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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之于民间,心之于自然
——读丁帆的随笔集《天下美食》与《人间风景》

2018-11-12何家欢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现代文明味觉文人

何家欢

贺仲明在评价丁帆时曾说:“丁帆既是一名学者,也是一名思想者。”如果说学术著作以系统化的架构呈现了他的理论学识,那么散文随笔就像是他思想的碎片化的剪辑,让我们更能体会到丁帆作为思想者的精神气质。在此前出版的《江南悲歌》《夕阳帆影》等随笔集中,丁帆对中国古今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与人格品质进行了较为集中的探索和审视,而《人间风景》和《天下美食》则将更多的笔墨放在对饮食与风景的欣赏与书写上,在彰显文人闲情逸趣的同时,也尽显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

文学中的饮食与风景,从某个方面来说,是文人的闲情逸趣的一种体现。在中国古代,文人是由士大夫阶层衍生出来的一种身份,它无关于主体所处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而是以情趣、爱好为核心取向来界定的,“所谓‘文人’就是有文才与文采之人,亦即诗词歌赋、棋琴书画样样精通之人。”正如李春青所言,“‘文人’不是一个社会阶层,而是一种文化身份”,他们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的贵族”。既然是精神的贵族,那么对他们而言,生活的意义就不再只是求得温饱,物质上的富足,或是官场上的名利,而是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自由和愉悦之感。这种对精神世界的高度追求不仅体现在他们风雅的兴趣爱好中,同时也体现为一种心闲意适的状态——通过身体的休息和放松获得精神的平和与宁静,其中休闲是一种手段,精神上的自由感和愉悦感才是目的。所以在古代的诗词文章中常常能够感受到文人对这种“闲适”之感的寻觅,登高、游历、饮酒一直是文人墨客笔下不败的主题,这种陶醉于美酒、寻兴于山林间的态度,体现的是文人心灵深处对自由之感的追寻,让心灵驰骋于天地之间,从而使自我得到最大的放逐,抛却世间一切的烦恼与俗务,而文学正是文人墨客用以抒发其自由之情的一个载体。中国古典文学素来有文以载道的传统,“道”所强调的是文学的社会作用,而这些个人化的文人趣味的融入则在一定程度上将中国文学从“道”的苑囿中解放出来,让文学成为了远离身心羁绊的自由之作。

进入现代社会以来,古代文人的这种“闲适”精神在一些作家的散文创作中依然有所继承,如周作人、林语堂、汪曾祺等,他们的散文中常常流露出对日常化生活体验的关注。在他们的笔下,饮酒、美食与品茶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快乐体验,所以每每写起总是文笔诙谐,兴致盎然,显现出一种平和冲淡的趣味。相较于旧时文人对心灵的自由之感的追求,现代作家的“闲适”之情更多包含着他们对生活品质的一种审美性的要求与期待。或许对于作家们而言,生活本身就是一门艺术,要不断佐以情调方能让它变得更加适意和美好,才能感受到它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感。正如龚鹏程所言:“体验、体会、体味都是情感的投入、性情的陶冶,同时也伴随着认识,其结果就会得到一种‘乐’。这是自我内在的体验,不是一般的情绪感受。”

丁帆是一个拥有文人气蕴,又对生活有着作家般的敏锐感知力的人,他笔下的饮食与风景,无一不渗透着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与体验,那种对各种饮食的直觉,以及对风景的感受力,都是极赋灵性的,饱含着作家对外部世界的敏感和好奇。但是个人体验并不是丁帆随笔中唯一要表达的内容,他在书写体验的同时,更注重的是去探求这种体验存在的人文性与时空性。在丁帆看来,无论是饮食还是风景,都附着了大量人类的欲望与想象,正是因为如此,同样的食物在不同的时代会带给人不同的味觉体验,同样的风景在不同的人群中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感觉。这种差别本身就是耐人寻味的,丁帆常常会在随笔中把自己的个人体验和自己所身处的历史文化语境联通起来,为各种体验去寻找其存在的文化之根。所以在他的随笔中,我们总是能够感受到一种独特的历史纵深感和深厚的文化积淀,一方面,他以作家般诗性而直觉式的感知力去触碰外部世界;另一方面,他又以学者式的反思与自省不断对感受到的一切加以剖析。在理性思维的烛照下,感性世界得到了最大的纵深和延展,进而造就了丁帆随笔的厚度与深度,同时也是其文章的精髓所在。

《天下美食》顾名思义是一部文学的美食之旅。在这部随笔集中,丁帆将探寻美食的笔触伸向了民间,同时也伸向了旧时的味觉记忆。

丁帆是一位民间美食坚定的追随者与探索者。在丁帆看来,现代人的味蕾已经被工业化流水线制作出来的食物折磨得疲惫不堪,变得日益迟钝,唯有重返民间才能寻回饕餮的欲望和味蕾的快感。在《天下美食》《天下红烧肉》《寻觅旧时味蕾上的南京美食》等多篇随笔中,丁帆写到了民间美食令人难忘的味觉体验,无论是最普通又最能带来饕餮快感的红烧肉,还是那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异味美食,都在现代人的舌尖上散发着迷人魅力。同时他也对民间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美食”保持着强烈的拒斥,如流传在广东地区的小老鼠蘸酱、贵州地区用牛胃里未消化的食物汁液做汤料的“牛瘪火锅”,还有世界上最惨无人道的“美食”活吃猴脑等,这些茹毛饮血的行径在作者看来都是应该被文明社会和现代人类所遗弃的。民间美食虽然刺激着人的味蕾,但是也在某些方面存在着和人情人性相冲突的地方。如何在寻求美味的同时,坚守住人性的底线,这是丁帆提醒人们在寻味民间的过程中要去思考和注意的问题。

在丁帆的笔下,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些深深镌刻在记忆里的味道。台湾有一个词叫做“古早味”,专门用来形容那些古旧的令人怀念的味道。旧时的味道之所以令人怀恋,是因为人的味蕾总是会和一些旧时的记忆相连,当食物在口中咀嚼的时候,记忆便会随着食物在口中弥散开来。丁帆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他所经历的时代注定了他人生阅历的丰富性,而这些丰富的人生阅历又在无形中造就了他丰富的味觉阅历。随笔中,丁帆谈到了自己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些美食体验。没有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可能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会有着什么样的美食。殊不知越是在饥肠辘辘的年代,人的味蕾往往越会因饥饿而变得敏感,这样一来,即便是那些看似普通的食物也能咀嚼出特别的味道来。丁帆便写出了在这个饥饿的年代里的那些最令人留恋的味道,比如年少时偷偷从家里拿走跑去野外生火煮熟的嚼劲十足的香肚,比如奇芳阁楼下转弯处那咬上一口便香气四溢的鸭油烧饼,又比如六凤居的油大饼、豆腐捞,还有永和园的小笼汤包。这些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远去了的平民美食,透过作者敏感而细腻的味觉体验,又重新变得热气腾腾,飘香四溢。我相信这种味觉上的敏感与贪恋绝不仅仅只是一种个人化的味觉体验,而是已经深深地嵌入到一个时代的味觉基因之中,变成了一种味觉上的集体无意识。正如丁帆在序言中所写的:“在中国,像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应该是经历了三个饮食文化变迁的见证人,从农耕文明的简单烧制,到现代文明的复杂烹饪,再到后现代文明的饮食文化的大交流。我们跨越了三个时代对食物的不同的尝试和理解,很难想象,如果脱离了饮食文化的具体环境,我们能否深刻地理解美食背后的所指与能指。”这种对味觉的敏感或许正是过去的历史时代在这代人身上留下的一个印记,而丁帆在随笔中所描绘的一切也为没有经历过饥饿的“后现代的都市人”奉上了宝贵的味觉体验。

从随笔中可以看出,丁帆对于历史和时代赐予自己的味觉体验是满怀自豪与留恋的,但我们又总是能够感受到其内心深处的失落与怅惘。他常常是在道出了一大篇令人垂涎的美食体验后,又在文章的结尾感叹如今再也找寻不到记忆中的味道,流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怀旧情绪。这样的怀旧情绪在周作人、汪曾祺等人的美食散文中似乎也曾窥见。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美食怀旧”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这实际上是现代文明进程中,人们普遍存在的一种情绪。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和传统文化的陷落,无力逃脱的人们只能转向民间的味觉记忆去寻求最后的慰藉:“他们的美食怀旧是创伤性集体记忆的体现;无论描绘‘故乡的食物’还是追寻古籍中的美食,他们都在试图恢复或重组传统文化的断简残片。”那些远去的美食记忆,所承载的或许正是现代人对民间传统的一种文化想象与精神依恋。

在另一本随笔集《人间风景》中,丁帆的笔触由味觉体验转向了心灵的问寻。如果说美食唤起的是现代人对民间传统的味觉记忆,那么风景所激起的则是对现代文明和对人类自我内心世界的拷问。

风景的社会性与自然性的辩证统一是丁帆在《人间风景》中寻觅和探索的一个核心命题。在丁帆看来,任何自然风景背后,都离不开那个“观者”的“内在的眼睛”的解读。因此,同样的景物在不同的人群中,会呈现出不同的感觉,甚至,同样的景物在一个人处于不同的时空环境的时候也会对其有不同的理解,产生不同的心境,这就是风景的社会属性。譬如在《豁蒙楼上》一文中,丁帆由豁蒙楼之行联想到那些曾在此楼上彷徨、豁蒙过的文人墨客。他发现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代面对同样的风景,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心态,从而导致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于是,他开始思索人在风景中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许大多数人在风景中看到的都不是风景,而是自己的经历,以及自己的内心。所以,当我们面对风景时,已经不再只是欣赏风景本身,而是一种“风景的意识形态”,它不仅饱含着我们个人的生命体验,同时还有着时代和社会赋予它的人文密码和意识形态内涵。

丁帆并不否认风景的社会属性的存在,但是在他看来,风景的自然属性才是最值得人类去呵护和敬畏的。特别是在人类为了社会发展而对大自然进行大肆破坏和改造的今天,人类更应该去亲近自然,去倾听自然的倾诉,而不是对它所承受的痛苦视而不见。丁帆写道:“我反对那种无节制地践踏自然资源与风景的人类的卑鄙行径,我们要倾听自然的哭泣,擦拭山湖的泪珠,抚慰她们的心灵创伤。这也许就是一个人类与自然无法解决的悖论,但是不知道这个悖论的存在,或者处于麻木的状态,无疑就是人类的悲哀,因为我们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上帝的哭泣和呐喊声了。”在丁帆看来,人类应该把自然当作自己永恒的爱人一样去呵护,因为“当一个人深处喧嚣的都市水泥森林之中,失去了与大自然的亲和力之后,生存的意义就少了一种原始的野性。”而一旦人类丢失了“原始的野性”,也就相当于丢失了生命力,只能彻底沦为现代文明的奴隶。

丁帆在随笔中几次写到了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足见对其精神思想的推崇。梭罗用他的亲身经历为人类提供了一种生存方式,那就是让身体和精神远离现代文明,重回大自然的怀抱。在梭罗看来,现代文明已经彻底阉割了人类的天性和自然的野性,为了不被文明所奴役,他只有选择远离人群,远离文明,“在孤独中寻觅和倡扬那种人类的原始野性”。但是,梭罗的远离并不是逃避,而是在向自然寻求一种力量来对抗现代文明的奴役,他认为这种力量就蕴藏于大自然的原始野性之中:“生命存在于野性之中。最有生命力的是最有野性的。没有被驯服过的野性能使人耳目一新。”为此,他选择用一种在别人看来近乎固执的孤独方式守护着人类的野性,同时这也是在守护着自己的本心。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就像是一个提示,时刻提醒着人类要对自然怀有一颗虔诚与敬畏的心。人类不仅要在风景中看到自己,也要在风景中看到广阔的自然,因为那里有人类生命力量的源泉和存在的根基。

从美食的寻觅到风景的抒写,丁帆的随笔流露出一种寻味于民间、寻心于自然的趋向和态度。借助于对民间味觉记忆与自然野性的寻回,丁帆表达了他对精神彼岸的构筑,以及对现代文明的有力批判。透过对民间美食与自然风景的书写,丁帆实际上是希望现代人能够在文明进程中始终保有对外部世界的敏感与好奇,并且像原始人类一样怀有一颗对大自然敬畏之心,唯有如此人类才能在现代化进程中坚守住自己的本心,远离文明的异化与役使。对于现代文明,丁帆始终保有一种批判与反思的态度,这是丁帆散文随笔最突出的精神个性,也是当代知识分子人文情怀的典型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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