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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演阿加特

2018-10-27王崇刚

歌剧 2018年1期
关键词:尼尔森布莱克歌剧院

王崇刚

1946年10月9日的夜晚,风云密布。一个来自斯科纳的女孩从旧城区出发前往斯德哥尔摩皇家歌剧院,她将作为职业歌手进行首场演出。5天前,在马尔默的一场音乐会上,她被告知要在韦伯的《自由射手》中饰演阿加特(Agathe)。原先饰演这个角色的歌手正在休假,导演到很晚才意识到其他人都没有唱过这个角色,于是这一角色的人选落在了这位年轻歌手身上。当时,她还没有与歌剧院签约。

这几天过得非常紧张,临时救场的年轻歌手心里很是苦恼——导演对她不甚满意,固执地认为这位歌手在身材上不占优势,双腿没有吸引力。但这位来自斯科纳的年轻女孩并不这样认为。在嗓音之外,她觉得自己的双腿是最吸引人的地方。然而尽管心里愤愤不平,她还是决定抓住这次机会。马尔默的音乐会后,她坐夜车返回斯德哥尔摩。卧铺车票非常昂贵,但为了学习阿加特这个角色,她彻夜不眠。首场排练就安排在第二天早上,担任指挥的是77岁高龄的德国指挥家列奥·布莱克(Leo Blech),瑞典曾是他的避难所。对年轻歌手来说,演好阿加特是个艰巨任务,但并非不可能完成。这个角色学起来并不难,她有很好的视觉记忆和绝对音高,而且可以在没有唱过的情况下学习某个角色。她一边读谱,一边用大脑凭想象聆听音乐。她已经在音乐会上表演过该剧中的大段咏叹调,但其余部分对她而言依然是陌生的。当然,她观看过《自由射手》的演出,但那与自己去演大不相同。

从她在斯德哥尔摩老城的小公寓到皇家歌剧院的路上,需要穿越一座大桥。她在那儿停了下来,凝视着黑沉沉的远方,冰冷的河水让她精神恍惚,满脑子都是不好的想法。“成为歌剧演员太可怕了”,她想着,如果真是这样,那纵身跃入水中,倒是一种解脱。

她站在冰冷的铁栏杆边,想着发生过的事情。钢琴排练进行得异常痛苦,出现了很多小错误,让指挥家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糟糕。他吼叫着说她没有才华、缺乏音乐素养,让她的自信心大受伤害,以至于她真的唱出了一些错音。整个排练过程中,她一边唱,一边喊,一边哭。舞台导演安德斯·亨里克(Anders Henriksson)不在现场。老好人男高音西蒙·爱德华森(Simon Edvardsen)为她示范舞台动作,并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手绢很快浸满了泪水。

作为“格外开恩”,列奥·布莱克安排了一场乐队排练,由他的助手伯蒂尔·博克斯泰德(Bertil Bokstedt)执棒。博克斯泰德很友善、宽容,排练进行得还算顺利。但非常奇怪,这场顺利的排练让她厄运降临的感觉愈发强烈:当晚上再次面对恐怖的大师去演唱之时,又会怎么样呢?

“不,不会这样的!”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困惑地凝视着大桥栏杆。但她又想到了在斯科纳的双亲。他们会多么伤心啊!他们唯一的孩子,违背双亲的意愿来到了斯德哥尔摩,去寻求她的梦想,却用投河自尽的方式终结了自己!

她抖掉所有悲伤的念头,擦干眼泪,快步走到剧院舞台入口。在那里,她迈过了数不清的台阶来到狭小的化妆间。有人拿着亚麻色的假发走过来,假发中间吊着“格蕾琴式”的辫子,好像是箍在她头上的一副铁条。接着她穿上戏服跑到楼下,在大幕拉起之前看了看舞台布景。

第一幕,阿加特端坐在椅子上缝嫁衣。那是一个非常大的被单,同时还要与兴高采烈的女友安娜唱二重唱。她神经紧张,一直注视着指挥家——女歌手的脚没有站稳,她的腿开始发抖,整个被单也跟着抖动起来。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片“摇动的山杨树叶子”。不幸的是,让她的精神受到最严重打击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启蒙老师拉格纳·布伦诺也坐在台下。他专程从斯科纳赶来聆听这场演出。现在,可怜的拉格纳,他一副哀悼者的表情!

但所有事情进展得都比少女预想中的要好。她有一副不错的嗓子,唱得很好,可是狂暴的“驯兽师”就站在她眼前,那是她无法忍受的。接着,事故就发生了:在音乐会上已经唱过的那段长长的咏叹调里,她抢了一个四分音符。布莱克大师像玩偶一样跳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做出一个恐怖的鬼脸,好像他自己的僵尸面具。然而,来自斯科纳的女孩迅速纠正了这个错误,很顺畅地一带而过。舞台上的其他人并没有在意。

幕间休息时,布莱克大师希望她为自己莽撞的错误去道歉。我们的歌手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流出几滴“鳄鱼眼泪”,显示出特别懊悔的样子,对歌手是很有好处的。但是,这个来自斯科纳的年轻女孩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低调,没有去乞求原谅。原谅什么呢?難道她没有通过自己无畏的救场,让这出戏免于取消?否则的话,这位指挥家就拿不到今晚的报酬。而他,这位愤怒的老人,应该感谢她才对。她永远不会寻求他的原谅!缘此,剧院的负责人哈拉德·安德烈被告知,这位歌手缺乏音乐素养、没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不服管教。

然而这些话现在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最初想到的是我做了一场噩梦。它真的发生了吗?昨天我真的在歌剧院演唱了吗?列奥·布莱克真是那样无耻吗?我把毯子盖在头上,假装听不到时常响起的电话铃声。我感到自己不能容忍再一次的泼面冷水,也不希望再被人提起我缺乏音乐素养、没有才华。“缺乏音乐素养,没有才华!缺乏音乐素养,没有才华!”这些话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打转。

可是电话铃一直没有停下来。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我下床拿起了听筒。那是一位女士的声音,自称来自《每日新闻》(Dagens Nyheter)。她已经聆听了我非常棒的首演,希望与一名摄影师一道来采访我。我当时根本不相信来电的会是《每日新闻》,坚信这是朋友或是同事在拿我开涮。在这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直截了当地答道,她应该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而不是拿我寻开心:如果她觉得可以比我演得更好,大可以去试一试。

结果,千真万确是报社记者打来的电话,尽管我很高兴,还是感觉相当尴尬。“非常棒的首演,”她说。我赶紧穿好衣服,跑到城里买来所有的报纸。妈妈咪呀!简直不敢相信。所有的评论都一边倒地为我喝彩,比如英格玛·本特森(Ingmar Bengtsson)在《瑞典日报》中这样写道,其标题为《成功的阿加特首演》:

让来自斯科纳的比尔吉特·尼尔森扮演阿加特,作为她在皇家歌剧院的首演,是一次明智之举……比尔吉特·尼尔森通过自己的信心和全面的艺术造诣,表演相当出色,超出了人们对新人的预期。她的嗓音具备一种清新的北欧气质,清晰的高音,低音区有表现完美的中音音色,这是戏剧女高音的标志。综合了这些优势的美妙声音不是经常可以听到的,但尼尔森所展示出的深邃表情和音乐柔韧性,肯定是先天具备的,这些素质是无法学习的。公众给予她发自内心的欢呼,理所当然地期待听到她演唱其他角色。也许是新的伊丽莎白?

《每日新闻》上,资深评论家法尔克·哈内尔写道:

……1918年,一个名叫纳尼·拉尔森的歌手在《自由射手》中首演阿加特。当人们评论尼尔森扮演的同一角色时想起了她……这位年轻女子拥有不凡的美妙女高音,它可能会成长为戏剧女高音。没有必要为她搜罗小心或者告诫的词汇。她音域的均衡对于初登舞台的人来说是惊人的。声音定位很好,没有杂质……我已经注意到尼尔森在第二幕咏叹调和第三幕的祈祷中关轮美奂的演唱,她表现出温暖的音色和富有灵性的表情……这位歌手轮廓清晰,面部表情丰富,举止也很端庄。

我完全相信哈拉德·安德烈会因为这些的评论改变看法,但他一直不动声色。列奥·布莱克一言九鼎,依然对任性的尼尔森“不依不饶”。

问题当然还摆在那里:为什么我作为歌剧专业毕业生被录用的时候,歌剧院的掌门人却要与我作对?

我认为我要感谢歌剧学校的老师,因为他们同样也在歌剧院任职:舞台导演拉格纳·希尔顿一卡瓦留斯和指挥家库特·本迪克斯(Kurt Bendix)。他们对我的强力推荐,致使安德烈无法心安理得地忽略我。

经济上我不再困窘,在歌剧院每月能挣到400克朗。托尔·曼恩让我有机会接受各种音乐会合同,与国内大乐团合作。此外,我还与马里恩、约翰尼斯以及阿道夫·弗雷德里克的合唱队合作,在市区的葬礼上演唱。每场可以挣上5至10克朗。

在原计划的歌手安娜-格里塔·索德霍姆(Anna·Greta Soderholm)从哥德堡返回之前,我被允许再演两场阿加特。所有的三场演出,我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怖,就像犯人在法院出庭一样。我已经认定,自己的歌剧演员生涯不会延续太长。合同的期限是两年,我可以坚持,但之后我宁愿去当音乐会歌手。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演出,包括安德列亚斯·哈伦的《维京海盗》中的一幕,这是为了纪念作曲家的百年诞辰。除了几个歌剧角色,这一年的其余时间,我与皇家剧院没有任何关联。与音乐厅的负责人约翰尼斯·诺比的接触,是我的下一个目标。他邀请我参与了多场音乐会。

最初的一场音乐会,我在雨果·阿尔芬的《第四交响曲》中唱女高音,也许是为了祝贺他的75岁生日,作曲家亲自担任指挥。《第四交响曲》是从3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开始创作,当时阿尔芬正在与一位已婚女子热恋。那个女人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岛上。一旦丈夫离开——显然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她就在窗前亮起一盏灯,那就是“航线畅通”的信号。相思的男主角就会跳入水中,不畏险阻游到他的心上人那里。阿尔芬在回忆录中写道,《第四交响曲》就是在这样的畅游远航时,在脑海里构思完成的。

两位独唱演员参与到这部交响曲当中,一位男高音和一位女高音。两个热恋之人,被彼此的思念所吞噬。没有歌词,独唱者只用“Ah”来吟唱,开始时两个人似乎很遥远,二重唱变得越来越热烈,最终,音乐在高潮中爆发(这也是作曲家所擅长的)。

音乐会之后,我收到了阿尔芬的来信:

比尔吉特·尼尔森,你这个让人惊叹的艺术家!请允许我表达我最热情的谢意和深深的敬佩。对于你在我《第四交响曲》中辉煌的演唱,我周日在收音机里又听到了它。你的声音是那么美妙,那么温暖,你的美妙嗓音在高潮处的光彩,多么热情洋溢!你的歌唱让那個夜晚难以忘怀。深深地仰慕!

非常感激,雨果·阿尔芬

在回信中我表达了内心的快乐,因为演出让他很满意。我问他,假如不向他索要一张照片,是不是就显得太自以为是了。接着,我又收到了他的来信,说他乐于送我他的照片。“但是”,他接着说,“我要提出一个厚颜无耻的愿望,希望能得到你的签名照片。”于是,过了不久,我收到了大师一张在照相馆拍摄的大幅照片,上面还有赠言:“伟大的艺术家,这是我的照片。不要忘记我提出的苛刻条件。你诚挚的雨果·阿尔芬。”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我不相信他真的有兴趣收到我的照片。我认为他信上所写的,只是一个出了名的会讨女人欢心的绅士的奉承之词。在我做出决定之前,雨果·阿尔芬再次提醒了我曾许下的诺言。第二天,我去了皇家照相馆,送给他一张我认定的有代表性的照片。一个星期后,我又收到了一封信:

比尔吉特·尼尔森女士!旅行归来,我发现你的肖像在等待我,我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我天天看它——太频繁了,因为照片太漂亮了,与你一模一样。它简直就是我看到过的最漂亮的肖像!通过你热烈、富有激情的凝视,整部《第四交响曲》又回响起来,特别是你的嗓音与乐队发生共鸣的那个段落。关于你梦幻般的肖像,我要说的还有很多,但我明智地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你诚挚的,雨果·阿尔芬

显然,雨果·阿尔芬在给女人写信方面,同样是一位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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