲁莽、肆意妄为，甚至在某些时间、场合还有点嚣张跋扈。的确，晴雯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她不谙世事，嫉恶如仇，锋芒毕露。所以有人说，晴雯若能跟袭人学一点为人处世的哲学，知道藏藏锋芒，懂得伏低做小，也不至于被冠以“莫须有”的狐狸精罪名撵出大观园。

抄检大观园只是导致晴雯悲剧的直接原因。实际上，从她的生活轨迹来看，晴雯的个性才是其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当然，如果晴雯不自作聪明地让宝玉装病，不把假闹剧搞得太大、太张扬，或许她的死不会来得这么快。但从长远看，晴雯太过犀利，其心直口快、锋芒毕露且得理不饶人的个性，却让我们感到她的死却是必然。

晴雯心地纯洁，爱憎分明，不但不愿意媚上，骨子里还特别鄙视那些挖空心思讨主子喜欢、千方百计往高枝上爬的奴才们。当然，这种个性使她在大观园里极不受待见。她的伶牙俐齿、大鸣大放不仅招惹到了王善保家的，还开罪了很多人。因宝钗进怡红院找宝玉说话，晴雯背后抱怨其“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得罪了宝钗；假宝玉之口不给黛玉开门，惹得黛玉流泪，得罪了黛玉；因豆腐皮包子、酥酪等事件，使李嬷嬷记恨晴雯；暗讽在王夫人面前谄媚的袭人，让袭人不爽；摆出领导的架势批评红玉失职、讽刺她攀高枝，又使红玉心有芥蒂……不过，让人痛心的是，晴雯所做的这些事，都是出于她的真性情，丝毫没有害人之意，却落得强敌环伺、危机四伏，自己亦浑然不知。

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晴雯“得理不让、针锋相对”的个性有个集中展现：“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大观园中一个普通丫头，面对恶奴王善保家的及其贾府掌门人凤姐的赫赫威势，非但没有退却，而且直面对抗，还反唇相讥“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这充分说明了，晴雯是勇敢的，是正直的，也是犀利的。她把做人的尊严放在第一位。在她眼里，不论主子奴才，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是值得用生命来捍卫的。所以，在其他女孩子俯首听命、任其践踏的时候，晴雯出现了，石破天惊一般，这不能不令人扼腕。可是，正是这种得理不让、咄咄逼人、针锋相对的个性，使晴雯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

三、心比天高、宁折不弯

晴雯是下等的奴才，但“心比天高”，因长相俏美，又擅长女工，有些恃才傲物、目无下尘。可以说，晴雯是大观园中最不像丫鬟的丫鬟。她在主子面前任性使气，在仆人面前端架子摆谱，一副天生的小姐脾气。

“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是犯封建等级制度大忌的。昔林黛玉进贾府，出于官宦之家，贵为千金之躯，却步步小心，还时有寄人篱下、低人一等之感。晴雯出身卑微，却屡有小姐心态、主子做派，焉能不悲剧？

所以，王夫人要将晴雯撵出时找的第一个理由就是晴雯“懒”。“懒”也恰是晴雯小姐心态、主子做派的集中反映。在宝玉房里，晴雯大多不会主动干活，常态是摆出小姐样子在床上躺着。麝月曾笑她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晴雯也承认自己“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也直接说她：“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再联系晴雯看病时露出的那小姐般精致的长指甲，更说明了懒惰是不冤枉她的。

作为一个丫鬟，像袭人，认清自己的角色，摆正自己的位置，勤劳本分，务实肯干，必得贾府上下喜爱。而懒惰则是一个致命的伤，在劳动纪律森严的贾府内是绝不允许的。遗憾的是，晴雯却看不到这一点，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任何人的奴婢。所以她从来不会像其他丫鬟一般无条件的顺从宝玉。她恣意任性、“为所欲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宝玉拌嘴，撕宝玉的扇子；也可以像主人一样高高在上，“肉刑”低她一等的丫鬟坠儿，并“假传圣旨”将其赶走。当然，晴雯天性率真，是个完美主义者，并不懂什么为人处世，也不管什么主仆关系，所作所为皆天性使然。晴雯解放了她的天性，任由了自己的脾气，却触犯了封建宗法的底线，她的悲剧可想而知。

红楼梦七十七回：在病榻上，晴雯向宝玉说道：“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这里，我们看到，面对封建势力的全面打压，“心比天高”的晴雯已无力回天。但她内心是挣扎的，是反抗的。

晴雯是一个没有奴性的人，或许她的世界里永远没有屈服这个词。在“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情况下被赶了出去，她依然倔强着不肯低头。一声“我太不服”，表达了内心强烈的冤屈和不满。然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剪下自己的指甲赠与宝玉，又和宝玉交换了小棉袄。她哭着对宝玉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直接把勾引宝玉的“狐狸精”骂名坐实。这就是晴雯，一个内心倔强的晴雯，一个光明磊落的晴雯，一个满怀情谊的晴雯。她飞蛾扑火，以死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后世有学者评价，“晴雯高傲，她我行我素，不跟世俗妥协，是极有个性的少女。袭人刚好相反，圆滑内敛，不张扬骄矜，很懂得保护自己，虚心慎虑给自己安排好出路。”其实，晴雯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绝不会通过耍心机、拉关系来上位，即使到了穷途末路，她也不愿屈尊使用一些手腕来使自己的人生得到更多的保障。这是晴雯的气节。所以，不会改变的晴雯，她的结局只能是走向死亡。

蒋勋说，“晴雯人性跋扈，她高傲，但是，她活出了她自己。”是的，晴雯活出了自己，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向人们证明着她有着独立的人格。虽是婢女，却绝不低声下气、丧失自我。她是“为自我而战”的晴雯。她活着的时候，眼不容沙，是依照自己的性子而活；临死的时候，宁折不弯，也死得理想而高贵。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晴雯作为《红楼梦》中的独特女性，她的悲剧源于她的性格，但她的真性情和独立人格却是她永恒的价值所在。她的身上，有着宝黛悲剧的必然，有着作者强烈的社会理想和道德批判。晴雯的悲剧性格铸就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典型形象，这一形象值得人们去感动，去同情，去思考社会与人生的意义。

注释

①《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 》第七十七回。

②俞平伯.红楼梦：俞平伯评点[M].第1版.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③蒋勋.晴雯的指甲[A].微尘众——红楼梦中的小人物[C].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