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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灯(短篇小说)

2018-09-10曹建川

青海湖 2018年7期
关键词:王飞矿长路灯

A、高老庄,是一座老矿。

老矿跟老人一个样,暮气沉沉,只有回忆,没有未来。

要说当下,当下就是提不抻展裤儿的模样。你看看高老庄七公里之外的沙州城,才几个年头啊,别人都追赶国际范儿了,矿区呢,老鼻子老眼,没洗脸一样的,咋个对比哟。你可知道,在十年前,沙州城的女娃子想嫁来矿区,不但要脸白,腰细,条子正,还得会说普通话。不会说普通话,带出去会掉份,会折价。现在呢,即便不会说普通话,条子也没多正,也没有谁家女娃子嫁来矿区了。

高老庄一夜之间就成了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这不能怪别人鸡,要怪只能怪自己当不了凤凰。

不往太靠前说,就二十年前吧。二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挺长,对一个矿区来说,也就是一拃的长度。二十年前,矿区来了个新矿长,J。J矿长年轻,火气旺,脑子活,胆子大,不怕邪,三五两下就把一帮暮气沉沉的老班底给镇住了。老班底到办公室汇报工作,不管年纪多大都得站着,跟小学生似的,毕恭毕敬。J矿长镇住了老官僚,到了陵园,却对亡灵打躬作揖十分客气。敬畏鬼神,是中国人的传统。你看逢年过节,人们都要去找老祖宗的墓碑烧三炷香不是。于是矿区传开了,这年轻人有能量,还懂事。

J矿长升迁很快,一年,两年,三年,呲溜,就升迁走了。

J神话一般,成了高老庄官僚体系的样板,后边的继任者都以其为马首。既想学学样子,也想官运亨通,主要还是想亨通。当官嘛,一旦进入那个体系,就像进入了魔道,会鬼使神差,也会鬼推磨,多大的帽子都不嫌大,多高的椅子都想坐。股长,拼命请吃请喝,送点土特产,想当科长。科长呢,拱猪搓麻将,洗澡捏脚丫,想当处长。处长呢,打高尔夫送会员卡,想当矿长。矿长呢,往上级别太高,不知道了。反正都是一级抱一级大腿,死死抱住不要放,只要抱正确了,迟早都会实现梦想。

高老庄的官僚体系暂且也没有脱离这种低级趣味。

高老庄本来也不高级,挖煤嘛,一帮子饿鬼组建的班底,想高级也高级不到哪里去。还有与外界隔绝,自成生态体系,高老庄更是谙熟这种窝里做的游戏。你想想,一个老矿区,上百年,几十万人,四五代人,七大姑八大姨,老舅连老表,盘根错节,狗连蛋,你想撇清也撇不清。有了这种破渔网的关系,哪个想烂事,一烂准成,哪个想成事,一使劲也都成。

就说后来的高老庄的继任者吧,有些意思,值得来几句废话。

继任者H。这个人脸白,天生的,模样周正。20世纪80年代初招工来矿上,在食堂当厨子。千万别小看厨子,在那个以肚子为纲的年代,厨子就是爷,不但自己能吃饱喝足,也能用汤勺撑开人情世面,搭好关系阶梯。H就用汤勺俘虏了一个科长的老婆,继而俘虏了科长。科长管教育,鼓励他别天天搅勺把子,自学,考试,这是王道。小子也灵醒,一手抓汤勺,一手抓学习,当年就考上某某煤炭专科学校。那年头,带文凭的没几个,不管是粗加工还是精加工的,只要有文凭就是通关文牒。先技术员,半年后队长,两年后生产科长,十年就成了处长,再就成了副矿。再再,就成了高老庄的继任者。

顺风顺水,H突然成了继任者,成了高老庄的父母官,呼风风到,唤雨雨来,放个屁后边都有抢着拾的。魔道也就开始运转,在高老庄父母官的位置上,他开始仰望更高的山峰。说实话吧,这H就是个嫩人,性格学不了前任,情怀也学不了,唯一能学的就是当好前任的钱夹子。只要对仕途有利,打开钱夹子就掏。似乎高老庄的就是他的,他的更就是他的。最后呢,小子脸依旧白着,仕途却黄了。这源于上级的一次考察,他自个儿汇报得起劲,一调查民意,高老庄人民没一个说他好。上级转来回信,大意是没见过一个人拼命往上爬,几十万老百姓拼命往下拽的。这也是个绝版。

没关系,继任者总是前赴后继。H之后,来了个Z。

Z跟H刚好相反,是黑脸。这来源于Z来自煤矿,又招工到煤矿,反正祖祖辈辈跟煤较劲,脸就被煤炭遗传了。也说得过去,对路也对劲。这Z出身草莽,父亲就是下井的,死于一次瓦斯事故。一声爆响,家里顶梁柱没有了,一群娃们各自使劲,能招工的赶紧招工,有碗饭吃是王道。Z在15岁就招工了,硬打硬地从地下干到地上,又从地上干到机关,又从一般喽啰干成干部。也就三十郎当吧,就干成掌管几百号人的厂长。这样的人劲道足,力道猛,干工作没麻达。等H在上爬无望去意彷徨的当儿,Z通过了上级的密码检验,成了H的继任者。

高老庄人民口口相传,这娃实干。意思是高老庄修来了好戏。

嘿嘿,万事都别高兴太早。这Z一接任就跟耍魔术似的,翻脸为云,转脸为雨。手段自然比H老道,三五几年先把自己整成委员、劳模,去北京大会堂开会,站在大会堂领奖,还动不动为国家建言献策。虽然脸依旧黑,但似乎该有的架子都有了。高老庄人真以为他要修成正果,插根柳条会成精呢。突然。突然之间就被“硬双规”了,接着又“软着陆”了。结果是没收了荣誉和贪腐。一帮抬轿子的也挨个被收拾。

这两届都把高老庄当试验田,试验自己能蹦多高,把几十万高老庄人民真当煤渣玩。看过耍猴的,没看过这样猴耍猴的。一个猴王耍了几十万只猴子,几十万只猴子为一只猴王跳舞。等醒悟过来,高老庄早被沙州种瓜种棉的给盖了。别人都在追中国梦大干快上呢,这边还在几十年前的旧箩筐里喊口号,找不到北。加之煤炭行情成了“关停并转”的前驱行业,三天一小整,五天一大整,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几代人,硬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高老庄不值得同情,混得有上顿没下顿,全是自己找的。

当初,J矿长意气风发拾掇高老庄,只靠喊一个口号。那个口号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喊,依然能让肾上腺素咆哮成河。J就用喊口号的方式,让高老庄走上了想象中的康庄大道。当然也做實事,比如给工人们充实点菜篮子米袋子,一个月补助50块钱,至今还成为不敢取缔的福利。哪个领导想打这50块钱的鬼主意,几十万工人们就会上街,就会打横幅的。J还干过一件事,号召大家将压箱底的毛票掏出来投股搞建设,被洗了脑的恨不得卖肾买股。后来呢,大家买鸡下蛋,蛋成了他升迁的红利。现在来说,J没少干好事,也没少干坏事。

更坏的坏事是,J之后高老庄的继任者们,个个都学他,都想把几十万高老庄人民的利益打包压缩,去典当自己的仕途。这简直就是罪孽。这罪孽像骨髓里的毒瘾一样,整个体系都被染毒上瘾,乐此不疲。

更绝的是Z后的继承者,名字叫F。人已经调走多半年了,却依然是高老庄工人们的下酒菜。F肚子大,肠油旺,都叫他胖儿。胖儿几乎没干过一件人事,临走时在小树林锻炼身体,被一帮下岗的妇女掳住,脸上被刨了洋芋丝。还有说,临走时班底吃顿送别饭,在高老庄自己的宾馆里,被一帮服务员上眼药,当面给了挖苦,下不了台。混到这个份上,他那肚子肥油也确实白长了。胖儿唯一给高老庄留下的纪念是,在小树林里修了两座厕所,方便锻炼身体时应急,当然主要他自己喜欢在小树林锻炼。工人们诙谐地命为胖厕。

就说高老庄的建设吧,上世纪90年代,是戈壁滩上唯一像城市的楼群,五六层高,外墙刷粉,白里透红。记得90年代放过一次烟花,也叫焰火,吸引了沙州城方圆几十公里人去楼空。时间恍惚,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高老庄的城建除了变成棚户区,再没有什么改变。马路呢,埋过汽车炸弹,大坑套小坑。别说路灯了,路灯杆跟沙鸡腿一样粗,灯泡跟鸡眼睛一样亮。还听说好几起夜路劫色的,针对的是火电厂下夜班的女工。劫色的脑袋都不戴长筒袜,扛起来就往小树林跑。

高老庄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除了诅咒,还是诅咒。

沙州城有一座寺庙,雷音寺,香火旺盛。高老庄人民踩破马路去烧香。他们烧香不是为自家风调雨顺,而是让胖儿早点滚蛋。人心思恶,这不对劲啊。观音菩萨,高老庄的工人们给你烧香呢,你享受了香火却不主人事啊,这是要不得的。

不知是不是工人们的诅咒显灵,高老庄的街灯突然亮堂起来了。

高老庄原本是黑乎乎的街市,人们早已习惯了,下夜班女工已经习惯了,早起上学的学生娃摔成狗啃泥也习惯了,打夜麻将摸黑回家的赌鬼也习惯了。煤炭嘛,黑是外表,也是本质,都已经习惯了。怎么突然满大街灯火辉煌了呢。怪事。有人说鸡狗之年,鸡鸣狗盗,鸡零狗碎,出几只幺蛾子也不是怪事。怪事多了,见怪不怪。

故事就从眼皮底下说起。之前的,权当废话。不想当废话的,就当引子,铺垫。

就在这怪事当口,有人说,矿上又从外边来了新矿长,W。

B、好了,时间到了2018年。

高老庄的冬天不是很寒冷。但这绝对不是气象上的暖冬,天气预报没这样说。天气预报还老是说南方出现了2008年以来的第二次雾凇寒潮,叫回家过年的农民工朋友们出行小心,最好不要骑摩托车飙着回老家,危险,现在火车票好买多了,票贩子也基本死绝了。骑摩托车从广东东莞回云贵川,多危险啊,是不。当然这是我的转述,啰唆,别人家新闻联播的气象女主持才没工夫跟你扯犊子呢。她们很礼貌,礼貌得跟画片儿一样,不像人。最起码她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不会骑摩托车从广东回云贵川。

这有点扯远了,还是转回来说高老庄。

老王王飞在这个冬天说死就死了。

老王的死害得一幫平时玩的朋友都缓不过神来。死也得有个预兆啊,他连一点预兆都没给,暗示也没有,说死就死了,简直是不按规矩出牌。你看某机械大队死了一个人,那人棒打不倒的,特种兵出身,一人能干翻好几个壮汉。他就没说死就死,他得了食道癌,并扩散成胃癌,最后90公斤的壮汉,瘦成二十多公斤,那六十多公斤肉都给癌细胞吃掉了。这样的死就让人能接受,癌嘛,谁也没招,得了,认栽。栽了,就栽了。人就那么一回事,出车祸是死,生病也是一个死;地震是一个死法,洪水也是一个死法。一个写文章的小子说,我要是死了就死了,绝不死灰复燃,绝不要你们组织活动搞纪念。你看,这就是情怀,死亡情怀。

扯远了。还是说说这个突然就死了的王飞吧。

王飞的死在哥们圈子很轰动,主要是太突然,跟谁都没打一个招呼,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像跟大家开玩笑似的,出门,走岔了道。玩笑不带这样开的。好几天朋友圈都在这么说,以为他躲猫猫几天,又就出现在大伙面前呢。王飞那兄弟面善,爱笑,人缘好。出殡仪式上,单位来人特少,扎场子的都是社会哥们。这哥们在单位跟在社会肯定不一样的表情。想当初,王飞在高老庄也是混混世界前十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在体制内肯定不好使,只有社会上给他席位。有次他就说,老子孩子去美国留学了,谁都别像整我一样整我下一代。这话说得相当自豪,也相当无奈。

王飞前几天还在豪饮,来者不拒,半斤八两不在话下。没办法,爽性人。喝高了,称兄道弟,搂搂抱抱。他为自己退休生活打了伏笔。退休跟更年期一样,很要命的生命淤堵,有的解不了堵,退休后就早早退了命。有的临退时候就给自己找退路,先给自己买套房子,得有几个三观相近的哥们扎在一起。再就是给自己找个乐子,学学二胡,练练毛笔字,打打太极拳,这都得混圈子,没有圈子,那真没法活。别说,人都是扎圈子的细菌,落单的话,三五几年也就挂了。

学合唱怎么样,当然很好,练声,也练肺,还练情绪。只要练,肺活量充足,情绪饱满,嗓音洪亮,人也精神,晚年生活就无挂碍了。刚好学校有个音乐教师,姓贾,特好合唱指挥这一口,人称贾指挥。贾指挥组建的合唱团,先是三五个下岗女工,还有开饭店的,卖驴肉黄面的主。炸酱面一样。贾指挥不以为然,有一个也教下去。后来,规模渐长,都百十号人了。面相也不杂了,里边有了学校音乐老师,有了企业退休或者待退休职工。上有七十多岁,下有十七八岁。一开唱,还有模有样。王飞开始学合唱,原本不戴眼镜的,也整副金丝边眼镜戴上,别说,还真像唱歌的。他们合唱团还跑了俄罗斯一趟,也就是说,嗓音带着他们走出了国门。

王飞就死在去合唱的路上。

那晚月亮也日怪,硕大的风圈。天生异象,必出妖怪,王飞就死在天象混乱之下。

春节还没收假,哥们请客,他开车去吃饭。吃饭时,先开宗明义,说一会要去大剧院唱歌,还开了车,酒就免了。现在请客也随意,你不喝,没人灌你,酒也是钱买的,而且还越卖越贵。但哥们还是奚落了他一番,都玩笑。他只好喝露露,以奶当酒。别人一杯酒,他一罐露露,这样公平。交警只查酒驾,不会查奶驾。喝了一肚子奶,眼看时间快到了,紧急告别,转身奔去大剧院。

出了饭店,华灯初上,高老庄街灯贼亮,要亮瞎眼的节奏。

离别不到三分钟,车行不到三百米,王飞将银灰色的高尔夫猛烈地撞在路灯杆上。王飞是老司机,跑过很多年长途,开过槽子车,还开过大客,技术没的说,加之高老庄哪条大街他都撒过尿,再破的路面也门儿清,这都不是要他命的要素。要他命的要素是,路灯太亮堂了,太亮反而瞎眼,这也叫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本来直行三百米后需要拐弯,那地方以前是小转盘,路况也稍微复杂一些。但眼睛被晃瞎了,看不清路,也没有参照物,从经验里正想转弯呢,一犹豫,依然做了直行。哐当一声,高尔夫撞在路灯杆子上。路灯杆子很牢实,撞弯了,没断,但顶部硕大的十三朵莲花瓣路灯给哗啦下来了,砸在车头。车头窝下去,压在王飞脑袋顶。脑瓜骨说硬就硬,说软也软。

王飞在奔合唱的路上,挂了。刚下肚的露露被挤了出来,满车都是奶。

不是工伤,单位来人少,只是意思意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的葬禮全是一帮哥们和合唱团七八十号人给扎起的。告别会凄惨,但隆重。事后有人想到罪魁祸首,要为兄弟找个说法去。交警出面了,说,你撞坏了路灯,破坏了公共设施,看在当事人已经不在了的份上,才没有追究责任,你们还要送来找罚款吗。这话也在理。即便死人是天大的事,这话也在理。没罪魁,也没祸首了,认了吧。家里人都认栽了,只怪自己命不好。

但张逵在这个事上不愿意脑筋急转弯,他给梗上了,他要找新来的矿长理论去。

他起得晚,早上从中午开始,看看时间,上午都快下班了。他不急,没事干,他的生命是拿来打发的,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穿上整个冬季都在身的老呢子黑大衣,袖口早磨破了,他喜欢,也不缝。戴上圆礼帽,也是黑色的,油腻腻的,自戴在头上也没见过水,除了下雨被淋过。一根拐杖,不锈钢的,镶嵌了黄铜的龙头,一年四季都拄在手上,见人戳人,见狗打狗。鼻梁上一副墨镜,有太阳没太阳都戴。脚上一双三接头的半跟黄牛皮皮鞋,钉了铁掌的,走起路来恍若进了铁匠铺,倒也铿锵悦耳。猛乍乍一看,以为遇见了上海滩的青红帮老大,或者老二呢。这派头在高老庄只一个,就张逵。

张逵先到自由市场吃了碗羊杂汤,一张白饼,配了两头紫皮大蒜,还叫老板添了两碗羊汤。老板敬了一根黑兰州,进店的客人都敬。他点了黑兰州,拄着拐,一路走一路戳,径直朝高老庄最高的楼而去。

上了大楼门前十二级石阶,被门卫保安拦截了。问,大爷干吗呢。他左瞧瞧,右望望,没有别人,确认保安的“大爷”称谓是给自己的,这才说,找W矿长。保安问,找矿长干吗。他说,你管?保安说,我不管,但若要是上访的,就到对面楼去吧,要下班了,晚点就没人了。他想想也在理,就又下了十二级台阶,去了信访大楼。

信访大楼接待室门可罗雀,没人信访。就他。例行登记。

接访员是个满脸青春痘满身腱子肉的小年轻。张逵心想,这就是失误嘛,怎么让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来干这三五几句就会杠上的活呢。估计是高老庄故意的。再说了,高老庄这样老实巴交的老矿区一年到底都不会接待几个来访客。这是闲差,也是美差,没后门准还没门呢。

姓名?

张逵。

哪个张?

弓长张。

哪个逵?

李逵的逵。

性别?

嘘——

年龄?

嘘——

身份证号码?

张逵前两句都用“嘘”回答了,问到身份证号码,火气就来了,就说,我身份证不在你手上吗,你小兔崽子想干吗,耍爷么,你知道爷是干吗的么,你这年纪,你爹当年给我提鞋都抢不上份呢,老子还要被你当犯人审啊。你回去打听打听好了,再来问我。

这话,啧,冲到根了。

接访员那小子也乐呵,抬腕看看手表,不怒不恼,把身份证往桌子上一撂,说,好啊,你先回去,我也回去,下班了,我顺便问清楚我爹再来上班。我家爹嘛,在四川华西医院住院呢,半年了,脑梗,得等他回来再问吧。你呢,回去等着。就这样吧。我关门了。

话说,真要关门。

张逵白眼球翻了半天,嘴里咦哟咦哟,找不到词语来对付了,晾在那里,梗在那里,下不来台,也没台可下。青春痘小子自己点一根烟,倚靠在门框上,脸朝外,一个接一个吐烟圈,玩儿着。最后,张逵说,不跟你玩,我还是去找矿长。青春痘说,得,也行,矿长在呢,你看你进得了门不。突然,年轻人音调陡然一转,道,告诉你这老煤炭渣子吧,都啥年代了,还整成这模样出来吓人,不知情的还以为鬼诈尸呢。炫个啥彩呢,不就是没文化么,脑袋里一筐煤渣么,你还能抖擞个啥啊。今儿你滚,我不计较你刚才满口老子老子的,若再来这么一句,我立马折断你的脖子。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告诉你,我在特种部队服役三年零七个月,专练折脖子这种事。你信了不。要不我提起你,扔你出去才信?

张逵一听,心跳加速到180了。再说什么呢,年轻人说得句句在理,要动真的,自己也真会被他提溜着扔出门呢。那样可真是丢老脸了。得了,江湖轮流转,现在的江湖真不是你张逵的江湖了。再说了,自己只是为兄弟王飞讨说法的,也不是来跟年轻一代较劲的。说走就走吧,捡起桌子上的身份证,撂开大步,走人。

华山论剑,当年高老庄就是他张逵的高老庄,没有想到江湖变化太快,现在九零后的娃们霸了天下。想当初,张逵披着黄棉军大衣,扛着军刺,螃蟹一样往前走,后边两个兄弟抬着一只三人座的破沙发跟着,他想坐,沙发就垫到屁股底下,想抽烟,立马烟就插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咔嚓一声,打火机送上。那阵势,吓得高老庄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又打躬又作揖。张逵成了大哥,有肉先吃,有酒先喝,差点儿玩到新婚夜他也先睡。

那年月,高老庄姓张名逵。

前面说的王飞那哥们,就是当年给他抬沙发的一个。

只有这种关系,他张逵才会来给兄弟讨个说法。这也是情理之中,小弟落难,大哥应当出头。混大哥是有规矩的,古时候就有江湖行规,打家劫舍老大得冲第一个,分赃却是排在最后一个。不然,没有公信力。没有公信力,谁跟你混啊。张逵虽然没有混到那么君子,但小弟有啥困难,只要吭声,他都出面的。他出面,有的能解决,有的需要打一架才能解决。也有的,打一架也解决不了。但那少。

没想到世道变了。还变得如此不给老江湖面子。

张逵憋着一肚子气,在大街上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没头没脑,也鬼使神差,窜到高老庄的汽车站。汽车站不大,班车也少,一天三五趟,有两趟发往祁连镇。祁连镇在祁连山里边,是牧区,彼此之间本来没有多少往来,一个工业,一个牧业,气味不投。但两个镇暗藏着贸易关系,比如一帮鸟兽贩子,抓只鹰隼,或者雪豹,出山来,第一站就是高老庄,再经过高老庄的暗道,倒卖出去到新疆,再从那新疆的暗道,倒卖出境,最后到石油帝国当宠物玩。一只好几十万美元。最不济也抓来一麻袋雪鸡,老早以前一只五百六百,现在都两千三千了。如今公安抓得紧,一只麻雀飞过都要过安检,这买卖基本就熄火了。张逵私下里玩过这票,也经常在这里接头。谁知道一生气,竟拐到这里来了。

太阳正当顶,照射得大地发白,人眼发晕。

张逵想自己到这里来干吗呢,想不明白,晕晕然。

突然,一个小伙子贴上身来,地下组织接头似的,对着张逵撕开夹克衫拉链,露出满脖子挂的籽玉,说,要不,正宗新疆和田籽料,你开個价,好说。张逵正烦躁呢,说,滚开。小伙子说,看着有派啊,穷鬼啊。张逵说,再不滚,老子弄死你。小伙子骂骂咧咧地滚开了。张逵想,下三滥也来麻缠老子,真是倒霉运。心烦气躁,很想抽根烟,摸摸口袋,烟屁股都没有找到。这时,突然一根烟就在他手指头上晃。原来张逵的鞋踩上了一个八卦摊。半仙也不喊,用烟晃他,意思你走路看着脚下啊。

张逵不知这层意思,伸手接烟。那烟又缩回去了。

这是赤裸裸的挑逗和调戏。张逵本来心里就憋着火,这下火怒了。张逵说,你也恶心我啊,不就是一根烟嘛。半仙将鼻梁上的墨镜滑到鼻尖上挂着,瞥了一眼张逵,说,不是一根烟的问题,你踩着我饭碗了。张逵也将鼻梁上的墨镜滑落在鼻尖,看了看地上,看见自己一只三接头的黄牛皮皮鞋正踏在地上的八卦眼上,确实不雅。但又不好意思立即撤回,干脆用手杖很响亮地戳了戳,说,反正走霉运,你给老子算一卦吧,看我哪天死。半仙将墨镜往上一推,嘭的一卦,嘴巴里一连串啧啧啧,说,你快走吧,快走。张逵说,咋的了。半仙说,你命休矣。说完,卷起摊摊就要走人。

张逵被搞得莫名其妙,哈哈哈大笑几声,道,老子身强力壮,你尽胡说八道,你说我命休矣,老子要是不休矣呢。半仙说,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走了,就在这里等着,不差这一根烟的工夫。说到烟,烟瘾来,张逵看见马路对面有个小卖部,就想奔过去买包烟,抽上烟再回来跟他纠缠。张逵说,等我去买包烟啊,你等着,要是我命不休,我弄死你。半仙说,你去,你去,我等着,我等着。

哐当一声。

话音刚落,嘭一声炸响。那根银色的手杖飞上了天。

张逵刚走到马路中间,一辆高尔夫车冒冒失失地凭空飞来,刚好撞倒张逵。也真是命该休矣,一撞,活生生一个人就瘫在地上,死了,腿都没有抽搐几下。吓蒙了的高尔夫车里连滚带爬滚出一个瘦弱的小青年,啪叽就跪在了张逵面前,直喊,爹啊我的亲爹啊,你千万别吓唬我。半仙赶紧过去看,扒拉开张逵的眼皮,瞳孔正在水波纹一般扩散而去。再一拨拉脑袋,一条红色蚯蚓从左耳朵里蹿了出来,越蹿越急,一会儿就是一大摊。半仙拍拍跪在地上的小青年,说,你亲爹挂了,神也救不回,节哀吧。

说来也是奇怪得很,撞死张逵的这辆高尔夫,正好是他死去的王飞兄弟那辆事故高尔夫。那车在修理厂呢,刚刮完腻子,还没喷漆,小漆工接过钥匙,想来汽车站接从祁连镇来的一个朋友。那朋友是个皮货商,带了几十张上等皮子。也许是一只隼,一只雪豹,谁说得上呢。预估时间班车是到站了,所以开得急,其实那趟班车十分不靠谱,经常迟到。没想到,一日急忙慌,把张逵给撞了。真是奇了怪了。这也就叫命,上帝叫你午时走,不会留你到未时。

张逵的死,比他兄弟的死更产生了轰动。不用赘述,各色江湖传言都有。

私了吧。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张逵第一任妻子来料理的后事。第二任没现面。第三任也没有。男人越离越穷,三任过后,基本上就只剩赤裸裸一个人。第一任出场了,开价50万元,吓得小漆工要自杀。好说歹说,几番来回斩价,压到20万元,底线。小漆工认了,毕竟别人一条命,自己还活着,还不用进班房吃牢饭。只要青山在,柴火总会有的。到了路尽头,人也只能这么想。限时一个月,不然诉诸法律。

小漆工的老爹哭哭啼啼从家里拿来8万元,说是准备给小漆工当彩礼的,准备年底结婚呢。小漆工自己有3万元,也是给年底结婚准备的。不够啊,小漆工找人借,这年头,钱不太好借的。钱没借到,小漆工那待嫁新娘也跑掉了,女的说,还没结婚呢,就这么灾,要是结婚了,今后还不定要灾成什么模样呢。都可以理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况且,他们还不是夫妻,虽然睡过觉,那又如何呢。飞吧。

每天,小漆工都在修理车间拼命地干活。即使拼命,短时间也拼不出剩下的人命钱啊。

每天,干活干到精疲力竭时,小漆工还是想死掉算了。工友开导他,掰着指头给他算账,说,你娃脑袋进水啊,死,为啥撞死人时不当即去死啊,抹脖子,用裤带找一棵背时倒霉的歪脖子柳树都行,为啥要等到现在啊。现在都赔进去11万元了呢,11万元呢,新娘也给吓跑掉了,你真是聪明的娃啊。你要不死,我们都看不起你。去吧,死去,免得我们再劝你。

也是。

C、月黑风高夜,高老庄出了大事件。

高老庄的建筑布局是得当的,老百姓住在老百姓的片区,都是六七层高的楼房。由于风雨侵蚀,外墙斑驳,活脱脱掉妆的麻脸婆子样。领导级别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说矿长住的小区吧,最多是楼房矮点,两层高,单门独院。这是应该的,领导嘛,总得跟老百姓有所区别,不然,谁去当领导呢,不说别的,就说开会吧,都累得要死。以前还有吃吃喝喝,现在吃吃喝喝也销声匿迹了。最多也就是工资高点。哦,不,老百姓叫工资,他们叫年薪。年薪多少呢,那是高老庄的机密。猜想吧,也就比普通老百姓高百把倍。百把倍多么,好像是多点,但也不算离谱。

领导的小区只有八栋楼。每栋楼两个门道。也就是说,二八一十六,高老庄有十六个具有享受两层小楼资格的人。他们是矿长,副矿长;书记,副书记;纪委书记,工会主席;财务老总,会计老总;还有组织部长之类的。这就构成管理几十万工人们的领导集体。掰着指头数,真还不算多。退休了,还得腾出来,留给后边继任者使用。相当的规范和符合规定。

那一片楼嘛,不像老百姓的楼区。老百姓的楼区人气旺,夏天楼下有一帮一帮的老汉在下象棋,打拱猪,大落客,声音震天响。还有早晚的广场舞,跳得楼都在摇晃。孩子也多,叽叽喳喳。狗也多,到处乱窜,拉屎,或者谈恋爱,三五几下就搞上了,搞上了就很后悔的样子,蜷缩在草丛里,很无辜地瞪着小眼睛,看着看它的人类。还有卖扣肉的,声音又尖又厉,“卖扣肉呢,卖扣肉呢”,一卖就是几十年。这样的日子叫日子,柴米油盐,叮叮当当,满门烟火,活色生香。

领导楼区呢,一个字,冷清,不,两个字。楼外边没有吆喝的,楼门前也没有拱猪打牌的,也没有狗偷情的,一切都没有。原因是楼头长年累月停着一辆公安巡逻车。总之来说,高老庄的领导区,是安全区。

但这是个难得的月黑风高夜,这个区块出事了。准确地说,新来不到半年的矿长家入贼了。盗窃矿长家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欠着一屁股账的油漆工。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娃就找到了这条路。这条路不是好路,但对于一个满月满勤才拿3000块钱的小油漆工来说,除了这条路还有哪条路呢。几乎没有。按照他的月工资,不吃不喝,一年3.6万元,要两年零五个月才能还清人命账。按理说,两年零五个月也不算长,但,索债的可是言之凿凿,一个月,差一个子儿多一天就法庭上见。绝路,基本上是绝路。

油漆工想到了绝处逢生的捷径,就是月黑风高夜,摸进谁家,若是点子正,可能搞个十万八万的。油漆工本来不想偷,他是一个诚实的劳动者,只是被逼迫的,没得办法。他还比较理想化,提前写了封告知书,要是得手了,就放下告知书。告知书是这样的:

尊敬的房主:我是万不得已才走此昏招的,我撞死了人,私了,赔20万元,一个月还清,我爹给了8万元,那是我娶老婆的彩礼钱,我自己有3万元,才11万元。拿出了11万元后,没过门的媳妇也跑了,鸡飞蛋打,不是,只飞了鸡,还没有蛋呢。还差9万元,没得办法,到处借借不到,我每个月才3000块钱,我只有出来自己想办法。我这不是抢,也不是偷,我就是借,也不要多的,就9万元,我两年零五个月就能挣够,到那时候我就来还钱,求求你们不要报警,我说的是真的。我给你跪下磕头了。

油漆工逮住了好时机,那天领导片区突然停电。

他也没挑拣,朝最近的院子就飞身进去。啪地落在院子里,黑咕隆咚,没声没息,就掏出尺长的改锥,拧开了门锁。他拧开小手电,先将准备好的告知书工工整整放在茶几上,然后进了卧室,又进了书房。好半天,他两手空空走到客厅,正准备拿回自己的告知书,电却突然来了,满屋子亮堂,吓得他双脚扎了根似的,挪都挪不动。挪不动的原因,不仅仅是电来了,灯亮了,而是屋子的主人坐在沙发上,正平静地看着他。

油漆工回过神来,想去抢回那张告知书,却被房子主人抢先抓在手里。这房子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年前新来的W矿长,到任才半年多。W礦长正值壮年,身高力壮,1.8米高,90公斤,论搏斗,小油漆工不是他的菜。单薄的小油漆工见告知书被没收了,去抢,没够着,两手空空,显得万分滑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W矿长扫视了一下告知书,眉头一跳,心平气和地说,你坐下。油漆工看看屋子里的沙发贼新,不好意思坐,说我站着。W矿长不再客气,开始发问。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你怎么撞死人的?

我也不知道,嘭的一声,他就死了,死在我面前。

你的车?

不是。

谁的车?

修理厂的。

老板的车?

不是,是事故车。

什么事故?

撞死人的事故。

哦,已经撞死人了?

不是,他没有撞死人。

那是怎么回事?

他把自己撞死了。

他为什么把自己给撞死了呢?

路灯太亮了。

哟,难道是路灯的错?

是的,以前黑咕隆咚的,大家都习惯了,现在突然亮了,人们不习惯。

亮了还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走路晃眼睛,贼亮反而瞎黑。

还有呢?

干啥都不方便。

路灯亮了还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晚上就应该是黑的,夜都不黑了,哪有这样的夜啊。

那你认为夜就必须得黑咯?

我认为是。

再说说?

我不想说了,你放我走吧。

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不是偷,我是借。

借,怎么个借呢?

哎,你家也穷,到处找了,一分钱都没得。

呵呵,呵呵,是吧?

是的,要么你抓我入监,要么我真要走了,我还要出去借钱,我真的等不起。

你还要去偷?

我给你说了,我不是偷,我说借。

那好吧,是借,是借,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想问就问吧,快点。

好,你真认为路灯亮了不好?

真的不好。

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好?

你这问题重复了,我累了。

哦,哦,那你走吧。

你把纸给我。

嗯,纸,好吧,给你。

你真不抓我?

你走吧,我也有点累了。

太亮了,我不敢出去。

哦,好吧,我把灯关掉,你走吧。

W矿长连发了26个问题。油漆工连续回答了26个,都口干舌燥。也都累了。

摸着黑,油漆工熟门熟路地从围墙上飞身而出。刚飞出去,就被守候在外围的樊巡警几个人逮了个正着。油漆工双眼一闭,自认倒霉。因为围墙外路灯透亮,就是飞出一只蛾子都能看清公母,更何况这么大一个活人呢。要是电再停一会儿,黑着,就好了。油漆工心里这样想。

樊巡警反剪了油漆工,正要往巡逻车里塞,这小子突然使劲拧回脖子,大喊了一声:叔叔。樊巡警惊奇了,问谁是你叔叔啊。油漆工看着刚刚出来的那个小二楼。樊巡警莫名其妙地回头顺眼看去,只见矿长站在阳台,咳嗽了一声。那一声是咳嗽,也像是回答。樊巡警赶紧松了手。油漆工甩甩胳膊,整整衣衫,快速消失。等樊巡警回过神来,油漆工已经不见了踪影。由于路灯太明亮,满眼都是白灿灿的,反而一片模糊。

这时,樊巡警接到中心紧急电话,是对讲机,一打开全都听得见,内容大概是,中心城区有情况,所有警察不要鸣笛,不要开车,步行慢慢靠近,千万要慢。

D、当然,W矿长是个好矿长,要是不够好,油漆工有一百个理由也要待在看守所了。且不说这个倒霉的油漆工了,说说高老庄最高的行政长官W吧。

W矿长还年轻,虽然人已中年,但人刚到中年就能混到管理几十万人的矿长这个份上,能耐肯定非同一般。他是老煤炭的孩子,是煤炭专业的科班出身,学的矿藏专业,内行,不像很多矿长都是靠甩开膀子苦干实干干出来的,他是学院派,研究生毕业。这书读得多的人都有一个臭毛病,理想主义。理想主义这东西,能成事,也能败事。

首先能成事,比如W矿长就是。他下了三年煤窑,当技术员,体验生活。三年地下生活让他悟透了老百姓真不容易,特别是事故,那些失去顶梁柱的妻儿老少,那些悲痛欲绝的表情,连狗都看不下去。他的一个师傅就是被瓦斯收走老命的,留下一个农村老婆和三个孩子。那种呼天抢地的恓惶劲,真是活生生的地狱。于是他就想,这辈子老子要是有了出头日,一定得为这些最底层的工人们做点实事。

果不其然,三年后他就进了生产科,当了科长。因为懂专业,加上人缘好,又三年,当了生产运行处处长。当了处长,视野更宏阔,眼线更长,力道更足,三年处长后成了矿长助理。助理这个级别很奇妙,是中间阶梯,可上可下,上不了的就枯死在这个级别,上得了的,就副矿。他在助理这个阶梯上干了三年,就成了一个百万人的煤矿集团副矿长。他命里带三,逢三化吉,三年一跳,蛙跳式前进。副矿长干了三年,就被调到西部这个二十万人员的老矿高老庄当一把手。

来到高老庄这个老矿,他就傻眼了。

高老庄是一个近百年的老矿,煤炭是个好东西,在那个薪炭为主要燃料的年代,煤炭是高级别的生活必需品。直到天然气被大规模开发利用,煤炭才逐渐失去光华。煤炭失去光华,挖煤人也就满脸黝黑,失去了所有横着走路的资本和黑天鹅一样的傲娇。

目前,高老庄正在挣扎。虽然产量依然可观,员工规模也依然可观,但以环保为纲的新能源时代,煤炭总是一张黑脸。这怪不了谁,谁也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投胎不好。但是,令W矿长匪夷所思的是,高老庄虽然是全国闻名的煤炭始祖,但老来如此凄惨,看看那依然是六七十年代、七八十年代的职工住房,看看那坑洼不平的马路,再看看员工的收入,这个理想主义的年轻矿长几乎要骂娘了。不是他脾气不好,也不是他满口脏词,而是这高老庄只匹配脏词。

这是一。

二呢,高老庄这地方是名副其实的鸟不下蛋的地方。这地方的鸡都是外运进来的,因为母鸡在这里拒绝下蛋,公鸡在这里也拒绝发情,卵不受精,就不可能孵化出小鸡仔。这当然有些夸张,说的是这里海拔太高了,几乎高到雪线以上。这个高度,基本上就是雪豹和羚羊生活的高度,人在这里休养生息,是挑战人类这种物种生命极限的。所以,也有人说,高老庄的人站在这里都是奉献。这话说得漂亮。可是当全中国人都在阔步实现中国梦的时候,这里的人依然在艰苦奋斗无私奉献。可以说,只要不用枪指着他们的后脖窝,高老庄人依然是高老庄的模样,面不改色心不跳,不会哭也不会鬧。

习惯了。习惯是最要命的状态。

W矿长利用一个月的时间把高老庄的煤矿地盘调查之后,只喊出了一句温暖人的口号:我要让高老庄的路灯亮起来,让高老庄人民心中的希望亮起来。这就够了,路灯亮了,才能走好大道;心里亮了,才会激发希望和目标。这既形而下也形而上,务实,且不事张扬的美好。

先让路灯亮起来,说干就干。虽然只是个换电线杆换灯泡的工程,干起来也并非易事。先是换灯杆就受到诟病,高老庄人民认为原来的路灯虽然细弱了一点,但也还能用,都用了几十年了,为什么说挖掉就挖掉呢,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说这话的人,大多是退休了一二十年的老工人们。牢骚归牢骚,没人去管。到栽新灯杆的时候,话语更多了,因为栽的灯杆特别高大上,比人腰还粗,比很多高楼还要高,也不像以前一个路灯一个灯泡的穷酸样,而是几十个莲花瓣LED灯,哪怕就不发光,光看形状就很灿烂。高老庄的地盘不小,街道纵横也有好几十条,全部路灯换下来有三千多根,听说花费好几千万元。有人心疼了,说简直是浪费,浪费啊浪费。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说走了一个王八蛋,来了一个败家子。

估计这话,没有传到W矿长耳朵里。

改完路灯就开始过年。这个年高老庄过得富丽堂皇,满大街的路灯贼亮,如同白昼,好像凭空里悬挂了几千个小太阳。一个这样的小太阳也就罢了,一百个也罢,一千个也能忍受,三千多个呢,同时放出耀眼的光辉,那简直是爆炸性的。这让黑暗了很多年,在黑乎乎的夜里摸索前行了很多年的高老庄人民,一时半会真不适应。能适应才怪,好比吃惯了包谷的肠胃突然换成吃海鲜,你不拉稀谁拉稀啊。

首先是医院传来消息,说很多老人入院,原因是灯太亮,不适应,打破了原来的生物钟,把晚上也当成了白天,睡不着,严重失眠,三五几天,成群结队的老人就住进了医院。医院床位挤爆,很多人只能在过道搭钢丝床输液。老人共同的病症是,害怕光,一见到光亮,就像见到小日本鬼子的刺刀,躲闪,害怕,恐惧。医院也没有什么好药,只能输点镇静剂,再输点葡萄糖。还有就是,将所有的窗帘换成遮阳布,让一丝阳光也进不来,让外边的路灯光也照射不进来。病房的灯泡也换成极小的,几乎都是萤火虫一样的光斑。

这一招挺绝,很多老人都安神下来,但仍然拒绝出院,这令医院头疼。

不仅仅是人不习惯,高老庄还有很多生物都不习惯。比如说那些狗吧,也找不到黑夜的感觉,突然失去定位能力和控制能力,先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家狗变成了流浪狗,成群结队,恣意妄为在高老庄的大街小巷,追逐,群殴,狂吠,或者是交配,不分品种,不分同性异性,简直达到狂魔的程度。当然还有猫们,更是大冬天叫春,整个生理乱套,在楼顶上,在公园里,在草坪上,在树上,叫得凄风苦雨,叫得惨绝人寰,令人毛骨悚然。甚至还有那些从来没有想法的鸡们,也跃跃欲试,扑扇着翅膀,抖擞着大红鸡冠,想传宗接代。甚至还有家里养的观赏鱼,也不习惯,用头撞缸,撞得头破血流,大多尸横缸底,惨不忍睹。

这种情况下,人又奈何奈何?

人们走在路灯下,不适应。按照常规,路灯下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影子,有个成语叫如影随形,人要是在光线下没有了影子,那好比是人丢了魂。很多人在路灯下走着,突然感觉产生了,找来找去终于找到根源,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也就是找不到自己的魂了。那可得了啊,魂都丢了,还怎么做人。当即很多人骂开了娘。更有胆肥点的,捡起石头砸灯泡,太高,不容易砸中,砸中了也不容易砸烂。所以,以石投灯,形式大于内容。

还有很多细节不用赘述。

老王,王飞,就是受不了灯光的刺激,用高尔夫撞坏了路灯杆,路灯砸中高尔夫,给挂了的。张逵,这个王飞的大哥,曾经高老庄呼风唤雨的混混,为了给小弟讨个说法,又稀里糊涂被自己的小弟的破高尔夫干掉了。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修理厂的油漆工,成了罪魁祸首,家财散尽,老婆没了,还有牢狱之嫌,竟然鬼使神差,做盗高老庄最高行政长官的家,分文没得,还被逮了个正着。逮住也罢,该扭送的就扭送吧,这W矿长竟然跟小偷做了一场情真意切的沟通。

这一沟通,让这个掌舵高老庄的理想主义者,受到了最无情的打击,甚至是溃败。

回到开篇的叙述,高老庄自从J开始,也包括J在内,继任者H、Z和F,他们并没有安装路灯换灯泡,而高老庄人民习惯了,摸黑惯了,没有条件反射,也没有水土不服。好比黑屋子里关押的猴子,它们理所应当认为黑屋子就是正确的,亮屋子是非逻辑的。一旦给黑屋子添加一只灯泡,它们的生理就会严重紊乱。这在生物学上来说,是条件反射,也是辩证的,也是逻辑的。这让刚刚入职不到半年的理想主义者W进退两难了。

看着高老庄的灯火辉煌,他和他的理想主义都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E、话说张逵,后边的事都是因为他而起。

张逵这个高老庄的混混非命之后,高老庄虽然没有海啸,但还是引起了轰动。

毕竟,那娃是高老庄的娃。也毕竟,那娃当过高老庄的混混世界的老大。矿长是老大,张逵那娃也是老大。80年代风光无限时,张逵手下有十龙九虎一凤凰。十龙九虎,这名字好理解,一听都是不好惹的角儿。一凤凰呢,也是不好惹的角儿,只不过是女的。女的混世界,能混成品牌,足见其辣。十龙九虎在跨世纪之前十有八九基本都到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刀棍上舔血,可想而知。凤凰也活过了跨世纪,沙州城警察已经把她发展成线人,用她钓鱼,不想动她。但她还是死在毒品上。警察没要她,毒要了她。

张逵和王飞活到眼皮下。很多原因的,不用赘述。就剩下这么一个兄弟,张逵去问个所以然也是应该的,但没有想到,兄弟俩前后都挂了,王飞刚过头七。王飞的死已经令人匪夷所思,张逵更是死得莫名其妙。而根源都是W打破了高老庄黑的规矩和黑的习惯造成的。高老庄三岁大的娃娃都是这么认为的。张逵是高老庄另一个世界的老大,这老大自80年代到现在都没有换届,一直是他。只不过前十几年他在作恶,而后十几年在修行。众所周知张逵是雷音寺的戴发僧。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高老庄不在乎谁一直都是好人,而在乎谁先是恶人,最后变成了好人。一直都是好人的满大街都是,而先恶后好,只有张逵一个。张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后,通过自己的影响力,组建了高老庄一个公益组织,数千人之众,专给孤寡老人做好事,比如定期上门理发,打扫卫生,清洗衣物,过生日。就这一点,张逵就把自己前半生做下的恶全给清洗了,归零。他这公益组织不是做做样子,真做,一做就做了18年。18年,足以让高老庄忘记过去,满意现在,相信未来。

张逵这一死,首先是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不干了。

高老庄孤寡老人少说也有三五百。而这三五百多多少少都享受过张逵的恩泽。有仇必报,有恩念恩,快意恩仇,这是老祖宗遗传下来的道德。还没等油漆工小伙子赔完人命钱,孤寡老人先动作了,就在油漆工翻墙借钱的当晚,高老庄大街小巷出现了颇为奇特的游行队伍。这队伍的主角,全是高老庄的孤寡老人,他们有的拄拐,有的坐轮椅,有的喊口号,有的举牌子。浩浩荡荡,在高老庄的中心城区集结。

樊巡警跟几个同事悄悄地向中心城区靠近。

高老庄所有的警察都已经到齐了,像一群群带械的兵蚁。樊巡警他们看见眼前全是孤寡老人,不敢吆五喝六,也不敢挥舞警棍,而是自动维持秩序。有的搀扶腿脚不便的,有的给老人推轮椅,有的给老人端水杯,有的老人走不动了,他们干脆背在背上。没有人命令,警察也是人。有的老人忍不住要喊几句,樊巡警就说,大爷别喊了,保护嗓子。大爷说,那你帮我喊啊。执拗不过,樊巡警就细声细气喊了一句。大爷说,你不好意思喊啊,那还是我喊。正准备喊,樊巡警赶紧止住,说,大爷大爷,我大声喊好了。于是打开嗓子喊了一声,问,大爷,声音还可以吧。大爷说,耳朵背,能再大声一点。樊巡警很为难,但想想,都喊了一声,也不在乎再喊一声,于是,提高嗓门又大喊了一声。

这一声真大,仿若湖水投石荡涟漪,所有的脑袋都朝樊巡警这边转过来。

樊巡警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当所有的脑袋朝向他的时候,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感觉,从脚底窜起,穿过腹部和胸膛,直奔脑门。片刻之间他失去了思维能力,不知道该继续再喊下去,还是该打住。这时,老人又嘟囔开了,你喊啊,你喊。樊巡警还没有来得及预备,突然就听见跟刚才的喊声一样的喊声,从人群里发出,先是被压抑的,憋闷的,淤塞的,不流畅的,接着,那声音被附和,被加塞,被壮大,被夸张,被汇流成河,被聚河成海。慢慢的,明亮夜空的高老庄,透明的高老庄,成了声音挟裹的高老庄,成了气壮山河的高老庄。

这声音很简单明了,就一个词:

灭——燈!

灭——灯!

灭——灯!

这声音波浪似的,一浪推着一浪往四周扩散,一直传到高老庄的二层楼区。二层楼区里的人也被这声音惊醒了,他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站在二楼阳台上,朝中心城区眺望。当然有点距离,也拐了几个街道,虽然夜空明亮,看还是看不见的。但他们听得见。而听见之后,所有的二层楼主人都悄然退了回去。只有W,很固执地站在阳台上,仰望着明亮的夜空。别人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但他就那么铁铸一般,将头高高地扬起,扬起,望着,望着。

起风了。

他感觉眼睛酸涩,抹了一把,竟是几滴泪珠……

作者简介:曹建川,笔名非我,中国作协会员,鲁22高研班学员,现居甘肃敦煌,供职青海油田,现任青海油田作协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魅惑敦煌》《我以为莲》,长篇散文《在敦煌》,小说集《云朵之上是青藏》,散文集《穿越青海长云》。创作有长篇电视连续剧《父亲的高原》。小说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精选》等,曾获第三届、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青海青年文学奖等十多次省部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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