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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子

2018-11-12

鸭绿江 2018年7期
关键词:锦绣窗子点点

杨 帆

柳树堰位于老城区的中心地带,紧邻爱国广场的背面。从半空俯瞰它与广场,一个灰暗破败,一个光鲜夺目,犹如王子与乞儿。这里分布着大片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民居,多是平房,近年来问题纷呈,成为政府决心拔掉的眼中钉。

锦绣一家在当地住了三十年,听到柳树堰拆迁的消息,开始是当一个笑话听听。她的父母包括邻居都没把这话当回事,上百户人家相当于两个小型村庄了,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政府是不会做的。后来说法确凿起来,锦绣盘算着她大学毕业前,拆迁计划就该落实了。到时候她与家人何去何从,心头也是一片迷茫。

锦绣从小路走,绕开老吴头的屋子,下一个坡就能到家。她家侧门正对着一口井,是柳树堰人公共用水的地方。上周老吴婆带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来井边,洗葡萄,提了半桶水回去。小女孩脑后扎了一个冲天小辫,晶亮的牙齿咬着果肉,发出傻兮兮的娇嫩笑声。据说这是老吴婆领养的一个服刑人员的孤儿,也有人说是当天在菜市场捡到的被拐卖儿童。此后小女孩很少在大门外出现。锦绣担心有一天,她会像老吴头一样消失在人们的眼帘。

每当锦绣低头走过坡地,总要禁不住用眼角带一眼那黑屋子的窗子。那窗口永远是黑洞洞的。在锦绣念初中的时候,时常梦到这扇窗,黑乎乎的油纸上面钉着两只挂着血丝的眼珠子,跟着她的身影骨碌碌转动。她总是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来,发出尖锐的哨音,继而是经过压制后低哑的哭泣。泪水和汗液浸透了那些夜里的一具小小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结着两只释迦果般坚硬的小乳房,如同一片大风浪里的小舟。假如她有勇气走近那窗子,透过窗纸瞥上一眼,很可能会发现小女孩的踪迹。

锦绣每周回家两次,周末帮着她母亲晒豆角、萝卜条,洗被单,做饭。有时替她父亲提一篮子发好的豆芽、平菇,去菜市场卖。不管天黑没黑,锦绣一般绕着老吴头的屋子走。其中七年时间的晚自习,她需要摸黑经过这条小路。遇到下雨,这条小路简直不能下脚,全是泥泞的水坑。偏偏猫狗稀罕这条无人问津的路,有时也有人的粪便,那时柳树堰冲水式公厕还未建立起来,垃圾窖也没有固定的位置。坡上坡下堆满了各种垃圾。老吴头的屋总是大门紧闭。至少有两年时间,柳树堰人没见过老吴头。

这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色暗沉得发闷。春上送锦绣回柳树堰,对她说,婚事缓一缓吧……已经等了这么些年,还会等我的吧?春上同人合办企业,并不从学院辞职,单是关停了他在外带的两个钢琴班。这两年他没有跟风移民,像他那几个同事一样抽身离开。他不能离开这个国度,如同锦绣无法离开柳树堰。事实上,她希望他让她等得久一点。暗淡的月色里,车窗边春上的脸发出一点蓝光。锦绣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柳树堰。

柳树堰又静又黑,像是没有住人。锦绣在柳树堰待了二十二年。时间长得像一个醒不来的梦,这条漆黑的路,闭上眼也能穿过的柳树堰,对于幼年的她来说像一个巨大的黑匣子。当然,春上给她带来过某种美妙的暗示,光明的指引,让她心头暗暗惊诧,莫非那种生活,是可能的?离开这个黑匣子,离开老吴头的小黑窗,这种毫无防备的生活将是她的!

说起来,锦绣是个彻底的宿命论者。正是在这张底色上,她努力用种种新鲜的、醒脑的、扑面而来的理论武装自己,充实和提升自己。她几乎是全盘接受了种种新观点,身体力行,波澜不惊,仿佛不曾在内心有过交锋与冲突。她就这样由一个宿命论者转为女权主义者,又由一个无神论者走向十字架,没有人清楚她内心经过了怎样的嬗变。

窗子里传来哭泣声。她停下脚步,凝神去听。月色照在她头顶,带着一点响动地流下来,这种流动带给了她内心的震动。她想,莫不是老吴头死了。如果这时候走出一个路人,一定会被她吓到。她在月色里的样子十分可怖。仿佛月光是从她眼眶里流出来的,那哭声也是发自她的声道,她感觉到背上起了一层汗。哭声幼弱,细小,像一只狗在呜咽。她两步就能走近那个窗子,看到里面的情形。窗子里点着灯,油纸掉下来一大半,她只要凑近就能发现哭泣的人。

月光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树枝发出撞击声。锦绣拽着自己的衣领,不知不觉勒住了脖子。仿佛是抓住缰绳,不让一匹野马奔跑的牧人。昏黄的灯光下,老吴婆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抹眼睛。哭声不是从老吴婆那里发出的,而是床上。床上挂着蚊帐,隐约的光线下,牡丹花缎面棉被隆起了一团。锦绣的心像是失去弹力的弹簧,软软地弹动着,每一次屏息都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那哭声从室内发出,却带着风的呼哨,一种奇异的空旷感,仿佛不是从人的身体发出的。锦绣打了个寒噤。老吴头今夜就要死的念头代替了心跳声,在胸腔呼之欲出。她记起多年前那个下午,黑屋子里布置的一切,几乎跟眼前没有多大分别。也是对着窗子摆放的木床,也是两把竹椅子,其中一把有只脚短一截。小小的锦绣坐在上面,吊着两只脚,像坐在湖面上的木桶里。她耳边响起了咿呀的声响,不知是屋里老吴婆胯下发出的,还是当年自己发出的。

锦绣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小女孩。别的房间也没有灯,她猜测她睡着了。老吴婆起身朝她走来了,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锦绣吓得一闭眼,把脖子缩住。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看到老吴婆正在看着她的头顶。

谁?

两人都听到床上响了一声,像是从哪个暗处滚出了一枚核桃。床上的老吴头发出梦呓般的惊呼,那是谁?那是谁?

Fe3O4-C磁性空心微球中所含的元素可以从材料的XPS谱图得知。如图2(a)所示,材料的XPS全扫描谱图中只有Fe 2p,C 1s,和O 1s的特征峰出现,证明所得颗粒确实是由铁氧化物和C组成[10]。

隔壁传来了小女孩的哭声,她被惊醒了。老吴婆忽然开口说,进来帮帮我。她没有等到锦绣的回答,转身安抚着老吴头。老吴头的嗓音完全不像是他的,壮年时他的嗓门是细滑的,油亮的,现在粗哑含混,像一段树桩被劈成了几片,或核桃被门挤压得破碎不堪。锦绣迈动灌了铅般的腿,挪到门口。门一推开,一股陈腐之气散了出来,里面隐隐含着油烟、粪便和隔夜烧肉的气味。

锦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的门槛,门槛不高,幼年时却曾骑坐在上面,把它当城墙或是一匹马。她循着隔壁点点的哭声,摸到那个房间,在墙壁上摸到开关。灯亮了,点点坐在床头,呜咽着要婆婆,两只手捂住了眼睛。锦绣坐到她身边说,点点,不哭噢。婆婆马上就来了。点点的脸哭得通红,她从手指缝里露出眼睛,眯缝着,似乎在辨认锦绣,又像是还在瞌睡。锦绣摸摸她头,轻拍她的背。点点抽搭着,望望窗子外,手一指说,打雷,我怕。锦绣握住点点小手,说,打雷不怕,姐姐陪着你。来,躺下。点点顺从地躺进被窝,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的灯泡。锦绣给她唱了支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

点点的眼皮合上了。锦绣一把一把给她摸着头顶,顺着她的头发,直到她发出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她把灯拉灭了,在黑暗中待了一会儿。她闻到的那股气味在暗处更加强烈,这种成分跟从前相比添加了些东西,但是底料在那儿。一种说不清楚的烂肉味儿。锦绣忍住生理上淡淡的厌恶,站起身,在房门口停了一会儿。她朝走廊走去,地面没铺水泥,还是那种均匀的、凸凸凹凹的泥地,被踩得乌黑发亮。这走廊没有灯,足有七八米,锦绣想到点点摸黑穿过的情景,心头疼了一下。

她朝灯光走去。不知为什么,心里很平静。她这时也听到了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雷脚很密很绵长,相赶着奔来。还没等到面前,陡然头顶炸响了一个,这一个货真价实,似是为了点醒人的。这二重奏相当合拍,一个发威,一个安抚。一个提出问题,一个消解问题。锦绣走到房门口,门半掩着,从半开的门里望去,正好看到了一颗花白的头颅。老吴头形容枯槁,像一具干尸躺在那里。蚊帐已经撩开,他矮小干瘦的身体上套着花布睡衣,木偶一样转动着漠然的眼珠,看向门这边。锦绣差点惊叫出声,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心里在说,不!可是她并没有逃走,一动不动,迎着老吴头的视线,慢慢放下了手掌。

他没有认出她来。显然,他没有力气再说一遍,谁?刚才他发觉她在窗外,发出惊悸的喊叫。那是遭遇死神才会有的反应。他听到了她在窗外,或者说看到了,都不是事实。实际上,弥留之际的人逐渐在丧失听力、视力。老吴头的嘴咧开,流出一点口水。老吴婆给他擦去了,用一块随时塞在裤兜里的手帕。她转头看向锦绣,同时拿着那手帕抹了下眼角,给锦绣搬来那把竹椅。锦绣越过竹椅,发现不是短了一截腿的那把。一直走到床脚,透过细密的蚊帐眼打量这个人。

锦绣打了个寒战。感到这一抖动过后,人变得软下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他成了这副样子。一个人在衰老、绝症中被打败的极致,一定是老吴头这样了。他如同一个牵线木偶,口角歪斜,但看得出来他在用力,眼珠紧紧瞪着天花板。锦绣阵阵心悸,冲老吴婆说,打120吧?老吴婆摇了摇头,说,他给我说过,不进医院,不进祠堂,让我等着他过世。锦绣抖了起来,很细密的那种哆嗦。半晌她说,他是要死了吗?老吴婆平淡而哀愁地瞅着她,说,你是头一个,进我这屋里的人。你不嫌老死的人,是个好女崽。锦绣嘴唇嚅动了下,说,我想过他早点死。老吴婆呆呆地张开口,很快,她眼角一扯说,谁没这样想过,怪得到谁这样想?我不是嫌他,也不是累、苦。我看不得他身上疼……吃了多少苦头。这个病,不是一朝一夕得的,是我们前世造的孽,今世来还。

床上人张大嘴,发出嗬嗬之声。眼眶也是开的,发青的眼袋滚动着,似是看到不祥之物。锦绣喊他,老吴头,你认得我不?对方死死地看住她,喉咙里发出摩擦声,叽叽喳喳的,像是墙上不断掉石灰粉下来。有一瞬间锦绣觉得他认出了自己,心头一阵激动,他要回光返照了,而她,要向他讨回宿债。至于什么样的讨法,她还没有想好。她只希望他意识清醒,认出她就是十年来没照过面的小锦绣。

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扭了出来。

老吴婆惶惶地凑近来,口中发出哀声。老吴头像是没有听到锦绣叫他,眼珠子如两只黎明前的灯泡,直直射向前方墙壁。锦绣眼前浮现那个下午,她在那把咿咿呀呀响着的竹椅上经历的一切,她的疼痛,恐惧,以及相伴而来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漂浮的快感,随后在某些夜晚也出现过,最后统治她的总是不可磨灭、深刻的绝望。十七年来,她彻夜背负着这个黑屋子,失眠,时常想到死亡。如果不是春上的出现,霸道地要求她离开柳树堰,同他一起生活在南山脚下,过一种举案齐眉的生活,抑或不是听信于耶稣教人要爱自己的仇敌,爱自己的邻人,她断不可能如此平静,走进这个屋子,来面对这个濒死的男人。

我不会离开,柳树堰……她忽然转头过去,对着老吴婆说。

老吴婆耷拉着眼皮,像是睡着了。她的声音传出来,像在传腹语。没人能一辈子待在柳树堰,除了这个老亡种。不管柳树堰拆不拆,他过了我们要卖屋,用这个钱过生活。我没有社保、医保,这些年靠他的退休工资,吃饭、吃药,总是撑过来了……他讲他不要墓地,一把火烧了,撒在东湖里。这话他清醒时就讲一遍,他是不放心我和点点哪。

房间里那种淡淡的浊气,浓郁了起来。锦绣疑心外面没有下雨,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听见雷声。酝酿已久的一场雨,迟迟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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