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霞

十年前，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一个除夕夜，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前往映秀灾区慰问灾民。一个小女孩挤进人群，径直来到温总理身边，在温爷爷怀抱中唱了一首《我们的妈妈叫中华》。几乎一夜之间，这个名叫汤星月的女孩成了小明星。

十年过去，地震的伤痛被一点点埋进记忆深处，生活每天都在变化，但对汤星月来说，有一点再也无法改变，那就是她的身高。因地震中受伤，她停止了发育，成了无法长高的袖珍女孩。生活的不便、旁人的歧视、不能进入理想的大学……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度迷茫——

灾难过后，

爸爸点燃我音乐梦想

2018年4月3日，地处四川盆地的汶川春光明媚，寒意尽收。汤星月身穿一件亮黄色短袖T恤，坐在静谧的树荫下，观看刚剪辑完工的纪录短片《汶川十年》。往事犹如电影快进镜头一般，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掠过……

1998年10月，汤星月出生在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一个普通农家。小时候，星月喜欢骑坐在爸爸肩头，朝身边的妈妈大声喊：“哦，哦，我比妈妈高，我比妈妈高！”爸爸笑着鼓励她：“星月好好吃饭，以后肯定会长得比妈妈高。”

爸爸特别喜欢节奏与韵律，每到晚上，就是全家人欣赏“交响乐”的时间。星月帮忙摆上大小不一的锅碗瓢盆，爸爸就会用筷子在餐具、厨具上敲出美妙动听的音乐来。彼时，星月就会忍不住咿咿呀呀地唱上两句。

2007年，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汤星月参加县里的歌唱比赛，获得二等奖，音乐老师特意送给她一块手表。老师一边把手表戴在星月手腕上，一边夸奖她：“丫头，你就像只小黄莺，天生一副好嗓子，以后多多努力。”汤星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非常珍惜这份礼物。

如果没有发生地震，此刻的自己会在哪里呢？汤星月陷入遐想——或许会在大学校园，穿着漂亮的长裙，扎个高高的马尾辫，踩着欢快的步伐，走在去往教室的路上吧？

可世间没有如果。那次山崩地裂，摧毁了学校，摧毁了家园。那天，爸爸不知道刨了多久，才从废墟中找到星月。山塌了，桥断了，路没了，爸爸抱着受伤的星月一路狂奔找医生。余震不断，大大小小的山石滚落，爸爸佝偻着身躯，将星月藏在怀抱里，跋山涉水，硬是从映秀走到了都江堰。平时40分钟的车程，爸爸足足走了9个小时。

此后，星月害怕睡觉，因为一躺在床上就会感到床在剧烈摇晃。地震后的第三天，疲惫到了极点的星月总算在爸爸怀中睡着了……

那年除夕夜，备好饭菜的爸爸站在山冈上，寻找人群中的星月，却一眼望见她在总理怀中放声歌唱。晚饭后，爸爸像平时那样来到星月床边想陪她入睡。星月看到爸爸推门，有些害羞地快速把一个东西塞到枕头下。那是她参加歌唱比赛后老师送她的礼物，那只手表已经在地震中损坏，时间永远停在了14点28分。星月舍不得把表修好，因为音乐老师也走了，老师的生命同手表一样，永远停在了那一刻。可老师为星月戴手表时说的话，星月永远记得。

爸爸看在眼中，明白了星月的心意，便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闺女，爸爸送你去唱歌吧，咱们去成都，找好老师教。”那天晚上，星月在地震后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爸爸妈妈在政府的扶助下，支起板房开了家小饭馆。星月重新开始了校园生活，如今又即将步入理想中的音乐殿堂，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星月不知道，更大的伤痛正在前方等着她。

追梦路上，

始终有爸爸相伴

2011年，星月进入初中后，发现自己比同学矮了许多。爸爸带着星月各地求医，最终在湖南确诊——地震受伤后引发髋关节脱离，她的身高永远停留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1.2米，一个十足的袖珍姑娘。

爸爸拿到确诊报告那天，星月正好到外地参加演出。心痛过后，爸爸决定不将这个残酷的现实告诉她。半年后的一天，星月在家里一个不起眼的文件袋中看到了那份报告。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龄，她做梦都想长得像妈妈那样高，那样挺拔美丽。这份报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今生无法亭亭玉立，不能穿漂亮的衣裙，不能骄傲地活着，还意味着今后要忍受生活的不便和异样的目光。星月的脑子嗡嗡作响，对未来充满担忧。

上高中的第一天，自卑的星月悄悄坐在最后一排。老师指着她说：“后面那位小同学，请坐第一排来。”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星月。星月红着脸，默默收拾好书本，低着头走向第一排。她知道，那些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她感到那段路程是那么漫长，似乎怎么也走不完。她还听见有同学说：“哈哈，真好玩，我们班有个小矮人儿。”有个同学笑出了声，低声嘟哝道：“一开始我就看见她了，还以为是谁的妹妹呢，嘻嘻！”星月听见了，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直想哭。

从2009年开始，爸爸就为星月报了成都的声乐培训班，这些年从未中断过送她去学习。以前在老家上学，爸爸每周都会开车两小时送星月到成都。爸爸的面包车上没有空调，夏天很热。有一回，星月坐在副驾驶为爸爸擦汗水扇扇子，爸爸开玩笑说：“我这是皇帝待遇呀，有人打扇。”星月感到很心酸，如果自己不好好学习，就对不起爸爸。

到成都上高中后，星月需要自己去上声乐课。有一天，她起晚了，匆匆跑出门计划打车去上课。来到大街上，站在路边远远看见一个亮着“空車”招牌的出租车驶来，她使劲招手。可出租车走到她身边，刹了一下车，随后便轰一脚油门开走了。星月焦急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还有没有空车。很快又来了一辆，这次，人家连刹一下车都免了，径直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快要迟到了，星月急得快哭了。路边站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星月带着哭腔请求道：“同学，求你帮我叫辆车，我上课要迟到了。”星月已经明白了，司机要么看不见她，要么看见她了，但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玩，因此不理她。终于上了一辆出租车，星月委屈得眼泪哗哗流，要是自己能正常长高，何至于如此尴尬、作难啊？

晚上，星月在电话里向爸爸诉说委屈。次日一早，爸爸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站在寝室楼下叫她。星月冲下楼，扑进爸爸怀中痛哭失声。爸爸替星月擦干眼泪，捧着她的脸说：“好好上课，中午爸爸带你去个地方。”看着爸爸一脸神秘的样子，星月有些疑惑，整个上午在课堂上都心神不宁。

中午时分，爸爸带星月来到一个老乡哥哥家。哥哥名叫代国宏，在汶川地震中失去了双腿，2009年开始学游泳。2010年，代国宏就在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上获得百米蛙泳冠军。坐在轮椅上的代国宏笑着对她說：“星月，你瞧哥哥多羡慕你啊，你有双腿可以自由行走，还可以跑，可以跳。”

回学校的路上，星月低着头不说话，与爸爸道别时突然放声大哭。良久，她抬起头抽泣着说：“爸爸，我知道错了。和地震中长眠的同学相比，我多么幸运；相比代国宏哥哥，我拥有双腿。不就个子矮了点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星月心目中，不善言辞的爸爸说不出高深的道理，但总能找到合适的方式解开她内心的疙瘩。代国宏哥哥的经历让星月明白了一个道理：身体残疾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也残了。她从此下定决心，不再在意别人的眼光，因为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目前最重要的是唱好歌，追逐音乐梦想。

通过正规培训，外加先天条件好，星月经常登台演出，成了小红人。有一次，星月受邀参加安徽卫视的《势不可挡》节目，爸爸陪同前往。唱完歌，星月在节目中透露，其实自己的音乐细胞源于爸爸，她还说起小时候爸爸在家中敲打锅碗的往事。主持人说：“那个就是架子鼓嘛。”说完邀请星月爸爸演奏。从来没敲过架子鼓的爸爸如何会演奏啊，只好尴尬地笑笑。主持人宣布：“星月爸爸，你知道吗？这个架子鼓属于你，以后你再也不用敲碗了。这是星月的愿望。”

一瞬间，毫无准备的爸爸感动得不知所措，只是紧紧搂住星月，父女俩第一次在摄像机前当着观众的面哭成了泪人。感动之余，星月有点小得意，因为这是她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回报爸爸。爸爸一直在为她奔波，却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抛却不幸，

在爸爸肩上快乐起航

2017年，星月高中毕业。春节前夕，因为感冒嗓子痛，艺考成绩很不理想。回到家中，星月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爸爸走进房间对她说：“别急嘛，还有半年时间，谁说艺考就一锤定音？”星月急得冲爸爸嚷嚷：“不行啊，完了，全完了！”所有报考过艺术院校的学生都知道，艺考失利意味着什么。大部分艺考生的文化课都不太好，想用文化课填补基本上不可能。星月也是如此，她的文化课一模只考了100多分。爸爸拍拍她的背说：“咱闺女连可怕的地震都经历了，还畏惧区区高考吗？”星月情绪激动，依旧大声嚷嚷：“不行，就是不行嘛，你知道我文化课不好的。我不考了，不上大学了。”

爸爸站起身，提高了嗓门严肃地说：“爸爸到现在才知道，你哪里是爱音乐呀，分明就是为了逃避学习文化课！”这是爸爸第一次对星月大声说话，星月听了很不服气，说：“没有，我就是喜欢音乐。”可声音渐渐小了。其实，她是没有底气辩驳。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星月每天5点钟起床，背英语单词、做数学题，恶补前些年落下的文化课。2017高考，星月考了358分，远超她自己的想象。她不禁感慨万千：幸好当时没有放弃，感谢爸爸！

有了理想的成绩，星月就能顺利上大学吗？现实远比想象中残酷。几乎所有的艺术院校都有一条硬性的身高标准，也就是说，只有1.2米的星月绝对够不着这条标准线。刚刚兴奋起来的星月这次彻底泄气了。她哭着对爸爸说：“我们这些年辛苦个啥呀，到头来还不是不能上大学！”爸爸安慰道：“上大学只是追求梦想的一个途径，但绝不是唯一途径。”话虽这么说，爸爸的内心何尝不着急呢，他拿着星月的成绩单四处奔走，对着各大院校的招生老师焦急地辩解，努力想把女儿“推销”出去。所有人都同情星月，同情这位执着的爸爸，但明文规定的标准，招生老师也无能为力。

7月的一天，坐立不安的星月向四川电影电视学院的校长邮箱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情况。校长收到信后，通知星月面谈。

那天，星月穿着一身可爱的制服短裙，跟着爸爸，径直走到校长办公室。这是唯一向星月抛出橄榄枝的学校，也是星月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星月紧张，爸爸更紧张。在了解完星月的情况后，校长一拍桌子，激动地说：“我不管你个子有多高，能过录取线我就收。至于那个规定嘛……我不管。破格录取！”

听到最后那四个字，星月看到爸爸的眼泪就像一股清泉，喷涌而出。星月走过去，与爸爸深情相拥。

2018年3月14日，星月登上央视舞台，在《越战越勇》节目中凭借一首《野子》，感动了无数观众与评委，稳坐擂主宝座。荧屏上的星月不再矮小，在光与影的作用下，她看起来异常挺拔。观众席上，大家纷纷闭上眼睛，聆听她悠扬婉转、饱含热情的歌声。这歌声，似乎出自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之口。人们无法相信，星月小小的身躯里到底蕴藏了怎样的能量，才能支撑如此具有爆发力的演唱。只有星月明白，她之所以挺拔，之所以爆发，是因为有个男人在身后默默支持与陪伴她，这个男人就是爸爸。星月还明白，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满是荆棘，是爸爸带领她一路披荆斩棘。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汶川的女儿带着伤痛生活了十年。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时间治愈了伤痛，音乐抚慰了心灵，在爸爸的呵护下，星月也忘却了烦恼。采访结束，星月谈起自己的未来时说，希望将来能做一名袖珍公益歌手，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全国数百万像她一样的袖珍人。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