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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忧郁成为我的文学种子

2018-09-10阿顿·华多太完么措

青海湖 2018年7期
关键词:圆环写作者文学

阿顿·华多太 完么措

阿顿·华多太:每一个写作者都经历过自己的文学启蒙和写作初衷,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当初处于什么样的生活境遇?

完么措:首先感谢你的采访!不瞒你说,我是一个自小遭受过心理伤害的人,孤苦伶仃的家庭经历过早地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阴影,就像我的影子一直如影随形,直至最后萌发成为我的文学种子。在这个种子还没有发芽之前,我曾无数次地独自一人走到村郊的隆务河畔,或者到山脚的丛林边偷偷地啜泣,向河流和树木发泄自己内心的忧伤。后来上学识字直至上了初级中学以后,我开始把这种由来已久的情性诉诸于文字这个高贵的工具——开始了我真正的写作生涯。那是一个……唉!怎么说呢?这就是我当时所处的环境。

阿顿·华多太:在藏族写作者当中,你是一位为数不多的坚持写作的女性作家。诗歌在你的心目中具有什么样的地位?你的创作动机是什么?

完么措:记得从9岁开始,生活给我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压抑和悲伤,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非但没有从这种困境中摆脱出来,反倒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是我的这种心境增强了我持续写作的内驱力,导致写作逐渐成为常态化。这与我的女性身份没有直接的关系。除此之外,我的创作动机可以说是毫无动机为前提的自然的流露,我从来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文学梦想,也没有把写作当作自己肩负的使命。诗歌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与我是平行的,就像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此而已。

阿顿·华多太:在你的很多作品中,总能看到一些忧伤、悲悯,甚至深恶痛绝的情绪,由此联想到你是一位悲观主义者,你认可这种看法吗?你对于人生持有什么样的价值取向?

完么措:正如我以上所言,我的过去是一个失去远大于拥有的生命历程,因此对于生活的理解可能与很多人有所不同。我长久地生活在失落、孤独、怀旧的情景之中,这种境遇迫使我过早地理解生活,感知人生。我认为相对于欢乐,忧郁才能认知自我,领悟生命的意义。忧郁是一个写作者抒写内心、放大自我的基础,正如诗人西川所言:“诗人如果不忧郁不忧伤,就顯得浅薄。”但我又是无意识的,我的生活和经历决定了我成为怎样的一个人,而我决定了我的写作。你说我的作品中“总有一种忧伤、悲悯,甚至深恶痛绝的情绪”,也恐怕基于此。但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反而对人生抱有很多幻想和美好,我认为一个内心忧郁的人往往比一个内心欢乐的人更能感知幸福。

阿顿·华多太:每个写作者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创作理念会发生变化,你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完么措:历经这么多年,我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基本上保持了初始态势,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而发生颠覆性的变化。我也发现周围很多写作者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所创作的作品的风格和思想有明显的差异,迥异有别的作品使作者判若两人,这可能是他们的认知和价值观发生了变化,而我没有,或许我没有感到自己的变化。写作至今,我从来没有去改变什么,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是我的基本处世态度,我的写作往往属于那种没有前置预设下的自觉行为。

阿顿·华多太:据我了解,你的很大一部分作品都是以爱情和亲情为主题。请你谈谈情感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

完么措:我连同我的写作一直没有走出儿时的阴影,主要原因在于我一直没有找到愈合伤口的良方。在情感的细雨中,我始终是一个内心荒凉的人。唯此,我才把爱情和亲情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内心破碎的人才会真诚地珍视爱,渴望得到完整的情感。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我又是一个热心追求公平正义的人,而公平正义是以人积极向上的思想感情为基础的。爱作为感情的最高形式,友爱、爱情和大爱都源于此。只有这样,人类社会才会变得幸福美满。然而遗憾的是,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依旧遵循着比野兽更凶残的丛林法则,无道义的弱肉强食,无诚信的尔虞我诈,跨民族、跨宗教、跨疆界的争斗和冲突,以及超越衣食住行的奢靡与浪费,而这些都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我们经常有这样的疑问:人为什么对于自己的亲人能够生起无比崇高的感情,而对于他人他物从来不会这样。我认为这主要是分别心在作祟,像“视天下众生为父母”那样无分别心的感情,是一种多么高尚的境界,这值得我们用一生去追求。一个人如果没有感情,那不过是行尸走肉,一个写作者缺乏感情,那只能是字符的泥瓦匠,而不可能成为灵魂的工程师。

阿顿·华多太:从你的作品中可以得知,你曾阅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作品,请你举例谈谈哪些文学作品对自己影响颇深。

完么措:可以这样说吧,我的知识启蒙是在大学者根登达杰上师门下开始的,在当时那种充满艰难和悲伤的岁月,是他的鼓励和支持让我得以坚持了初级学业。记得9岁时,我就能完全背诵《正字法》。根登达杰尊者最后把《正字法》的内容传授给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诸如“熬药”是“煮药”的意思,还有像“熬”字所具有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态特征等等日常生活中学不到的知识曾经带给我无穷的兴趣。在中学阶段,主要师从绛朗扎西才让老师,他的教学方式与众不同,是略带传统的经院式教学方法,几年下来,这种授课方式所产生的效果惊人,使我们的藏语文水平堪比当时的大学毕业生,因此我们也在初中毕业之后直接步入了大学殿堂。大学时期,在夏尔东活佛、桑吉教授、学者端智加等的培养下,学习了藏族历代文学和很多古代名著,对文学有了初步的系统性认识。也在这个时候,我被古典文学的华美修辞和高深思想深深吸引,着重修习了古典诗歌的构词风格、表达方式和艺术手法等方面的知识。其中宗喀巴大师、萨迦·班智达、大学者格勒贝吉桑布、象雄·切旺扎巴、朵智·丹贝尼玛等大师的诗歌是我最喜欢和最欣赏的作品。这些作品中深厚的文化积淀和美学思想对我后来的写作所产生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阿顿·华多太:在你的阅读经历当中,汉文读物占多大的比重?汉文读物对你的创作起到了哪些作用?受到了哪些影响?

完么措: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将藏文和汉文读物穿插阅读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因此,所阅读过的汉文作品不算少,汉文文学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还特意关注过汉族女性作家的作品,诸如汉代的卓文君的描写她与司马相如之间恩怨情仇、悲欢离合的《白发吟》,这部经典之作曾经让我对抒情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如李季兰、赵飞燕、李清照等作品中所表达的女性的纯真感情、过人智慧和不凡勇气,曾让我改变了长期以来对女性的柔弱、拘束、矫情的看法。除此之外,我还阅读了汉赋、宋词、唐诗、元曲以及明清小说等古典文学作品,和鲁迅、郁达夫、胡适、艾青、徐志摩等大家的现当代文学作品。总之,阅读汉文文学作品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汲取文学营养的主要方式之一。

阿顿·华多太:你一直以自由体方式写作的同时,坚持了传统格律体诗歌的创作,你对这两种体裁有什么看法?你采用两种方式的动力是什么?

完么措:我认为诗歌写作本身与它的形式没有根本性的关系,就个人而言,我初写时主要是以格律体为主,后来开始写自由体,而如今常常是两种体裁兼写并用,没有觉察到传统与现代。我写作的时候,并不去刻意选用哪一种体裁,而是根据下笔前的语言感觉和写作环境随机进行。鉴于藏文自由体诗歌起步较晚,在两种体裁当中,我觉得藏文自由体诗歌写作在路上,换句话说还没有形成体系,与较为成熟的兄弟民族的先锋写作不具可比性。然而,我认为古老而独具特色的格律体诗歌具有藏族文学的代表性,值得我等写作者去追随它去挖掘它的精华。

阿顿·华多太:与很多年轻诗人的作品相比,你的诗歌秉持了诸多传统的叙述方式和构词特点,这种风格是你有意为之还是自性使然?

完么措:这个问题在上述中有所答复,在这里需要补充的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有些诗歌是预先需要先前规划的,比如字母诗歌,汉文诗歌中也有这样的创作方式,就是先置一个字或者一个词在固定的位置,或在句首或在句中或在句尾,然后根据主题进行创作,出来的作品具有双重意义,一个是先置字的连贯构成,另外一个是由整篇构成。这种创作类型在藏语中叫“嘎昌”。除此之外,都是有感而发,也就是即兴创作,况且成品之后很少去改动,即使有些作品在表达方式和构词结构方面尚有推敲的空间,我也放任随它而去,这种做法虽然有些极端,但我认为瞬间的自然流露是神圣的,这种原生态写法值得保留。当我收获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歌时,就像饥渴的人突然获得食物那般去珍惜它的来之不易。

阿顿·华多太:在信息时代,自媒体使得当下的母语写作气象空前繁荣,写作新秀可谓风生水起,你认为一位初写者应该怎样步入文学之路?

完么措:因为诗歌写作作为一个不可量化的智力和技术水平,它的多样性和不可标准化决定了它的无限和抽象。虽然早已跨过不惑之年,我觉得自己的写作水平尚处在一个刚刚起身,步履蹒跚的阶段,离大刀阔斧、高谈阔论的境界还相距甚远。因此,俗话说“倒下的人无法搀扶倒下的人”。有关于“初写者应该怎样步入文学之路”这样的问题,对我而言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以说是无从谈起,抱歉!

阿顿·华多太:有人说你的作品中缺乏鲜明的女性写作特征,你觉得什么是女性写作?和男性写作有什么区别?

完么措:我对于男性和女性写作之间所谓的差异性向来模糊不清,因此从未去关注过这个“命题”。诗歌创作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自小因为家庭和生活的原因,我一直扮演着男性和女性不同的角色,有人评价我的作品具有男性风格,可能与经历有关。因此,说句玩笑话,假如诗歌是人性的一面镜子,我可能是一个具有男性和女性双重特征的混合体!

阿顿·华多太:在藏族传统文化当中,女性写作虽然不被社会所排挤,但是中古时代几乎未曾出现过女性写作者,你对这个历史现象怎么看?你觉得女性写作者的出现对于藏族社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完么措:如果我去市场购物归来,或者在社交平台把手伸给对方的时候,我的语气一定是温和而谦恭的。但是在谈及女性写作的利弊和有用无用的时候,我不会采取遮遮掩掩的模糊方式去看待这个问题。如今,很多女性选择了文学之路,这说明她们对于诗歌的理解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尤其认知了诗歌对于自己与民族乃至人类文明的存在意义,这让人感到欣慰,也值得称赞。但是,要让女性写作给社会创造价值,那还需要克服诸多困难,走很长的一段路。在还没有突破一些障碍,没有走完这段路之前,很难判断女性写作者的出现,对于藏族社会具有的实际意义。

阿顿·华多太:祝贺你!你的作品《圆环》获得了《民族文学》2017年度奖,请问你怎么评价这个奖?

完么措:谢谢!这部作品是用格律体写的,原刊于《民族文学》(藏文版)2017年1期。这首作品获奖让我始料未及,评委颁奖词,或者说颁奖理由是:“作为一名为数不多的、仍然在诗坛活跃的藏族女诗人之一,完么措的格律体诗歌中,有某种喷发的勃勃生机和诗歌格律的节奏克制之间产生的张力。而这种张力,使得其诗精妙独到的美学蕴意,恰似一个‘圆环,封闭而又无限。”

我认为评价过高了,在藏区采用格律体写作的虽然为数不多,其实还有一些具有相当实力的诗人,他们的作品在五省藏区文学界广受好评。不过话又说回来,每一类奖项它所征集的对象是有限的,它的权威性也是相对的,获奖并不代表一个人的出类拔萃、无人能比。获得这个奖,也只能表明是在相对范围内的认可。最终,还是要感谢评委组把这个奖授予我。借此机会我把这部获奖作品引在这里,与你共勉!

圆环

年来月往岁月蹉跎逝

相隔实为相隔彼此故

渐念渐远目睹之岁月

时乐时苦世间在圓环

心心相印感纳之受蕴

在那乐业安身之一隅

著书立说固然堪比山

终生难尽家事在圆环

舞榭歌台琴弦铮铮绕

流光溢彩灯下荡销魂

恍若有歌无词之梦乡

忽醒床榻幻象在圆环

鲜花烂漫溢美言无尽

蜂来采粉心安乐逍遥

求索他处万物终生叹

居无定所劳苦在圆环

身在清静辽阔天然景

借以空寂观想丰饶心

是苦是乐次第掐指数

往事难计苦难在圆环

虚掩心绪痴爱青翠园

细心观之尽显在心间

无需渲染青春原生态

沁入心间空念在圆环

信疑聚散得失乃累赘

丢去不渝爱情罗曼史

自心乱相交付于风马

高空抛撒寄望在圆环

异想陪日伴月行高天

终会身无翅翼而绝望

轻云薄雾缘流脚趾间

风起即散业力在圆环

此地再高一截有多美

吾自仰躺就能达巅峰

此水更清一筹有多爽

裸身沐浴动念在圆环

艳阳映照雪山故乡亲

碧绿草原将我揽入怀

手胼足胝字母之牧人

踏行草地人生在圆环

倾覆大地海洋深渊处

奋力划桨航行事难料

忽现天地之间起裂缝

纵然无主迷失在圆环

拘束世道守旧礼仪俗

诚心直至任由皆可抛

自身必将换来清净世

九需之道欲念在圆环

无睹此生乐欢之交集

独自游荡荒芜之岁月

显于月上崎岖之地形

切莫揣摩幻想在圆环

寒风来袭实难称为祸

心与心之相濡请思量

坦然相待慰怀温暖心

双手相握誓言在圆环

径向朝夕轮替之时间

演绎里外来去住行时

心猿意马漫无盲目行

集思难尽言语在圆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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