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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

2018-09-15王升山

当代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舅大舅岳母

听完乐一平关于春节的叙述,朋友叹了口气,只送了他两个字“悲摧”。不!不!不!乐一平当时就给予否定,怎么能用这两个字。当然,朋友是好心为乐一平春节的七天四进医院,三入太平间,两扫墓园,一到火葬场“愤愤”地打抱不平。乐一平说他理解朋友的意思,他说:“这春节我过的,叫哪个旁人看了没人不说我悲摧的,不过我确实是在尽孝尽责。平日里悲摧是常态,就像天下所有人一样,生活吗,不顺心的日子十之有九,承受能力强的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嘟……嘟……手机在这凌晨欢快地叫开了,说欢快那是手机,乐一平就另当别论。家里有老人的中年人都知道,深夜和凌晨是最怕这种“欢快”的,这“欢快”往往是伴着一身被吓出来的热汗。这时的电话如命令一般,乐一平提着裤子趿拉着鞋哗啦一下子就到了墙角充电的手机旁。“是孟姨家的家属吧?”电话那头一个陌生的声音,平而沉的音调,凝重而疑问的句式,乐一平当时就明白了那迟早要发生的。咳,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早晚要来。这就是大年三十的凌晨,瞬间让乐一平明白了这个春节对于他的意义。

车向着城北疾驶,大脑出奇地清醒,昨天的事像随车后移的树一样一幕幕地出现。人算比不上天算,人的寿限就是天命而定,乐一平是个顺天派,随着自身的不断老化,更为宿命的妥协意识也不断在他脑中增强。为了准确掌握丈母娘的病情,昨天也就是大年二十九他和媳妇玉儿专门回了趟丈人家,同时确定春节假期可能的行动计划。老话说父母在不远行,其实这话今天已变成了一种象征,几百公里的路两个多小时也就回来了。空间和时间已不是障碍,重要的是心里的结,毕竟谁也不知老人的状况,随时准备着吧。车咆哮着向前猛冲,清晨的车不是很多,路宽宽的,薄雾夹杂着残留的夜色迟迟不愿散去,而车上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更为复杂。

三個月前这吊着的感觉已然存在,确切地说,应该来自岳母家阿姨的一句话。那天她说我大妈的“魂”已出窍了。她管玉儿的母亲叫大妈,说这话时她很是平静,却把乐一平和家人惊得够呛。那天乐一平看了看自己的身影,摸摸头以确定自己确在阳间。玉儿的全家其实都很信服她,这一年来老人多次病危,在她的精心照顾下都转危为安。对于岳母家阿姨乐一平总是想多说上两句,首先乐一平确认她不是一般人,她名叫吉土,贵州黔东南人,为什么叫这古怪的名字,不知,但她不承认她是苗族人。她懂医,经常给老人做些针灸治疗,以解除病痛。对于吉土的医术,说句心里话,乐一平感觉那是“高深莫测”。吉土平时的思维并不缜密,颠三倒四的行为,经常弄出些惊人之语,“大妈的魂已开始出窍了”就是她最新的惊人之语。老年间巫医不分,贵州黔东南是少数民族地区,山高林密,相对落后,而盅的传说更加重了苗地的神秘。经过一年来的接触,乐一平断定吉土身上有巫的元素,所以也很怕她的惊人谶语。

昨天岳母状态如常,如常是指这半年来的状态,老人其实已走到生命的尽头了,社区医生也来看过,说也没什么治疗的意义了,各部位都在快速衰竭,生命的最后那点精血耗尽了人也就走了,油尽灯灭就是这意思。这乐一平和玉儿都理解,其实最让乐一平和家人欣慰的是大夫说老太太可能睡着睡着就走了。寿终正寝,人生的最高境界。大夫让乐一平夫妇注意点,真不行了早做准备,早做准备的意思乐一平是懂的,但这话乐一平不愿去多想,总觉得离那个时间还早。

昨天乐一平在老人的身边观察了半天,呼吸匀称,感觉不出有什么和平时不同之处。人是感情丰富的动物,虽然大家平时唯物主义挂在口头,对那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到了真格的时候还是希望有上帝来保佑。半年前的一天吉土很诡秘地把乐一平拉到一边,神秘地告诉他,将要逝去的生命对世间有很多的留恋,乐一平可以找一件全家人都喜欢的玩偶给大妈玩,能多留大妈些日子。这事乐一平虽不能理解,但人无助的时候更愿意有这种劝慰作支撑。他让玉儿找出一个老人生前最喜欢的物件放在老人的床头,玉儿听后会心地点点头。她找出了一个半年来岳母爱不释手的小人偶玩具,那也是乐一平女儿儿时最喜欢的一件玩偶。小时女儿告诉乐一平,小玩偶的名字叫波妞,说波妞愤怒的时候会对你喷水。那时乐一平经常和女儿在床上摆弄小波妞,这也成为乐一平和女儿的共同记忆。后来乐一平才知道,波妞是日本动画导演宫崎峻的《悬崖上的金鱼姬》里的小主人公。

对于岳母病情最后阶段的发展,乐一平原本上网也查了,想找找别人在这方面的经验,怕到时闹个手忙脚乱的。网上关于这方面的经验确实很多,而且说得还相当“具体”,但问题是“说得具体”和“现实的具体”怎么也对不上号,弄得云里雾里的。有一个亲历者网上就说,他家老人去世前面部的皱纹全开了,可全开到底是个什么样,不知。要说乐一平家的老人本来就慈祥,面部也没什么皱纹,那天乐一平看了半天也没结果。当然也有说得挺吓人的,说老人去世前两天就没人影,说是让阴曹收走了,跟恐怖电影似的,看到这条乐一平相当愤怒,人要走了你们还不放过,造这没有情感的谣。

乐一平认可小波妞作为祖孙三代间情感的纽带,他想,也许小波妞到时会给他们一些提示。他看过很多这方面的文章,小玩偶还常常被认为是灵媒的一种,很多灵魂会寄宿在小玩偶体内,引发诡异事件。乐一平记得有个叫菊子的日本小玩偶,娃娃的名字来自她的主人,主人非常喜爱她,在主人病逝后,父母将这个小娃娃放在灵牌边陪伴女儿,但神奇的是,娃娃的头发开始慢慢生长,而且嘴唇开始呈现咧嘴微笑的样子。或许小波妞也有这般的灵异,只要你给她足够的爱。

昨晚乐一平又到网上查到半夜。有一位先生说的是可信的,看那文字,能感到他在老人身边尽孝的用心。他说,老人的最后三天他守在老人身边,老人手脚已无法输液,那时他急得要命,最后只能在小腿部位勉强输点液,医生让他准备后事他不信,他在最后两天是握着老人的手,慢慢感觉老人的体温是从指尖一点点向上变凉的。看了这段文字乐一平很感动,感动到他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车继续向着北京疾驶着,急是一种心态,但理智不能缺失,过了一段修路的地段,乐一平让玉儿给999打了电话。虽然乐一平不能确定老人的目前状态,但急救车还是提前叫上为好,这是几位要好的过来人对乐一平的特别嘱咐。乐一平自己的经验是,中国的家庭关系是太过复杂了,虽然大家都认可人走的最高境界是在睡梦中驾鹤西去,但真要寿终正寝,大家庭中复杂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随鹤平飞而去的。中国式的叔叔大爷、舅舅大姨哪个热心地多上一句,都能让你惊出身冷汗来。中国人讲究孝道,老人生病,不送医院抢救,在亲朋好友面前交代不过去,子女考虑更多的不只是自己的感受,也有周围人的看法。

媳妇电话的那头是位有着专业素养的接线员,明了清晰的问话与答复,让乐一平焦急的心情略有平复,车速也减了下来。其实为了这一天的不测,乐一平已做了充分的准备。昨天媳妇去了趟社区卫生所,乐一平是让她咨询一下社区内老人去世的后续手续。就乐一平夫妻对老人的近期观察,老人已感知不到多少痛苦,只是昏睡,卫生所大夫也判断,老人极有可能是在睡梦中西去。要说这本是个好事,多少人想修这个福呢,但现实中却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卫生所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知在家中死亡的人谁给开死亡证明,另外老岳父希望最后时刻还能有个急救的过程,他的心情乐一平能理解,听天命尽人事。另外一个不便说的事实是,得用恰当的行动堵堵七大姑八大姨的嘴。说心里话,老人都这样了,真心不愿意以急救的名义再折腾老人了。

吉土是两个月前走的,她提出要走时,全家人都很吃惊,因为她服侍老人已一年多了,不仅和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而且在上回老人住院,条件那样的艰苦的三个月的陪床日子里,她对老人都是不离不弃,照顾得无微不至。而这时老人自然状况良好,她为什么要走呢?乐一平看着吉土的脸,感觉她是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看出了坚定,乐一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然,吉土的离去并不会改变这个家庭的生活,新来的阿姨带来新的气息。

昨天商量的结果,抢救一定要在合适的时间点,就是所有人在感情还上不能确定老人是否真去了时。急救车适时地出现,接上老人直奔医院,以此来完成此时对老人应尽的义务。这个方案解决了困扰他们夫妻的三个问题:救没救?什么时间过世?死亡证明?事后乐一平查了关于居民在家正常死亡后签发“死亡证明”的相关规定,那上面写着“居民须持身份证、户口本、生前病历、本人住地居委会证明,到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签发死亡证明”。手续好严谨啊,但大过年节的日子,所有家人都团聚,你让我到哪里把这些证明开齐。而没有“死亡证明”老人如何入土为安?

一切都按预想进行,车到老人家时,999的车也到了,感谢节日期间不休息的人们。急救按程序进行着,心电图、血氧仪、氧气,当老人被拉上车时,所有亲属都知道老人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了。车狂奔在路,和预想的一样,所有的指标都逐一归零,老人和生前一样慈祥,没有痛苦,没人打扰,没有告别。

小波妞是随老人上急救担架时掉在床下的,家人在忙乱之中早已无暇顾及它的存在。七手八脚,大家随老人上了急救车。此时的乐一平有些惆怅,就这么走了。抬眼望向天际,阴沉沉的天如铅一般,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不知前方路向何处。他想起早上出来时玉儿说的那句话:“这天是要收人呢。”乐一平感觉腿沉沉的,裤脚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他知道这一去的意义,代老人回头望望她病卧多年的床飘忽间眼睛就落在了远处床下的小波妞身上。那小小的身形像个小雾团,仿佛招着小手,噢!那一刻乐一平明白了,生与死有时并不是隔着万水千山,有时生命就留存在这小物件里,而物质的灵性是我们赋予的,这也让它有了通灵的可能。小波妞就是这样,它被赋予了三代人的情感,这情感转化为魂附于它的身上。

车窗外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人处在一种恍惚状态,老人就躺在乐一平夫妻的面前,但乐一平他们好像失去了應有判断力,像一群听话的孩子围坐在老人身边。这状态乐一平感觉是那样熟悉,三年来老人多数时间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的。急救的过程也如过去,但这次是真的不一样了。老人生前信佛,是个在册的居士,她的世界里应该有别于我们的世界,乐一平多数时间不担心老人对死亡的恐惧,直到现在他也没听到一声岳母对于痛苦的表述,这让他体会到她内心的强大。

车直接停在了太平间的门口,这是车上大夫和乐一平夫妻谈了老人的情况后决定的。来的路上,999的大夫郑重地和玉儿说:“老人已完全失去了生命体征,尊重事实吧,即便出于感情推到急诊室也是再回到这里的结果。”太平间永远在医院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四白落地,阴森得让人有种天然的恐惧。这地方因种种原因乐一平来过多次,他体会这是医院最清静的空间。这里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工作,而殓尸员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在一个没有生命的空间里,他们的感情也被职业化了。不过交接的过程还是能让乐一平感到殓尸员的认真与负责,一切都那么按部就班,穿衣、化妆、选棺、挑盒、订车,一条龙伺候着,让你感到服务业的强大,也让你感到他们内心的温度。

岳母静静地躺在太平间的中间,刚才殓尸员来过,他认真地和乐一平夫妻说,他是很少遇到像这位老人这样安详的面容。他劝乐一平夫妻就不要给老人化妆了,凭他的能力不能再让老人有比此时去天国更美的容颜了。听了这话,乐一平和玉儿想给殓尸员和老人跪下。殓尸员说这话时,脸上还是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做作。乐一平认为这就是老人的修为,他记得网上流传的关于人的面相之说,那意思是人的面相二十岁之前是爹妈给的,尔后的长相就是自己的修为了。望着岳母,乐一平内心说,何止是尔后的岁月,它还可以延伸到身后的岁月。岳母时常对乐一平夫妇讲要与世无争,那时乐一平他们多是听听而已,竞争的年代如何与世无争呢?咳!不过乐一平知道,老人也心有不甘,那些在她病重时心里最挂念的人并不常来看她,好容易来一趟,老人还会说“来就比不来好”。乐一平不知道那些人如何面对老人的遗容。

玉儿结账去了,太平间又归于死寂,只留下乐一平一人。这让人感到浓浓的阴气,声音适时地从对面那片大冷柜中传来,嘎巴!嘎巴!尖厉得让乐一平的头皮发麻。他判断不清那是氟利昂的运行,还是那些更早进入的死者。此情此景让乐一平记起那年回老家遇到临家四爷爷“诈尸”的事情,那天也是这般的阴冷,不过所谓的“诈尸”后来被证实是子虚乌有,事实只是说有人在队伍里高喊了一声诈尸喽,人就轰地四散而去。后来有人说那只是场恶作剧。要说这事给乐一平留下的印象其实不是“诈尸”的恐怖,而是女人们尖叫着四散而去的那种惊恐,她们受惊后面部的抽搐与扭曲的表情,是乐一平能见到的最恐怖的表情。灯光暴闪了一下,想象回到了现实,乐一平不敢造次,静静地站在原地。

仪式化的流程最让人感动,太平间的服务没有一点瑕疵,殓尸员所做的一切都体现在细微之处,让故去的人多了份尊严,让乐一平和玉儿感到了温暖。然而面对此景,乐一平的心里还是有了很多触景生情的回忆。他记得小时候最爱听的故事是恐怖故事,虽然那些夜晚被故事吓得头都不敢露出被窝,但他还是勇敢地去听。而那些恐怖故事的发生场所多是在太平间,记得有个名叫《你的牙是蓝的》的故事让他有过很多个无眠之夜,那故事讲的是一间医院的太平间。夜里出现病人的尸体被人撕咬和啃食的事,为了抓住罪犯,院长研制出一种化学制剂,把它涂在尸体上,谁啃食了尸体谁的牙就会变蓝,让你意想不到的是,最后发现院长的牙是蓝的。嚓嚓!嚓嚓!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乐一平的回忆,又有新的逝者到来。

岳母放入冰柜前的过程就如同乐一平家乡入殓一样,寿衣、寿被、头冠、皂靴一应俱全,口含珠,手握银,玉儿点上长明灯,摆上香案,颤抖的手擎握三炷香,一躬到地,三躬情深。玉儿这时泪人似的,天上人间或阴阳两世,玉儿是岳母唯一在场的亲人,心里的压力让哭声变了腔,乐一平知道玉儿哭中的另一个情感,就是不能确定她今天的所为能否在家族的主事者面前过关。

恓恓惶惶,乐一平夫妻回家的路也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不知怎的,回家变成了一件难事,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玉儿犹豫了一下,已放在门上的手又收了加来。乐一平明白玉儿的心事,女儿做事总不如儿子“合理”,男权还是现今家庭的主角。就说今天吧,儿子不到场,事也只能她干,但最后还要儿子认可。乐一平急着抢上一步,心想我这外姓人心有何惧,尽心尽力了,合着还不讲理不成。

进门的瞬间还是让乐一平大吃一惊,倒不是想起威虎山聚义堂审胡彪的那一幕,而是三十年来乐一平进妻子家也没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亲戚。环视了一下屋内,发现岳父坐在屋的一角,乐一平想,他也只能坐在那里。岳父是江西人,解放前不知哪股风就把这破落的大学生吹到了北京,孑然一身,混到三十多才经朋友介绍人赘到岳母家。北京城虽大,没有他一位亲戚,再几十年下来,全靠着妻家人在北京立身,为此,这老先生在这家中基本没有话语权,多数时候大儿子就能做了他的主。

“玉儿,你妈的后事安排完了?安排得怎么样啊?可心不可心?给我们说道说道。”一连串的问话,不给人回答的时间,那话音提着腔调,甩着尾音,那做派一听就是旗人中的爷。妻子没有回答,她咬着嘴唇低着头。乐一平不看就知道,说话的是家中的老舅,这时候怎么能少得了他呢,这范儿一定是要摆的。老舅从小提笼子架鸟,没多大志向,年轻时娶了个媳妇也跟人跑了,就这样,人家从来架子不倒,做派摆得足足的,从来吃饭要有酒肉,出门要有车接送。妻子从来看不起这个老舅,她曾笑着跟乐一平说:“你要是学了老舅,别说我跟你打离婚,就咱闺女,我也不会让她叫你爹。”

所有的问题自然由乐一平回答,这是夫妻俩回家路上商量的结果。乐一平进屋就抓把椅子让自己坐到家人中间,让自己寻求一个心理优势,免得站那儿像个被审的犯人。他说:“岳母的病各位也知道,从最初报病危到现在也三年了,大夫说,什么时候把自己的那点精血耗完了,人也就走了。今早就是这样,急救的也来了,回天无力。”老舅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事实就摆在那儿,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乐一平抓紧这空闲瞄了一下老舅,他还像以往那样,七十多岁了小分头照样抹得亮亮的,一米七五的身高,七十公斤的体重,绸面的中式小袄,大撒鞋,要说一看年轻时就是个衣裳架子。乐一平其实心里明白,老舅只是面上的那位,今天要对付的那位还不是老舅,是自己的大舅哥。老舅其实就是辈分在那儿,大家面上还要敬着他,要说这家主事的还是大舅哥,毕竟姓氏最终要决定一切。角色转换也就是瞬间的事,老舅面上的角儿办完了,姨家人很客气,也就是来站脚助威的,怕岳母的事办草率了。大舅哥的出场才是乐一平夫妻要冒汗的。

最终的后事安排其实没有乐一平准备的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惊心动魄,这是乐一平意料之外的,他事后总结,除了自己事前的充分准备外,还有就是他们夫妻完全没有进入人家现今的处事之道中。大舅哥,早年家中的顶梁柱,老大可不是白叫的,在那个年代穷人家的孩子自然早早地当了家。要说岳母真是疼爱这老大啊,老大也是争气,家中的事样样拿得出手,本来岳母想,将来无论怎样自己就托付给大儿子了,可不知怎地,三十岁那年这大舅哥不辞而别,那意志坚决得让你没话可说,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儿大不由娘,走你也拦不住,岳母大病一场,打那以后她老人家就剩下单相思了。而这大舅哥以后也就是年节回来一次,据他说是去深圳创业了。后来关于他出走的说法还有一些,有说他公司摊上事了,有说他喜欢的女人在那边,还有说他曾和人家说过他内心里很讨厌这个家。反正是他走了,他内心的苦乐一平不知道,确定的是他和这个家庭的关系也越来越远。

大舅哥是这几年又重回北京,事业发展了,说深圳那地方已腾挪不开了,公司迁回北京。回京后本应多照顾一下年迈的父母,但是非也,返京后回家的频率还是如前,有回玉儿愤愤地对乐一平说:“咱家老大一年回家的次数还不到一个巴掌,这大哥当的,将来是要遭报应的。”头年岳母大病入院,住了仨月人好了,但老大和小儿子就是不让老太太出院,说里面住着挺好,有人伺候有人治疗,要是出院,安全与生活他们可不负责了。你说这借口找的,病好的人老住在医院里舒服么!这不,都这时候了,今天也只有老大出场。

大舅哥现今的处事之道和乐一平夫妻不同,淡漠的与父母的关系,让他觉得送好母亲这一程就算是很好地完成了孝义之道。“对此就无须多肓了吧,后事既不从简也不就繁,按当下的规矩办。”大舅哥懒懒地说。大舅哥就是大舅哥,开口就是不一般,完全没有乐一平“想要听的”,这话里透着说不出是霸气还是官气,一锤定音,居高临下得让人根本觉不出这屋里还有老爸的存在。乐一平在“堂上”望上一眼那位大舅哥,脸上泛起了无限的不屑。这要求让乐一平觉得他们做事很冠冕堂皇,明面上大呼小叫,暗下里却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乐一平心里暗骂:“这孙子其实和老舅骨子里有某种相似之处,耍无赖,啃节儿上就想脚底抹油。”乐一平和妻子玉儿交换了一下眼色,提高了嗓门:“各位家里的长辈,”樂一平在这里只提长辈有意漏掉大舅哥,就是想让他感觉到这个家的部分人对他的不屑,乐一平用眼斜望了一眼大舅哥接着说,“感谢大家因岳母去世的到来,今天岳母这事,事来得急,没和各位商议,我和玉儿就都做主了。”乐一平顿了一下,用眼望着老舅,老舅有下意识的聪明,眼睛立时就发了光,老家儿的范儿又拿了出来,当仁不让地接过话茬:“外甥女婿,有什么话你就说,我姐这事只管往好了办,舅这里支持你。”乐一平要的就是这话,其实乐一平知道老舅的心思,事儿不事儿的他不管,他只要这脸面,舅就是舅,舅哥说到底那也只是哥。而乐一平更知道的是,老舅虽然自己一身毛病,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别人严格要求,自己这大舅哥他就从来都瞧不起。这时的大舅哥一副臊眉耷眼的样子,想挣巴几句又缩了回去,摆了摆手:“妈的后事全听老舅的。”那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调调又细又长,显得既无奈又委屈。乐一平这时完全明白了大舅哥肚子里的小九九,妈在他的心里其实早成了过去时,既然是老大,面上的孝还得尽,今天原本他也没想有作为。乐一平此时忽然感觉一片释然,忐忑不安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既然老舅和大舅哥表态交由我们夫妻做主办好岳母的后事,那我们就责无旁贷。”乐一平稍微往上提了提调门,“妈今早在睡梦中去世的,这是她老人家的福分,也是儿女的福气,对于妈的后事,我想我们本着这么一个原则,咱家既不富也不贵,后事就照着适中办吧。刚才我和玉儿在太平间就本着这原则,把妈入土前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了。”乐一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众人,这是做个姿态,期待各位的意见。乐一平心里明白,其实刚才该表态的都表了,剩下的人,没见过这阵势的都瞪大了眼睛听着,所有的事都新鲜,而过来人,正眯缝着眼养神,等着中午那顿饭呢。乐一平清清嗓子继续说:“刚才我们处理的后事大概有这么几个环节,寿衣、棺材、骨灰盒、遗体用车、选火化炉。寿衣我们选的是蓝色,按规矩八十岁以上用红的,咱妈七十九就只好选蓝的了。寿材的样式都一样,材质不同分高中低三档,我们选了一个中档的。”说到这儿,姨家的小儿子打断了乐一平的话,问了句:“怎么还有棺材,不是火葬么?”这确实是个问题,乐一平记得有的公墓过去用改良的纸棺,不知这地方怎么又改成木质的了。玉儿赶紧补充说:“这棺材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棺材,很简朴的,就是火化前移尸的器具。”乐一平接着说:“骨灰盒我们选的一款四面刻着梅、兰、竹、菊图案的柚木盒,庄重大方,妈生前就喜欢画这四种花,常说有君子之风。运妈去火葬场的车我们选了台大面包车,车上可以多坐几位亲人陪着妈。最后说一下火化炉。”

“妹夫,”乐一平正说得专心,冷不丁冒出的一句吓了他一跳。大舅哥说话了,“我怎么听了半天,这人都该去火葬场,还没有我们和妈告别的环节啊?咱就没租个告别室吗?你怎么也得让我们和妈说几句话啊。”这话问得好,乐一平本以为大舅哥对妈的后事早没了兴趣。他更认真地说:“这事我和玉儿真是仔细考虑了,事是这样安排的,有两种选择:一是在医院租个告别室,告别后遗体再送往火葬场火化;另一个是火葬场那边有普通和豪华两种炉型,豪华型考虑到家属有告别需求,在炉前安排了告别的地方。我们考虑到在医院租用告别厅,遗体还要搬来搬去的,不如去火葬场更方便一些,毕竟能让妈更安生一些。”乐一平把后事安排都说了,尽心尽力、周到、妥帖,他随后望望大家,又补充一句,“如有不妥之处各位请提出。”

留灯的故事,这是玉儿下午给乐一平讲的。忙了一天的大家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发会儿愣了,那时玉儿两眼无神,并没有看着乐一平,只是喃喃自语地说:“我老家有个为故去的亲人留灯的凄美传说,后来变成了一种风俗。故事说,在遥远的过去有一对母女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母亲因病去世后,女儿深深地怀念母亲,她坚信母亲只是肉体远行,灵魂一定还守护在自己身边。那天晚上女儿在家中为母亲留了盏夜灯,希望在茫茫的夜晚为母亲照亮回家路,后来女儿和乡亲们说,她很幸福,每天晚上都能感到母亲的到来。”留灯的风俗在玉儿的家乡流传几百上千年,也成为那地方人怀念亲人的一种风俗。玉儿对乐一平和父亲说,今晚她将在老宅留灯等母亲,她还让父亲今晚到自己家住,换个地方减少点悲痛。那天晚上乐一平陪玉儿待到很晚,这中间曾经有两次他都感觉到岳母的到来。

北京地方丧俗,出殡的日子选在人走后的三、五、七日,岳母因走的时间在大年上,为此,出殡选在了大年初三。这天,家中的小儿子总算出场了,远远望着还是那副德性,让人感觉趾高气扬。玉儿曾对乐一平说过她这亲弟弟,那口气带着一种悲愤,大意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不知怎么就养出一个少爷”。乐一平没作评价只是一笑,按他的认知,多子时代的中国家庭孩子大体就是这样,老小多被惯养,即便是不富裕的家庭也这样。玉儿和弟弟平时少有交往,弟弟中学毕业后先是在家啃老,三十多岁碰了几回壁后算是明白了点儿,找了一份工作于到今天。要给这弟弟一个评价,八个字:好吃懒做,没责任心。妈去世五天了这才到场,也没去看看自己的爹,少点想象力的人都想不出他这份德性的。

遗体告别应该是一段大戏了。可圈可点的是玉儿的两个兄弟在这一时刻都少有地良心发现,跪到了妈的遗体前。玉儿望着两兄弟,想起了母亲临走前一个月曾和自己说过的话。那天晚上夜深了,玉儿因家里阿姨不在,临时在妈的身边,她忽然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的胳膊,猛然醒来,发现正是母亲。母亲的眼里流露出了少有的光彩,温柔得让玉儿想哭。母亲抚摸了一下玉儿,喃喃地说:“玉儿,你听说过奈何桥的故事吗?”玉儿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母亲用意。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叹了口气:“在我小时候,有特别多关于人死后寻找归宿的故事,我将不久于人世,很想和你讲讲我去阴间的愿望。”玉儿听到这里悲恸欲绝,用手挡住了母亲的嘴,但母亲把女儿的手拉到了胸前,自语道,“传说是这样的,人走后要上黄泉路,黄泉路上有条河,河水猩红,里面尽是投不得胎的孤魂野鬼,这河就叫忘川河,忘川河上有座桥叫奈何桥。奈何桥前有个孟婆,孟婆就是发孟婆汤的老婆婆,孟婆汤又称忘情水,一喝便忘却了前世今生,所有你牵挂之人、痛恨之人也将随这碗孟婆汤被遗忘得干干净净。”母亲说到这儿哭了,她说自己心有不甘,放不下玉儿和她爸。那一刻,玉儿痛不欲生。

眼前的母亲静静躺在灵台上,而前面的火化炉就相当于传说中的奈何桥了吧。玉儿望望两兄弟,回想起那晚母亲的哀叹,“奈何桥也算公平,这世间也有该忘的事情,去就去吧,茶汤一碗了前缘,从此心中也就没了苦痛,来生也不问今生的事。我们母女再见,可能就是擦肩而过的情景了。”母亲言语之间尽显无奈,而玉儿知道母亲要了的前缘是什么,也知道人之将走的心情。那晚母亲释然了,也就有了她睡梦中的離世。

凤凰山陵园的山道上,乐一平搀扶玉儿,玉儿手捧着母亲的骨灰缓缓前行。骨灰是玉儿从两兄弟手中抢过来的,她不认可这骨灰一定要家中儿子来捧送。三年来玉儿一直伺候着母亲,她想这最后一程也一定要由她来完成。母亲的墓地是几年前父亲买的,父亲年岁大,本想着自己比母亲早走一步,可结果老伴走在了前面。乐一平头年来看过墓地,也和吉土讨论过岳母身后的那些事。在和吉土的聊天中,乐一平发现“巫”除去被人认为是迷信的那一部分外,在人的临终关怀上还是有价值的。比如为死者招魂,其实就是对生者的安慰,人死虽不能复生,但灵魂永在。如今很多传统消失殆尽,特别是城市的殡葬改革,形式变得异常简单,这使亲人的情感无从宣泄和寄托。吉土曾说在她的家乡,葬仪中要念《上天经》,请开路师傅,杀三只鸡,还要在逝者身上缠上白带子,在死者下葬时再把白带子取出,系在后代的腰上,以示香火永续代代相承的意思。乐一平曾在一天晚上和玉儿说起过这个环节,玉儿很认可这种形式,那晚她悻悻地说:“我没有为咱家代代永续的愿望,只想用一根白带连接亲人间的情感,永远地怀念母亲。”

山风滑过,一行人站在墓前面无表情,等待组织者的摆布。移风易俗多年,谁都没了经办这阵势的经验,仪式干巴巴的,没了内容,多亏玉儿事先在母亲的骨灰盒上绑了三根白带,骨灰盒放人墓穴的那一刻,乐一平取下白带子放入玉儿手中,玉儿的手颤抖着,把带子分在兄妹各自的手里,系在腰间。随后,玉儿跪在了母亲的墓前。她从来没给母亲跪过,而这一跪之间,她发现自己的感情宣泄得那样彻底,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她希望一跪不起,和母亲就这样永在一起。

一切如排练好的情节,盖棺的那一刻,墓穴中除了母亲的骨灰没有他物,这让玉儿甚是懊恼。玉儿翻遍了身上所有的物品,没有一件能代表她与母亲的感情,她回首望了下乐一平,乐一平招呼了一声站在远处的女儿。这是他和女儿事先安排好的,父女俩的意思是,要在这关键时刻拿出表达真情的行动。女儿云招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姥姥走后她特别悲痛,那天晚上找回了小波妞,她告诉爸爸,要把这祖孙三代人的玩物放到姥姥骨灰盒边,她还说我要让小波妞代表我陪着姥姥。听到女儿这么说,乐一平沉默了好一会儿,嘴上冒出一句,这小玩偶可是通灵的。而女儿回答:“爸爸,我也通灵,我和姥姥保持联络,为妈妈带话。”那一刻,乐一平眼圈红了。

小波妞静静地靠在母亲骨灰盒边,玉儿放心地看着大家把石函盖上。那一刻,云招拉过爸爸的手,她说她看到小波妞向她眨眼,那眼里含着泪。太阳行走在正午的轨迹上,虽是立春时节,但寒意不减,山坳上阳光耀眼,石缝间有不畏冬寒的小草在向人们招手。乐一平感叹,绿色总是有它的诱惑,春去春回,一岁一枯荣。

三七是大祭。这天北京的天也难得的好,瓦蓝瓦蓝的。墓地永远是个清静的地方,苍松翠柏,山环水抱。乐一平很想在这冬日林间吼上两吼,这个春节他感觉有点压抑,欢乐的气氛被丧事冲得七零八落。大祭过后,一切就进入正常了,这让乐一平心情不错,他驻足拍拍身边的墓碑。

玉儿已走到前面去了,乐一平向妻子远远望去,感觉那身影比岳母入葬时清瘦了很多。清早起来,玉儿就和面剁馅为母亲包了饺子,此前她还泡了腊八蒜,说这是母亲最爱吃的。三七是大祭,我们用不着七碗八盘的,给母亲送上她最爱吃的就好。玉儿曾告诉乐一平,母亲是北方人,饺子是她的最爱,当然还有腊八蒜,但父亲这个南方人在吃上却不很随和,困难时期为了给父亲留下口米飯吃,全家人吃饭时经常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碗里的米饭。后来生活好了,老两口岁数也大了,母亲实在想吃饺子时就为自己包上十几个。玉儿很理解母亲,她嫁给乐一平后,经常请母亲过来,为她包顿饺子,以慰藉母亲当年的辛苦。

阳光洒在墓碑之上,让人感到别样的生机,玉儿把依然冒着热气的饺子倒人盘中。饺子大大的,一看就知道玉儿将自己的心意也包进了饺子里。香味随着干冷的空气飘散,人鼻有种温湿感,玉儿重新拿出一只小盘,倒入腊八醋和几瓣腊八蒜,又往盘中夹了一个饺子。母亲是春节前一天走的,玉儿希望把这个念想给母亲补上。

山风猎猎,乐一平和玉儿坐在山道上,抚压着凌乱的头发。冷风钻进厚厚的寒衣,乐一平打了个寒战,眺望远方,玉儿眼中流露着难掩的失望。生儿育女是不是就为了身后有个祭奠?玉儿迷茫。而看来她那两个兄弟今天是不会来了。只能长叹一声。重新起身的乐一平向天上撒了把纸钱,纸钱轻轻顺风而起,飘向山的深处。

责任编辑 石一枫

作者简介:王升山,北京人,199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现就职予北京作协。著有短篇小说《南瓜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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