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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定律

2018-09-15张学东

当代 2018年5期

隔着软乎乎被窝,马娜用一根细手指轻轻捅了捅朱安身。

那阵子已过了凌晨一点钟,朱安身如梦呓般哼了两声,他让另一床被子缠裹得如木乃伊,一动也不动。马娜鼻孔似笑非笑地挤出咝咝声,仿佛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母蛇,终于瞅准了一只活生生的猎物要大显身手……别装蒜了,你根本就没睡着,当人家不知道呢。她幽幽地说着,空气中弥漫着女性特有的湿热香气。又慎了数秒,一条雪白的手臂就蔓爬而来,那些玫红色的指甲,像极了一簇火焰,还是她前天在街角的美甲店,花了六十元精心修饰过的,现在她就用它们猫爪样地,沙啦沙啦,抠抓朱安身的被面,说出的话越发柔缓暧昧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被窝里想坏事呢吧。

朱安身始终保持静默,如此露骨挑逗的话头,他当然无法应接。半晌,他也没把头脸转向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只是任由黑暗这只宽大的麻袋,将自己包围得严严实实。

马娜让自己侧卧在朱安身旁边,嘴里不无幽怨地继续嘟哝着,要不,你就进来嘛,听你哼哼得怪难受的,弄得人家老也睡不踏实呀。听她这样一味浑说,朱安身顿觉浑身都不自在了,终于闷着头,回了一句,瞎说啥呢,谁哼哼了,谁哼谁是猪!他的言语明显带有一种厌嫌和恼怒。都困死了,快睡!

马娜不傻,当然听得出。可马娜没有生气,她从来不生这种没头没脑的闲气,要知她碰到过的男人船载车拉,要是在乎那些臭男人嘴里的浑话屁话,她早就该抹脖子上吊了。那你承认自己是猪喽,我可听得真真的,你一直哼唧呢。马娜娇滴滴地说着,尽量将卷着棉被的身子,往那边靠拢,她一寸一寸地挪移,犹如一条惊蛰过后刚刚苏醒的肥白的虫子,当两床被子在床中央约莫三分之二处黏合在一处时,这条丰腴而芳香的母虫就刺溜一下,热乎乎地钻进朱安身的被卷里了。

起初,朱安身确实是在执拗地抵制着。他顽固地弓起后脊梁,像一头受了惊吓的乌龟,总是示人以坚固的硬壳,整个脑袋完全逃避到枕头的外侧去,感觉他就是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心眼的丈夫。别……别闹了……好不……咱们可是有……有君子协定的!但是,当那浑圆而滚烫的母虫一样柔软的肢体,一旦亲密无间地黏上这个男人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抗议与抵触,瞬间就化为乌有,毫无意义了。好比是,朱安身仅仅用一片轻薄的羽毛,妄想拨开一块炽烈燃烧的火炭,自身立刻就焚烧殆尽了。

于是,朱安身的喉咙跟劈柴似的脆响一记,紧跟着,他如饿虎样反转了身体,迅猛而霸道地,将那美艳的猎物压制在自己的胸膛下面了。这样一来,四目就相对了,马娜闪闪烁烁母狐般的骚情目光,完全罩在了男人那张脸上。但也就是刹那之间,女人的身体又莫名地绷紧了,心里忽然疙疙瘩瘩的。她觉得他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儿可怖,甚至让人犯恶心,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开始抗拒对方——如果说是男人的蛮干和重压让她喘不上气来,倒不如说是,对方那异常丑陋的面貌,让她快要窒息了。

这张脸委实丑得离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她见过的男人当中,似乎没有谁的脸面,比他更埋汰更龌龊了。事实上,丑男人她自然是见过不少,五大三粗的,肥头大耳的,贼眉鼠眼的,兔嘴龅牙的,天生一对招风猴耳的,蒜头鼻子罗圈腿的,还有那种背上扣个罗锅子的……总之是形形色色,可似乎哪一个,也比不上这个朱安身的相貌。

怎么说呢,这男人丑得有点儿叫人喘不上气来,他的丑不是某种单纯的丑,不是某个具体的器官没有生好,倒更像是,把她这辈子所见过的各种丑人的特点,统统集中到了一起,就跟一盘大杂烩似的,不论眼睛鼻子牙齿眉毛,还是头发和肤色,都让她吃惊得要命,即便打着灯笼,恐怕也找不到比他更难看的男人了。若不是觉得他这人还算老实,出手也够大方,关键是,那天她掐指一算,大姨妈这两天就要光顾她了,要知道那玩意一来,一周多的生意就全泡汤了。而恰好这时,这个丑男人羞羞惶惶畏畏缩缩找上门来,一副腼腆而又无奈的可怜相,后来他吞吞吐吐提出来,只要肯扮他的对象,跟随他回趟老家,来回也就三兩天,就能轻轻松松挣到一千块。

一开始,马娜很是犹豫。这样的要求听起来既荒唐又恐怖,扮演一个陌生男人的对象,而且,还是那么丑的一个家伙,假如是一个大帅哥,也许那感觉会稍好一点儿。她心里未免会生出些许狐疑,万一这货是个心理变态,或杀人狂什么的,到时候自己的小命怕是都保不住了。可马娜好歹也算阅人无数,对于出门寻乐子的男人,她基本上是有把握的,这类人通常直截了当,速战速决,进门直奔主题,只顾宽衣解带,办事走人,有时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跟她讲。但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一见她面眼中就含着难言和乞求意味,语气近乎低三下四,他甚至给她出示了身份证,告诉她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具体住在城里哪个地方。通常,来洗头店里图欢乐的男人,绝对没有这么蠢的,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结过婚的,说自己刚刚离异,有老婆的偏说老婆是性冷淡。

那天傍晚,这个丑男人一面说,一面就从皮夹子里取出五张毛爷爷像来,说先预付她一半,完事后再给五百。马娜当时抿着嘴,看看那钱,又拧住眉头问了一句,你不会是诚心耍老娘吧?丑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严肃到马上要跟她翻脸了,好像她的质疑,刺痛了一个男人的尊严。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会碰你一手指头的,我保证!正是在最后一刻,她从对方的语气和目光中,找到了某种可以信赖的理由,做她们这种生意的女人,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要男人在眼前一晃悠,准能掂量个八九不离十的。或者,只是单凭直觉,她多少动了恻隐之心,想想看吧,这么丑一个男人,哪个女的愿意给他当老婆呢?除非他是百万富翁挥金如土,再不就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官子弟。因此,可以说正是对方的丑陋相貌最终说服了她,后来她毅然接过了那一沓钱,嘴里还故作镇定地嘟哝了这么一句:谁跟钱也没仇,放着展光光的票子不拿,脑瓜子灌屎了。

我不喜欢让人死死盯着,心里怪毛的,再说,你这样压得人家骨头好疼。马娜总算是连撒娇带用力地掀开了朱安身,她能听见黑暗中的男人急不可耐地喘着粗气,犹如一头正在狂奔咆哮的公牛,被谁猛然绊住了四蹄,喉咙里不时发出含混痛苦的哞嗷声,由于太过亢奋,脸色憋得像块猪肝子,这越发加深了这张脸丑陋不堪令人生畏的印象。所以,她干脆忙别过脸去,就势伏在枕头上,双腿自然分开跪在棉被上,她觉得这样也许最好,所谓眼不见为净。按理说,这种时候,她是不该挑肥拣瘦的,像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客人这样那样呢,可这张脸着实叫她不敢恭维,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然而,她趴在那里干等了一会儿,却再无下文了,男人已在身旁瓮声瓮气塌下腰去,继而,如同一头突然中了弹的猎物,一味地平板板地躺倒,长长地往外面吹气。

咋了?你这是……马娜好奇地侧过半拉脸,但依旧保持着等待的姿势。不会是有那种病吧,你们男人呀,就是嘴劲大,一轮到实战,就没求事了,嘻嘻……说着,她忍不住发出一串轻浮的嬉笑。这种夸张的笑声,在孤男寡女形成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突兀,明显带有一种瞧不起人的傲慢与偏见。此时,朱安身已默默地拉过旁边那床被子,照旧裹婴儿一般,再次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马娜一阵懊恼。这人不但生得丑,性格也够古怪的,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副德性了?难怪他讨不到老婆,活该!或许,他还真就是个阳痿,一定是她刚才很无心的一句话,刺准了他那根最脆弱的神经,男人都好个面子,特别是在这种事上。这样想着,她多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向来是口无遮拦地跟客人打情骂俏的。接下来,她像是要刻意讨好男人似的,又一次轻轻柔柔地爬到他的被卷边,哪知手指头刚一碰到柔软的被面,对方就跟被针戳着似的,一个打挺,诈尸般翻坐起来,同时,不忘把被子哗地披在身上。

喂,你最好离我远点!朱安身的口气不容置疑,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复又倒身睡去,只把后背坚硬地对着她,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有病!马娜心里再次恨恨地嘀咕道,真是个丑怪物!不过,她多少有些后悔了,自己一定是吃错了药,才答应跟这个相貌丑陋的家伙一起回家的。

他俩本打算只在家住一宿,天一亮就速速返城的,可是家里人死活不依,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得住上个三两日再说。朱安身在家排行老幺,他前面有三个姐姐,早都嫁人了,当她们得知小弟回家来了,而且还从城里领回一个漂亮的对象,都想来见见这个盼望已久的准兄弟媳妇,从昨晚到今早,姐姐姐夫们就陆陆续续赶回娘家来了。老母亲乐得跟要过年似的,屋里屋外地跟女儿们张罗起来,谁负责去镇上采购酒水糖果,谁负责在院里杀鸡煺毛,谁负责去和面炸油饼,谁负责邀请亲朋好友。按照老家的风俗,未来的媳妇头一回上门,家里怎么也得热闹热闹,而且,亲戚们还要给女方凑个见面礼什么的。所以,整个晚上,朱安身心里自然是忐忑难安的,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会带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女人跑回来。

事先,朱安身确实没考虑得那么周全。这次他之所以急匆匆赶回老家,主要是因为,老父亲卧病在床多年,近来情况越发不妙,母亲才命姐姐给他去了电话,叫他务必赶回来看看,怕万一归来迟了,见不上老人最后一面。姐姐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竞呜呜地哭出声来。姐姐还语重心长地跟他唠叨,安子,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咱爸咱妈做梦都想抱个小孙孙呢,你就不能抓紧时间,好歹搞个对象,赶紧成家立业啊,别一个人在城里老那么漂着,不然老爸人就是走了,也闭不上眼啊……那一刻,朱安身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硬物钝钝地戳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感突然袭来,泪珠就噗噗地落下,浑身一阵战栗。他觉得自己真是不孝,过去那些年,父母和姐姐们为了供养他一个人念书考学,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后来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省城的一所农学院,虽说是专科,学的又是个畜牧管理,毕业后又毫无悬念地,被招进畜牧站当了一名小技术员。而他的那些同班同学,但凡有些门路和人脉关系的,多数都改弦更张另谋高就了,唯独像他这种没有任何背景,又天生相貌比较雷人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畜牧站的工作,成天价跟那些牛啊羊啊的牲畜打交道,干的活似乎并没有完全脱离农村,可那毕竟让他捧上了老家多少人眼红心跳的铁饭碗啊。朱安身还记得,当初刚参加工作,头一次跟着实习师傅,牵着几头母牛去配种的情景。想想看,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愣头青,这辈子还从未真正摸过女孩子的手呢,头回见识那种野性十足的场面,情况可想而知。那头长势跟牛魔王相仿的大种牛,一见陌生母牛,便一副兽性大发的样子,哞地发一声吼,便直冲母牛扑来,趾高气扬地高高举起两只前蹄,下身那阳物好似烧火棍子,一个劲在母牛屁股上乱戳,那头小母牛吓得惊慌失措,在原地来来回回踢踏着四蹄,要不是让师傅和他拦着,几乎随时会夺路而逃。

关键时刻,带领朱安身实习的师傅,居然命他过去帮把手,就是用手掀起母牛的尻尾,好把那个敏感部位露出来,以便种牛能够顺畅进入完成交配。那天,朱安身目睹了公牛和母牛之间的情事,除了感到一阵血脉偾张之外,更多的还是恶心,尤其是大种牛发出粗野的哞叫声,以及那挂满了牛嘴和脖颈上的,跟肥皂泡一样喧腾的白沫子,他就差当场把胆汁吐了出来。师傅嘴角始终叼着烟卷,眯缝着两条肉虫子眼瞅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后来见他蹲在牛栅旁边,像个小孕妇似的哇哇干呕,师傅便撇着嘴角嘲笑道,你真格是个学生蛋子,连这个也没见识过,我就不信,你在大学里没搞过对象?

不提这个还好。对象自然是要搞的,校园里有那么多的课余饭后和月下花前,不过那好像都是别人的勾当,这种时候,朱安身只能默默地靠边站了,他总是一个人躲进阅览室,或教室的某个旮旯,尽量装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苦读的好学生样子。由于相貌难看,四年的大学生活,对于朱安身来说,有时简直就是场噩梦。过去在老家念书,因为那时年纪毕竟小,对于男女方面的事也知之甚少,平时虽说难免会被某些调皮的学生嘲弄一下,但那时他自己并不太在意,因为那阵他的学习成绩突出,老师还算器重他。

可进入大学以后,这种局面立刻发生了改变:一者,他自己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被一种很浓的羞耻感所包围,对于个人形象开始在意了;再者,班里一到周末和假日,不是组织大伙去郊游爬山,就是在教室里举办交谊舞会,男女生亲密接触的机会变得频繁起来。更要命的是,那阵子不知是心理负担太大,还是刚换了新环境水土不服,他的内分泌系统突然就失调得一塌糊涂,青春痘就像三月含苞待放的花蕾,那张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脸庞上,又暴增了这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乍一看去,简直跟公园里老猴子腚差不多,他当然没脸更没勇气去参加班里的任何集体活动。

他不得不悄悄上校医务室去做检查。大夫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女,据说她还是某校领导的家属,手里整天抓着两根竹签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毛线团里兴致盎然地挑来挑去,活像一只正在愉快玩耍的老猫。学生进去半天了,她还是爱答不理的,充其量,腾出一只织毛衣的大手,浮皮潦草地捏捏学生的脖颈,或者,拿压舌板压压舌苔,然后来一句,没啥大不了的,回去多喝水,注意个人卫生,就完事了。好像,水是这里唯一能开出的灵丹妙药。轮到朱安身来看脸,女校医手里的竹签子始终没停,只那么歪斜着眼扫了他一下,女人脸上的表情就突然凝固,嘴巴莫名地张开,像是要打一个超级哈欠,却又因条件不成熟搁浅了,显然是被眼前这个年轻患者的相貌给震惊了。但是,女校医毕竟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识过,马上就摆出一副职业性很强的敷衍神情说,这没啥大不了的,青春期嘛,平时少吃辛辣的东西,没事别老拿手去抠它,还得注意個人卫生,过一阵子自然就好了。后来,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女校医总算是破例给他开了两小纸包维生素C、E之类的口服药。这个一贯以不给学生开药而著名的吝啬女人,也算破了一次天荒。也许,女校医只是不想长时间盯着那张丑脸吧,所以才速速打发他走人。

就是这张遍布粉刺的丑脸,还是引起了班上一名女生的格外关注。有一天,他们在去教室上晚自习的路上,一个名叫肖晓虹的女生,突然从后面赶上来,轻声地叫住了朱安身。当时,天色基本上暗下来,旁人并没有太在意,叫住朱安生的女生,跟电影里的女特务似的,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一个小塑料袋递给他,并且,以同样快的速度叮嘱道,擦脸药,我弟以前用过,很管用的,你按说明书每天坚持擦擦吧。在朱安身几乎没有完全看清女生的脸面时,肖晓虹已经快人快语地转身离去了,整个过程快得像眨了一下眼皮,等再睁开眼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正是这次飞快的传递和关怀,一下子就激活了那颗原本死气沉沉的年轻的心。

当天晚上,朱安身一回到宿舍里,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了那只小塑料瓶,白色的瓶身上贴有标签:炉甘石洗剂,外用药液,辅助治疗皮肤过敏、痤疮、湿疹等瘙痒症等。这应该是朱安身自小到大,近二十年来,头一次收到的女生主动送给他的物品,而且,是绝对的雪中送炭,急他所急,想他所想,那张脸再不好好治疗的话,他眼看就要崩溃了。他的心在莫名地狂跳,十根手指始终在颤抖,小小的塑料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潮湿的汗液漫漶起来,他像是攥着姑娘那颗火烫的红心。上床之前,他悄悄躲在卫生间的某个角落里,借着一抹昏暗的灯光,像头一次尝试化妆的爱美女生,手持药棉,将那种凉丝丝的如圣水般的药液,仔仔细细地在脸上涂抹了一层。

尽管炉甘石的味道有些刺鼻子,而且,涂在那些红兮兮的粉刺疙瘩上,会产生一种隐秘的灼痛感,但他的心情从来没有那么舒畅过,他甚至透过那白石灰一样难闻的药液,清晰地嗅出一个女生最恬静最生动的香气。后来,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那个叫肖晓虹的女生,一会儿变得异常清晰,楚楚动人,一会儿又显得模模糊糊如隔云雾。他把肖晓虹在路上跟他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了若干遍,就像人们在睡不着的时候,不停地数绵羊那样,而几乎每一遍,他都觉得,自己一定遗漏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或词语。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她一定跟他说了很多很多,只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当时他简直紧张得快要休克了。

那段時间对于朱安身来说,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在连续擦抹了两周左右的炉甘石洗剂后,脸部的病情大为改观,那些恼人的层出不穷的红疙瘩,被明显压制住了,一种类似于久病康复后的自信和感念,让这个年轻小伙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上课不再像往常那样,总是蔫头耷脑一言不发。课间,偶尔也能跟别的同学说说笑笑了;体育课上,他甚至主动报名。加入男生的篮球比赛中,从而发挥出一个乡下小伙应有的耐力和体魄,让大伙对他多少有点儿刮目相看。

每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学生们由宿舍楼下来就餐时,都会顺手拎一两只空的暖水瓶,这些外表红红绿绿的玩意,通常先被大片大片地扔在开水房门口,等到去食堂吃过晚饭以后,大伙再顺路去开水房,灌满各自的暖瓶,然后成双结对地拎回各自的宿舍里去,这是大学生每天必做的功课。朱安身虽说其貌不扬,但身上有的是力气,毕竟打小就生活在乡下,农忙时节,他也得帮家里干两把地里的活计。朱安身总是尽可能快地吃完晚饭,然后迅速离开学生食堂,健步如飞地奔向开水房,在那一大堆花丛样鲜艳的暖水瓶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属于肖晓虹的那两只(上面用即时贴注明了年级姓名),当然他也会顺带再多拿两只,那是跟肖晓虹很要好的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的,他很小心地替她们灌满开水,一只手拎两三个暖水瓶,走起路来脚步嗵嗵直响,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女生宿舍楼在男生的对过,那里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引得无数男生望眼欲穿,又想入非非。一旦爬上陡峭的楼梯,走进幽暗狭窄的楼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就会扑鼻而来,那时的朱安身活像一名训练有素的运水工,他通常不怎么敢抬头看人,只顾大步流星一路向前,即便遇到班里某个女生,他也视而不见,在把手里的暖水瓶款款放在主人的宿舍门口之前,他甚至连大气也不出一下。一旦手里的重物卸下,他立刻如释重负,转身一溜烟跑开去,又像是调皮的男孩敲响了别人的房门,却又溜之大吉,嘴里倒是发出类似口哨的嘘嘘声,仿佛完成了多么重大的使命。

但是,这份送暖水瓶的工作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那些喜欢叽叽喳喳的女生,很快就把这桩趣事,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班的角角落落。最开始,还是比较积极正面的,她们说咱班可出了个活雷锋,号召全班男生要向朱安身同学学习,但接下来,事情就变了味了,说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是痴心妄想……几个平素对肖晓虹颇具好感的男生,也仿佛原本属于自己的某项福利,突然遭到了一个相貌丑陋者的拦路抢劫,于是他们就依照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里的经典形象卡西莫多,也阴阳怪气地给朱安身头上安了一个雅号“朱西莫多”。他们私下里总吵吵说,快看快看,朱西莫多屁颠颠地要去学雷锋了……朱西莫多又献殷勤去了……朱西莫多爱上咱们的班花肖晓虹了。

有一晚正上自习课,一个男生故作娇滴之态,将自己的嗓音憋成女生才有的那种尖细的频道,对身边的另一个男生说,卡西莫多,我美吗?对方马上会意地应和和演绎,你太美了,艾丝美拉达!大伙稍一愣怔,整个教室突然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在那喧哗的笑闹落幕之际,大家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愤愤然地从某个角落陡然升起:喂,你们——真是——太过分了!此语正出自肖晓虹之口。她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刚被外面凛冽的寒风冻透了似的,青一块,紫一块,总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班同学从未见她这样过。打那之后,大伙就发现,肖晓虹再也不把暖水瓶随便放在开水房前,或别的什么地方了,她总是宝贝似的随身携带,不给人创造任何可乘之机。

那张四周蒙了蚊帐的单身床铺,简直成了朱安身当时唯一有效的避难所,没课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窝在里面,同寝室的人只能从外面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好似一个虔诚的僧侣正在面壁打坐。他不主动跟任何人说话,有时别人向他打问一件什么事,他老半天也不吱一声,活脱脱成了一个哑巴。他一味地将自己囚禁在那个由发黄的旧蚊帐围拢起来的小小空间里,看书、听半导体小广播,或者长时间发呆,他几乎不再参加任何一项集体活动,时间久了,别人甚至都快忘了班里还有这样一个成员。

那时,他唯一喜欢的活动,就是在熄灯以前,一个人去学校的操场上快速奔跑,跑完一圈又一圈,他尽量跑得像狂风一样快,让浑身上下热汗横流,不给任何一个熟人上前跟他搭讪的机会。也只有在这寂静昏黑的煤渣跑道上,他才感觉到自己不再那么孤单了,因为这里有呼吸不完的自由空气,头顶还有跟家乡一样深邃湛蓝的天空。有时,月亮也会恰到好处地照亮他阴郁愁烦的面部轮廓,他就轻轻闭上眼睛,完全凭着感觉摸黑奔跑。这种时候,他才可能忽略白天的种种遭遇,忽略别人险恶的冷眼,和无处不在的嘲讽。他唯一困惑难解的是,老天爷为何会让他以这样的容貌活在世上,或者,那个被称作同学的群体中,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男生女生组和起来,竟是那么的强大而不可一世,除了那个充满善意的肖晓虹之外,他们每一张面孔都那么地狰狞可憎。

朱安身的第一场恋爱,不,更确切点说,是他大学时代唯一的暗恋或单相思,就这么短暂地夭折了。

醒来后,身边的男人已不知去向,被卷空成个狗窝样。

马娜一边噢噢地打着哈欠,一边懒懒地往自己身上套衣裙。她上身穿了件鹅黄色的开司米衫,尽管桃心领口开得不是很低,可那一对饱满的球形胸廓还是傲然凸现着;下面是条及膝的藕荷色条纹筒裙,里面配了肉粉色半透明的长筒袜,腰间还系了条装饰性很强的带金属扣的黑色细皮带,让她身材看上去很苗条。其实,这套装束比她平时穿的要保守得多,因为朱安身在付给她钱的时候,顺带提了唯一的附加条件:记住,到时候可别打扮得太那个了。因此,出门前她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良家妇女,她几乎没敢怎么化妆,除了指甲的颜色艳了些。说心里话,她讨厌这种称呼,“良家妇女”直接对应了她们这种堕落的女人,就像好和坏、美和丑、真和假一样。

有时候,恐怕是极少极少数的时候,她也想过要当一个良家妇女的,清清白白,过正经日子,莫让旁人指指点点,可生活对于她来说,就像一个烂泥坑,她一着不慎就栽了进去,结果从头到脚污染得没一处干净的地方。那时在老家,她听从父母之命,尚不足二十岁,就草草嫁给邻村的一个男人,婚后才知那人嗜酒如命,每天离开二两猫尿,简直咽不下饭菜,可一旦喝醉了,又肆意动手动脚,她的脸上身上,隔三岔五就会青紫起来,肿痛难忍,她终究受不了丈夫的家暴,几次三番跑回娘家避难,结果还是给男人软磨硬泡弄了回去,接着又是毒打,又是囚禁,甚至还锁在黑屋里,一连两天不给她饭吃。她后来到底想法子逃了出去,远远地去了外地,投靠一个老乡。

哪知遇人不淑,这个女老乡在外面混世界呢,专门和男友哄骗和召集有些姿色的妇女,在城乡接合部做皮肉生意。她一开始当然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就落入对方设好的圈套,先是被老乡的男友下药迷奸了,再后来人家又软硬兼施,说她条子展容貌受看,只要听他们的话,舒舒服服就把票子挣下了,干吗还回老家受那号罪呢。人就是这样,一旦跌入污泥浊水中,就算再多跌几跤,跌得再狠些,也都无所谓了。现在,这个丑男人肯花钱雇她扮演两天良家妇女,她既能轻轻松松拿到一份应得的酬劳,又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做一下良家妇女的愿望,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早饭一过,家里就出现了某种混乱。

先是唰啦唰啦清扫院子的声音,接着是丁零咚隆搬箱挪柜的声音,再接着又是叽叽咕咕母鸡拍打翅膀满院奔逃的声音,当然,这中间少不了大人孩子说说笑笑的声音,总而言之,混乱的局面里透着一股难以压制的洋洋喜气——尽管,在这家堂屋里间的床上,还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老爷子。这个情况马娜早就知晓了,她来此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这个老人。昨天,乍一见到朱安身的老父老母,她的眼眶莫名地湿热了一下,怎么说呢,这对年迈的乡下老人,几乎跟她在老家的父母没有多少区别,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清瘦,一样的忧愁,一样的少言寡语。她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只是逢年节寄些钞票或衣物吃食回去,一来怕那个醉鬼男人上娘家纠缠不休,二来自己干了龌龊的事,实在是没脸回去见人。她想,等将来自己存够了花销,或许可以在城里买套小房子,到那时候,再把一双老人接来享几天清福也不迟,百善孝为先,她懂这个理。

屋里屋外转了一大圈,始终没见到朱安身人影。

马娜不清楚一大早他上哪去了。想到夜间床上那一幕,她的脸皮微微有些发热,倒不是说她有多么矜持和害臊,这种事她经历得不计其数了,可这个朱安身给她的感觉太出乎意料,她简直就是拿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由此,她又觉得在这个丑丑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一时还归纳不出来。与朱安身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家里几乎每个人,都对她笑眯眯的,他们都以热情待客的语调,轻声细语地跟她打招呼:小马起来了,夜里睡得好不好,饭还吃得惯吧……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頂重要的一个客人。

客人,这个称呼她其实非常反感,在她昏天黑地应付男人的那个世界里,所有的男人都被称作客人,老板经常会打来电话交代,某个客人点名要你陪,马上过来!或者,你的那个老熟客又来缠你了,等等。一时半会儿她还适应不了,这家人带着讨好意味的亲近与问候,但她尽量装得一本正经,尽量让自己的举手和投足,都像个头回上门来的好女人,反正不能让他们瞧出什么破绽。她来这里就是装模作样演戏的,所有的戏都是假的,可假戏也得真唱,再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所以,她不能总在人家忙乱无序的院子里晃来晃去,那样肯定有失礼数,她得礼貌性地去做点什么,比如帮他们随便干点家务活儿。她想去搭手拔拔鸡毛的,可刚在那只冒着腾腾热气的水盆前蹲下身子,朱安身的大姐就好心好意地说,用不着你插手的,当心溅脏了新衣裳。之后,她又想去伙房里试试,正在那里吭哧吭哧揉面团的,是朱安身的二姐,这个胖乎乎的矮个子女人,扭过脸对她说,小马,你还是去堂屋歇着吧,咱家伙房实在太憋屈了。朱家的厨房确实又矮又小,简直像个小煤房,她觉得自己要是待在里面,那个胖女人一定会喘不上气来的。这样一连几次,她都没能帮上啥忙,最后,只好一个人低头走进堂屋。

堂屋是那种里小外大的套间,昨天她已经在里间屋里正式见过朱父了。听朱安身说,老人几年前患了脑出血,从此便中风瘫床不起,连屎尿都不能自理,到后来竞话也说不成了,只是心里明白,这个家就苦了朱母。现在,她百无聊赖,一个人坐在堂屋的一只很破旧的沙发上,沙发的扶手早被人摸得油黑放光,乍看上去,很像两块硬邦邦的生铁,屁股下面的灰布垫子也坑坑洼洼,有一处破了鸡蛋大的洞,黑黢黢的弹簧钢丝,脏兮兮的棉絮团,都如开了膛的动物内脏,清晰可见。她不无嫌弃地将自己的屁股稍微挨那么一点儿座位,生怕弄脏了自己的新裙子,或被弹簧扎着。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浓浓的草药气和尿臊味,她的鼻子不时地一抽一抽,很快,她就爆发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外间屋除了有一台十几寸很老式的电视机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样家用电器了。她实在是闷得慌,就起身去摁下了电视开关,一串刺耳的噪声直戳耳膜,她的目光就在茶几和桌子上搜寻起来,想找到电视遥控器,可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她只好随便用手指去摁屏幕右下角几个同样黑得出奇的按钮,总算是把那惊人的音量调小了,后来屏幕也终于浮现出人脸,仅有的一个地方台,正在播放电视购物节目,推销员夸张的语气和矫揉造作的表情,让她觉得很搞笑,那几位起初还是平胸的女人,因为试穿了同一款婷美内衣,胸部立刻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丰满效果,于是,她们便傲傲然地挺胸抬头,众口一词地讲述着早就设计好的台词:从此可以做自信女人,让男人整天跟屁虫似的黏着你……她觉得,这些女人真够贱的,大庭广众,多不要脸啊,两只手就那么在胸罩上摸来摸去,丢先人呢!于是,她近乎气急败坏地关掉了电视。与其说是电视上的模特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倒不如说是这样的画面,让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有时为了讨好某个客人时的所作所为。

就在这时,她听到哐啷一记兀响,类似瓶罐之类的东西突然坠地的声音。她愣了一下,忙侧耳细听,一串含含糊糊的呜呜声,从里间屋缓缓传来。

那间屋子没有安门,只是挂了一条用零七碎八的布头缝制成的帘子,她就循着声音走上前,轻轻掀起那道布门帘,整个人再次J旺住了。靠里挨着窗户下面,有张木头板拼凑起来的简易床,朱父正面朝她的方向侧躺着,青灰色的瘦脸小得像只山核桃,由于半拉脸是陷在枕头里的,好像那只核桃被谁敲开后拿走了一半。老人的一只手弯曲着,垂悬在床沿外,似要竭力伸开,又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样子。顺着那张同样苍青枯瘦的老手的方向,她的目光旋即落在地上的一摊液体上,倒扣在那液体上的,还有一只浅蓝色塑料尿壶。不用猜,朱父一定是自己摸索着想要小解。今天,包括朱母在内的所有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朱父就被人们暂时忽略了,没有谁还顾得上他,病人大概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那个蓝塑料尿壶,原先是放在紧挨着床头边的一只小方凳上,老人卧床多年了,几根手指犹如痉挛的鸟爪,均扭曲着往内蜷缩,想要准确地拿起那只尿壶,对他来说太不容易了。

马娜的鼻孔急速抽动了几下,那股子顽固的尿臊味,几乎快让她窒息了。她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她想,自己应该立即转身出去喊人帮忙,但一只脚刚跨出里间屋门槛,耳边就冒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喂,你难道不是人吗,这种事你还好意思去叫别人?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呢……于是,她就被这个有些庄重的声音重新拉回到里屋,她绕开那片亮晃晃的尿液,谨小慎微地往里走着,她在手指能够到塑料尿壶的地方弯下腰身,她尽量屏住呼吸,但越是这样,那难闻的臊臭味越让她心烦意乱。

这时,马娜闪烁的目光,就跟躺在那里的朱父不期而遇了。

昨天,她已经被朱安身很隆重地介绍给了朱父,所以,此刻对方的眼光里就流淌着长辈特有的那种羞赧和无奈,她觉得他的样子好可怜,是那种既需要别人帮助,又羞于启齿的窘迫。况且,他要面对的还是他儿子的对象,未过门的儿媳,尽管她知道自己狗屁也不是,充其量只是个女骗子。这样胡乱思忖时,她已用右手三根手指,从地上艰难地捡起了尿壶。那一瞬间,喇叭状的壶口,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什么。她的肠胃一阵翻涌,恶心,想吐,最好一走了之,但最終都让她强抑住了。她表现得很像一名训练有素的演员,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任何困难都能坦然面对。她伸过另一只手,从朱父枕头边上抓起几片手纸。那些手纸,一看就知是由廉价劣质的大包卫生纸剪出的小方块,厚厚地摞在一起,方便病人平时使用。她拿起纸片去擦尿壶的外壳,她尽量让自己擦得仔细一点儿,因为她发现,此时朱父的目光老半天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尿壶,像是在严格审查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如何做事,以便在关键时刻拿出他自己的意见。

擦完尿壶后,她才重新抓着这个塑料玩意,身体尽量往床边靠了靠,然后探过头去问,叔,你还要用吗?她的口气带着一种关切,她尽量不让内心的那种厌嫌和恶心表露出来。老人像是没听清,或者,听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表达。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点什么,以打破眼下的尴尬局面,她想了想才说,没事的,叔,你跟我老家的父亲差不多少,他有一年摔伤了腿,在家整整躺了三个月,都是我跟我妈服侍他的。她这样说,是为了打消了朱父此刻的顾虑和羞赧,当然,这同样也能打消她内心的种种不适感。对方又沉默了片刻,下巴颏终于抵在枕面上,微微动了几动,干瘪的嘴唇使劲往里抿着,牙床顶得高高的,晶亮的涎水如缓慢的溪流,正顺着嘴角漫延到枕巾上。这应该是表示,他需要继续小解吧。

她稍一犹豫,便自作主张地掀开了对方的被角,当她手指哆嗦着,将尿壶口对准老人下身,递过去的一刻,她的心还是莫名地狂跳了起来。朱父的私密处似乎也是病态的,萎缩的,甚至丑陋不堪,她都有点儿怀疑,对方还有没有小便的能力。为了不打搅病人方便,她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朱父。她让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只小相框上,那里应该是一张多年前的全家福,她靠近相片,细细端详,她很快就从很小的一堆头像里,找到了朱安身。相片上的他,似乎比现实中更丑一点儿,也许是那张脸太过严肃的缘故吧。她又挨个把上面的每张脸都打量了一番,她发现,朱安身的几个姐姐好像也没那么丑,朱父朱母也没那么难看,可唯独这个朱安身,好像基因突变后的一个怪胎,丑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

马娜拎着尿壶一走出堂屋,就跟迎面匆匆赶来的朱母碰上了。

啊呀呀,小马,咋让你拿这个啊……都把人忙糊涂了,快快给我吧……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朱母一连声说着十分过意不去的话,一面慌里慌张从马娜手里抢过塑料尿壶,然后勾着头,见不得人似的,急匆匆朝院墙根下的茅房碎步而去。

很快,朱母就回来了,脸上的笑容多少显得有些不自然,但依旧带着道歉式的讨好,仿佛无端地让儿子对象拿这种脏东西,做老人的脸面无光似的。朱母利索地回屋端了脸盆,进伙房打来了半盆清水,又拿出一块新鲜的香皂,和颜悦色地招呼她说,小马,你快过来,好好洗一洗。

马娜觉得朱母的表情始终带着羞赧,就给她宽心道,阿姨,这没关系的,谁家还没个老人呢。

朱母就垂手站在一旁,像个本分的老用人,伺候着小姐洗净了手,又取来一条粉嫩粉嫩的毛巾,这东西正散发着一股乡野味很浓的商品气息,一看就知是才新买的。

马娜用那条毛巾擦手的工夫,朱母才又叨咕起来。

我寻思着,姑娘大老远来一趟,怎么也得去外面,买个新胰子新手巾,给你使,我知道你们在城里,都卫生惯了的。

朱母顿了片刻,又啰嗦道,刚刚真是多亏了你呀,要不他准又弄得一裤子一床单,害得我又得大洗一场。唉!人活成这样,真是家里的负担啊。

马娜忙接过话头,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再说上年纪的人嘛,谁没个病啊灾的。

朱母微微点点头。谁说不是,咱这个家,姑娘你全都看到了,安子他爸一躺就是好些年,可把一家老小拖累苦了,安子好歹也算是个大学生,可到现在都没成个家,愁得我和他爸夜夜睡不着……这回好了,小马你不嫌弃咱安子,不嫌弃咱这个烂杆家,他爸就是哪天真走掉了,也瞑了目……

忽然,竟无言以对。

马娜发现,朱母说这话时的眼神,充满了渴望和欣慰——那渴望几乎是望眼欲穿的,那欣慰更是苦尽甘来的。所以,她再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了。她觉得自己有罪,且罪不可赦。

朱安身总算是把自己跑得汗流浃背双腿绵软了。

这是他一贯的伎俩,每当在生活中遇到过不去的坎,他都会找个没人的地方疯跑那么一通。可一旦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的间隙,那些漫漶如潮的思绪,又将他扯进一种无法摆脱的烦扰之中。他使劲抽了自己两个嘴巴,脸颊的痛感并不明显,倒是沾了一手的湿汗,汗液带着秋天早晨特有的清凉,他就拿手背来回抹着自己的额头,一股凉风当头吹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空蓝得有些忧郁了,偶尔掠过一群灰头土脸的麻雀,它们的翅膀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发出那种很闹的聒噪声,他下意识地朝家的方向望着,一时间竞不知该不该回去。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且,这错误看来已经无法弥补了。他亲手把自己拴在了那该死的套上,他成了一头盲目拉磨的青驴,只能顺着昏暗的磨道,一圈一圈愚蠢地往下走了。这荒唐透顶的点子,到底是怎么从脑壳里蹦出来的,他现在一点儿也记不清了,反正昨天下午,他确确实实把那个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野女人领回家来,而且,还装模作样地把她介绍给父母,说是他在城里找的对象。现在,一家老小都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并没看出什么破绽,相反一个个都好像很喜欢那个叫马娜的女人,他对这种莫名的操办自然是极力反对的,可母亲却板起脸跟他说,这事可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咱们该走的程序一定要走,再说,你爸那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兴许趁着这回家里热闹热闹,还能给他冲冲喜呢。姐姐们也都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轮着番儿,好说歹劝,意思是他确实老大不小了,该尽早把婚事定下来,省得家里人着急。

她们还一个劲质疑他,安子,你到底犹豫个啥呢,人家姑娘长得那么俊,哪点配不上你,你说啊,你说啊?他一下子就被堵到南墙上,没有退身步可走,他自然是没勇气揭穿自己编造的谎言,那样就等于是往爹娘亲人心口上捅刀子,他们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把他供养成一个大学生,一个有固定工作的城里人,他至今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老人的,他原以为用这个善良的谎言,至少可以让弥留之际的老父亲不那么遗憾,不想却弄巧成拙,让自己骑虎难下了。

可以說,长了这么大,他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深深地怀恨过一个女人。如果说大学同学肖晓虹只是让他贫瘠的青春湖面泛起一丝小涟漪,而后又迅速归于平静的一粒小石子的话,那么,几年后单位里新来的同事丁茉玲,才是使他情感的池水真正荡漾起来的一块巨石。照老规矩,新来畜牧站的小年轻都要由师傅带一带,领导考虑朱安身为人老实,工作也拿得起来,又是个铁杆单身,且个人问题一直未能解决,或是有意要成全他,就让他做了小丁的实习师傅。起初,他多少有些畏难情绪,自己屁股后面整天跟着一个女徒弟,在牛栏羊圈和科室之间转来转去,监测那些牲畜吃喝拉撒,帮它们完成一次次交配,或人工提取动物精液,为科学合理育种探索新路……

想想都觉得臊得慌。可领导拿话呲嗒他说,狗日的朱安身,别不识抬举了,把全站最美的差事派给你,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朱安身迟钝地抠抠后脑壳,没等他张嘴辩解,领导突然长叹一口气说,唉,咱这鸟不拉屎的破单位,这些年就没留住一个年轻女的,都走马灯似的晃上一圈,就颠了,这个小丁也不例外,你就当她是个学生娃娃,来这里新鲜两天了事。就这样,新来乍到的小丁,整天师傅长师傅短地,跟在他后面开始毕业实习了。

要说,小丁这姑娘长得实在一般,个头不足一米六,皮肤是那种标准的小麦色,唯独有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睛,看人时目光总是闪闪烁烁的,好像两摊碎玻璃碴子,阳光一照,到处都熠熠闪亮。这姑娘倒也嘴勤,叫起师傅来,比唐僧的仨徒弟都叫得亲热。畜牧站的职工宿舍,是一排砖瓦平房,还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小丁一来,就被站里安排在这里住下了,其实跟朱安身的宿舍仅隔着一面墙。事实上,除了他们这两间房真正住着单身,其他的房子,都让那些成了家尚未买房搬走的职工占用了。所以,每当午饭和晚饭时间,宿舍门前就热闹起来,好几对小两口在屋檐下面的小炉子上煎炸烹炒,弄得油花子刺刺啦啦四处飞溅,间或听到男女叽叽呱呱在说笑,还有几个小屁孩在院子里追逐嬉闹。

小丁只在职工食堂混了一个礼拜,就再也不肯去打饭吃了,她在饭桌上跟朱安身嘀咕过两次。师傅,你天天吃灶上的破饭,不觉得难受啊!当时,朱安身不置可否只顾低头扒饭,他向来不跟同事磨叽什么,甚至连头也不怎么抬起。等到下一个礼拜,小丁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外面买回了煤油炉,以及锅碗瓢盆之类。那天临近吃晚饭时辰,朱安身像往常一样,刚拿着饭盆从那间黑乎乎的宿舍钻出来,就被小丁给拦住了。只见她手里拎着一只雪亮的菜铲,腰间系着有碎喇叭花图案的新围裙,鼻尖上亮亮地爬了一层细汗,样子像个大师傅。原来,这姑娘正在门台前的小煤油炉上翻炒蔬菜呢,小黑铁锅热气喧腾,香味扑鼻。师傅,晚饭别去食堂吃了,也让你尝尝徒弟的手艺嘛。朱安身稍一迟疑,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小丁却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师傅,师傅,人家都给你做上了,你要是不吃,撑死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朱安身就盯着挥动锅铲的姑娘,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波动,他觉得一个忙于锅灶的女人,身上实在有种叫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打那之后,师徒二人便越走越近乎了。吃饭这种事也被二一添作五,通常是朱安身提前溜出单位,去外面巷子里小摊贩那边,买点菜啊肉啊蛋啊,小丁则负责在宿舍门口拉开架势深加工,然后两个人头对头,围在小丁宿舍里的一张小条桌边吃起来。小丁会做西红柿炒鸡蛋、麻婆豆腐、蒜薹烧肉片和酸辣土豆丝,尤其是土豆丝,总是把朱安身吃得不亦乐乎。每每,小丁在煤油炉前忙乎起来,朱安身就不远不近地捧着一张过期的报纸,看似在浏览上面的新闻,实则是站在一旁偷眼观瞧,眼神里透出几分欣赏和赞许;有时,他也会身先士卒地打打下手,像择个葱剥个蒜之类的小活儿,反正这种时刻,他的眼里鼻里嘴里心里,都弥漫着菜蔬浓热的香气,这气息自然也包含了一个年轻女性独有的芳香,他是愿意沉湎于其中的。

他本来是个极少照镜子的人。宿舍里仅有的一面巴掌大的圆镜子,也是偶尔刮胡须时才照一照的,等吃到了小丁亲手做的饭菜后,他再回到房间里,就平添了一项爱好,他会情不自禁地抓起窗台上落满灰尘的小圆镜子,用衣袖抹一抹,再很认真地照那么几下。这种时候,他多么希望镜中的面孔能对得起观众,能对得起人家做的可口的饭菜。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那张脸好像故意跟他作对,肤色麻黑不说,上面尽是坑坑洼洼和疙疙瘩瘩的,早些年汹涌而来的青春痘,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而近期由于荷尔蒙分泌过甚,那些玩意又开始此起彼伏雪上加霜了,甚至连粗短的脖颈上,也捣乱似的爬上了好些个痘痘,那些红兮兮的痘尖,都泛着阴险的奶白色光。于是,他郑重地对着镜子照,恶狠狠地用两根手指去挤掐那些玩意儿,他依稀听到砰的一声,乳液般的粉刺头破茧而出,继而,有殷殷的红色从豆口涌出,他用手指头蘸了那血滴,吸血鬼样凑在舌尖上吮吸,血腥味十足。他恨透了它们。

时间稍长,左邻右舍便都瞧在眼里,大家再见了朱安身,脸上就露出那种不同以往的怪笑,或者轻浮地咂咂舌头,或者阴阳怪气地挤眉弄眼,言外之意是:嘿,这丑八怪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

在大学里,朱安身就不太容易跟人打成一片,等到了单位,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所以,对于旁人的态度,他是极其敏感的,他就像一只落魄而乖戾的狗,因为总是铭记着过去的伤痛,他更善于远远地蹲在人群之外,这样一来,人们的每次举手投足,他都可以清晰地觉察到,并迅速做出有效反应。既然觉察到了,他就不能不在乎。在乎的办法只一个,那就是,继续埋头去吃他的食堂,远远地避开小丁,还有她那只热火朝天的小煤油炉。

哪里知晓,这天小丁竟大大咧咧撵到职工食堂里,他明明都排好队正准备打饭,硬是让这姑娘死拽着胳膊,从队伍里拖了回宿舍。

小丁一直佯阴着一张瓜子脸,咬住红红的下嘴唇,给他端上热乎乎的饭菜,又递来一双筷子。想吃食堂,也不早说呀,害得人家等了这老半天,菜热了两回,都齉了。女人的抱怨从来都带着一股撒娇意味的,他立刻惭愧得口吃起来,我……我临时忙……忙手头的活……时时间太太晚了,就就……小丁拿鼻子轻哼了一声,就什么就,还不快吃,待会儿可要罚你刷锅的。有时候,连女人的惩罚似乎都带着那么一丝甜蜜。吃过饭,他积极主动要去刷锅,却让她一把挡住,说哪好意思让师傅干这个,你歇着吧,还是我来。女人他自然是搞不懂的,因为他实在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他只知道,自己不该对女人抱有什么幻想,这是他的宿命。

看着小丁利索地干完了活,他很觉得有些不自在,一个劲说着抱歉的话。小丁擦净双手,要摘自己身上的围裙,双手在背后摸索了一会儿,未能弄开,就对他说,师傅,你帮个小忙呗,刚不小心,绾成死结了。说着,转过身把后背支给他,他没多想,笨手笨脚去解那围裙带子,折腾了好几下,都未能解开。小丁就埋怨说,你们男人真够笨的,怎么连这个也弄不开。女人的这种嗔怪,听了会叫人心猿意马,他昨天刚好剪了指甲,系带又太细了,近来,他的指甲和头发都修理得好勤快。他一面笨笨地嘟哝着,一面低头继续摸索,好像遇到了一道棘手的物理难题,额头几乎毫无意识地触到了她的后背上。姑娘头发好长,垂柳细枝样纷纷披散下来,就在他的脸庞和鼻梁上来回划拉,那发丝携带着饭菜气息和洗发香波味儿,痒酥酥的,把他撩拨得终于打了个喷嚏。女人就应声发出一次尖叫,好像被他的声响惊到,忽而一转身,两个人就满怀满面地撞在一处。

小丁傻呵呵乐着,然后像脱毛衫一样,自下而上去褪除那件该死的围裙。当她双臂高高举过头顶时,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裸露出的好大一截细的腰肢,以及潜藏在薄衫下面黑色球形的文胸边廓,兴许是黑白相衬的缘故,那腰身和腹部就跟鲤鱼肚般雪白光滑,这该是他平生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又如此清晰地看到女人姣好的身体,他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如同滔天洪水倒灌进了大脑。他依稀听到,喉咙脆骨嘎巴巴响起来,像被拧动的发条,整个人就跟短路似的,痴乜乜呆住,两眼死死抠住对方,一眨不眨,像极了饿死鬼,看到了一桌子丰盛的美食。旋即,他的双臂老鹰样忽地张开,再一用力,就将姑娘的腰身箍住了,他把脸紧紧贴近姑娘胸口,拼命嗅闻着那迷人的芳香。

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日常见到的情形,大大小小的牲畜恣意交配,那种野性的气息和辣眼的画面,瞬间就将他体内的荷尔蒙全部点燃了,他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一头哞哞吼叫的发情期的公牛,不顾一切地冲出栅栏,扑向眼前这头温顺可人的小母牛,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对方惊愕的表情,还有那愤怒的眼神……女人毕竟不是母牛,女人有自己的头脑和思想,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只有母牛才会逆来顺受,女人不会,非但不会,面对男人的强迫,她会奋起反抗。几乎同时,小丁裂帛般尖叫着,她那几根锋利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如闪电般划过那张因亢奋而更加丑陋的面頰:混蛋!流氓!丑八怪!你真让人恶心……

喂——是朱安身吧?

随着吱嘎一记刹车声在耳边响起,一只油光光的秃脑袋,就从捷达轿车的窗口探伸出来。

哈哈,车还老远呢,我就瞅着像你嘛!刚才我去找商店买包烟,正好碰上你老娘了,我听她说,你趁十一过节,领着对象回家探亲。

朱安身迷乱恍惚的情绪,暂时被那刺耳的刹车声喝住了,一股呛人的尘土早裹挟着油烟味将他笼罩起来。他只好皱着眉眼,去瞅那只油亮的大脑袋,一时竟有些茫然,对方似曾相识的样子。

光脑袋已经推开车门,径自站在他面前了。怎么?连哥们也不认识了?对方高声大嗓地说话时,一只同样油腻腻的大手掌,用力拍到他的肩膀头上,像是要强力帮他唤醒某段沉睡的记忆。

我是你中学同学方寅虎啊,妈的,当了几年城里人,就把老同学忘光了!

直到这时,朱安身才强迫自己想起了这光脑袋男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念书那阵子,这家伙头上隔三岔五就生些顽固的癞疮,弄得一坨有发一坨没发,跟野狗啃过似的,后来他索性全剃秃了省事;他上课不是跟同桌说话,就是搞些小动作,最擅长的是给女生投纸蛋,有时还传些莫名其妙的字条,惹得别人都讨厌他。兴许是有一颗癞疮头,常常遭同学们白眼,时间久了,他倒是很愿意跟朱安身搭讪,一个天生相貌埋汰,一个癞头秃脑,他俩在一起倒也般配,多少有点儿惺惺惜惺惺的味道。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那时朱安身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方寅虎就总想套近乎,抄了他的标准答案应付老师检查。眼下,方寅虎的脑袋越发油光可鉴,像是打过一层精致的蜡油,后脑勺上的肉褶子,跟爬虫样一条一条乱颤。露在外面的右手臂上,有只青蓝色的虎头文身,那老虎龇牙咧嘴,虎口喷着寒气,要咬人似的,根根须毛更是逼真可见。加上紧身的圆领黑T恤,深灰色牛仔裤,使这个光头男人看上去十分生猛,仿佛黑社会影片里的大哥大。

走走走,快上车,好让老同学也载你一程!

方寅虎不容分说,几乎形同绑架,硬拿那只刺了虎头的手臂,将朱安身扭扯进银灰色轿车里。汽车呜呜地驶出一段距离了,朱安身才无话找话问了句,那你也是回來看看的?方寅虎白了他一眼,狗屁!家有啥好回的,要不是两个老的想孙子了,非让我趁着过节送回来瞅上一眼,我才懒得跑回来呢,这烂杆地方,一辈子不回来也不想。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你小子总算搞上对象了,人长得咋样,漂不漂亮?还行吧,朱安身心虚地嗫嚅着,声音小得像秋后的蚊子,同时,尽量回避对方探询的眼光。哼,我原先以为,你真打算做一辈光棍汉呢,到底还是憋不住了吧!方寅虎的语气里,或多或少带着一种揶揄和讥笑的成分。要说呢,做光棍也不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哪像我,要在城里做生意挣钱养家,成天忙得贼死,都快把老子烦屎死了!

朱安身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这种不期而遇,让他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先前的那一通马拉松式的长跑,确实让他四肢绵软无力,此刻任由捷达车载着他空茫的大脑和疲惫的身体,一味地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倒是方寅虎的话匣子拉开了,天上地下,东拉西扯,说他这些年怎么在城里辛苦打拼,说他为了承包绿化工程,没日没夜地在酒楼和歌厅应酬,说他老婆一下子就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最后又讲到房子车子还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他虚虚实实听着,脑海中却不时地浮现出早已远去的画面,往事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时而朦胧,时而又清晰。

兴许是见到这位老同学的缘故,追忆的触角最大限度地伸展开来,一下子就够到了往事的最深处。朱安身竟破天荒地记起来,那时自己在物理课学过的一个定律:浸在静止流体中的物体,受到流体作用的合力大小,正好等于物体排开流体的重力,这个合力又被称作浮力。此刻,他甚至还能背出那个著名的阿基米德定律的计算公式:F浮=G排=p液·g·v排液。而在当年,他确实是班上为数不多,能够熟练掌握这种运算法则的好学生之一,像方寅虎这样的笨蛋,一遇到阿基米德这外国老头,就彻底傻眼了,用物理老师的话讲,你们的脑子完全短路了,难道你们都是旱鸭子没游过泳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想不通?那天,物理老师在震怒之余,忽然将那种赞许的目光,投向了腰板挺得笔直的朱安身,还当众表扬他是今天唯一做对题目的好同学。之后,老师又声情并茂地阐述道,同学们,阿基米德定律不光是一个物理学概念,它其实对我们的人生也有很重要的启示,物体在流体中的状态不外乎三种:漂浮、悬浮、沉浮,而我们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浮在生活的水面上。时漂时悬,起起落落,还有的人几乎一直沉浮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现在突然想起老师当年在课堂上的谆谆教导,他的内心不由得为之一振。现实中像方寅虎这样的人,学习一窍不通,成天游手好闲,就靠抄别人的作业打发日子,可如今也在城里混得人模狗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看看自己,从中考到高考再到后来参加工作,一路可谓过关斩将,可到头来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守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破单位混口饭吃而已,三十大几的男人,要房无房,要车无车,就因为长得太丑,连个女人也讨不到,到头来居然昧着良心,领一个野女人回来糊弄家人。

俗话说得好,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朱安身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竟惨败至此。

汽车到底是汽车,朱安身花了半上午时间,拼了老命跑出去的那段路程,眨眼间就让人家四个轮子给转了回来。

朱安身原本打算早点下车的,他说,寅虎你忙你的吧,可别耽误了你的行程,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可方寅虎的兴致似乎还很高,一个劲说,咱俩还客气个求,不就是一脚油门的事。捷达轿车轰地一下子,就把家门前的小土路堵得死死的,银光闪亮的车壳,跟朱家破败萎靡的院门,还有低矮的土院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好似贫民窟里,猛不丁冒出一个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暴发户。

汽车的戛然而至,立刻将正在院里忙乎的人都吸引出来,当然还有一直无所事事的马娜。马娜见朱安身从小轿车里钻出来,就忍不住嚷嚷起来,这半天你去哪躲清闲了,害得人家到处好找呢。她的口气天生带着一丝淡淡的幽怨,给人的感觉是,他俩正如胶似漆,她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他的。当然,她只是在演戏,在尽自己的本分,这两天她不能让任何人挑了理。朱家三姊妹则一面艳羡地踅摸小轿车,一面窃窃连声说着什么;朱安身的几个小外甥早飞奔到车边,小手不停地去摸摸车鼻子拍拍车脸,嘴里发出嗷嗷的欢叫,孩子们在这种时刻,都变成活蹦乱跳的小雀儿。况且,这辆车还是他们的舅舅坐来的,孩子们也由此对这个一直待在城里的长辈肃然起来。朱安身正要挥手跟车里的人告别,驾驶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了,随即砰的一声用力合上。

方寅虎摇头晃脑地朝大伙走来。他的步子迈得有些夸张,尤其那颗肥硕的大脑袋,在阳光的映射下,越发地耀眼夺目光彩照人,好像太阳的光芒,全部集中到他的头上去了。

朱安身欲跟老同学作别的话未及脱口,这阵子,朱母偏又颠着细碎的脚步,挤进儿女们中间,她身材矮小,挂在皱巴巴的脸上的笑,总显得那么卑微,她几乎有些低声下气地对方寅虎说,哟,你可是稀客呀,好久也不见回来一趟,今儿赶得巧,要是不嫌弃,就请来家里吃个便饭吧……

方寅虎习惯性地用手抹抹光脑门,好像那里有很厚的一层油水,需要他不停地揩抹。要说啊,过去念书的时候,我可没少来蹭大妈家的饭,你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朱母闻听更加喜悦,忙扯扯朱安身的胳膊肘,安子,你还愣着做啥,还不快把你同学让进屋去。虽然朱安身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但母亲已经发了话,他就不能撵人家走吧,便随声附和道,好,好,快,快进去坐。

好在此刻方寅虎并没留意他,那两只圆鼓鼓的蛤蟆眼只顾盯着马娜上下打量。大伙一起往院里走的时候,方寅虎突然扭过头,问旁边的马娜,你就是安身的那个对象喽?马娜很端庄地微笑着,并轻嗯了一声。朱母忙接过话头,你可不知道,这姑娘又懂事又勤快,这不,头回上咱门上,就知道给安子他爸端尿罐呢,我们老朱家可真是烧高香了……

母亲言语间流露出的那份心满意足,着实让朱安身内心一阵翻涌,仿佛谁不慎碰倒了他腹内的五味瓶,横竖不是个滋味啊!他把头低到了不能再低的位置,眼睛直愣愣瞅着自己的鞋尖。那双黑皮鞋上沾满了乡下的尘土,都看不出鞋帮的颜色了,齷龊得叫人鄙视。

接下来的时间,堂屋里充满了欢声和笑语。午饭足足准备了一大桌子,什么鸡鸭鱼猪牛羊肉,芹菜蒜薹茄子荷兰豆,甚至还有一盘刚炸出来的鲜虾,男人频频干着白酒,女人和孩子们则甜滋滋喝着饮料,大瓶的雪碧往出倒的时候,总是奔涌着欢腾雪白的气泡儿,惹得小孩子老是唏唏嘘嘘地叫。

朱父也被破天荒地从病床上架了起来。活像一个直不愣瞪的大号木偶,被女儿女婿安放在那只有扶手的旧轮椅上,身体两侧各用一只大枕头强撑起来。这辆轮椅,还是几年前朱安身从城里的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当时花了不到五百块,旧是旧了点儿,收拾一下也能凑合着用。之前,他去药店和医院打问过,新轮椅都死贵死贵的,尤其是那种带什么功能的,动辄要好几千块,后来考虑再三,他还是给父亲买了辆旧的。轮椅被送回家后,朱母见那人造革屁股垫磨破了,蜡黄色的海绵露出拳头大的两团,看着很像怪物的眼睛。朱母就用一块半新不旧的蓝涤卡布包住了垫子,又把左右扶手用积攒下来的花布条缠了一遍,这样人手扶着,就不感到金属的冰冷了。他们今天还给病人换了身干净点的衣服,头上还捂了一顶卡其色的鸭舌帽,简直跟过最隆重的节日一样。又生怕吃东西给污染了,就跟通常对待孩娃那样,绕着老人的脖颈,围了条半新不旧的蓝道道毛巾,这样涎水淌下来,就能拦截得住了。

朱母始终就坐在轮椅边,欢快的表情多少有些呆板。她偶尔才挑选一筷子极软和的小东西,慢慢塞进病人的嘴里,并顺手掀起毛巾的一角,机械地沾沾那只向一侧严重歪斜的嘴角。其实,吃对于朱父而言,仅仅是象征性的,食物含在他干瘪空洞的口腔里,半天也不见动一下,反倒引发了口水肆虐,朱母就不得不惦记着老去擦拭,而每次,她都会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什么。

朱安身当然要跟马娜相邻而坐了。在他俩左右,还有临时请来捧场的姑妈姑父叔伯之类,人们一味地沉浸在吃喝与谈笑中。唯独朱安身,吃得相当沉默,沉默得像块黑铁,他始终不怎么说话,也不抬头跟任何人交流眼神。即便是大伙共同祝酒碰杯,他也是应付性地匆匆起身浅尝辄止,一家人最欢乐的时刻,于他却如坐针毡痛苦万分。倒是一旁的马娜,不时地替他夹菜斟酒,表现得既温存又得体,多少有点儿喧宾夺主的意思,好像朱安身倒变成一个新上门的女婿了。

朱安身也是在众人起身碰杯时,突然觉察到的,他的那位老同学表情变得古怪起来,简直有点儿荒诞了,那油亮放光的额头下的一双蛤蟆眼,正诡异而叵测地来回扫视着马娜,还有那对厚而黑的嘴唇,始终隐藏着某种似笑非笑的轻薄和冒犯。朱安身一下子慌张起来,他几乎再也坐不住了,这一发现对于他来说,绝不亚于一次毫无征兆的地震突然来袭。他正欲起身开溜,方寅虎却端了酒杯,径自摇晃到他跟马娜中间。

来,老同学,我可借花献佛了。

那只有虎头刺青的右手臂,大大咧咧冲他俩伸来,青蓝色的虎头狰狞而恣睢,酒斟得又太满,就滴滴答答往下溢着,有几滴落在朱安身的衬衣上,那里的皮肤就有种灼痛感,酒水好像是被那老虎生猛的气息所撼动出来的。方寅虎已喝得红头涨脸,说起话来明显带有几分醉意,或者,他只是在佯醉,他的酒量应该不会太差。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后栽晃了两下,光脑门几乎触到了马娜的胸口,马娜就下意识地往后仰身躲闪着。

我祝你俩早得贵子,大妈大叔也好早抱孙子!

朱安身的心再次被抽紧,脊梁骨仿佛抖透出一股寒气,面对老同学所谓的祝福,他简直无地自容了,他掩饰什么似的,赶紧扬起脖子,喝干了杯中酒。由于灌得太猛,酒水直接呛进气管里,导致他一阵狂咳,憋得脸通红,脖子发紫,他正好逮住这个有利时机,拿手捂住嘴巴,转身跑出了堂屋。

马娜本欲跟出去瞧瞧的,却让方寅虎一摁肩头,又款款坐回了原位。方寅虎也就势在朱安身原先的座位上坐了,他坐下去的时候,几乎是贴着马娜的身体,他还趁低头拉椅子的工夫,很小声,却又很清晰地在马娜耳边嘀咕,你他妈的,不是叫李雪吗,啥时候改名换姓的?!马娜霎时愣住,接着,她不得不侧目盯视这颗油亮油亮的大脑袋,难怪她刚才也觉得有点儿眼熟,一准是她以前陪过的客人吧,不然,他怎么会叫出李雪这个化名呢?——她在店里一直用这个名字。说实话,去她们店里的男人,不可能挨个都记清楚,但对这光头男人多少有一些印象。他好像有个癖好,就是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他会把自己的秃脑门在她胸脯上蹭来蹭去,活像一头肥猪在玩命地拱门,嘴里还发出呜嗷呜嗷地怪叫。难怪你脑袋这么光呢,都是在女人身上蹭的吧,她当时还用这种话揶揄过对方。

马娜忐忑地思忖着,今天这种场合千万不敢露馅,否则,朱安身和他一家人的脸面全得丢光了。逢场作戏的事她经历得多了,她的脸上并不表露出过分的惊讶,也仅仅是一迟疑,马上就低声回了句,老同学,你怕是喝多了吧,怎么说开醉话了。说完,她立即起身,快步跑到院里去寻朱安身,她觉得该把这个情况跟他说说,好让他也有个心理上的准备。

院里院外寻了一遍,包括昨晚两人睡觉的耳房,甚至还有院墙根下的茅厕,始终都没有找到朱安身。马娜多少有些泄气,她越来越觉得,这个丑男人实在是有些怪诞,这种场合他居然能扔下她,一个人一走了之,就算是场戏,他俩合演一出双簧,那也得两个人配合默契才对。可转念又合计,八成是那个狗屁同学,让他哪里不舒服了,或者是,他的诡计已经让老同学给识破了,他才不得不在酒席中途匆匆撤退。按理说,这事本来就不关她的事,朱安身爱上哪上哪去,反正熬过了今天,她拿到该得的另一半钱,两个人就可以分道扬镳,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马娜心里这样七上八下盘算时,朱母却急匆匆跑到她面前,说,小马,你咋还不快点进来,亲戚们都等着你敬酒呢,他们还要给你见面礼呢。朱母不容分说,挽起她的一只胳膊,径直把她拽进了堂屋。马娜本想说安身也不知上哪了,话到嘴边又吞咽掉,她觉得自己也许有些小题大做了。

朱母把一只空酒杯递给马娜,让她站在身边,双手擎好。朱母又亲自拎起一只白瓷小酒壶,慢慢地往杯里斟酒,然后依次给她引荐,说这是安子的姑父姑母,那是安子的叔伯婶娘,这是大姐大姐夫,那是二姐二姐夫……

马娜嘴里就亲切地唤着这些称呼,挨着个儿给他们敬了一圈酒。亲戚们都爽快地干了,少不了唠叨两句祝福她和朱安身的话,同时,他们也将早就预备好的见面钱,款款地塞到她手里,有给一百的,也有两百的。女人们还借机摸摸她的腰身和脸蛋,像在自由市场里挑选一件稀罕的商品,嘴里啧啧有声,一个劲夸她长得受看。她平时在店里收钱收惯了的,也都是一百二百的小费,可像今天手里一下子抓这么多干净钱,忽然就让她有种很沉重很负罪的感觉,她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地领受了。

这个仪式对于她来说,其实也并不算十分陌生。当初,她还是个黄花闺女的时节,头一次上未婚夫那边去看家,好像也走过类似的程序。此情此景,倒让她忽然伤感起来,面对朱家这些憨厚朴实的长辈,她仿佛又一次重温了自己过去的某段光阴。也正是在这样一场重要的仪式之后,她的人生从此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当时的她还懵懵懂懂,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是在内心深处,似懂非懂地憧憬着生活该有的面貌和爱情的甜蜜,可婚姻最终变成一副冷冰冰的枷锁,将她年轻的身体和前程美梦牢牢锁住——那个嗜酒而野蛮的坏男人,很快就成为她这一生的噩梦,一步步逼她走向了绝路。她后来毅然決然地远走他乡,直至误入歧途无法自拔。想到伤心处,眼泪就止不住了,早已滑下两行。在场的亲戚们也许并没注意,或者,即便看到了,他们也会单纯地理解为,这姑娘很是多愁善感,因为收了见面礼,就感动得流眼泪了。总之,有情有义的女人,是值得大家信任和托付的。

当酒最终敬到朱安身的那个老同学时,对方却挑了理,一个劲嚷嚷着,安身溜到哪去了,喜酒当然要成双成对喝嘛。朱母又慌忙上前打圆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安子打小喝不得个酒,喝一点儿头就晕得不行,八成是又去耳房趴着了。马娜明明知道实情,朱安身根本就不在耳房里,可她为了佐证朱母的话,也插言道,我刚去看过,他说头晕得很厉害,估计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酒席之后,家中又是一阵小混乱。

女人们都忙乎着收拾碗碟杯筷,整理桌椅,然后挤进狭小的伙房里,说着笑着洗锅刷碗;男人们则倒在堂屋的大床上,横七竖八地歇晌了。朱安身的那个同学,已经摇摇晃晃钻进汽车,一溜烟颠了。这让马娜揪着的心才不那么悬着了。说心里话,刚才敬酒的时候,她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事情会坏在这个光头的身上。后来,方寅虎接连喝了两杯她敬的酒,然后从牛仔裤屁股兜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两百块钱,那钱压得皱巴巴的,像泡过水的一团卫生纸,他把钱塞给她的时候,还直着舌根在她耳边嘀咕道,这可是老哥给你的见面礼哟,记住,我们做生意的人,付出是要讲回报的。说着,忽然发出一串既隐晦又张扬的笑声。她当时心里一阵打鼓,真担心这个家伙口无遮拦再胡说什么。

马娜也想去伙房搭把手的,一来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二来她也是从心里觉得有些不安,朱家上下确实都待她不薄。朱安身的姐姐婉转地说,哎呀,小马,不用你操心的,快回耳房好好歇会儿吧,你们城里人都有午休的习惯,也顺便照顾一下咱安子。马娜就有些无着无落的,于是她只好走回耳房去,主要是急于将那些礼金放下,因为穿着裙子,身上几乎没有装钱的兜儿,再说,她知道这些钱本来就不属于她,等见了朱安身,她要当面如数奉还。可朱安身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鬼晓得这家伙到哪里躲清静去了。她实在是觉得无聊,又从耳房里踱了出来,一眼就瞧见朱父了。先前朱母说过,难得天气这么好,想让老人好好晒晒太阳,平日里病人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床,今天借着家里人手多,就让几个女婿七手八脚地把老人和轮椅一起抬到了院里。

这会儿,朱父正静悄悄地坐在轮椅上。下午两三点钟的阳光,照得轮椅的金属构件闪闪发亮,病人就让那一圈圈刺眼的光线团团包裹着,如同城市广场上的一座什么青铜雕塑,老人的头颅神经质地偏向一侧,刻意朝某个固定的方向长时间凝望,又似在等什么人从外面归来。

不知怎的,阳光下的这个病恹恹的老人,让马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次,她也那么依偎在自己的老父亲身边。而老人始终沉默地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也像此刻的朱父这样偏着个脑袋,一个劲地朝院外张望着,嘴里不时地吧嗒一下旱烟锅子,那烟雾就袅袅地在眼前散开,似真似幻……她在深夜醒来,发现枕巾湿了好大一片,阴暗的出租房空荡荡的,唯一的一扇上了钢筋护栏的小窗,正静静地透着城里的月光。近来,她总是在睡梦中想家。

马娜想都没想,就把停在屋檐下的轮椅慢慢地推出了小院。

朱母说得对,应该让病人享受一下这秋天午后的大好阳光。这里的村庄和道路,跟她老家甘肃那边很像,她打小生活在偏僻的乡下,对这种秋高气爽的北方景致,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她在异乡的城市里一待就是好几年,简直快要把故乡的土地和村庄忘光了,城里的马路宽宽的,车子多得像蚂蚁,楼房也盖得密密麻麻的,唯独她租住的那种城乡接合部的楼房又破又旧,像一块块巨大的牛皮癣,城里人是根本瞧不上眼的,只有像她这样无根又无靠的漂泊者才稀罕住。现在,一旦推起这辆轮椅,漫步在曲曲弯弯的土路村街上,看见左一排右一排的老式平房和农家小院,还有一两只趴在院门口的大黄狗,或一群叨叨咕咕四处觅食的老母鸡,她真的就有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了。

轮椅下方,有两只可以自由伸缩的脚踏板。半身不遂的朱父硬得像块木头,起初,他两只脚还能凑凑合合搭在脚踏板上,可轮椅一旦往前滚动起来,路面稍有坑洼不平,或遇到石子瓦砾,老人的腿脚就被颠落下来,直僵僵杵在地上,活像个绊脚石,使得那轮椅突然趴窝了,再也无法前行。

马娜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还是头一回推这种东西,她只顾边欣赏周围的景色,边往前推车。朱父的脚刚颠落在地时,她依旧在后面不得要领地用力推搡,直到病人嘴里发出痛苦的委屈的老狗一样的呜呜声时,她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她急忙停住轮椅,绕到老人的腿脚跟前,蹲下身去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尖叫起来。原来,朱父一只脚上的鞋不知何时已被蹭掉了,光的脚板反方向扭转到轮椅之下,几乎将整条腿都拖了进去,看上去就如同一截倒栽的树桩,刚才若是继续使蛮力,那只脚脖子八成是会被折断的。马娜感到一阵后怕,慌忙跪趴在地上,将自己的上身从朱父腿弯处伸进轮椅的座位底下,再用两只手抱着,一点一点往过顺那只扭曲变形的脚板,每动一下,老人的呜呜声就会加剧,她更是心惊肉跳得厉害。她从来没有想过,伺候一个偏瘫老人如此费神费力。

好不容易才把两条僵硬的腿脚重新安放到踏板上。与此同时,她也留意到,朱父的额头和鬓角都在冒虚汗,整个人显出某种虚脱的迹象,一定是她刚才冒冒失失把他弄疼了,她不由得一阵自责和内疚,万一真的出点儿啥事,该如何向朱母他们交代呢?她尽量稳住心神,将那条围在朱父脖颈上的蓝道道毛巾取下来,然后,轻轻地帮老人擦拭脸上的汗液,手到之处,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暖烘烘的体温,午后的阳光正在加速汗水的流动,老年人皮肤特有的那种薄脆感,使她摸着像在摸一片颤颤巍巍的黄裱纸,她的手就一点一点移动,生怕会擦破了似的,从额头到两鬓再到脸面和脖颈,很快,就把一面毛巾擦湿了。她刚想换过另一个面,却发现朱父正在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没错,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朱父还是头一回这么悉心而真切地打量自己。那双几近枯萎了的老眼,被一层灰茫茫的薄膜所蒙蔽,估计患有白内障吧,看不清楚什么,所以,他才要集中所有的精力,直勾勾盯住她的脸,这种看姿就很接近一个年轻小伙,对自己心仪的女性特有的那份执着了,但毕竟病魔缠身多年了,这样的凝望注定不能持久。当朱父盯着她看了十几秒后,眼珠突然就滑向同一侧,眼皮忽闪两下,一颗大大的浊泪就从眶体里挤了出来,那泪继续扑闪着,并顺着一侧的鼻梁滚落下去。马娜暗自吃惊,她不清楚老人这时为何会流眼泪,是因为疼痛、委屈、难过、无奈……还是因为他长年卧病在床,今天终于有机会出门透透气了?而且,还是由他未过门的儿媳推着的。但很快,那双老眼又乜斜着歪向另一边了,刚才还很执着的目光,突然问散漫开去,同时,干瘪的嘴角也跟着抽搐起来,一串晶亮的涎水霎时溢出,在老人的下颏和胸口间,扯出一道长长的亮线。马娜稍一愣神,赶忙用手里的那条毛巾去擦,她的眼圈已莫名地红了。

轮椅后来让马娜停在一条黄汤汤的水渠的坝边上。从这里放眼望去,是大片大片即将收割的玉米,一阵秋风贴着地皮从西北方向呼猎猎地旋来,田野里顿时发出哗哗啦啦的欢响,像极了一群牲畜在地里东奔西跑。马娜有些激动地对朱父说,快看,快看,好大的玉米地啊……跟我老家的一模一样,小时候一到中秋,我就跟着爹娘去地里收玉米,玉米棒子又粗又大,我手劲还小,老是要掰好几下,才能弄下来一个,他们就说我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这样喃喃地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悄悄滑下来了。

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感,马娜信步离开了轮椅和朱父,一个人低着头走到距离他们很近的一座小木桥上。桥面很窄,木头栏杆有些摇晃,黄褐色的渠水在桥下汩汩流淌,水中偶尔会现出一只漩涡,像一只野兽的嘴巴,呜咽着,嘶吼着,又似精心酝酿着什么阴谋。水面上不时地漂来一些杨树柳树的叶子,微微发黄的柴草,还有几片鸟雀洁白漂亮的羽毛,它们早就习惯了这样随波逐流,可当经过那漩涡附近时,可怕的灾难就来了,突然被一股暗中的力量席卷而去,它们聚集起来快速旋转着,挣扎着,几乎眨眼间,就沉没在那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心了。

马娜静静地凝望着那只湍急凶猛的大漩涡,忽然觉得,这浑浊的渠水就跟生活一样残酷,在吞噬他们时毫不留情,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朱安身哪都没去。

头先从酒席上溜出来,他就躲进了院子最东头的一间小库房里,半天再也没露面。这间低矮而阴暗的小土房,是家里用来存放那些农具和生活杂物的,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一般很少有人进出。现在,这场由他亲手策劃的闹剧,总算快告一段落了,他一个人待在这里,依旧心事重重的。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感激马娜,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很顺利地一个人演完了刚才的那场独角戏,从洋溢在院子里的欢快的空气来看,一切都按部就班趋于圆满了,谁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

有一个人始终让他放心不下。朱安身对自己的老同学,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除了对方的夸夸其谈和飞也似的小轿车外,他觉得那家伙的眼神最让人受不了,头先就在酒席上,当着一桌子亲戚和长辈,他竟旁若无人地,那么邪恶又那么无耻地盯着马娜看,这一下子就触犯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尊严,尽管马娜什么都不是,一个他花钱雇来的风尘女人,可她毕竟是以自己对象的身份出现的,狗日的方寅虎,居然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在她脸上身上胡乱踅摸。他实在觉得恶心,尤其是那双贼溜溜的蛤蟆眼,真应该立刻瞎掉才好。直到后来,那秃头身子栽晃着出了院子,他才多多少少舒了口气。再后来,他通过小库房的门缝,清楚地看见,马娜推着父亲出门去了,他当时真想把她叫住,他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在画蛇添足,干吗又要手长地把轮椅推出去呢,要知道父亲现在的状况已是岌岌可危,他的心肺肾脏日渐衰竭,用母亲的话说,你爸可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所以,马娜前脚一走,他赶忙从库房里钻出来。他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事不宜迟,他打算尽快带上这个女人返回城里去。

前脚刚要跨出院门,朱母忽然从身后叫住了儿子。

朱母身上有种永远不肯懈怠的韧性和干练,她迈着碎步向儿子走来时,山核桃一样皱巴巴的小脸上,照旧挂着那种压抑不住的喜悦。朱母仰着头看自己的儿子,也不看看今儿是啥日子,这老半天躲着不出来,客人都挑理了,亏得人家闺女懂事啊,才没让妈坐蜡!尽管是在埋怨,但做母亲的丝毫没有生儿子气的意思,相反,说话间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自从父亲卧病以来,这个家里里外外,就靠母亲一手操持着。朱安身每次回来,都揣着一份深深的愧疚和不安,母亲似乎变得越来越孱弱瘦小,本来就不高的身体,这两年竟矮得不成样子了,他真担心老人有一天会吃不消的。

母亲接着对他说,刚才,小马推你爸出去转了,妈看这闺女真是贤惠啊,就算是咱自家的儿女,又能咋样呢?安子,往后可要好好待人家呢……妈就盼着你俩好啊……

这话无异于一支利箭,砰地一下,直中他的心头,他内脏在无声地滴血,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宁愿这两天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根本就没带一个女人回来过,甚至,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朱安身的人,一切都只是场梦,连同母亲刚刚说过的每一个字。他实在是没勇气再听母亲这样絮叨下去。他忽然掉转身去,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了。

日头炙得整个村庄昏昏欲睡,街巷里鸦雀不闻,即便是在国庆节期间,那些在外头做工找钱的人也很少回来,因此,家家户户都显得空荡而寂寥。唯独空气变得沉郁起来,秋天成熟的果子、谷物、菜蔬,还有日渐枯萎的花朵野草和树叶,正散发出某种懒洋洋的气息,越发地让人觉得晕晕沉沉了。

朱安身顺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条土路十多年里几乎都没有一丝变化,他记得自己念书那会儿,最怕雨天出门,路面湿泞不堪,一不小心就会滑个大跟头,弄得满身满脸都是脏泥,像只泥猪,好不容易挨到学校,整个人早就湿透了,裤脚边滴滴答答流水,鞋子脏得叫人恶心,那阵子他最痛恨下雨天。如今成天待在城里,进出走的都是沥青路和水泥道,下雨天再也不会把鞋子弄脏了。最重要的是,在城里住惯了,他越来越不想回老家,每次回来都有诸多不便,没有卫生间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坐便器,他蹲旱厕好长时间屙不出来,真是苦不堪言。有时,他觉得自己完蛋了,土不土,洋不洋,其实城里只有一间可怜巴巴的宿舍,并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他就像一只空瓶子,悬浮在城市的河面上,总有一天,那瓶子灌满了脏水,会彻底沉浮下去。

有一个周末,他独自上市区的繁华商业街闲逛。其实,这种热闹地方最不适宜一个单身男人去溜达,因为摩肩接踵而来的,都是些卿卿我我的年轻情侣,他们搂肩搭背当众亲吻,满嘴说的都是甜腻腻的情话。他一个人买了票,捧着人家赠送的爆米花,观看最新引进的美国大片《金刚》,当片中那个巨无霸般的黑猩猩,为了保护金发碧眼的美国妞,不惜舍生取义时,他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种事情于他来说非常罕见,兴许是多年来遭遇过种种白眼和冷嘲热讽,他的心理承受力日益增强,心在变硬,不会轻易被什么东西打动,尤其是一部很煽情的商业电影。但那天他确实动了情,以至于从放映厅出来,他都有些失魂落魄,美女和野兽的故事,仿佛影射了自己多年前那两次失败透顶的恋情,如果那也可以称作恋情的话。当他一个人走到大街上时,外面正在下雨,雨点敲打在身旁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或琳琅满目的橱窗上,发出枪炮般砰砰砰砰的轰响,街上的行人断魂样奔跑躲避,出租车嘀嘀叫嚣忙着拉客,唯独他像一个痴人,或行尸走肉,根本不在乎大雨倾盆,他沿着雨水漫漶的马路一直往前走。那一刻,他感觉雨才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他甚至慷慨地扬起了脸,让密集的雨点不断地拍打着自己,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张丑陋而狰狞的大黑猿脸,还有那个叫人魂牵梦绕的妞儿,他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丛林中的黑猩猩,正在枪林弹雨般的现代城市中穿行……

日头略微偏西,但热度未减,街巷的尽头有火焰般的热浪在起伏跳跃。再往前走,就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了,宽大的叶子已变成赭黄色,在天地间静默低垂无声无息。朱安身的目光由玉米地一点一点收回,然后停留在渠坝边上闪着熠熠光线的物件上,父亲的轮椅就停靠在那里,孤零零的,好像被谁不小心遗弃了似的。从他这个方向,确实看不到半个人影儿。于是,他大步流星朝轮椅的方向走去。他心里多少有些疑惑,推轮椅的女人跑哪去了?她怎么敢把老人扔在这危险的渠水边不管呢。

朱安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渠坝上。

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原来,马娜正低着头席地而坐,她的上半身就紧紧依偎在父亲的轮椅边上,她的脑袋几乎是偏垂在父亲的腿面上的,长长的头发像上好的黑色锦缎,盖住了老人的裤面。父亲也是酣睡不醒的样子,太阳把老人的脸晒成绛紫色,那些星星点点的老年斑,也像是快要烤焦了,被鸭舌帽檐遮着的额头和鼻梁上汗涔涔的。

朱安身眼眶倏地一熱,他急忙扭过头去。

焦黄色的渠水就在眼前滚滚流逝,也把一个男人的目光拉得很长,很长。

朱父屙了一裤子。等大伙费了老劲把他抬放到床铺上,仍然淅淅沥沥没有消停过。

朱母连声叹气说,唉,都怪我,不该给他吃那些荤腥东西,稍微着点儿凉,就闹肚子。

马娜也跟着说,怪我不好,我不该把叔叔推出去那么久。

朱母忙抓着马娜的手,一迭声地宽慰道,闺女千万别这么说,咋能怪你呢,你可都是好心啊。

朱安身就给马娜递了个眼色,随后,两个人悄悄退出了堂屋,又双双走进那间耳房。关好了屋门,朱安身刚从身上掏出黑皮钱夹,马娜就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沓百元钞票。这是我酒席上收的礼金,全都在这里了,你数数。说着,就递到朱安身面前。朱安身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犹豫着,并没有伸手去接,嘴里说,这是你该得的。

马娜摇摇头,不,一码是一码,这钱是大伙给你未来媳妇的,我可没这个福气,再说我要是拿了,不真就……下面的话她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把那叠钱款款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朱安身还是低下头,从钱夹里数出五百块,刚要递过去,想想,又多夹出两张,凑在一起,都交给了马娜。

咱俩这就要散伙啦?

这回,马娜爽快地接过钱去。

不瞒你说,我今天还真觉得自己像个新娘子,这滋味可真好啊,我好久没觉得,自己像个好女人了。

朱安身静静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下来。

过了四五分钟,马娜默默地将身体移到朱安身跟前。

这样一来,她就正对着他了。她想,这张脸若不是天生那么难看,他还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反正要比她原先的男人强上百倍千倍。心里如此潦草地想着,她就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嘴唇凑到了他的额前,她先闭上眼睛,跟外国电影里那样,礼节性地在上面轻吻了两下。做完这个动作,她忽然感到疲累了似的,便把自己的下颌轻搭在他的一只肩窝里,又柔柔地展开双臂,再慢慢地将这个男人的雙肩圈住了,她搂得很轻很轻,生怕吓着了对方似的,整个过程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半晌,他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又似魇在梦境中了。要是咱俩真的有缘,那就下辈子做回夫妻,我一定干干净净等着你……

话未说完,她的泪水却早已弄湿了他的肩膀头。

他的心在扑扑乱跳。

他的双手近乎木讷地低垂着。

他很想躲闪,却欲罢不能。

他索性紧闭了双眼,近乎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异性身上散发出的温柔气息。

兴许是下午在太阳地里晒得久了,此刻这女人身上弥漫出太阳、树叶、花草、玉米和土地的味道,甜滋滋的、暖融融的,还夹带一丝草叶的苦涩,让人觉得很安心,再也不是他最初见到她时那股刺鼻子的香味了。像在投桃报李,他也笨拙地从后面搂定了她,起初只是象征性的,当他真实地接触到女人凹凸有致的身体时,他才近乎痴狂地收紧了自己有些僵硬的双臂,让两个身体毫无保留地紧贴在一起……

她就那么由着他去紧紧拥抱。这种时候,她的耳畔依稀仿佛飘来一首老歌,那是一个同样长相丑陋的男人在声嘶力竭地唱着: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白天暗淡,夜晚不休,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外面传来一串乱糟糟的脚步声,哐哐哐,耳房的门板也被骤然拍响了。

朱安身和马娜猛然间从意乱情迷中回过神来。

安子,安子!快点出来一下啊,咱爸他,他恐怕不行了……是二姐站在门外喊话。

朱安身闻听,急忙推开了马娜,不顾一切地冲出耳房,径直朝堂屋奔去。

亲戚们已陆续走光了,现在就剩下几个姐姐姐夫还守在父亲床前。朱安身进去的时候,大姐扭过头看着他,眼圈母牛样红湿,安子,咱爸的心愿终于了了,这回他能安心地走了。朱安身多少还有些木木瞪瞪,事情来得很突然,简直是急转直下,他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尽量让自己俯下身子靠近床头,父亲就平躺在那里,脸面阴灰,两腮很奇怪地往里瘪进去,嘴巴空出一个圆而黑的洞,看不到舌头在哪里,只是呼喘呼喘地出着气,眼皮已微微合拢,偶尔有一丝波动,跟睡梦中的人相似。

母亲平静地从父亲身下卷出一团旧的褥单子,那东西看上去浸得湿乎乎的,大姐忙接了过去,低着头拿到外屋去。母亲又从床角扯过一片干净的褥单子,摸索着塞到父亲身下,整个过程,就像是在给熟睡中的孩子换尿布一样自然。母亲终于艰难地抬起疲倦的身子,挨个看看朱安身他们几个,又爬过去翻翻父亲的眼皮,再把两根手指搭到病人鼻孔下方,停了一小会儿,这才非常沮丧地摇了摇头,老泪就吧嗒吧嗒淌下来了。

朱安身不由得激灵起来,他如梦方醒般地喊叫着,叫大夫啊,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怎么还不去叫大夫啊!

朱母拿手背沾沾眼角,哀痛却镇定地说,安子,快别嚷,好让你爸静静地走,他在阳世的罪就该受完了。随即又抹了抹眼圈,喃喃地补充道,人临了的时候,都要把身上的脏东西排尽,人是干干净净来的,也要干干净净地走啊。

姐姐们听母亲这样说,顿时大放悲声,爸啊爸啊叫个不休;朱安身再也忍不住了,也跟着号啕起来。

朱母并没有像儿女们那样情绪失控,而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到外屋去,在一只旧式的五斗柜里翻腾了一阵,就将一只用大红布裹着的包袱拿进来,里屋就多出一种樟脑丸沉郁刺鼻的气味。

该给他换老衣的时候了,她齉着鼻子说,你爸一直在等今天这个好日子呢,现在他可以撒手了。

一家人前前后后忙乎了大半个钟头,才把朱父的穿穿戴戴以及办后事所需的物件都拾掇齐了。老人现在安详地躺在那里,唯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下身的秽物业已止住。

朱母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就把朱安身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小马可是客人,金贵着呢,她没有正式过门,万万不能让人家闺女受啥克撞,你最好趁这工夫,赶紧把人送走吧。

当地的这种风俗和讲究,朱安身依稀懂得一点儿,主要就是怕亡人对未来的新媳妇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显然是有迷信色彩的。这种时候,他只得遵照母命,就转身去耳房见马娜。

可是,屋里根本没有人,马娜不知上哪去了。他又站在院里,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半天也没人应答。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刚才一听说老人病危的消息,就把她给吓跑了?毕竟是她把老人推到外面去的,她一定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于是,他又慌忙跑到外面去找,街巷里空落落的,此时正当晚饭时间,空气中流淌着各家饭菜的气息,酸的辣的煳的什么都有。他沿着土路寻寻觅觅往前走,谁家的狗汪汪着冲他叫了两声,谁家的孩子捧着饭碗,鼓起腮帮子朝他不停张望,谁家的母鸡刚在墙根的柴草堆里下了蛋,那鸡就咕咕哒哒叫得好欢实,这一切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忐忐忑忑一路小跑,很快,他又来到先前轮椅停放过的地点。这时候,朱安身的眼光又被路旁一大块发光物所吸引,那玩意反射着夕阳最后一抹暖昧的红光,好像一片欲火在燃烧。他不由得止住脚步,或者,想就地转身往回走了,却猛地听见砰的一声汽车门摔响,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扭头望去,只见马娜从车里钻出来,嘴里正叫着他的名字。他再次狐疑地盯视汽车,正是上午方寅虎开的那辆。

这时,马娜已经跑到他面前了,她多少有些喘吁吁的,呼吸中夹着热乎乎的香气,一股一股吹送到他的脸上。你咋跑过来了?家里情况怎样?马娜用一只手抚住胸口,领口下方的两个圆球起伏得很厉害。你在那车上做什么呢?!朱安身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问话时,他的目光又一次瞥向路边的小轿车。怎么,你还吃醋啦?还不是你那个好同学,他非叫我出来聊两句。马娜说得倒也自然,只是面颊绯红得有些离谱。哼,这狗东西肯定是趁着刚才家里最忙乱的时候,开车过去把她叫走的。朱安身几乎咬着牙根暗想,同时,他又盯着这张漂亮的鹅蛋脸看了几秒钟,他觉得她也许跟他隐瞒了什么。不过,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他来找她,只是为了尽快打发她走人的,家里都要乱套了,他可不想为这种破事多费口舌。

哪知方寅虎也从车里钻出来了,摇头晃脑地径直走到他们跟前。方寅虎撇了撇黑而厚的下嘴唇,对朱安身说,你小子真有种,我都差点让你给骗了。说着,突然就伸出手来,在朱安身的胸口捣了一拳。马娜是旁观者,看得很清楚,好像朱安身不是被拳头击中的,而是让那只凶猛的刺青虎头给狠狠地咬了一口。朱安身不由得倒退两步,想咳嗽却没咳出来,脸色就憋得相当难看。马娜嗤地乐了一下,双手叠摞在开司米衫领口下。别闹了,赶紧回吧,我真担心老爷子有啥事。方寅虎笑嘻嘻地晃晃秃脑壳,呵呵,够孝顺的呀,他娘的可真会演戏!马娜没心思理识他,径自转身往回走了,转眼把他俩落在了身后。

方寅虎不无鬼祟地往朱安身跟前凑了凑,挤眉弄眼地说,行了,别再跟老同学装了,我今儿一见到你们,就觉得哪不对头,不瞒你说,我在城里找过她,嘿嘿,这娘们床上有两下子。朱安身完全没料到,对方竞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跑来跟他胡吣这些。在他几乎无语沉默的时候,方寅虎始终嬉皮笑脸看着他,跟你商量下,反正好戏也演完了,就把她让给我吧,我会负责把她拉回城里去的,咋样老同学?不知怎的,这些该死的屁话,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里面有个为富不仁的孙富,问题是他可不是那个狗屎秀才李甲。朱安身的脸皮一阵火燎火烧,仿佛那些皮下的毛细血管都要跟着崩裂开来。

那咱就这么说定了,你让她赶紧收拾一下,一会儿黑了,我去接人。方寅虎一副发号施令的样子,之后,嘴里流里流气哼着一支什么歌子,得意扬扬地钻回车里,好像刚谈成了一桩不错的买卖。很快,那车轰隆一声蹿了出去,把朱安身一个人丢在呛鼻迷眼的烟团中。

太阳眼看西沉了,朱安身的影子突然被拉得又黑又长,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在那长长的阴影里都隐藏了些什么。

天终于黑尽了。黑下来的屋子更添了几分悲凉。

朱母抬起头,缓缓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朱父,然后回头,对围在床边的儿女们说,你们快去伙房弄点饭吃,妈一个人守着就行了。姐姐们还想坚持让母亲先去吃,可朱母很固执地摇头。于是,大伙才默默地退了出来。厨台和案板上摆放着午间剩下的几碟饭菜,随便在锅里热了热,几个人就围在伙房里,十分沉默地吃了起来。跟中午相同的饭菜,此时吃得每个人直想掉眼泪。

朱安身是陪着马娜在耳房里吃的。因为时间确实太晚了,去镇上搭班车肯定是来不及的,他跟马娜商量了一下,打算明天一早就送她走。朱母仍有些隐隐的担心,可还是勉强点头了。马娜又提出来,想去堂屋最后再看一眼老人,朱母出于迷信的考虑,就没有答应她的要求。现在,这两个人誰也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扒饭和咀嚼的声音,感觉有点儿像在同一屋檐下过了多年的夫妻。

饭刚吃到一半,那该死的汽车又鬼使神差停在院门口,车喇叭嘀嘀嘀嘀叫得心慌。朱安身警觉地侧耳去听,同时,他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马娜。马娜端着白瓷饭碗的样子,和一个会过日子的良家妇女没任何区别。

朱安身试探性地问了句,要是我那个同学现在接你走,你乐意不?

马娜刚夹起一筷子油菜,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你开啥玩笑呢,我为啥要跟他走?他算老几!

朱安身没有要跟她抬杠的意思,只是嗫嚅道,他刚才不是叫你出去了,就没跟你提这事?

马娜迟疑了一下,他是说过,可我压根儿没答应。

哦——朱安身表情怪怪地吱了一声。

我知道你咋想的,我们这种烂女人,还不是谁给钱就跟谁睡,对不?马娜的口气似乎非要跟他大吵一架不可。

外面车喇叭声又夜猫子似的钻进屋来,跟招魂似的恼人。马娜突然撂下手里的碗筷,几乎恨恨地道,我出去跟他说,让他赶紧滚蛋,这人咋跟狗皮膏药一样!

朱安身急忙拿手按住了她,快吃你的饭,还是让我去吧。

朱安身手里端着个饭碗,刚一走出耳房,就见一个黑影快速闪进院内来了。他连忙迎上去,想挡住对方的去路。你快走吧,人家不想跟你去。黑影愣了一下,狐疑地偏着脑袋,朝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望了望,哼,是她不乐意,还是你又舍不得了?说着,嘿嘿地坏笑起来。喂,你最好别开这种玩笑,我可没工夫跟你扯淡,家里还一堆事呢!朱安身尽量加重了语气。黑影笑得有些邪行,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正在不停地挠他的胳肢窝。哈哈哈,老同学,别那么一本正经好不好,你让我进去跟她说,这种贱女人,都认钱不认人的。未等朱安身再表态,黑影早已越过他,径直朝耳房走去。

朱安身就被傻傻地晾在那里,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好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就随他们去吧,爱谁是谁,自己犯不着为这点儿破事伤神动气。这样想时,脑海中偏又浮现出先前耳房里的那一幕:马娜分明是吻了他的额头,还亲了他的脸庞,他觉得,被一个女人这样亲吻和拥抱,简直是种莫大的享受,要知道这辈子,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跟女人这样亲密过。还有,她那满身散发着太阳味的香气,她在他耳边说过的话,她最后的一声呢喃……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可贵,那么来之不易。然而,这该死的王八蛋和他的小轿车一出现,就把所有美好的东西给毁了——彻底毁了!

朱安身也是忽然才意识到的,自己手里竟然很滑稽地端着一只空饭碗,活像个跑来讨饭的。于是,他径直冲进伙房,去放手里的空碗。姐姐姐夫们已匆匆吃完饭,又回堂屋守着父亲了。他一眼就瞧见案板上躺着的那把菜刀,一抹焦黄的灯光笼在刀刃上,使那玩意发出一片很古典很耀眼的亮光,类似于上好的青铜器。他出神地盯住这把刀,像盯着一件神秘而庄重的祭品,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或如灵光乍现,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十分邪恶的念头。他妈的,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另外一个像他又不是他的声音,从那郁闷的胸腔深处迸发出,瞧你那蔫头耷脑的狲样,当了半辈子缩头乌龟还没当够!!他顺手抄起案板上的菜刀,想都没想,就折身返回了耳房。

那个家伙狗扯羊皮般,正跟马娜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女人的身体被面条样扯来拽去几乎变了形,而朱安身的贸然闯入,丝毫也没有影响到那厚颜无耻的男人,反倒使对方变本加厉,更加张狂了。马娜见朱安身进来,仿佛陡增了一股勇气,她突然一抬脚,照准方寅虎裆部就是一下,尽管踢得不是很准,可还是把对方踢得皮球样弹了一下。给脸不要脸,你个臭婊子!随即,朱安身看见一只粗暴的巴掌,连同那只恣睢的青黑色虎头,接连扑向了马娜,那张原本漂亮的脸蛋,顿时就被扇打得青紫难看了,女人拖着哭腔尖叫了起来。

太过分了,就算是打狗,也得看看主人吧!朱安身再也忍无可忍了。过去的经验一再证明,逆来顺受对他的生活毫无益处,一味地保持沉默,只能纵容坏人坏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让他一次次地陷入苦痛与挣扎。天地良心,他这辈子从来都不想得罪任何人,可身边总有些无聊的家伙,有意无意地要伤害他,并且以此为乐。就因为他天生一张丑脸,谁也瞧不起他,谁都可以随便戏谑他耍弄他侮辱他;同样因为这张难看的脸,他自己总是郁郁寡欢不善言辞甘于现状又毫无反抗意识,生活对于他和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似乎只能是一场忍气吞声饱受凌辱的灾难。眼下,就连这个所谓的老同学,一个曾经靠抄他作业混日子的无赖,也大言不惭地来挑衅他羞辱他了,这世界真他妈的操蛋!

当他最终异常愤怒地举起了菜刀,像个暴徒那样猛扑上去的时候,映在耳房墙壁上的身影,突然变得无比巨大。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电影中那个力大无穷的金刚,或者,是“圣母院”里那个又聋又丑的敲钟人……

马娜很长时间不能说话,也不能闭眼,只要眼皮稍稍合上,那个血腥可怖的场面,就在她眼前频频闪现。

真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她从来没跟一个叫朱安身的人回什么老家,更没有答应给对方假扮什么对象。然而,覆水总是难收,就像她最初远离父母和故乡,只身来到同样是朱安身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现在,这条不归路上,因为她又搭进去一个男人,一个相貌丑陋心地良善的好人。她心里非常清楚,整件事都是因她而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其实,那晚她完全可以答应那个混蛋,稀里糊涂跟他一走了之的。可是,她偏偏矯情起来,偏偏执拗起来,偏偏就是不买那家伙的账。她觉得自己真是犯贱,该下地狱才对!她以前可不,只要有钱赚,管他什么男人,她才不在乎呢,至少在遇到朱安身之前就是这样的。但有时,她又分明觉得,自己并没错,要知道这两天朱家老少都拿她作上宾,把她当一个多好的闺女敬着供着呢,甚至于连她自己也有种错觉,她原本就是一个好女人。她忘不了朱母跟她说话时的神情,更忘不了朱父盯着她时,悄然滑下的一行老泪,她几乎有些喜欢上这一家人了,他们又朴实又热忱,让人无可挑剔。所以,她又怎么可以,在那种特殊时刻,尤其是在人家老人垂危之际,随随便便跟另外一个男人去鬼混呢?她不能。绝不!

等到马娜后来终于能开口讲话了,她才跟负责调查的民警说,那个姓方的纯粹是个流氓,白天在酒席桌上,就想动手动脚,后来又死皮赖脸跑到家里,缠磨过两次,最后一次,就是在那间耳房里,他想抱住她非礼,她死命反抗,他居然还动手打了她耳光,恰好让朱安身进门撞上了,他一定是给惹急了,要知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马娜交代这些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样子。

民警低着头,沙沙地做着详细的笔录,最后又抬起头,目光威严地盯着马娜。

你知不知道,死者那只右臂上,怎么少了一块皮?

马娜怯颤颤地闭了一下眼睛,又慌忙睁开来,这个画面实在太恐怖了,她简直不敢再去回想。

老老虎,那那只胳膊上,文文了老虎头,有这这么大,看看着怪疹人的……马娜说得结结巴巴,身体也不由得战栗起来。他他一准是,给给气疯了,才割割下了那个玩意……我我也想拦他,可可腿肚子转筋,动动不了……我好像听见,朱安身反反复复嘟囔这几个字,什么漂啊,沉啊,浮啊的……也不知都啥意思,兴许,是我耳朵听岔了?

责任编辑 杨新岚

作者简介:张学东,1972年生。宁夏文坛新至棵树之一。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入选各种国内优秀小说选本及排行榜。现为宁夏作协副主席、宁夏《朔方》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